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覺醒來

一覺醒來我在湖邊。

一覺醒來我是自己的岸，錯過了暗香沉浮的人生。

一覺醒來我是一座隴鑫閣，繼承了幾千年傳統(tǒng)的虛和盈。

一覺醒來，我是一尊有過刀斧之痛的漢闕，歷朝歷代的風(fēng)雨雷電在我的胸口自由出入。

一覺醒來我是一只嘆平生的空酒樽。一張空椅子。一座空山。一條空枝。一片空白。醒來我是一件空皮囊，心有野獸被時間運走。

一覺醒來，我是畫舫上被人摳破的紙窗，那里有不朽的蕩漾和翻涌的蒼茫。

一覺醒來，我是一只患有自閉癥的孤鶴，人間諸色早已看倦。

一覺醒來，我是一部相信命運的流水，一生不舍晝夜，也難逝盡愛、恨、苦、痛，四個大字。

湖邊

湖水的內(nèi)部有一團(tuán)巨大的虛空，正是這團(tuán)虛空，造就了湖水。

我想抄襲這團(tuán)虛空。我想把這團(tuán)虛空轉(zhuǎn)移到我的體內(nèi)。我想借助這團(tuán)虛空洗一洗胸中塊壘。

那些陪我一起出神的柳樹、蘆葦、冬青、石頭、木橋，把活著的忍耐寫得墨色淋漓。

如果繼續(xù)枯坐，我將坐化一座濃蔭。

如果繼續(xù)領(lǐng)悟湖水，我就能等來每天環(huán)湖跑步的那個女孩，她一次次沖出自己的身體，沖出語言的邊界，沖破撲面而來的風(fēng)聲和戒律。

她如此奮力，像一個矯健的動詞，加速生命的成長。

其實這個女孩，包括那些柳樹、蘆葦、冬青、石頭、木橋，都是不同狀態(tài)下的我。咬住餌鉤扭動掙扎的魚兒是我。十字架一樣在空中梭巡的飛鳥是我。被時間磨掉皮的單杠是我。輸盡一身肝膽和蠻力，在機(jī)器的轟鳴中，茫然割草的園丁是我。

更多的我在語境中生成。萬物滿含默契，我卻惶惑不安。

白鷺

白鷺，一粒封蠟的藥丸，湖水與草本冶煉而成。

扁鵲懸絲切脈，用它治療春秋戰(zhàn)國幾百年烽煙四起的分裂之痛。

葛洪自通煉丹術(shù)，用它為氣若游絲的東晉延年續(xù)命。

華佗問診高堂，用它扶正東漢末年病入膏肓的江山。

孫思邈久病成醫(yī)，用它調(diào)養(yǎng)元氣大傷和百廢待興初唐。

李時珍懸壺濟(jì)世，用它為明朝糜爛的晚年刮骨療毒。

藍(lán)喉在江蘇泰州醫(yī)館抄古方，宇軒在安徽肥東楊店診所送藥。他們都得到了那粒祖?zhèn)鞯乃幫?。他們都在草木深深的人間，一邊看病，一邊寫詩。

現(xiàn)在，該我來認(rèn)領(lǐng)這粒藥丸了。該我來治一治這些了。該我用它寒涼的藥性為高燒不退的靈魂清熱去火了。該我用文字來透析這個世界了。該我撬開語言的牙關(guān)強(qiáng)灌高濃度的孤獨了。該我站在病榻之側(cè)，看百病纏身百毒入侵的大地，在迷茫的生死間，徹底疲憊，徹底松懈①。

注：

①引自泰德·休斯的《水怎樣開始演奏》。

午后

湖水中有大動，也有大靜。

大動時，萬物是它。大靜時，萬物是我。

我天天在這里散步，被湖水磨損，拆解，鑄造。

沉默的湖水。尖嘯的湖水。告別的湖水。往事低吟的湖水。平息了不安的思潮，咽下鐵釘?shù)暮?。曾在星夜里激越，如今渙散消沉的湖水。

為了提煉幾毫克草木的藥力，我天天在這里神游。

為了治療多病的肉身，我接受陽光的針灸，柳條的推拿，石頭的刮痧。

為了做一名合格的讀者，我聽取了兩岸的教育和訓(xùn)誡。

身體里坍塌的東西，要到這里來重建，才能找到它應(yīng)有的輪廓、架構(gòu)和圖騰。

湖中倒映出的塔影，漂浮的孤舟，死去活來的蘆葦，面壁的石獅……對我來說，都是一種告慰。

作為一名語言的苦行者，我喜歡這滿而不溢的狀態(tài)。胸有狂瀾，但表面上看不出任何破綻的狀態(tài)。超越生死的狀態(tài)。

五月

草木盡裂。湖泊的一側(cè)走著偏執(zhí)的人類。

只有湖水能填滿并撫平他們內(nèi)心的溝壑。

我有靈敏的嗅覺，即使隔著夜色和母語的大片留白，也能嗅出五月苦艾的氣息，燒烤攤上孜然粉遮掩腐肉的氣息，附近葬禮上陰陽兩隔的氣息。

其實溝壑從未填平，死亡從未缺席。

是我們一廂情愿地認(rèn)為，當(dāng)前的世界是一個永生的世界。疏浚了生命的淤泥，就可以像湖水那樣通透地活著的世界。萬物垂直消失，燈火那樣獲得光明真理的世界。

是現(xiàn)實的障眼法，讓我們只能看清眼前的三寸光陰。

但今晚，閃耀的事物賜我一副好視力，讓我一抬頭看見夜空如同一塊漆黑的布，籠罩在人間。

張靜，江蘇邳州人。曾參加2023年全國青年散文詩筆會。有作品發(fā)表于《詩刊》《作品》《星星》《詩歌月刊》《散文詩》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