一
1992年的時候服裝廠還在。
服裝廠的大墻也在,大墻外是扔死孩子的地方。
當時,縣醫(yī)院與服裝廠相鄰,中間有條河溝,除了兩個大院的污水排在里面,還有上游不遠處屠宰廠的污水、污物也往里排。這河溝寬六七米,很深,溝底常年流著黑水,散發(fā)著臭氣,平時沒人去那兒。溝兩邊兒長著很粗的老柳樹,所有的樹冠都向溝底垂著頭,似默哀,為那些沒機會來到這世上的人。
那溝陰森、幽暗,終年不見天日,上空常盤旋著成群的烏鴉,偶爾也有喜鵲。
在我陪朱小米從醫(yī)院回來的路上,我曾問她:“你看到那些烏鴉和喜鵲了嗎々”朱小米漂亮的眼睛一翻,說:“看那玩意兒干啥,閑的!”她用的是肯定的口氣,但聲音虛弱。
那時,朱小米不覺得那些烏鴉和她有什么瓜葛。
二
第一次看到烏鴉時是去服裝廠上班一個月后。中午休息時,沒人理我,我拿上紙和筆去不遠的山上寫生。山不高,樹卻密,因為山腳與山腰處墳頭較多,少有人跡。在山頂,我看到縣醫(yī)院和服裝廠院內(nèi)的全貌。還有那一溜溜人字房的紅瓦屋頂。我還看到不遠處屠宰廠闊大的院子里一地的黑鴨白鵝。再有就是那一排低著腰垂著頭的老柳樹。
一群黑色的鳥從那排默哀般站立的柳樹底下騰空而起,飛向樹林子,飛向我,有一只落在離我不遠的枝頭上,它全身烏黑,嘴長而尖。在陽光下,黑鳥的翅膀是有顏色的,是那種五彩斑斕的黑。它歪頭用小圓眼睛長時間地凝視著我,似乎有話要說,一陣風吹來,它啊——啊——地叫了兩聲,話似乎說完后就飛走了。
那天我畫了一幅樹叢和黑鳥的速寫,畫完后特別滿意。
當時,我并不知道它們是什么鳥,直到后來有一天馬洋說:“嘿,瞧!烏鴉又來吃死孩子了!”我嚇了一跳,不知道他這話是什么意思。那時他站在車棚子前看了半天盤旋在墻外天空的那群黑鳥,再轉(zhuǎn)頭看我一眼后,跨上自行車飛快地駛向大門。當我看了看周圍,發(fā)現(xiàn)沒有人后,才意識到他這句話是跟我說的。
看到了馬洋,讓我的心情好了點兒,因為我發(fā)現(xiàn)服裝廠還有比我更丑的人。他真丑,兩只眼睛不但小,還彼此離得遠,鼻子頭碩大,那張窄瘦的臉上,除了嘴長得還算協(xié)調(diào)順眼點兒,其余看起來都很可笑。從小學(xué)二年級開始我就意識到了自己的丑,一直很自卑,這些年基本上也沒有什么朋友。來服裝廠上班也不是我的本意,是我媽找人把我安排進來的。我的理想是考上美術(shù)學(xué)院,將來當個畫家,可我媽說你這個樣子要能找人嫁了,有一個穩(wěn)定的工作,我就阿彌陀佛了。
物以類聚,兩個丑的人,肯定是最先熱絡(luò)起來的。從那天開始,馬洋有事沒事就跟我搭訕,我們很快熟悉起來。服裝廠是女人扎堆的地方,我第一天來就聽到她們在背后議論我的相貌了,但我聽了也只是難受了一會兒后就不再想了,畢竟我也不是第一天這樣丑,只不過來到了一個新環(huán)境,被一些新的人認識罷了,以后,她們會對我的丑熟視無睹的。
我的丑在額頭,我的額頭太寬大了,發(fā)際線靠后。我的眼睛長得不大不小過得去,鼻子也不算丑,我丑在鼻子以下,在嘴,在牙齒上。我下頜骨有點兒前傾,所以下牙比上牙突出,我聽到她們在背后議論我說:“看她那下巴吧,特別是笑的時候像個鏟車斗子……”其實她們說的也算形象,我的下牙齒稀,而我的上牙特別密,兩顆門牙擠出一個山脊的形狀,有點兒突出。從上小學(xué)后,我就不敢笑,后來是不想笑了。當我閉上嘴時,我只是一個寬腦門、下頜前突的人,但我只要一說話,我的丑就被暴露得淋漓盡致。
我這樣一個丑姑娘卻被朱小米盯上了。
朱小米比我早一年八廠,但和我做的工作一樣,也沒上機臺,只干些零碎活兒,這在服裝廠里是最沒出息的工種。她說起話來嘰嘰喳喳的像只花喜鵲,她說這個破地方,這個破活,干一輩子也就是縫縫補補,有什么盼頭呢?日復(fù)一日地,像臺機器,干啥都一樣,只不過上機臺能多賺兩個子兒罷了。她的這個觀點我倒是挺認同。她還說觀察我兩個月了,感覺我這個人與那些小姑娘、老娘們兒都不一樣,挺有意思的,想和我成為朋友。
朱小米跟我示好,她主動教我一些干活的竅門;我溜號時,遇到檢查的跟工長替我打馬虎眼;去食堂吃飯,朱小米撇開別人跟我一張桌子吃飯:上個廁所也問我要不要一起去;后來下班了,她也開始跟我一起走。我卻并不領(lǐng)情,也不習(xí)慣這種熱情,要知道朱小米可是服裝廠新一屆的廠花,事出蹊蹺,必定有妖。
有一天我問朱小米:“你老跟著我干啥?”當然我是冷臉冷嘴問的,我才不管你廠花不廠花的,我又不是那些男的,看見美女就走不動路。
朱小米說“我就喜歡你目中無人的樣子。”
我直接說:“可是我不喜歡你!”
“那是你的事!”朱小米一臉不在乎的表情。
我又問:“你整天在我身邊晃,是不是要顯出你更美?”
朱小米說:“我沒那么膚淺,我不用跟誰比也一樣美,再說我也不覺得我有多美,我就是煩那些嘴閑下來就講究別人的大嘴長舌的老娘們兒,自己的飯吃飽得了,非要管別人的閑事,美丑跟她們有屁關(guān)系?”
我丑被議論是因為我真的丑,朱小米受人議論應(yīng)該是她們居心叵測,或者嫉妒。
三個月過去了,我漸漸對服裝廠熟悉起來,我對朱小米依然是愛答不理,但她不在乎我的冷臉冷言,什么事都哇啦哇啦地跟我講,有時我聽煩了,就懟她兩句,她也不生氣。
我在內(nèi)心里實在接受不了這個漂亮的朱小米,跟她走在一起,我感覺自己丑得更具體了,我們兩人在一起,被人笑話與非議的次數(shù)更多了。有時我想躲她遠點兒,但是沒有辦法,本來在一個大車間里干活兒,吃飯又在一個食堂,家又離得不算遠,回家都在一條馬路上走,真有一種無處可逃的感覺。
有天傍晚,要下班時,來了一車貨,我倆被派去卸襯布。門口有一個人騎著自行車拐進來,“嘎吱”停在我們不遠處,他一只腳叉在地上,一只腳蹬在腳鐙子上,安閑而舒適地坐在自行車上看著我們。他頭發(fā)蓬松,眼睛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顯然,他的眼神在我臉上也停留了幾秒,謎一樣的目光。最后那抹目光在朱小米的身上停了下來,朱小米在我左后方,她跑了上去,那雙眼睛就笑出兩朵花來,兩人低聲說了幾句,朱小米引領(lǐng)著那人走到我跟前,那人推著自行車徐徐而來,頭發(fā)被風吹著蓋住了眼睛,他下意識地甩了一下,好灑脫的模樣。
朱小米對那人說:“這是我的好朋友白冰。”她用了一個好字。那人朝我點一下頭,伸出右手,我被弄得措手不及,看著那張臉以及謎一樣的目光,很慌張。那只手伸出來了,停在半空中,我還在發(fā)愣。當我反應(yīng)過來,把手遞過去,我冰涼的手就被那只溫暖潮濕的大手緊緊握住了。我搖晃了一下,弄不清是身體還是心里。手被松開了,涼意浸過來,我感覺仿佛丟了一些東西,從手掌到心里。這時一個渾厚的男中音傳過來:“你好!我叫馬哲民,是朱小米的男朋友,我在屠宰廠做調(diào)度,很高興認識你,白冰!”他把我的名字咬得那么重。
我似乎從來沒有被這么正式地對待過。趁他們說話的時候,我偷偷地轉(zhuǎn)過身,用右手捂住炙熱的臉頰以及鼻子和嘴,我聞到了一種不屬于我的味道,粗糲渾厚的還有一絲凜冽微腥的氣息,我是那樣喜歡這個味兒,它一下子留在了我的口鼻之間。
朱小米手里拿著三張電影票蹦回來,她說:“看,馬哲民找內(nèi)部人搞到的電影票,我叫上馬洋,看在他對你好的份兒上,晚上咱四個一起去!”
