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自從進入六月以來,張定安就沒睡過一個囫圇覺。
眼看著大閨女張秋英出嫁的日子越來越近了,他的心里說不出是什么滋味。好在閨女出嫁前的諸事都進行得非常順利,單等六月十六這天,把閨女平平安安地送到婆家,就萬事大吉了。
沒想到,六月十二那天,剛送走了前來祝賀的親朋好友,天上就突然下起雨來了。那噼噼啪啪時急時緩的雨點兒,就像一顆顆大小不一的冰雹一樣砸在他的心上,讓他覺得又疼又冷。
他像被掐了翅膀的知了似的,一會兒看看掛在臥室墻上的老伴兒照片,一會兒看看躺在八仙桌上的聯(lián)媒帖。日歷上面的“農(nóng)歷六月十六卯時”,讓他頭痛欲裂。他本來是不同意女兒在這一天出嫁的,可送聯(lián)媒帖的人說,這天是個黃道吉日。
別的問題都好說,他們最怕的就是河里發(fā)大水。秋英的婆家在柴汶河南岸的韓家莊,和張家寨隔河相對,直線距離大約五六里,平常日子里,步行也用不了一個時辰。
可是,一旦柴汶河發(fā)了洪水,事情就麻煩了。那時既沒有橋,也沒有小船,如果真有非辦不可的急事,就只好用最古老的方式——伐甕過河了(伐:泗水方言,操縱、擺弄)。怪不得當初秋英定親的時候,就有人說風涼話??磥?,“隔河一里不算近,隔山十里不算遠”這句話還是蠻有道理的。
伐大甕有很多講究。所伐之甕,必須用泗水柘溝的薄皮甕。因為它皮薄,所以體積就大,重量還輕,浮力也大,更重要的是它堅固耐用。有人曾經(jīng)做過實驗,用一塊磚頭也無法將它砸破。人們過河最常用的甕,甕口直徑一米左右,甕高一米三四。
伐大甕是個技術(shù)活兒,至少得有兩個人才能完成。通常伐甕人會在甕口綁上竹竿和繩子。甕前一人叫前導,俗稱領(lǐng)甕人,一般由水性較好,頭腦靈活,又善隨機應變的人擔任。
甕后一人叫掌甕人,相當于船上的船長,他既掌控著伐甕的整體運行路線,又能根據(jù)水勢的變化,及時調(diào)整和處理伐甕過程中突然出現(xiàn)的緊急情況,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所以,掌甕人除了水性必須出類拔萃外,還要具備“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膽大心細,遇事不慌”的特點。
甕左右兩邊的人叫護甕人,除了水性要好以外,還要身強力壯。至于每次伐甕的人數(shù),往往因主家而異。一般平民百姓,用兩三人的居多,那些大戶人家就不同了,他們出手闊綽,沒有少于四人的。
這天夜里剛過三更,老天爺就發(fā)起狂來。先是一道一道的閃電在“群魔亂舞”,接著就是由遠及近的隆隆的聲音,好像有一萬列火車在不知疲倦地奔跑,傳來歇斯底里的風的狂吼。待風聲驟然停歇,大雨便傾盆而下了。這雨,好像不把整個世界吞沒就不罷休似的,一直下到了六月十四的前半夜。
這下,張定安徹底絕望了,看來女兒出嫁離了伐大甕是不行了??墒牵矣趾汀胺ギY世家”——小花叉家有著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更何況小花叉的助手劉世強曾經(jīng)托人向秋英求婚,被他們嚴詞拒絕過。
六月十五這天,張定安草草地吃了幾口早飯。他倒背著手,像打麥場里拉碌碡的驢似的,在院子里兜起圈子來。過了好一會兒,他心神不定地拿了喜煙、喜糖,踩著泥濘的、彎彎曲曲的村路,向小花叉家走去。
二
小花叉是柴汶河邊上最負盛名的掌甕人。他的家緊靠著柴汶河北岸的河壩。他的父親原名叫張伯龍,因長得虎頭虎腦,性格也與河里的花叉魚非常相似,加上水性極好,人們便叫他大花叉。
大花叉從小就跟著祖父在河里撈魚摸蝦。到了十七八歲時,他已經(jīng)不知不覺地成了這一帶的“叼魚郎子”。他能把網(wǎng)撒得像鍋蓋一樣圓,能順著鱉印找到鱉窩,還能用竹竿釣起五六斤的黑魚……
有一年秋天,他背著撒網(wǎng)去河里撒魚。常言說:“七上八下?!鞭r(nóng)歷八月,正是魚從上游往下游轉(zhuǎn)移的時節(jié)。河邊站著很多人看熱鬧。河里風平浪靜。忽然,有一條魚頂著浪從西邊往東游來。一個自以為對魚很有研究的中年人,指著那個浪花問大花叉:“頂著這浪游過來的是什么魚,有多少斤?”
大花叉往水面上打量了一眼,一邊收拾網(wǎng)腳子,一邊說:“是一條二斤半的鯉魚?!痹拕傉f完,他便一跨步,一扭腰,鍋蓋似的漁網(wǎng)“嗖”的一聲,扣在魚浪子的前頭。稍一停頓,他又抖了抖網(wǎng)綱,待漁網(wǎng)落進水底,魚兒入了網(wǎng),才慢慢收起網(wǎng)來。
眾人早已圍攏過來。當人們看到網(wǎng)里那條活蹦亂跳的紅尾巴鯉魚時,都嘖嘖稱贊起來。有離家近的早已拿來桿老秤,把魚一稱,正好二斤半。從此以后,人們對大花叉更是刮目相看。與此同時,他也贏得了一個女孩子的芳心。
有一次,他打到了一條三斤多的紅尾巴鯉魚。村里的人都來看熱鬧。突然,村里的光棍漢劉六子也來了。他出神地看著盆里的鯉魚,看著看著,眼里竟然閃出淚花。
看魚的人陸續(xù)走了,劉六子仍然對著那條鯉魚出神。大花叉感到奇怪,一問,才知道他的母親得了重病,將不久于人世了。他想買下這條魚,以盡孝心,可買藥已經(jīng)把錢花光了。
大花叉一聽,當即決定把魚送給他。劉六子感激涕零,剛要接過大花叉手里的魚,張定安突然來了。他先夸獎了一番大花叉,又說明天是他丈母娘的生日,要買了這條鯉魚去給她祝壽。
大花叉說:“我已經(jīng)說好送給六子兄弟了?!?/p>
張定安瞟了一眼劉六子,轉(zhuǎn)身對大花叉說:“賣給我吧,多少錢都行。他自己家里用,晚一天還不行?”
劉六子一看,也急忙對大花叉說:“我不要了,張大哥有急用,賣給他吧?!闭f著起身要走。
大花叉一把拉住劉六子,把魚往他手里一塞:“什么事都有個先來后到,你快回家給你娘燉魚去吧?!彼洲D(zhuǎn)身對張定安說,“你放心,保證耽誤不了你明天走親戚?!?/p>
張定安冷笑一聲:“我就相中這一條了。”說完,氣哼哼地拂袖而去。
望著張定安消失的背影,大花叉愣住了。待了好一會兒,他又提起撒網(wǎng)出了門。湊巧的是,他又在河里打到了一條三斤多的紅尾巴鯉魚。
到了晚上,他把鯉魚放進水桶里,提著桶向張定安家走去。他叫開了大門,開門的是一個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她撲閃著一雙驚喜的大眼睛:“我是冬梅。我哥出去買魚還沒回來,你先進來等一等?!贝蠡ú嬷挥X得臉上發(fā)燒,慌慌張張地說明來意,留下鯉魚就走。姑娘回屋取錢時,他早已紅頭赤臉地跑出去老遠了。
一個春天的傍晚,正在河南沿打魚的大花叉,遇到了從姥姥家回來的冬梅??吹剿掷锾嶂幕@子那么重,他急忙扔下手里的網(wǎng),幫她把籃子提過河,又送到河堤上,才回去。冬梅含情脈脈地看了一眼他的背影,“一朵紅云”悄悄地飄上她美麗的面頰。
愛的種子一旦播下,就會在春天的土壤里迅速發(fā)芽。當媒人去提親時,被張家以同姓不能結(jié)親為由,嚴詞拒絕了。
兩年后,劉六子的表姐嫁給了大花叉。第二年就生了小花叉。
冬梅聽說大花叉娶妻后,生了一場大病,任誰給她找婆家她都不答應,直到小花叉九歲那年,她才勉強答應嫁給韓家莊一個死了妻子的中年男人。