我半分鐘猶豫都沒有,說“好的?!?/p>
三
當我看到那些烏鴉俯沖向溝里時,我想起了馬洋說的話。
那時,我站在縣醫(yī)院墻里,我看到烏鴉們鳴叫著,像黑色的石頭一樣,紛紛迅速從天空砸下去,隱沒在老柳樹的懷抱里。而那個人已經(jīng)推著車,拉著那個系著紅繩子的垃圾桶走在回醫(yī)院的路上。我知道那個系著紅繩的桶里倒出去的是什么,拉回來繼續(xù)要裝什么。
自從看完那場電影后,我和朱小米真的成為好朋友。我不再懟她。我們堂而皇之地出雙入對。朱小米說看得出馬洋對我很好,她說:“我感覺馬洋這個人挺有意思,他對你比對我都好,值得交往。”就這樣我們?nèi)齻€人成為服裝廠人口中的“一伙的”。馬洋是機修。服裝廠本來是女人的天下,除了廠長、車間主任、銷售、機修、司機等少數(shù)人外,男人在這里算是稀有品種,一群女人堆里,幾個男人成了中心和話題。馬洋雖丑,也常被一群言語彪悍的女人整得臉通紅,我倆有時也常幫他解解圍。有時,解不了,他就在鴨子般嘎嘎嘎的哄笑聲中逃開。
成為好朋友,就多了一份責任,遇到什么事都得上前幫忙。一個小時前,我和馬洋把朱小米送到醫(yī)院。
其實下午的時候,朱小米被一塊木板絆倒后,爬起來,并沒什么異樣。她起來繼續(xù)收拾案板上那些布條,把粘貼好的多余的膠襯剪下來,十多分鐘后,她跟我說:“我肚子咋有點兒疼呢?”我就陪她去廁所,還沒走到地方,她就站住了。她扶住旁邊的臭桐樹,說:“哎呀,咋‘咯噔’一聲,好像心被摘下來啦!難受,真難受呀!”隨后,她就癱坐下去,臉色灰白。那天她穿了一條米色褲子,我就看到她襠上的血。她自己也看到了,她說:“白冰,不好,我好像要流產(chǎn)了!”我趕緊把她往起扶,然后把自己的外套脫下來給她系在腰上,我不能讓那幫長舌頭的婦人們知道朱小米懷孕的事??此撊醯胤鲋鴺?,很是可憐。我趕緊喊來馬洋,我們倆用倒騎驢把朱小米往醫(yī)院送。我向車間主任以及遇到的人說朱小米的急性胃腸炎犯了。馬洋因為活兒急,送完后就又回廠里去了,我獨自應(yīng)付著醫(yī)院的一切。
我做了馬哲民應(yīng)該做的,我代替他送朱小米到醫(yī)院辦理各項手續(xù):我代替他在手術(shù)單上簽了字;我坐在病床邊陪著朱小米輸液,看她臉色灰白,孤單而寂寞地躺在那里,雙目緊閉,我還心驚膽戰(zhàn)地用手指在她鼻前試試,看她是不是要死了。而馬哲民此刻在幾千里以外渾然不知。
我最緊張的時刻就是站在手術(shù)室前等待的過程。手術(shù)室和我之間只隔著一道木門,聽朱小米在里面呻吟,哭叫著說疼,疼死啦!慢……慢點。她的聲音壓抑,壓制著,根本不敢大聲喊,我聽著那些聲音,心也跟著哆嗦,我不知道她是怎樣的疼,只是感覺這種疼一定和受傷了、碰撞了、挨打了的疼不一樣,可能是疼得深,向內(nèi),羞愧,只能隱忍著,卻又忍不住。當我正竭力想象著疼痛時,門“咣當”開了,一個穿白大褂拿著白色方盤的人出來,盤里紅紅的,一團血肉模糊的東西刺得我睜不開眼睛。她用鑷子扒拉一下,說:“看下,都下來了?!蔽乙膊欢裸碌鼐兔榱艘谎?,趕緊把臉轉(zhuǎn)到別處。她冷冷地說:“去,扔到桶里去!直走,到頭兒右拐第二間屋子,有一個系紅布條兒的桶?!蔽揖投酥菛|西心驚膽戰(zhàn)地照著她說的方向走。找到那個屋子時,我看見有兩個桶并排站著,一個敞著口,里面扔著一些吊瓶的管子,還有紙盒子。另一個桶梁上系著一條新鮮的紅布,桶用一塊鐵皮板蓋著,我揭開蓋子就看到里面還有這樣的東西,白白的,紅紅的,很大,然后一股血腥味兒沖出來,我嚇得閉著眼睛趕緊把東西倒在里面,“咣當”一聲蓋上鐵板,飛快地跑開了。
朱小米不知道是昏了,還是睡了,長脫脫地躺在滯留觀察室的床上,她一直閉著眼睛不醒,我怕出事,去找大夫。大夫說沒事,太虛弱了,掛完藥緩緩就好了。我就任她在那兒睡著,自己到外面溜達,我太不喜歡醫(yī)院的氣息了,還有就是那團血糊糊的東西對我沖擊很大,我總感覺那東西就在醫(yī)院的某個角落盯著我。蠕動。啼哭。
那時太陽開始落山,天空由藍慢慢轉(zhuǎn)為青灰色,有黑鳥在天空盤旋??h醫(yī)院的墻很矮,只到我胸前,我能看到相隔不到兩米的草地:看到墻外老柳樹的樹身向溝底斜著,也能看到不遠處我們服裝廠的高墻。高墻里看不到屋頂,只露出鍋爐房的一截大煙囪。服裝廠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的,不像縣醫(yī)院袒露著,哪里是病房、哪里是急救室、哪里是太平間都一目了然。
這時一個穿著保潔衣服的人從縣醫(yī)院的北大門出來,他推著推車,車上是兩個桶,其中一個桶梁上系著紅布。我看到他走到溝前,把兩個桶搬下來,沒系紅布的很沉,放在樹空兒邊,然后一腳踹倒,又踢了兩下,嫌棄地用手拎回來,摜在地上,桶在地上滾了兩圈,他才拾起來,那應(yīng)該是廚房的一些垃圾,因為在我這個角度能看到一根白菜幫兒。而另一個桶他輕易就拿起來,倒下去,嘴里叨咕著什么,我并不能聽清,只知道他肯定說了兩句話。接著,他擺好空桶,推著那輛吱呀作響的車往回走。
這時,天空盤旋的那群黑鳥就扎了下來,那是一群烏鴉,它們真的像黑色的石頭一樣迅捷。
我很替馬哲民惋惜,確切地說,他沒長大的孩子的骨肉被烏鴉吃掉了,化成了烏鴉的骨頭和肉。那時我就想·那些烏鴉會不會對馬哲民有著特殊的感情呢?當有一天它們看到馬哲民會不會對他有話要說?就像那天在山上,有一只烏鴉對我叫,對我有話要說,那天它要說什么?它的肉里有誰的骨頭?要知道,那時縣城里多數(shù)人有生男孩的情結(jié),電線桿的小廣告紙上寫著胎兒鑒定字樣,而在縣醫(yī)院偷偷塞一百塊錢給做B超的大夫,人家也會告訴你。我記得有次和我媽吵架,我就質(zhì)問她,這么嫌棄我,怎么不再生個男孩子。我媽說我怕生了繼續(xù)像你爸,糟糕成你這樣。我爸在旁邊撇嘴說你是生不出男孩來,一懷一個丫頭,還賴我?聯(lián)想起這些我毛骨悚然,趕緊迫上前面慢慢躬身行走的朱小米。朱小米罵:“他媽的!他媽的!”
我們回到朱小米的家時已經(jīng)晚上八點多了。朱小米對我說別讓我爸媽知道,給我請兩天假。我就沒送她進屋,到胡同口就回來了。朱小米家境很好,住在糧油廠大院的二樓上,那個大院是當時全縣城最好的大院。
朱小米流產(chǎn)后第三天晚上突然發(fā)病了,她父母又把她再次送到了醫(yī)院,高燒四十多度,都抽了,血流不止。朱家就知道了朱小米和馬哲民的事。等朱小米稍好了一點兒后,朱家就去馬家理論,結(jié)果兩家人一言不合就吵起來。馬哲民正好在此時走進家門。他這次跟廠里去南方送鴨貨,不但崴了腳脖子,半路上受了風寒,回來后聽說朱小米流產(chǎn)的事,又被朱小米的父親當頭打了一板凳,一股火,病倒了。這些都是馬洋跟我學(xué)的,馬洋哼哼笑了兩聲,說:“馬哲民這是倒霉鬼催的,事兒都趕一塊了,這人啊不能長得太好,吃得太飽?!蔽也恢浪@兩句話是什么意思,但感覺里面有點幸災(zāi)樂禍的味道。馬哲民和朱小米不一樣,他并不是男人中長得最帥的,個頭中等,鼻子眼睛嘴都很平常,但就是這種平常的組合,卻有一股特別的味道,他的相貌給人感覺無比舒服。
我去朱家看朱小米。朱小米臉色比那天更灰白了,她看見我就哭了,她說:“白冰,我爸媽和馬哲民他爸媽撕破臉了,我爸說再跟馬哲民來往就打斷我的腿?!拔野参克?,給她擦了擦眼淚,并把在馬洋那兒聽到的關(guān)于馬哲民的消息告訴她。朱小米哭得更兇了。其實在這個時候我不應(yīng)該告訴她這些,但是我就是想說,如果不說感覺對馬哲民不公。
我受朱小米之托去探望馬哲民,并帶去朱小米的一句話:“我會一直等著你!”