冬梅出嫁那天也是六月十六,正好趕上柴汶河發(fā)大水。張定安自知與大花叉有些不愉快,可又沒辦法,只好一抹老臉硬著頭皮去哀求。
那幾天,正趕上大花叉身體不適。一聽說是冬梅出嫁,他還是點頭答應了。沒想到,在將張冬梅送上河南岸,返回的途中,他的腿抽了筋,被一棵順水漂流的大樹壓在水里,再也沒能回來……
那一年,小花叉才剛滿九歲。
小花叉遺傳了大花叉的基因,不僅長得和他像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而且性格特點也十分相似,無論是捕魚撈蝦的能耐還是下河游泳的本領(lǐng),都遠遠超出了常人。
看到兒子這樣,大花叉又驚又喜。想想自己掌甕這么些年,生活并沒有得到多少改善。況且他家已是四代單傳,他不想在兒子這一代斷了香火。他曾不止一次地告訴兒子,長大以后不要再干這種看起來風光無限,實則被人打心里瞧不起的營生了。無奈,小花叉對父親的勸告置若罔聞,一日不到河里去,就像煙鬼一日不抽煙一樣沒精神。時間久了,大花叉也只能順其自然。到了十五六歲,小花叉已經(jīng)能夠在發(fā)大水的時候,從河北沿兒游到河南沿兒了。
有一年夏天,又趕上河里發(fā)大水,村里幾個好事的人,鼓動他去和三個大人比賽游泳,看誰最先游到河對岸,并且能從對岸的柳樹上折一枝柳樹枝回來。
小花叉和那三個水性好的大人,都脫得赤條條的,一起跳入水中,向著對岸猛游起來。
這時候,村主任扛著鐵锨來河邊察看汛情。得知情況后,他狠狠地教訓了那個發(fā)起者,接著,又派人從鄰村找來幾個游泳高手,站在河邊,準備隨時救援。
小花叉果然不負眾望,他第一個游到對岸,又從岸邊的柳樹上折下了柳樹枝,攥在手里游了回來。
人們像迎接凱旋的勇士一樣圍住了他。那三個大人仍然不服氣,想要再來一次扎猛子比賽,一決勝負。
村主任當場制止了他們,要求將扎猛子比賽改在洪水退去后進行。
五天后,河水已經(jīng)恢復了平靜,然而水面仍有兩百多米寬,水最深的地方可達兩米。
那天,村里大部分男人都來了,一些膽大的女人也躲在遠處看熱鬧。
隨著村主任的一聲口令,四人一下子扎入了水中。岸上的人們一起盯著水里,在心里默默地數(shù)著一、二、三、四……
一分鐘過去了,水面上不見什么動靜;兩分鐘過去了,依然水平如鏡。
隨著時間一點一點地推移,人群開始騷動起來,大家的心都像被一個巨大的鉤子鉤住了似的,有的人開始埋怨不該舉行這樣的比賽。
就在這時,離河邊六七十米遠的地方,一個人從水里鉆了出來。他抹了一把臉上的水,便轉(zhuǎn)身往回游。
人群里爆發(fā)出一陣熱烈的掌聲。掌聲未落,又有兩個人從七八十米遠的水里鉆了出來,他們幾乎同時抹了一把臉上的水,轉(zhuǎn)身往回游。人群里又傳出了一陣歡呼聲。
人們在看清往回游的這仨人后,心里頓時有了不祥的預感——難道小花叉遭遇了不測?
忽然,一直盯著河面的“監(jiān)察員”興奮地喊了起來:“快看,小花叉出來了!”
眾人急忙向河中心看去,只見小花叉已從離岸一百多米遠的水里探出頭來,抹了一把臉上的水,轉(zhuǎn)身向著岸邊飛快地游回來。
從那以后,小花叉就成了村里名副其實的游泳高手。后來,隨著年齡的增長和伐大甕次數(shù)的增多,小花叉逐漸成為柴汶河一帶頂尖的掌甕人,名聲甚至一度超過了大花叉。
三
村里那些高壽的人,至今還清楚地記得,那年六月十六,張家的大閨女張秋英出嫁時的情景。
那天天剛亮,小花叉便領(lǐng)著他的三個老搭檔,帶著他們的渡河工具——一個早已拴好繩子的柘溝甕,出了張家寨的西寨門,來到了柴汶河河口。
老張家的幾十口老老少少,都已經(jīng)在此恭候多時了。那些愛湊熱鬧的大姑娘小媳婦一干人等,早已將河口圍了個里三層外三層。
張定安帶著幾個本家兄弟,急急忙忙地迎上前去。握手,問好,寒暄,引著他們來到早已準備好的八仙桌旁。待他們四人坐定,有人把酒菜擺上來。張定安沖大家一抱拳:“各位賢侄,粗茶淡飯,不成敬意,還望多多擔待。待大家回來,再請到寒舍一醉方休。”
小花叉他們急忙站起來,道:“張叔放心,我們一定會把張小姐安安全全地送到河南岸去?!?/p>
這時,送親總管急急忙忙走過來。他一邊讓張定安先領(lǐng)著自家?guī)讉€兄弟去祭拜“河神”,一邊提高了嗓門兒,對眾人說:“兄弟爺們兒,姊妹們,今天是秋英的大喜之日,因河里發(fā)了大水,需要伐甕過河,待會兒時辰一到,就要下水。希望大家,特別是咱們姊妹們,最好回避一下,免得花叉侄子他們不好意思脫衣服?!?/p>
聽了這番話,大多數(shù)女人都戀戀不舍地離開了。也有幾個中年婦女,走出幾十步,還意猶未盡地回頭觀望。忽然,人群里一陣騷動,原來是新娘子張秋英乘坐著一頂簡易的轎子到了。
轎子來到大伙兒面前。秋英在送女客的攙扶下,慢慢走下轎來。秋英的那些姑姨等女客們,便擊鼓傳花一般拉著秋英的手,竊竊私語著什么。秋英那被紅蓋頭蒙著的頭,雞啄米似的點著,不一會兒,蓋頭下面的紅夾襖,便被淚水浸濕了。
正在人們哭哭啼啼不忍分別的時候,一個高個子青年男子,在一位白發(fā)老者的引導下,走了過來。
白發(fā)老者分別對著秋英和眾女客說了些什么,眾人便慢慢散開了。高個子青年有些拘謹?shù)貋淼角镉⒏?,彎下腰來,背起秋英,什么話也不說,徑直來到停在水邊的大甕跟前。
此時,小花叉剛在甕底鋪上了一床褥子,恰巧直起腰來。他抬起頭來,看了他們兄妹一眼,便伸出右手,攏住秋英的頸背,左手輕輕地托著她的腿腕子。恰在這時,一陣北風吹過,一下子掀起了秋英臉上的紅蓋頭??吹角镉⒌哪且豢?,小花叉像突然觸了電似的,呆住了:這不是張家冬梅大姑嗎?在母親去世后,她曾經(jīng)無微不至地照顧他,還有那個比他小四歲,和他一樣命苦的秋英。他們像兒女依戀母親一樣纏著她,可是如今,她已經(jīng)……他的心劇烈地跳動了幾下,很快又平靜下來。
秋英羞羞答答地看了他們一眼,猛然睜圓了眼睛。因為,她看到了那個不該看到的人。當她快速地把蓋頭蒙好時,自己已被小花叉慢慢地放進甕里。
小花叉把嘴湊近劉世強的耳朵,低聲地交代著什么。劉世強一邊不停地點著頭,一邊意味深長地看著甕里的秋英,嘴角露出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
四
就在他們準備下河的時候,人們猛然聽到岸上有人喊了聲:“快看啊,又漲水了!”
小花叉不由自主地循聲望去。遠處的河道里,黃褐色的泡沫堆積得越來越多。那橫七豎八的漂浮物,就像戰(zhàn)場上潰敗的士兵一樣,在渾黃的波浪的鼓動下,正一蕩一蕩地沖擊著岸邊,推動著水位一點一點地往甕上攀爬。
突然,小花叉看見河中間漂浮著一棵大樹。那棵大樹正像推土機一樣所向披靡,向下游碾壓過去。
小花叉心里一震。他依稀記得,當初父親大花叉,就是把張大姑送到對岸后,在返回的途中遇到一棵大樹,而被壓入水底的。
“大哥,”負責領(lǐng)甕的劉世強指著水里的漂浮物說,“你看,這水漲得太快了,臟東西又這么多,咱們怎么辦?”