馬哲民的家在屠宰廠后身的一溜兒小矮房里。那里原來是東門村的菜地,大家都建簡易房看護大棚,后來就成了規(guī)模,人家也密集起來。
我進屋時馬哲民正蜷在一張窄窄的小床上睡覺。他爸爸把我領(lǐng)進昏暗的屋子,并大聲對自己的兒子說:“別整天睡了,你朋友來看你了!”然后轉(zhuǎn)身“咣當”摔上門,走了。朱小米還塞給我點兒錢,讓我給馬哲民買水果和他最愛吃的王家缸爐火燒。我把橘子和缸爐放在床邊的小凳子上,馬哲民才醒過來,轉(zhuǎn)過身,看到我,他坐了起來,在黑暗里,他謎一樣的眼神里閃過一絲水光,他說:“看到你真好,就跟看到小米一樣!”當我把朱小米的那句話帶給他時,他說:“有這一句話就夠了?!?/p>
四
那年秋初,有小道消息說服裝廠要放假,弄得人心惶惶的,因為那時縣城里開始陸續(xù)有廠子開始放假,熔斷器廠已經(jīng)停產(chǎn)一個月了,聽說有一個男的因此還跳了鐵道橋,沒死,摔成了高位截癱。我們廠長為了聚攏人心,要在國慶節(jié)期間搞個聯(lián)歡會,后來據(jù)說得到局里的認可,要大搞一下。廠長讓朱小米出個節(jié)目。廠長是朱小米的舅舅,雖然不是親的,但是他跟朱小米的媽媽從小一起長大的,感情特別深厚。恢復(fù)好身體的朱小米被送進廠子的大門后,余下的時間就歸她舅舅管。舅舅常在朱小米附近轉(zhuǎn)轉(zhuǎn),舅舅不在就派親信盯著她。我問朱小米,你知道誰是盯著你的人嗎,朱小米說誰都可能是,除了你以外。
親情和語言這道無形的枷鎖,是我們凡人都掙不脫的,比如我媽讓我來服裝廠,我就得來,朱小米明明長著腿腳,卻似被禁錮在服裝廠和家兩點之間的牽線木偶。
現(xiàn)在,朱小米和馬哲民像搞地下活動的特務(wù),我成了他們的交通員。確切地說,我成了朱小米的代言人,馬哲民并沒有給朱小米帶來什么特別的話,每次都只是反復(fù)叮囑我讓她好好養(yǎng)身體,說他會想出辦法,將來他們一定會在一起的。
這是一句簡單籠統(tǒng)的話,但是馬哲民的態(tài)度看上去很堅定,并不像畫大餅。
相對而言,朱小米的話就顯得細碎而具體,每次都是一籮筐,她逼我反復(fù)記住,偶爾還要考我記住沒有。我說你就直接寫封信吧,我給你帶去。她說:“不,我的字寫得特別難看,而且一拿起筆來腦袋就一片空白,啥也寫不出來了。“她還說馬哲民的字漂亮,他知道得多,腦袋里想法也很特別,是其他人沒有的。說到馬哲民時,朱小米臉上皮膚的細紋都是咧著嘴笑的。
我常在馬哲民面前背誦朱小米的話,他就認真地聽著,眼睛盯著我,迷霧一樣的眼神,一個人怎么可能有那樣的眼神?真讓我迷惑不解。比如朱小米說:“我一直記得,那次走夜路害怕,你一直拉著我的手走……”我通過我的聲音轉(zhuǎn)述著這樣的話,我看到馬哲民就那樣仰著頭看著我,眼睛里有光亮閃爍,我想起了馬哲民手的溫度還有那股氣息,而他那種神情就像曾經(jīng)牽著我的手走過那晚一樣陶醉,那一刻,我的臉上竟然又升起灼燒的感覺。
有時我懶惰了,就傳達個大概意思,他也認真地聽著,然后問問她的情況。第一次的時候,我是一個傳話筒,一個演員,很拘謹?shù)卣f著臺詞。過了兩次、三次,慢慢地,我舒展起來,我成了我,開始跟馬哲民聊一些別的話題,就像那些女人在服裝廠干完一單活兒后,大家圍坐在一起開始閑扯淡,特別放松。那時,我在馬哲民面前很健談,我有說話的欲望。我原本是一個木訥的人,這是我爸媽都公認的。但在他面前,我卻總有話要說。我跟他除了聊起服裝廠,聊起了我們居住的小縣城外,還聊到了藝術(shù),這是我從來沒有說過的話題。我跟他聊西方繪畫史,從古代繪畫的壁畫、中世紀繪畫中的哥特藝術(shù),一直到文藝復(fù)興時期的現(xiàn)實主義以及后來的印象派,我還說到了中國畫的寫意。我發(fā)現(xiàn)從那時起馬哲民謎一樣的眼神有了光。臨走時他突然說:“白冰,你要是朱小米該多好?!彼@樣直白的語言、隱晦的暗示讓我的心泛起漣漪。
有一次,我們還聊到了那些烏鴉。馬哲民說:“是的,我總是看到它們,老朋友一樣。不但有烏鴉有時還有喜鵲呢?!蔽殷@訝地問:“喜鵲?喜鵲來干什么?”馬哲民說它們和烏鴉一樣。后來,我還把我畫的畫拿給他看,特別是各式各樣的烏鴉,他邊看邊笑,說真有意思,看這表情和動態(tài),每一只都有它們自己的樣子、性格和心思。他還說沒想到你一個姑娘家還喜歡畫這種黑不溜秋的丑鳥。我說丑入畫丑鳥不是正好嗎?我就像這只烏鴉。馬哲民趕緊說:“你不丑,在我心里你一點兒都不丑?!?/p>
有時,馬洋也跟我一起去見馬哲民,他不喜歡聽我們說話,他說你們兩個說話沒有一句有用的,都是什么腦回路?他對馬哲民說:“現(xiàn)在擺在你面前的問題是咋樣才能見到朱小米,做一些事讓她的父母接受你;而朱小米的問題不是天天傳這些沒有用的廢話,而是怎么擺脫父母的管束,成為自由的人;而你呢……”他看向了我,停頓了一會兒,然后接著說:“你好像沒啥要解決的,對,有,你有!你要對那些背后議論你、給你找麻煩的人給予還擊!”馬哲民沉默地低下了頭,似乎很尷尬。我接過話,說:“她們愛咋議論就咋議論唄,天天想那么多犯不著,多累!你呢,那你要解決的事是什么?”我反問馬洋。馬洋說:“我的事可多了去了,我得一件件解決!”然后他就走出馬哲民那個狹小得像個鴿子籠的調(diào)度室,站在門口說這個地方有死亡的氣息,和縣醫(yī)院的氣場一樣,他特別不喜歡。他還故作神秘地跟我說知道不?咱們服裝廠的大墻是用來擋煞氣的。我聽后恍然大悟,想起來,當我在山上向下俯瞰,看到那面墻上時,有幾束強光反射,看來那是砌在墻上的鏡子。
馬哲民從調(diào)度室的破椅子上抬起身,走到外面,給自己點了根煙,又給馬洋一根,他沉著聲音說:“這怎么能一樣呢?這個地方的死亡是為了生的人而死,是讓人歡喜的。而縣醫(yī)院除了死也有生的。是起點和終點的循環(huán),你要把事物往好的方向想,不要悲觀?!瘪R哲民的聲音真好聽,即使是情緒不高的時候,也有一股黏稠的磁力吸附在聲音之上。
我嘆道,還是服裝廠好哇,沒有生死,讓人體面地活著。馬洋撇撇嘴,說:“你倆真是一路貨色,拽得很吶!”然后拋下我自己回家了。
我三天兩頭地往屠宰廠跑,往馬哲民家里跑,或者我們倆找個安靜的地方,聊完了朱小米,聊別的。這樣的日子已經(jīng)持續(xù)一個多月的時間了。開始兩次馬洋跟我去,后來他就不去了,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那天,我去屠宰廠找馬哲民,我又看到了一群烏鴉,有十五六只,它們在那條溝的附近盤桓。烏鴉們并不落下來,因為雖然是屠宰廠,但是人們對食物是那么貪婪、仔細,不浪費一點兒東西,比如那些鴨鵝,除了糞便,腳掌和嘴上褪下的硬皮、硬殼外,其實都收拾干凈,血制成血塊賣;腸、肚,洗凈運到南方去,據(jù)說涮火鍋好吃;比如毛,晾干,分揀,做成羽絨服等,沒有一種能浪費的東西。豬牛羊們更不用提。所以烏鴉們撈不到什么食物,它只是聞到了血腥味兒,它們以為有吃的。當它們俯沖下來,轉(zhuǎn)了幾圈之后,不得不起身飛走,尋找新地方。
日復(fù)一日,總有一群群空歡喜的烏鴉和喜鵲在屠宰廠上空來了又走,它們最終爭奪的地盤是縣醫(yī)院的上空。我常常觀察那些烏鴉,發(fā)現(xiàn)它們很多時候也像人一樣:有空歡喜、無意義的行為;為了一口吃的,會吵架,會耍心眼兒,會爭地盤,還有的會和偶爾飛過來的老鷹戰(zhàn)斗,即使會被打得頭破血流……如果不觀察,不思考,沒有人知道這些秘密,或者有人知道也不說破,或者也并不在乎,烏鴉和偶爾飛來的喜鵲對于那些忙碌的人來說什么都不是,而人對烏鴉來說或許也只是一群不長翅膀的鳥。
五
我們從原來進進出出的四個人,變成了三個人。朱小米失去了跟我們出去的自由,只能在服裝廠里待在一起。而在外面,我、馬洋和馬哲民?;燠E于電影院、書店、臺球廳,當然也去服裝廠旁邊的山上。馬洋是最不愛登山的,但是沒辦法,他沒有別的朋友,有時只能跟我們在一起。那時,我看到馬哲民就朝著服裝廠的方向看,當然服裝廠和縣醫(yī)院是一個方向,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烏鴉在,大墻在,那些彎腰駝背的老柳樹在,還有那些在冬天里呼呼冒著黑煙的大煙囪。我沒有告訴他那天我看到的一切,我希望有一天一只或者幾只烏鴉朝他叫的時候,他什么都不懂。
我感覺到了朱小米的變化,她從原來讓我捎一些話,變成了捎?xùn)|西。她讓我捎話時,一直喋喋不休的,跟我講她和馬哲民的過往。我回來后,她讓我描述馬哲民的一些話,不許漏半句,有時還要描述一下說話時的神情。其實馬哲民一直沒有過多的表情、過多的話,當我說起朱小米的事,他常常面目凝重,甚至有一絲絲痛苦顯露出來,他說一定會想到好辦法的。
朱小米讓我捎話時,我感覺到了那種濃濃的相思之苦澀、見不到的焦慮。而后來她開始讓我捎?xùn)|西時,我隱隱覺得她的某些情緒在消退,那些捎去的東西讓我感覺像一種補償或者紀念的味道。
這已經(jīng)是兩個月后的事了。
有一天,朱小米讓我給馬哲民送一條她織的圍巾,她小聲說:“我爸媽看得太緊了,我是見不到馬哲民了?!蔽艺f這又不是監(jiān)獄,腿長在你身上,中午休息直接跑出去不就行了?其實這句話在我心里憋了好久,但是在開始她那樣細密濃稠地思念著馬哲民時,我就是不想說出來。此時,我聽出來她在退縮。朱小米又說:“不是那么簡單,跟你說個秘密吧,你不要說出去,最遲明年五月份,服裝廠就要買斷了,我舅舅也要調(diào)到二輕工局去了,他說到時把我也整那邊去,但條件是我得跟馬哲民斷了?!蔽覇査阃讌f(xié)了?朱小米低下頭不語,后來吸了一下鼻子,抹了兩下眼睛,我始終沒有看到她的目光,也沒有看到眼淚。
而我把圍巾送過去后,馬哲民正好要去客運站,我說我替朱小米去送你。他說你替自己送我,我也高興。其實我這樣說是怕他會拒絕,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在馬哲民面前我開始有無數(shù)顧慮了。他一路上都很高興,臨上車前,他神秘地說:“我十有八九會有好消息,我和小米的,回來告訴你。”
看著載有馬哲民的車一溜煙開走后,我心里涌起一絲苦澀的悲傷,這一切難道就要結(jié)束了嗎?