“是啊。”負責護甕的吳天華和張廣嶺也看著小花叉問。
此時,小花叉也正在心里暗暗地叫苦:不怕水勢大,就怕浮物多。出道這么多年,這樣的情況還是第一次遇到。伐別人過河還好,偏偏是他張家天不怕地不怕的千金小姐。萬一有個閃失,不但連累了這三個兄弟,還會讓人以為這是公報私仇。
但他畢竟已經(jīng)過了意氣用事的年齡。他很快鎮(zhèn)定下來,斬釘截鐵地說:“水漲得再大、再快,咱們也不能打退堂鼓。既然接了這活兒,就是有天大的困難,也一定要干好,要不,怎么立于天地之間?走!”
劉世強牽著拴在甕上的繩子扣,試探著往前走。吳天華和張廣嶺也一步邁進水里。小花叉雙手將甕往前一推,甕便像一葉小舟似的跟著他們向前漂去。
這河口以前有十多米遠的緩坡,但現(xiàn)在水勢浩大,剛走出兩三米,他們就已經(jīng)踩不到河底了。
他們一只手像船槳一樣劃著水,另一只手則拉著拴在甕上的繩子扣,借著水勢,竭盡全力地向西南游去。
小花叉緊貼著甕邊。他左手奮力地劃著水,右手附在甕上,掌握著甕的平衡和速度,并時刻觀察著眼前的水勢,不停地告訴劉世強,該向哪個方向前進,同時,還密切關(guān)注著甕中人的一舉一動。
突然,他覺得甕身搖晃了一下。原來是秋英掀起了紅蓋頭,一只手扒著甕沿兒,想要站起來看一下河水。
“快坐好!”小花叉的眼睛緊緊地注視著前面的水面,惡狠狠地命令道,“把手拿回去!”
劉世強聞言回過頭來,用一種迷離的眼神看著秋英。他的心似乎被那只白嫩的手抓走了。
“快走!”小花叉惡狠狠地剜了劉世強一眼,又對秋英喊道:“快松手!”
劉世強如夢方醒,紅著臉轉(zhuǎn)身劃起水來,但秋英仍然置若罔聞,扒著甕沿的手一用力,甕又猛烈地搖晃了一下。小花叉黑著臉,快速地騰出右手,狠狠地扒開了秋英搭在甕沿兒上的手:“你再不聽話,甕口一偏灌進水去,你就沒命了?!?/p>
“我沒命了,你們也跑不了?!鼻镉㈦m然還是釘嘴鐵舌般嘟囔著,但卻慢慢放下手來。
忽然,劉世強叫道:“哥,快看,到激水流了!”
小花叉答道:“這十幾步水流太急,不要硬頂,先順水往西走一段,到前面那個緩水坡,咱們再轉(zhuǎn)向南也不晚。”
他又轉(zhuǎn)身對吳天華和張廣嶺說:“現(xiàn)在你們也使不上勁,先保留一下體力。手里的繩子一定要跟著水流走,既不能太緊,也不能太松。”
說話間,從正東方向順著河水快速地漂來了一大堆綠色的植物。小花叉見激水溝偏向了東南,急忙對世強說:“快松開點繩子,咱們暫時往北撤一撤,等這片浮物漂過去再說?!?/p>
劉世強與吳天華往北一閃躲,小花叉也掌著甕往后退。劉世強剛剛撤回半邊身子,那片綠色的浮物已經(jīng)漂到跟前。劉世強眼疾手快,先松開繩子,又順勢往水下扎了個猛子,才躲開了那堆浮物的襲擊。
他從水里伸出頭來,又飛快地摸到了繩子扣。他們四人喘了口氣,平復了一下激動的情緒,又伐著大甕向?qū)Π队稳ァ?/p>
他們剛把大甕劃過了激水流,忽然看見一塊黑云,從西北的天空乘風而來。它像原子彈爆炸所產(chǎn)生的蘑菇云一樣,快速地破裂開來,壓向水面。
五
對于伐甕人來說,最害怕的就是伐甕中途遇雨。因為發(fā)洪水前剛下過大雨,氣溫已經(jīng)急劇下降,水溫也比平時低了不少。人剛進入水里會感到又冷又涼,有的還會起雞皮疙瘩,更嚴重的腿還會抽筋。好在頭部還露在外面,不會受到影響。而如果再趕上疾風驟雨,上下夾攻,伐起甕來,就難上加難了。
小花叉一看情況不妙,立刻對二人說道:“一定要注意了!”轉(zhuǎn)而又囑咐秋英說:“馬上要下大雨了,你快披上油布!”
小花叉話音未落,一陣急雨,箭也似的射向水面,扎在他們的頭上,敲在飄搖的甕上,發(fā)出清脆的“啪啪啪”的響聲,偶爾還夾雜著一些冰雹。
恰在這時,河里的水勢也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只見渾濁的黃水,被驟起的風雨激起了一道道半米多高的浪頭,呼嘯著直向下游撞去。小花叉他們就像幾葉浮萍,一會兒被推上浪尖,一會兒又被拋入水底。
平常的時候伐大甕,他們都是從張家寨西寨門西邊的河口下水,經(jīng)過不懈的努力,在河對岸西南三百多米處的一個回水灣上岸。
如果不能在這里上岸,麻煩就大了,因為回水灣往下幾十米便是河水的轉(zhuǎn)彎處,一旦被沖進激流里,再上岸就很困難了。所以,有時為了順利到達回水灣,伐甕人要把伐甕的起點再往東移上一百多米。
曾經(jīng)有過幾次,因為伐甕人低估了洪水的力量,到了離回水灣很近的時候,沒有把握住機會,被沖入了下游。多虧了河對岸的村民相救,才得以脫險。
眼看著風雨越來越大,水流也越來越急,大甕在洪水的沖擊下,搖搖晃晃,上下顛簸,起起伏伏,似乎馬上就要沉入水中。
小花叉急忙命令大家抓住繩子的根部,無論如何不能讓水灌進甕里。他們圍著大甕,幾乎把整個身體靠在上面,護著甕,劃著水,繼續(xù)前行。
這時候,甕里的秋英忽然叫起來:“你們松手吧,不要管我了。我飄到哪里算哪里,省得連累你們?!?/p>
小花叉似是有什么預感,他一邊劃水前進,一邊對甕里的秋英說:“難得張小姐一片好心,可是,不管出現(xiàn)什么情況,我們也不能丟下你不管。你要想我們都平安過河,就得聽話,不管叫你干什么,你都要服從?!?/p>
秋英雖然沒聽懂他的意思,但還是點了點頭。天華他們則用不解的目光看著他。
他們合伙伐甕過河已經(jīng)有十多年了,今天還是第一次聽他說出這樣的話來,忍不住問道:“哥,你這是什么意思?能不能說明白點?”
小花叉一邊全神貫注地觀察著眼前的水勢,一邊伐著甕,用不容爭辯的口氣說:“一定要注意,咱們隨時隨地做最壞的打算?!?/p>
小花叉話音剛落,忽然覺得腳下有一股巨大的吸力,把他們向下拽去。小花叉驚出了一身冷汗。他想起了父親給他講過的一個故事。
柴汶河南岸有一個籃球場大的大坑,深不見底,人們把這個地方叫作“淹子灣”。無論洪水沖下多少河沙,都只能圍著它打轉(zhuǎn),一點也進不到坑里。
村里有一個好打魚的老人,一網(wǎng)撒到坑里,感覺有大魚進網(wǎng)。他想收網(wǎng)時,被網(wǎng)里的一股巨大力量拉下水去。老人一看大事不妙,急忙想松開網(wǎng)繩。無奈網(wǎng)繩纏在手上,水下拉力越來越大。情急之下,老人抽出隨身攜帶的刀子,割斷網(wǎng)繩,連滾帶爬地逃上岸來。從此,他再也不去河里打魚了。
一念至此,小花叉打了個冷戰(zhàn):莫非他們誤打誤撞地進入了那個神秘的大坑?
正在這時,天華也驚叫起來,眼看著他們就要被旋轉(zhuǎn)的洪水沒過頭頂,而大甕的一側(cè)也灌進了洪水。
小花叉扭頭看向世強,發(fā)現(xiàn)他的臉上,竟然露出了一絲轉(zhuǎn)瞬即逝的、詭秘的笑容。
小花叉猛然醒悟過來,一股沖天怒火在小花叉心里升起。他閃電般打了世強一拳:“小肚雞腸,還是個男子漢嗎?你個狗東西,再使陰招,老子就先廢了你?!?/p>
他一看情況緊急,便大聲喊道:“聽我命令,甕不要了,先救人,快松開手里的繩子!”