在馬哲民出門的幾天里,我過得特別不好,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我晚上睡不著的時候,腦袋里都是馬哲民的影子。雖然都是一些平常的言與行,或更多的是關(guān)于朱小米的話題,但是他就是在里面晃呀晃的,有時我故意想用別的把他擠走,可是不一會兒,當我放松警惕時他又晃過來,那謎一樣的眼神,還有風吹來擋在眼睛上的那一小縷柔軟的頭發(fā)。
當我第一次跟馬哲民去看他租的房子時,我真是驚呆了,那是個三樓,雖然舊,但是也比朱小米家的房子好,屋里干凈整潔,居家過日子的東西一應(yīng)俱全,特別是床上鋪著的一床牡丹花真是鮮艷美麗,似乎都能聞到香味。我驚訝地問:“馬哲民,這是你的新房嗎?”我竟然不自覺地坐上去,然后向后仰著躺下,閉上眼睛。我知道馬哲民此刻正站在我旁邊微笑地看著我,目光和煦、溫暖。
馬哲民讓我來看看他給朱小米租的房子,還有就是告訴我他在市里找到了一份體面的工作,肉聯(lián)廠做銷售。他領(lǐng)我去看了這個肉聯(lián)廠,是個大地方,廠房那么長,走了半天也沒走到頭兒,我們就折回來。我問:“你們倆什么時候來?”他說:“主管說了,明年一月份廠房設(shè)備都上完就可以開工了,合同簽完了,還有近四個月時間,夠我安排好家里的一切了?!拔衣犃诵睦镆魂囯y過。“但是,小米那邊還不知道,我?guī)銇砭褪窍胱屇慊厝ソo她描述這里的情況,你是她的好朋友,你就跟她一樣?!蔽宜岢卣f:“我跟她不一樣,我長得丑,她那么漂亮?!瘪R哲民一把摟住我的肩膀晃了晃,說:“白冰,聽著,你不丑,在我眼里,一個人的美丑是人格上的,你的內(nèi)心甚至比很多人都豐富多彩,不要給自己輕易下定義?!蔽蚁嘈潘f的話是真誠的,因為在他的眼睛里,我從來沒有發(fā)現(xiàn)過厭棄的目光,即便是馬洋那么丑的人,他的目光有時也是經(jīng)不起打量的。
“我和朱小米要是同時掉到河里,你正好在身邊,你先救誰?”我突然問了一個沒頭沒腦超級傻的問題,問完我就后悔不已,但已經(jīng)收不回去了,我趕緊低下頭。
馬哲民撲哧笑了,半點兒猶豫都沒有,說:“先撈著誰就是誰唄,反正誰都挺重要,危急時刻哪有時間考慮那么多,傻姑娘!“他另一只手擼了一下我的頭頂,摟著我肩膀的手依舊沒有松開。我突然鼻子一酸,這么多年了,我從來沒有因為任何事情感動過,我也好多年沒有哭過了。一句假設(shè),一件沒發(fā)生的事,讓我有了哭的沖動,我確定自己真的喜歡上了馬哲民。
但是,馬哲民下一步的計劃是讓我?guī)椭煨∶缀退谝黄?。他說兩個時間段比較好,一個是這個月發(fā)中秋福利那天;還有一個就是國慶聯(lián)歡那天。他讓我跟朱小米說,看看哪個時間方便出來,還不被跟蹤,讓她提前準備一下。在馬哲民的認知里朱小米是一定能跟他一起私奔的,因為他給他準備好了舒適的住所,而他自己也有了一份體面而收入不錯的工作,足夠保證他們以后的生活。他要帶朱小米私奔,這是他謀劃奔波幾個月的結(jié)果。他還停留在我第一次捎給他的朱小米的那句話上,不知風云變幻,山雨欲來。我試探著問:“朱小米要是不跟你來咋辦?”馬哲民說:“不可能的!來,我給你分析一下,首先朱小米是愛我的,這一點不能否認。其次我有能力讓她過上比現(xiàn)在好的生活,以后,我會讓她的父母慢慢接受我。第三點我們?nèi)サ氖鞘欣?,不是縣城,將來有很大發(fā)展空間?!瘪R哲民臉上洋溢著興奮的表情。我把那些想說的話都咽了下去,包括朱小米想去二輕工局的渴望。
也許,朱小米會因為馬哲民做的這些努力跟他私奔吧。我在心里悲傷地想。
我又有了一個重要的任務(wù),而這個任務(wù)卻是我百般不愿意卻又不得不接受的。
想了一個晚上,要怎么跟朱小米說這件事,眼睛瞪到天亮。上班后,抓住機會,看見朱小米從衛(wèi)生間走出來,我就迎上去,小聲說:“我昨天去見馬哲民了?!蔽覜]有說是馬哲民約我去看你們的新家。好半天朱小米面無表情地問:“他怎樣?還好吧!”在這之前,她已經(jīng)有半個月沒有讓我給馬哲民捎口信和東西了,我感覺她已經(jīng)退得很遠了。只怕有一天要從馬哲民的覆蓋下退得沒了蹤跡。
我說他挺好,租了新房子,還要換工作。我沒有說房子是什么樣子,而他的新工作地有好幾個服裝廠那么大。我又試探著問她,如果馬哲民要你跟他私奔,你敢嗎?朱小米說不是敢不敢,是想不想的事,為啥非要私奔呢?
那你到底想不想呢?我追問著朱小米,她說我還沒想好,再說吧
我直截了當?shù)卣f:“馬哲民讓我給你帶個消息,他要在國慶節(jié)聯(lián)歡晚會后見你一面。有什么話,你們當面談吧!“我私自替馬哲民定了他們見面的時間。通過這次交談,我更加確定朱小米是不會跟馬哲民私奔的,但是他們中間缺了一個了斷,他們必須面對面。
國慶節(jié)聯(lián)歡因為有針織廠和鞋帽廠參演,是二輕工局組織在服裝廠小禮堂辦的大聯(lián)歡,這個時間能讓朱小米看到外面更多人、更寬廣的世界,讓她更加堅定自己的選擇;而那時外人多,雜亂,他們不被發(fā)現(xiàn)的概率也應(yīng)該大些。
聯(lián)歡會上,朱小米她們的十人小合唱排在了第二。那時馬哲民已經(jīng)等在了庫房里,馬洋有廠庫鑰匙,他把馬哲民放進去后,就去準備節(jié)目了。當朱小米下臺后,此刻,馬洋正精神抖擻地在后臺候場。
朱小米我們兩個人一前一后溜出禮堂,來到了庫房前,我前后看看,一揮手,朱小米就進去了,我就把門虛掩上,倚在門口嗑瓜子,做個望風者。
一開始兩人竊竊私語,是沒有聲音的。后來漸漸地,我能聽到他們說話的聲音,但是聽不清他們講什么。后來漸漸地,朱小米聲音稍微大了起來,還有抽泣聲。馬哲民的聲音也開始充滿焦慮,語速開始快了起來,不是原來的軟聲細語,兩個人在爭論。后來,又靜了下來。
我有點兒好奇,推開門探頭向里張望,但是有一垛布料擋住了我的視線,我猶豫若要不要走幾步,越過那大垛布料,看看他倆的狀態(tài)。這時我身后閃出一個身影,一下子沖進來,像一枚炮彈似的把門撞得大開,我下意識地去扯那人,但已經(jīng)來不及了,站在廠庫門里,我們倆都看到馬哲民摟抱著朱小米正在親吻。
沖進來的那個人是廠里最好事的大嘴巴,每日八卦不離口,半天后,我們?nèi)b廠的人都知道廠花朱小米在廠庫里養(yǎng)漢做那事兒,白冰,那個廠里最丑的姑娘扒門縫偷看。
六
朱小米偷人事件一直被傳了好多天,傳得有鼻子有眼,甚至傳得兩個人衣服都脫掉了。馬哲民也被扒出來了,又被朱家上門警告了一次。而我明明是一個守門的,卻被傳成了一個偷窺者,傳成了因為丑沒男人要,饑渴難耐只能偷看別人做那事。我無所謂,如果有人要詆毀你,哪個理由都不會好聽的。我懶得解釋,任他們說。如果我說我是給他倆望風的,廠長會不樂意的,可能會給我一雙小鞋穿穿,比如多給我派些活兒干,我可不愿意放著輕松自在不要,找那個麻煩事兒,我寧可做一個偷窺者。
馬洋是唯一知道內(nèi)情的人,他說別把那些老東西的臟話放在心上。聽馬洋這么說,心里竟然涌起一陣暖洋洋的感覺。其實那段時間和馬哲民在一起,我倆會說起朱小米;和朱小米在一起,又想起她和馬哲民的關(guān)系,都是一種折磨,只有和馬洋在一起,我的心里是最自在的。我們倆都是很安靜的人,一頓飯吃下來,不說兩句話也不感覺尷尬。和馬哲民在一起,我沒有這個感覺,我很注意自己,笑的時候就不自覺地把嘴捂住,不讓牙齒露出來。
國慶節(jié)之后,我媽知道了我的事,她跟我們服裝廠的會計是熟人,她安慰我說,我的女兒我知道,不會做那么沒骨氣的事兒。她也知道了我跟馬洋走得很近。一次她說:“這么大的姑娘了,有合適的就定下來,省得別人說閑話,聽你趙姨說了,你跟你們廠的那個馬洋挺好的,哪天領(lǐng)家來讓我們瞧瞧?!蔽液苌鷼饽切╅L舌頭的人,就說好什么好,他那么丑。我媽一撇嘴說:“我看你是烏鴉落在豬身上,只看到別人黑,看不到自己黑?!笨磥碓隈R哲民面前我把自己比喻成烏鴉是沒錯的,我媽都這樣說。
有時馬洋無聊會約我一起去看電影,當然,我們只是單純地看電影。有一次因為一部電影在回來的路上吵起來,原因是我聊起了電影里那兩個感人的片段,而他一直在說這電影的毛病,說這電影是垃圾,浪費了他兩張電影票。我半開玩笑地說了一句:“你為啥總是看到不好的地方,然后全盤否定呢?你全身都長著刺,是不是小時候受的打擊太多了,“結(jié)果他突然生氣了,說:“誰和你一樣,像個面瓜,受了排擠和非議還不知道,活該被人欺負。”我們兩個文不對題的爭吵,外人是不懂的,其根本原因皆是丑的傷害。
這次無關(guān)緊要的爭吵,讓我和馬洋足足有十多天沒說話了,在廠里碰到就當對方是空氣一樣,仰著頭就過去了。我是無所謂,就是從此再不交往也不會特別難受,他人即地獄,在我這里行不通的,很多時候,我已經(jīng)屏蔽了別人對我的看法,時間也磨硬了我曾經(jīng)的傷,我不像馬洋總揭開傷疤自己瞧一瞧。有空時我就自己去玩,去山上畫寫生,休息日在家畫素描,去圖書館看畫冊。我對畫烏鴉的興趣與日俱增,我也不知道緣何如此,大概因為我媽說我是一只落在豬身上的烏鴉吧!我畫飛翔的群鴉;畫單獨站在枝頭嗚叫的烏鴉:畫翻著白眼的烏鴉;畫歪著頭、斜著翅膀驚訝不已的烏鴉。我喜歡它們的翅膀在陽光下五彩斑斕的黑色羽毛,那種顏色我無論怎么調(diào)也沒能畫出來。我還畫了很多張有話要說的烏鴉,但這種烏鴉不好畫,除了嘴巴和眼神的配合,還耍有肢體語言,為此我嘗試變形的烏鴉。我給這種變形的烏鴉賦予了人類的表情與眼神,當畫好第一張時,我久久凝望著它,一只有話要說的烏鴉真的震撼到了我。
和我平時走得很近的一個姓李的大姐看出馬洋和我之間的芥蒂。一個上午,我正用熨斗燙著墊肩上的襯布,而馬洋正給旁邊一臺縫紉機上油時,她抓住了時機,叫了我倆的名字,然后語重心長地說:“你倆相遇可不容易,好好相處,咱們廠里好多人都看好你倆,最合適的一對兒,不像某些人瞎搞……”她雖然是一番好意,但我依然聽出了弦外之音。馬洋一翻眼皮迅速走掉。
大約半個月后,馬洋吃飯時來到我的對面,他小聲說:“咱倆不生氣了,和好。我跟你說個事兒,咱們服裝廠可能要放假了,只留下少數(shù)人,你家里要是有門路就趕快活動一下吧,做個留守人員或者調(diào)到別處去?!蔽衣牶蟛⒉徽痼@,相反倒有一絲竊喜,如果放假沒有別的路,也許考美院就理所當然成了最后的路。我問馬洋:“你呢,打算怎么辦?”馬洋說:“我得留在服裝廠,我得養(yǎng)我媽呢。”裁知道馬洋十七歲就喪父,他肩膀上的擔子比我們?nèi)齻€人誰的都要重。
從“服裝廠要放假”這個消息上來講,我的兩位朋友做得都很好,第一時間告訴我,沒讓我蒙在鼓里,雖然我并不在意放不放假,在服裝廠干零活,干得好,或者上機臺干,都一樣,本來就不是我的前程。
我們服裝廠表面上平靜如水,實則暗流涌動,當然那些暗流是像廠長和朱小米這樣要調(diào)走的;像衛(wèi)副廠長這樣一直在爭權(quán)的人;還有就像馬洋這樣想留到最后的人:而我,則是平靜的水面。
這一年來衛(wèi)副廠長的權(quán)力甚至超過了廠長,也就是朱小米的舅舅,主要原因是廠長上調(diào)的事情似乎半公開了。而他是要往上走的人,也懶得和衛(wèi)副廠長一般見識,要知道如果能去二輕工局,那下轄的可不只有服裝廠,還有皮革廠、針織廠、鞋帽廠等。而衛(wèi)副廠長有錢,他想的不只是將來當廠長說的算,而是想要讓整個廠子變成他家的。有小道消息傳出,熔斷器廠買斷重組還沒完成,就被市里一個有錢人接手了,機器設(shè)備和高精人才都弄走了,留下一個破廠房和一堆老弱殘兵,后續(xù)的上訪不斷,曾把縣政府的大門堵得三天連只蒼蠅都飛不出來。
馬洋去找廠長,拎著兩條煙兩瓶好酒,表達自己的意愿,廠長倒是很客氣,也很熱情。他與馬洋聊天,談馬洋的工作能力,談年輕人的干勁兒與前程,甚至談起了他與朱小米的友情,然后說起廠里的情況,說起了以后廠子的走向,雖沒明說,但馬洋聽出來的意思就是服裝廠會隨著大潮流一樣,至于大潮流什么樣,他沒有明說。但他說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把廠子人事這一塊給了衛(wèi)廠長,他不再參與了,他的言外之意是如果我說了算,那就憑你年輕有為的能力以及與朱小米的私人感情,誰放假你也不會放假,誰走你也不會走。最后廠長讓馬洋留在家里吃飯,馬洋沒有吃,帶著遺憾往外走,而廠長在馬洋出門后追著把煙酒都塞回來了。
馬洋又去找衛(wèi)副廠長,拿著煙酒又狠狠心加了兩盒好茶葉,要知道光這個茶葉就花了他一個月的工資。這次去之前,他跟我說他勢在必得,還說要不我把你和我捆在一起說吧!要不白瞎這兩盒好茶葉了。我說千萬別捆我,我謝謝你的美意,我還要畫畫,還要考美院,明年我肯定是要報名的。馬洋說:“你真是不切實際,就憑你畫的那些翻著白眼的黑烏鴉,你肯定考不上的,像你這樣的人別那么好高騖遠行不行?”
我是什么樣的人?我突然很生氣,馬洋竟然也這樣說。
馬洋這次送禮很順利,衛(wèi)副廠長收下了,還夸馬洋是他們那一批里最懂事最能干的好青年。他變得自信滿滿了,那階段干活更賣力了,什么都搶著干,別人都蔫頭耷腦的時候,他看起來像一頭驢在廠里廠外,車間、庫房里四蹄翻飛,不停奔忙。我告誡他說:“你收著點,別把尾巴露出來?!彼头业陌籽?。
朱小米不用我再傳話了,但我依舊三天兩頭地往馬哲民那跑,跟他沒事找事,我怕他變頹廢。出事后的那段時間,馬哲民一直沉默著,那次朱小米明確告訴他,不會那樣做傷父母的心,在一起也要光明正大。他一直絞盡腦汁想光明正大的辦法,但是我感覺他已經(jīng)來不及了,朱小米正參加會計培訓(xùn)班,肯定是為下一步做準備呢。
這樣過了半個月,馬哲民依舊還是目光迷離,靈魂不在肉體呈的狀態(tài)。有一天,我買了一塊醬牛肉,帶了點兒花生米,本想約了馬洋去馬哲民那里一起熱鬧一下,但馬洋要給衛(wèi)副廠長辦公室修窗子,我就自己去了。馬哲民看到酒菜也不拒絕,自顧自地吃著、喝著。我跟他說好多句話他勉強應(yīng)付一句。那一刻,我突然感覺特別卑微,真沒意思,我是很丑,像我媽嘴里的那只丑鳥,可我也是個姑娘,也有羽毛。我處處為他著想,他卻當我是空氣,那一刻的委屈讓我的語調(diào)凌厲起來,我說:“馬哲民,你這個人真沒勁,要是朱小米不要你了,你還不活了?真讓人失望,就連我這只丑烏也看不起你這樣的人?!闭f完這些話,我在他錯愕的表情里摔門而去。
這次我是真的生氣了,我忍著不去找馬哲民。下了班,我就把自己關(guān)在屋子里畫畫,可我不知道畫什么,我就畫馬哲民,畫上他的臉再添上烏鴉的身體與翅膀,在這種荒誕的亂畫與無聊的等待中,我越來越后悔,我想要不要找個機會去看看馬哲民呢?
一個星期過去了。第八天傍晚,馬洋來我家,他說:“馬哲民讓你有空去他那兒一趟?!拔覂?nèi)心升起喜悅,嘴上卻說“他讓我去我就得去???”馬洋一臉奇怪說:“你倆咋了?”我說干仗了。馬洋一下特別開心地笑了起來,說:“真有意思,你們倆還能干起來?”
馬洋走后,我以最快的速度趕到馬哲民家,當推開馬哲民家的門時,馬哲民就站在那兒,好像一直等著我開門,他一臉憔悴,眼睛更紅了,一道道血絲纏在眼白上,眼神迷霧一樣,許是門開了的緣故,他的眼里突然有了光,他說:“不知道咋搞的,現(xiàn)在一想起小米就想起你的影子,一想朱小米就想和你在一起待著。”他聲音很小,像自言自語,但是我聽清了,我內(nèi)心歡喜無比,故意問:“什么?”他說:“噢,沒事,沒事。我做夢了。謝謝你能來,謝謝!”