天華和廣嶺聞言松開手里的繩子,世強猶豫了一下,也松開了手里的繩子。他們用自己的身體,苦苦地支撐著大甕。大甕里的水越灌越多,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秋英嚇得大哭起來。
就在大甕馬上要沉入水中的時候,小花叉使盡全力,飛快地夾住秋英的腋窩,一邊命令三人快速離開大甕,一邊順勢朝大甕上踹了一腳。
就在這一剎那,小花叉已經(jīng)將秋英從甕里成功地解救了出來。
他們脫離了大甕的束縛,便感到輕松了許多。正當他們飛速地往西南游去的時候,小花叉卻喊道:“快回來!”
二人回頭看時,只見小花叉的身子正在往下沉。原來,秋英不會游泳,正在死命地抓住小花叉的身子。她的一身新娘裝又肥又大,灌滿了水,增加了很大的重量,在水里的阻力也相應地加大了很多。
小花叉喘息著命令道:“天華,你快幫我架住秋英。世強,你快把秋英的衣服脫了?!?/p>
二人聽罷,吃了一驚。世強先是猶豫了一下,支支吾吾地想要解釋什么。小花叉咆哮起來:“都什么時候了,還婆婆媽媽的?保命要緊,快!”
世強聽罷,這才一下子潛入水中。他在水里摸索了好一陣子,不但沒有脫掉秋英的褲子,反而讓秋英在水里拼命地掙扎起來,嘴里還一個勁兒“流氓流氓”地罵著。
小花叉不滿地看了世強一眼:“你來架著她?!笔缽娊舆^秋英的胳膊。小花叉一下子鉆入水中。
不一會兒,他就將秋英的鞋子、褲子全脫了下來。他探出頭來,抹了一把臉上的水,對天華說:“你快松開她的右胳膊,我好把她右邊的衣服脫下來,你快點架住她?!?/p>
說話間,他已解開了秋英衣服上的扣子,并且就著水勢褪下了她右邊的衣袖。他又急忙轉(zhuǎn)到左邊,先讓世強松開她的左手,又借水勢迅速地褪下了她上半身全部的衣服。
至此,一個只穿著肚兜和內(nèi)褲的秋英便出現(xiàn)在大家面前了??吹阶约旱谋郯蚵懵对诒娙嗣媲?,秋英羞得滿臉通紅,她極力地抽著胳膊,想把裸露的部分藏進水里。
為了緩解秋英的緊張情緒,小花叉只好苦口婆心地向她解釋:“你的一身新衣被水一泡就會比你還沉,阻力太大。那樣,我們誰也救不了你。聽話,馬上就要到河邊了,說不定你婆家的人已經(jīng)來迎你了?!?/p>
秋英不置可否地點點頭,不再掙扎了。
小花叉又打量了一下前方的水面,鼓勵大家:“再闖過前面這二十多米激水流,就到回水灣了,咱們加把勁兒吧,一定要把秋英安全地送到岸上去?!?/p>
緊接著,小花叉就做了具體分工:天華和廣嶺在前面開路,他和世強帶著秋英往前游。
四人拼盡全力,一起一伏地向西南游去。雖然肆虐的北風仍在歇斯底里地號叫著,但雨勢卻明顯小了。
他們齊心協(xié)力向前游,再有幾十米就能夠踩到河底了。眼看離對岸越來越近了,他們的心里一陣輕松,連一直煩躁不安的秋英也安靜下來,臉上露出了一絲難以察覺的笑容。
正在大家以為即將大功告成時,一棵連枝帶葉的大樹,乘著湍急的洪水,直直向他們沖撞而來。
一時間,大家有些手忙腳亂,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正當大家六神無主的時候,那棵大樹已經(jīng)翻滾著來到他們面前。天華本能地向南一撞,沖到大樹的南邊。
世強他們?nèi)耍劭淳鸵淮髽鋲喝胨?。小花叉突然大聲喊道:“世強快走,帶上秋英!”隨即把秋英和世強往南猛地一推,待他再奮力掙扎時,已被那棵大樹裹挾著滾入了水中,推進了拐彎處的激流里……
(責任編輯 蘇靜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