七
第二年的1月,也就是1993年,服裝廠第一批放假人員名單公布出來,貼在了墻角的宣傳欄里。那天陰天,一大群麻雀從大墻外的柳樹上轟然而起,我猜可能那縣醫(yī)院的桶里又倒出了東西來。我記得有次在山上就看到烏鴉落下時驚起了一群麻雀四散飛去。
人們也像麻雀一樣聚攏在布告欄前。名單上面明確注明這次放假名單是經(jīng)過廠里各位負責人及代表打分表決而成。排在第一名的叫劉五常,是廠里一個常年遲到早退、無故曠工的酒鬼,據(jù)說這人三十六歲那年從布料堆上摔下來,昏迷了兩天,醒來后就說自己摔壞了,要廠里拿錢,廠里組織人帶他到市里省里的醫(yī)院做檢查,一圈下來,一切正常,查不出什么毛病來??伤驼J定了自己腦袋有傷,沒事就去廠長辦公室里鬧事,找廠長或者副廠長吵架。廠長都換了兩個了,他還照鬧不誤,這人嘴還特別損,見誰不順眼,張口就罵,還沒人敢動他。有一次新來的青年職工推了他一把,他就勢躺下耍賴,沒辦法,人家給拿了錢,但是喝完酒想起這事,他還去找人家,后來這個年輕人一生氣辭職了。廠里的每一個人都想除掉他,包括我這個誰也不招惹的人,記得他看見我后的第一句話就是:“哎,你是誰啊,新來的?你每天回家照鏡子不?害怕不?服裝廠真操蛋,啥人都往里招?!比绻麣⑷瞬环阜?,我這樣心里硬而鈍的人,從小到大也會殺好多人了。這樣的人成為第一個是理所當然的。可讓人想不到的是名單最后一名竟然是馬洋。他是里面最年輕的一個人,也是第二個男職工,連我這個干活兒糊里糊涂、服裝廠最丑的女的,天天盼著放假的人都不在名單里。
這件事對馬洋來說是一個晴天霹靂。他看完后機械地走開,朱小米也在看名單的人里面,她追上去想拉住馬洋,似乎要說點兒什么,馬洋一下子甩開她,然后轉(zhuǎn)頭撞到了門口的樹上,疼得齜牙咧嘴。朱小米這時被人叫走了,臨走時,她對我說:“對不起,白冰!”她的話讓我一頭霧水,這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馬洋,就一直跟在他后面。他越過長長的一大垛布料去那頭往推車上裝襯布,那是他剛才沒干完的活兒。裝著裝著他就蹲下來,把頭埋進了膝蓋里。
第二批名單十天后公布出來了,整整一大頁,卻依然沒有我,連平時比我干得好的,兩年的三八紅旗手都在里面,我很奇怪,就跑到廠人事處問:“你們是不是把我的名字忘記寫了?”人事處大姐一撇嘴說:“你不知道自己靠的哪棵大樹??!廠長可真是白保你了,你也不是人家外甥女!”我這才知道我是借了朱小米的光,被廠長保住的人。
此時朱小米已經(jīng)不怎么在廠子里待著了,她說正在局里學(xué)徒幫忙,沒公開,誰也不知道,你千萬別說。我當然不會說,因為我不想和別人說話。她還抽空跟我解釋了一下沒能保住馬洋的緣由,我說你不應(yīng)該跟我說對不起,你應(yīng)該跟馬洋說。朱小米說你們倆不是一對嗎?跟誰說都一樣!
有內(nèi)部知情人傳副廠長已經(jīng)跟上面簽了協(xié)議,服裝廠歸屬權(quán)已經(jīng)變更了。那個人說你們留下的人已經(jīng)是衛(wèi)廠長的人了,然后神秘地竊笑,說:“你沒發(fā)現(xiàn)嗎,留下的都是那些年輕漂亮的女工?”我指了指我的臉,他愣了一下,又忙補充,“當然也有像你這樣有能力、有才華的人?!蹦切┓偶俚娜丝磥砭褪潜恍l(wèi)副廠長拋棄的人。
公告上標明,放假日期從下月一日開始,并多發(fā)放三個月的基本工資。很多人名單一公布第二天就不來上班了。而有大部分人則聚攏在車間里圍在一起亂哄哄地嚷著。他們商量著要找廠長、副廠長,找二輕工局,但是他們是徒勞的,他們無論憋著多么大的怒火、怨氣就是找不到人,想找誰誰就不在。后來他們憤怒了,就要去縣政府討個說法。后來正趕上啤酒廠也面臨著和服裝廠一樣的境遇,兩家下崗放假的男工和女工們聯(lián)合起來,把縣城唯一的交通樞紐十字街大路四個路口用人墻圍了起來,他們無論認識或者不認識的手拉著手,成了兄弟姐妹、生死與共的人。過路的汽車、馬車、三輪車、自行車、行人全都停下來,正逢春節(jié)臨近,看熱鬧的人越聚越多,還有聞訊而來的更多工廠、企業(yè)、國營和大集體有這種情況的人加入了隊伍,人潮涌動,整個十字路口半天時間堵了有上萬人。當時我媽正好在十字街的群星商場買鞋,她在三樓上清楚地看到樓下烏泱泱的人群,人挨人,人擠人。她看到一小隊穿著制服的警察護送著幾個人從不遠處稀疏的人群缺口進來,轉(zhuǎn)眼就淹沒在灰蒙蒙人頭攢動的人群里,制服也變得不再醒目,只星星點點散落著,被人群隔開、擠散。在十字街頭偏北位置有一個冷靜的圈子,應(yīng)該是專為解決問題的人空出來的,秩序是這群怨憤的人自己維持的。我媽看見有兩個警察在其中,還有那三四個解決事情的帶頭人。他們幾個人被囤在中間,后來,十多分鐘后,西南角有人在號叫,在嗡嗡不清的嘈雜聲里,那聲音特別突出,我媽就把目光轉(zhuǎn)到那邊,只看到有一個人在原地蹦著,不知道和誰在喊叫??戳艘粫?,等我媽再轉(zhuǎn)回來看東北角時,那幾個人已經(jīng)不見了,那兩名警察中有一個在和一群人吵架,另一名警察拉著。一分鐘后,警察推了面前那人一下,結(jié)果人群一下子涌動,圍攏起來,開始互相推推搡搡,后來有一個人竟然從警察后面蹦跳起來,狠狠給了警察一下子,一群人終于扭打在了一起。那些不遠處的警察即使看到了這一切,也伸不上援手,他們被擠得不能動彈。
半個小時后,我媽從商場后面的外跨樓梯下來,抄小路回了家。那時我正在服裝廠里無聊地呆坐著,因為我沒有被放假,所以還要每天來廠子里上班,那些天縫紉機已經(jīng)停下來,車間里一片寂靜。馬洋去庫房找零件去了。現(xiàn)在,這間大車間里多數(shù)人都去上訪請愿了,沒放假的人也貓在空屋子里打撲克。陽光從玻璃窗照進來,那些機臺上縫合了一半的衣服片子,那些碼在墻角的做好沒有熨燙的成品,還有零活案上,幾十臺熨斗、成堆的麻襯、墊肩、碎布片……看起來一片狼藉。
干活兒的人只有一個,那就是馬洋。他正在對縫紉機的電機進行檢修,以我對馬洋的了解,他并不是一個以廠為家的人,但他卻對服裝廠的人這樣說:“上一天班,就要對得起這份工資,我要站好最后一班崗?!蔽衣牭剿麄冊诒澈笄那淖h論,有人說馬洋是傻子,還心存幻想;也有人說他這個人還是不錯的,做事有始有終。但無論他們說什么我都不信。馬洋一定有自己的想法。但看他那個樣子,我很難受,我知道他的內(nèi)心一定不像他的臉上一樣充滿陽光。
我請馬洋吃飯,我破天荒第一次要了白酒。我是不喜歡酒的人,我討厭那種辛辣的味道,原來我們四個一起出來吃飯,都是我看著他們?nèi)齻€喝。
我們倆都喝了酒,第一次喝這么多,腦袋開始暈暈的,心里卻升起愉悅,我突然發(fā)現(xiàn)心情好起來,我跟馬洋說起我們幾個剛認識時的一些情景來。我把原來藏在心里不愿意說的都說了出來,包括那次在縣醫(yī)院墻外看到那個保潔倒垃圾,包括那群像黑色磚頭砸下去的烏鴉。那些都是在我心里留下深刻印象的東西,我喝了酒對著馬洋也像對馬哲民一樣有傾訴的欲望。那么看來,在馬哲民面前我一直都是酒醉的狀態(tài)了。
馬洋對我、對這些并不在意,我們各說各的。在酒的作用下,在我面前,馬洋露出了他的本性,比如刻薄的言語、驕傲脆弱的內(nèi)心,還有那些偽裝。他狂妄地說:“他媽的,他們有什么了不起,趨炎附勢,爬高踩低,狗眼看人,都是一群不配活著的人。記住,白冰,你給我記住那個姓衛(wèi)的老家伙,我要讓他難受,明天一把火全都給他點了,讓他說得算,讓他有錢,我讓他雞飛蛋打?!闭f這話時,馬洋的眼睛通紅,目光里露出寒冷的光。聽著那些酒話,看周圍有人朝這邊看,我感覺不能再讓馬洋喝了,我們得離開這里。我去拉馬洋,拉不起,我就去挽他的胳膊,挽不動我就去摟他的腰,想把他扶起來,我們?nèi)绱擞H昵地靠近彼此,平時是從來沒有過的。在酒精的作用下,我也不感覺有什么過分,我很心疼馬洋,就像心疼自己,我知道他從小到大肯定和我一樣在相貌上受了很多委屈,內(nèi)心的自卑比泥塵還要多,埋得更深而厚,我們是哥們兒,我們同病相憐……
我說你喝多了咱們走吧。馬洋甩開我的胳膊說:“你……你別碰我,想起那李大嘴說的話,我就生氣,誰規(guī)定咱倆是一伙的,你說一伙就一伙,說成親就成親啊,我就不興找個像……像朱小米那樣的?改良一下我的后代,真是狗眼看人低!”我一聽這話,腦袋瞬間就清醒了,一把推倒他,轉(zhuǎn)身摔門而去。
八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痛苦和煩惱,馬哲民與朱小米的問題,馬洋的問題;我對馬哲民暗戀的問題,都無法從根本上解決,沒有人能回到從前?,F(xiàn)在馬暫民依然是滿臉痛苦,他為朱小米提前辭去了這里的工作,而朱小米卻離他越來越遠。我雖然知道了自己在馬哲民心中的那一點兒位置,但也僅此而已。馬哲民和朱小米有過一個孩子,雖然孩子沒長大,被烏鴉吃掉了,但是沒有人能抹去他們往昔的那些甜蜜,我和他之間隔著萬千溝壑和朱小米。他欲言又止就是一種信號,或者這里還有我是那只丑鳥的原因。可我知道自己沒救了,即使局面這樣,我依然常常想起馬哲民為朱小米準備的那個明亮干凈的屋子,那張有著牡丹花香的大床。馬哲民總在床的那頭用迷霧一樣的眼神看著我,誘惑著我,趕也趕不走。每晚我都夢到他,我要時時忍著想跑去找他的沖動。想他時,我就忘記了自己長什么樣子,但是每天早上照照鏡子,我就理智而平靜地開始了一天單調(diào)的生活。日子似乎又回到最初我來到服裝廠的狀態(tài),我一個人吃飯,一個人在那磨蹭著手里那些零碎的活兒,中午去山上走一圈,天冷畫不成畫,我就看看風景。
酒醒了的馬洋似乎并不記得對我說過什么,他有時跟我說兩句話,有時就自己默默干活,每當烏鴉從墻外飛起的時候,他都看得出神。
終于有一天下班,馬洋從后面追上我說“嗨,哥們兒,我過幾天要去省城了,到時吃飯,你來?!蔽艺f:“好的?!?/p>
縣城文化館來了一個很牛的畫家,他開了美術(shù)班,專門培訓(xùn)那些想考美院的高中生,我去報了名,每天晚上跟著學(xué)兩個小時,我要把自己從這種關(guān)系的泥潭里拔出來,回到來服裝廠之前的狀態(tài)中。白天干活,沒有朱小米來纏著我,不去關(guān)心馬洋忙碌的樣子;晚上專心畫畫,看著那些高中生富有靈性的作品,我知道自己十有八九是考不上的,我只有一二的概率,但我依然堅持,我可以做到把馬哲民從腦袋里趕走。
有一天凌晨,我夢到馬哲民,那夢那么真實,我甚至能聞到他的氣息,感覺到他留在我身體上的感覺。我毫不猶豫地去找馬哲民,我已經(jīng)好久沒有見到他了。
馬哲民在家躺著,依舊是我第一次見到他時的那個姿勢。這次是我自己進去的,他爸爸見我進來,邊往外走邊跟他說:“你看,人家姑娘多好,又來看你了?,F(xiàn)實點,你沒那個金剛鉆兒,攬不下那么硬的瓷器活兒?!彼职植]有嫌棄我,我心里涌起一絲喜悅來。但很快我就又跌回現(xiàn)實了,馬哲民是要去市里大肉聯(lián)廠的人了,這里是他的傷心地,他絕不會在這里待著的。馬哲民坐起來,頭發(fā)凌亂,嘴里有一股酒氣。那雙眼睛通紅,不知道是熬夜還是酒精的緣故。他瘦了好多,下頜骨更分明了,這樣的他多了幾分硬朗。我問:“你什么時候走?”他說:“1月末,沒有幾天了?!鳖D了一會兒,他接著又問,“小米……小米她還好嗎?還天天上班嗎?”我說:“她挺好,還天天上班,我們天天在車間,在一起。“我撒了謊,此時,我不想是我,我想披上朱小米的氣息。我看到馬哲民眼圈倏然紅了,他趕緊低下頭。我問他:“你和朱小米還有未來嗎?”我的問題很殘忍,馬哲民說:“不知道,我還想再等她幾天,她不來,我就真的自己去了!”我就說:“她要不去,那房子就白布置那么漂亮啦!要不,我跟你去吧!反正我也挺喜歡你的!”馬哲民驚訝地抬起頭,那謎一樣的眼光重現(xiàn)。我說:“我開玩笑呢!馬洋這個月就下崗了,他過兩天說要去省城。你要不要送送他?”馬哲民說:“哦,他也要離開你?”說這話時,他的眼神好像游離在外。我說你別誤會啊,馬洋和我可沒什么關(guān)系,我們是哥們兒,我心里有喜歡的人,只不過他喜歡的人不是我罷了。馬哲民就瞪著眼睛看著我。
我又說:“你要離開了,將來會不會想起我?”話一出口,我的心突然疼了兩下。馬哲民站起來,走到我的面前,很自然地摟住我的頭,順著我頭發(fā)的長勢撫摸了幾下,然后在我頭頂上親了一口,我不能抬頭看到他的臉和眼睛,他說:“白冰,你們兩個為哈不是一個人呢?”我能感覺到他嘴唇的寬厚與濕潤,長久地留在我的頭頂。然后,我聽到一個壓抑的聲音,類似嚏嚏,嚏嚏——再后來才聽出是哭聲,那聲音壓抑得使人窒息,我聽得熱淚直流,真希望他哭得放縱一些,沖掉積攢的那些悲傷與痛苦。我的臉被他悶在懷里,淚水當然全浸進他的衣服里,沒有人會知道。那時,我還聞到了一股腥氣,在充滿殺戮的地方,即使沒有拿刀的人,身上也會沾著血腥味兒。
委屈。不舍。無奈。我理解這是馬哲民同我告別的方式。臨出門前,我想說,我跟你去闖蕩吧!但我感覺時機不對或者會被拒絕,終究沒有說出口。
1993年1月28日,我到服裝廠上班整整一年了。
歷經(jīng)一段時間,那些下崗放假的人群也消停下來。十字街鬧事那次出了人命,啤酒廠一個腿腳不好的人在擁擠中摔倒,遭遇踩踏,死了。那幾個帶頭鬧事的人被抓進去了,服裝廠進去的是劉五常和另一個車間的女勞模。這事驚動了市政府,市里下來調(diào)查組,專門進行調(diào)查,制訂了解決方案,據(jù)說下一步要給下崗失業(yè)的人一定補償,但一切還沒落到實處,人們的心依然懸著,衛(wèi)廠長去南方考察回來了,還接了一批活兒,我們留守的這些人也開始忙起來了,連著三天晚上加班到九點多鐘。
馬洋正如他所說的把服裝廠的活兒干到了月底,他說這叫有始有終。早上,我們在廠門口相遇,他說今天再忙半天就好了,晚上我請客,你要看到朱小米喊她一聲。我說我看不到她。他說那算了吧。他告訴了我晚飯的時間和地點。
晚上,還沒到下班的時間,我就早早收拾好出了廠門,去了縣城那家著名的羊肉包子鋪。陸續(xù)有被請的人到了,看著這些人我心里覺得特別奇怪,只有一個是和他一樣下崗的人,其余都是留下來的人,而且平時關(guān)系都不怎么好,特別還有那個他討厭的李大嘴。我心里想馬洋你這是搞什么呀,桌上的人七嘴八舌議論著:“馬洋真是個懂事的小伙子,是個好人。”“誰說不是呢?這么好的人走了白瞎了!”“哎呀,你看你們,人家是去了大地方,咱這個廟小裝不下這樣的能人……”
兩道涼菜都端上來了,馬洋才匆匆進了包房,他說抱歉,抱歉,來晚了,我去買車票了,年關(guān)要來了,這車票真不好買呀。然后他把一張后天到省城的車票放在了桌子中間。李大嘴拿起看,說:“呀,現(xiàn)在車票都漲到十二元啦,看來以后去市里玩兒車票都買不起了呦。”
那頓飯氣氛很好,菜熱,酒酣暢,喝到他們自己都相信最好的朋友都在這個酒桌上,是在座的彼此。除了我,大家都很高興,包括馬洋自己。
第二天早上,我去車站送馬洋,在候車室里,我還看到了昨晚吃飯的小齊,一個留下來的機修。他們在一排長椅前站著,背對著我。我走近,聽到他們在說話,小齊說:“馬哥,給你一句忠告,到了那邊與人相處,要記得看清人,那些吃你喝你還罵你的人,不值得你用心交往?!蔽倚南脒@小齊算是說了句真心話。我聽到馬洋說:“我知道了,兄弟,謝謝你。“我過去跟他們倆打招呼,很快馬洋上車了,他從車窗里跟我們揮手告別,笑臉映在玻璃上,他看上去很興奮,似乎對新生活充滿期待。
九
因為送馬洋,我請了半天假。朱小米來家里找我,她似乎知道我的行蹤。我們相伴往山上走。陽光都是冷的,樹都禿著,樹上落著烏鴉、喜鵲和麻雀。這是她和馬哲民的事情被曝光之后,她第一次正式約我。之前她似乎一直在躲著我,回廠里也是說兩句話就走,從不在我面前逗留。她憔悴了,但依舊很漂亮,美麗的人就是那么讓人賞心悅目。沉默許久之后,她的第一句話就是:“馬洋咋走得這么急?”我說早晚得走,你不也要走嗎?朱小米就笑笑,很克制,不像原來在我面前沒心沒肺的樣子。她現(xiàn)在變得不一樣了,看不出任性,看不出隨意,她變得像大人了。
一群鴿子飛過來,轉(zhuǎn)著圈又飛回去,它們在天空繞著圈。
朱小米看著鴿子說:“我和馬哲民已經(jīng)說清楚了,我寫了一封信,我不怕字丑了。你不知道吧,人有時怕是因為在乎?!敝煨∶子终f,“其實從孩子流產(chǎn)那天我們倆就開始告別了,這么久了,我的害怕終于結(jié)束了,我們的感情沒有經(jīng)得住俗世的考驗。以后,我要過有目標的生活了,我訂婚了,是吳茂盛的兒子?!边@個人我聽過,是二輕工局里的一個科長,很有實權(quán)的人物,老婆做生意,家里錢多的是,兒子在政府部門工作,朱小米這算一步登天了。
馬哲民和朱小米分開是遲早的事,但訂婚的事我卻沒有預(yù)料到。我為馬哲民鳴不平,我說:“朱小米,你真不講究,就那么著急嗎?不行再等等,等馬哲民走了,你是不是又懷孕了?一輩子的大事就這么草率嗎?你就不怕再喂了烏鴉?”我指責的聲音是沒有底氣的,我明白在人生方向上,朱小米選的路沒有錯,哪個人不想往高處走?
朱小米一愣,然后盯著我看了好久,似乎在確認什么,她說:“烏鴉?什么烏鴉?我不是草率,我是想好了,再說機會也不是總有的。”我不想說話,她也無話可說,我們倆長久地看向山下,看服裝廠、縣醫(yī)院、屠宰廠上方的煙塵滾滾。本來他們分開是我意料之中的事,或者還是我心里期待的結(jié)果,但我就是高興不起來。
中午我媽做了我最愛吃的蔥油餅,我吃了兩口就咽不下去了。收拾一下心情去上班。在出家門不遠的胡同口,我看到了馬哲民,他在等我。他給我?guī)硪惶子彤嫻P和一大盒顏料,還有兩本畫冊,一本是油畫冊,一本是宋元時期的山水畫冊。他說也不知道好不好,一點兒心意。我后天就要去上班了,來看看你,很舍不得。以后你要想出去闖,可以來找我。他的眼睛里透著真誠,還有那抹迷霧一樣我看不清的東西。我聽他這番話,特別想哭,眼淚都聚在眼圈兒了,可卻忍住了,我笑著說好??!我會去找你的,到時別嫌我煩就行!他說放心,我不會的!后來在臨分別時,他遲疑地問:“小米,她,她怎樣?”我說她很好,我們每天在一起,現(xiàn)在人少了,活兒很多干不過來,每天要加班!他噢了一聲,就沒再問別的。我沒有告訴他朱小米不在服裝廠上班了,更沒有告訴他,她已經(jīng)訂婚了。
走到廠門口,我發(fā)現(xiàn)今天人很多,有提貨的車,也有送料的車。一般提貨的車是早就定好的日期,而送料的就不一定了,也許這個月訂單多,就多用一些。今天都趕在了一起,廠里廠外,一片繁忙。來來往往很多生面孔,那些車上的裝卸工都很能干,頭頂肩扛,把臉都埋進了布袋子里,遠遠看就好像一個貨包長了兩條腿在地上行走。這幾個裝卸工中,有一個人穿著一雙和馬洋一樣的新皮鞋,那雙鞋是我跟他去二百貨大樓買的,方頭鞋,鞋舌處還有一塊暗紅色的商標,當下很時興的。馬洋并不常穿,只有在休息日逛街時才穿,這個人卻穿著這樣一雙時髦的鞋干活,看來家里條件很好。馬洋現(xiàn)在應(yīng)該走在省城的大街上了吧,不知道他現(xiàn)在想不想念服裝廠。
晚上,衛(wèi)廠長讓食堂加餐,上好酒菜招待遠來的人吃飯。我們這些干活的工人早一撥吃的飯,他還算有良心給我加了一個肉菜。嘴里嚼著飯就趕緊上機臺開始忙了。衛(wèi)廠長在吃飯前還帶著那幾個取貨的科長、組長采購們來參觀車間?,F(xiàn)在,兩個車間燈火通明,干活的人雖然不多了,氣勢卻在。
晚上7點40分左右,門衛(wèi)扒著我們車間門喊:“白冰!白冰!外面有人找你?!蔽液芷婀终l找呢?馬哲民嗎?我趕緊放好熨斗跑出車間。
大門口一個騎著自行車、戴著帽子的人,十七八歲年紀,我并不認識,他說:“你是白冰吧?你媽摔了,快回去看看吧?!边€沒等我問他是誰,怎么知道的,那人騎上自行車一溜煙兒沒影了。
我趕緊打三輪車往家趕,一路上腦袋里都是不好的畫面。當我氣喘吁吁推開家門,看到我媽坐在沙發(fā)上織毛農(nóng)時,一顆懸著的心才放下來。電視里正放《紅樓夢》,我媽也不怎么理我,就“喔”了一聲,質(zhì)疑我怎么回來這么早,眼睛則繼續(xù)緊盯著屏幕。我腿軟地躺在床邊兒,心想誰這么無聊跟我開這種玩笑々我想著報信兒人的面貌,在腦袋里搜遍各個角落也沒有見過這樣一個人。后來不知道什么時候,我睡著了……跋山涉水似乎走了很遠的路,來到一道懸崖邊,我跟馬哲民和朱小米站在了一起,這時我們頭上飛來一只烏鴉和一只喜鵲,它們盤旋不息,我們?nèi)齻€都抬頭看。烏鴉開口說話了,它說“吉兇各半”隨后喜鵲也隨聲附和:“吉兇各半!”我看到馬哲民回頭看著我,臉上竟然都是淚痕……我被一陣聲響吵醒,母親正站在窗前,驚呼著:“好大的火,著火啦!哪里著火了?”我趕緊爬起來看,是服裝廠的方向。
1993年服裝廠的大火燒紅了半個縣城。
我趕回廠里時,消防車已經(jīng)來了,車間庫房被燒得面目全菲,因為食堂和小禮堂在另一側(cè),并未受到波及。現(xiàn)場一片混亂,衛(wèi)廠長看著眼前的大火臉上全是絕望,冬天里大汗淋漓。起火點應(yīng)該是最邊上的廠庫,庫房連著兩個車間,現(xiàn)在庫房已經(jīng)燒得差不多了,火勢在車間這邊,消防員正忙著搶救。從里面跑出的人沒有受傷的在不斷地咳嗽,受傷的都已送到醫(yī)院去了。我進到院子里時,地上已經(jīng)躺著三個人,沒蓋東西,有一個煳得不成樣子,看著真是慘,其余兩個并沒有毀容,但也看不出本來面目。有人想找東西給蓋上,但是偌大的服裝廠竟然找不到一塊像樣的布,有兩個人脫了外衣給地上的人蓋住了臉。我旁邊是第一個從里面跑出的同伴老李,她邊渾身哆嗦著邊不斷地跟我說“白冰,太……太嚇人了,這火來得太快了,像油鍋著了一樣,真像油鍋……我、我出門時,還有一包貨在門口擋著,我強把門推開……要是推不開門,我也死了……真嚇死我了……”我扶著她,身子也不自覺地跟著哆嗦起來,我是看躺在地上的人嚇的。
當兩個消防員把第四個人抬出來,放在其他三人身邊時,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人竟然是馬哲民!我一下子沖了過去。他的臉被熏得黑了,身上的衣服卻很完整。我蹲下喊:“馬哲民,你醒醒!馬哲民,你起來,你咋在這里?你干啥來了?”馬哲民并不理我,雙目緊閉,頭發(fā)柔順地貼在額頭上。我搖晃著他的胳膊,嚇得哭起來,我真的被嚇到了,中午他還在跟我說話。他的胳膊軟軟的,在我的搖晃中一動一動的,我從驚嚇到悲傷,原來我蹲著后來跪在地上,再后來越來越大的恐懼與絕望,讓我癱在地上,我使勁扯著馬哲民,他就是一動不動,沉得很。我看向四周,哭著喊你們快救救他呀!快救救他!
四周圍攏的人越來越多,警察來了,開始拉警戒線,醫(yī)生來了,開始跳下救護車拿擔架。朱小米站在我身后不遠的地方,面對著我們倆,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她面前的光被一個高大的人擋著,她沉在漆黑的陰影里,只有一只拳頭在光亮里緊緊攥著。
當馬哲民被抬走后,朱小米也不見了。
2月1日,我參加了馬哲民的葬禮,這天應(yīng)該是他去新廠子上班的日子。我進屋時,參加葬禮的人還沒來幾個,有兩個年輕小伙坐在門口,可能是他要好的同學(xué)或者同事。我誰也不認識,找個角落坐下。那里有好幾本捆好的書,看來是馬哲民耍帶走的。這時門口一個穿綠軍大衣的小伙子站起來跟剛進來的人寒喧,說著那天的事,他說:“我大前天晚上給哲民餞行,喝了點酒,我們回來時都八點多了,走到服裝廠附近時就發(fā)現(xiàn)那里著火了。哲民大叫說壞了!我朋友在里面,她們晚上加班,我得去看看,他就飛快地穿過馬路,還差點兒被車撞了。司機停下車來罵人,我就跟司機理論……”聽到這人敘述到這里,我的心一下子從胸膛里掉出,碎在了地上,鮮血四濺。
十
從1993年2月開始,服裝廠不在了。后來,那面大墻竟然也倒了,有人說是下面的磚燒得酥了,大風一吹就倒了。服裝廠幾乎成了一片廢墟。
我在臨走前去了服裝廠。在瓦礫廢墟中,在沒有屋頂?shù)姆孔永?,我找到了自己工作的位置,木案子已燒毀,兩只熨斗灰頭土臉地露在外面,往日一切都已不復(fù)存在。此刻,一群烏鴉越過服裝廠的大墻飛了過來,在這片廢墟的上空盤旋,就如它們在屠宰廠上空一樣,久久不散,我抬頭問烏鴉:“馬哲民,你是不是認為我和朱小米都掉進河里去了?你是不是認為我掉進河里去了……”烏鴉在天空中嗚叫,聲音很小,我聽不清它們說什么。
我住進了馬哲民的新房。我也想找到馬洋,但我知道他不會輕易讓人找到。
責任編輯 楊易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