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我讀了一本書,名叫《天才的編輯》。這是一本傳記,講的是美國出版史上的傳奇編輯麥克斯·珀金斯。聽名字你可能有點陌生,但說起他在美國出版界的地位,我列舉幾件事,你感受一下。
1952年,海明威出版小說《老人與?!罚陟轫摾?,他寫道,“將此書獻給珀金斯”?!读瞬黄鸬纳w茨比》的作者菲茨杰拉德在給海明威的一封信里,把珀金斯稱為“我們共同的父親”。還有一位在美國家喻戶曉的作家托馬斯·沃爾夫在代表作《時間與河流》的獻詞中說,“假如沒有珀金斯,也就沒有這本書”。
可以說,在20世紀前半段,美國文學史上影響力最大的三位作家,都是珀金斯一手挖掘出來的。
那么,珀金斯到底牛在哪兒?按照我們通常的印象,編輯和作者的關系,說到頭,也就是伯樂和千里馬的關系:作者負責出才華,把書寫好;編輯負責出資源,把書賣好。但是,我們都知道,是金子總會發(fā)光的,好作者現(xiàn)在沒被好編輯發(fā)現(xiàn),將來總會有人發(fā)現(xiàn),這個關系中,最重要的仍然是作家。但是,讀完這本書后,我發(fā)現(xiàn)事情沒有那么簡單。假如沒有珀金斯,很可能也就沒有后來的這三位文學大師。
比如說海明威。
海明威有一句座右銘,叫“一個人能被摧毀,但不會被打敗”。你看,多么典型的硬漢。但是,這個硬漢的作品里臟話特別多,“屎尿屁”這樣的字眼在他早年的小說里基本貫穿全篇。而且他還有強烈的男權傾向,比如在《太陽照常升起》這本書里,他直接管一個女性角色叫“母狗”。這就導致沒有一個編輯敢碰他的作品,怕犯眾怒。
但是珀金斯不怕,他接手了海明威,除了苦口婆心地勸說之外,還得自己上手改。為了提醒自己,他還把海明威常用的臟話列了個清單,寫在辦公桌的日歷上。同事看見的時候,都側目而視,以為他哪里出了問題。所以,我們最終看到的海明威的作品才是今天這個樣子。
盡管如此,海明威的《太陽照常升起》出版之后,還是讓公眾覺得很不舒服,遭到了很多譴責和抵制,大家覺得太低俗了。這本書在波士頓還被列為禁書。
那時可沒有互聯(lián)網(wǎng),珀金斯要一封信一封信地用各種話術回復讀者和媒體的抗議,工作量之大可想而知。
總之,看珀金斯和海明威打交道,感覺海明威就是一個控制不住自己的炸彈,酗酒、打架、罵臟話,所以,假如沒有珀金斯像一堵墻一樣擋在他面前,幫助塑造他的公眾形象,我們今天的世界著名作家的名單里,可能就沒有海明威這個人了。
另外一個著名的作家,是《了不起的蓋茨比》的作者菲茨杰拉德。
菲茨杰拉德有才毋庸置疑,但他有個致命的缺點:特別能花錢,每天都過著揮金如土的日子。
自從第一本《人間天堂》開始,菲茨杰拉德就隔三岔五地向珀金斯張口,要預支自己的版稅收入。往往一本書還沒出版,版稅就已經(jīng)被透支光了,有時還反過來欠出版社好幾千美元。
菲茨杰拉德經(jīng)常給珀金斯寫信,一般是三段式的結構:第一段,說說最近的寫作進展;第二段,哭窮,說你再不給我錢,就要賣家具還債了;第三段,表示以后一定痛改前非。最后署名的時候還不忘自黑一下,管自己叫“注定的乞丐”。
每回收到這樣的信,珀金斯二話不說就去找出版社要錢,假如實在要不到,就自掏腰包。
再看菲茨杰拉德這邊,就是不長記性,一拿到錢就大手大腳地花。更要命的是,他有個比自己還能花錢的老婆。兩口子揮霍到什么程度?一次,珀金斯為了給他們省錢,幫他們在稍微偏僻一點的地方租了個大宅子。結果兩人住進去之后一商量,既然已經(jīng)有了大房子,為啥不把廚師、傭人、司機、園丁都配齊呢?然后,他倆就真這么干了,結果馬上又陷入新一輪的財務危機。
所以,珀金斯不光是菲茨杰拉德的編輯,還是他的財務管家、心理咨詢師、精神按摩師、婚姻調解員、職業(yè)規(guī)劃師等等。為了讓菲茨杰拉德堅持把長篇小說寫完,珀金斯真是操碎了心。如果沒有珀金斯,菲茨杰拉德頂多是一個優(yōu)秀的作者,而不會成為后來的文學巨匠。
至于另一個作者沃爾夫,如果你有興趣知道他和珀金斯的故事,可以看一部叫《天才捕手》的電影。
別的我們不說了,僅說一件事:沃爾夫的代表作《天使,望故鄉(xiāng)》,因為珀金斯修改得太多了,導致業(yè)內甚至有一種說法,《天使,望故鄉(xiāng)》真正的作者其實是珀金斯,沃爾夫頂多算第二作者。
珀金斯的這本傳記里充滿了這種小故事。我讀的過程中,腦子里蹦出一個詞,就是“磨刀石”。
你可能會說,珀金斯這么厲害,他怎么不自己寫?對,這恰恰是問題的關鍵。這個世界,擁有無窮創(chuàng)造力的,說到底還是那些天才,而不是珀金斯這樣的人。但是,天才缺不了珀金斯這樣的磨刀石。
他起到了兩個作用。
第一,不斷地給天才反饋,用催、用逼、用苦口婆心,把他們那些不靠譜的毛刺兒修掉,讓他們的行為模式回到正常的社會軌道上來,至少讓社會的主流價值觀能接受。
更重要的是第二點,他把天才的價值嵌入到正常的社會結構里,找到他們的位置。這個過程,就是把創(chuàng)造性變成產(chǎn)品的過程。
那么問題來了,現(xiàn)在還有珀金斯這樣的人嗎?實際上,美國出版業(yè)也只有這一位珀金斯。為什么后來沒有了?因為社會網(wǎng)絡化程度提高了,創(chuàng)造力變成產(chǎn)品的方式變了。
就拿現(xiàn)在來說,出版社的編輯往往盯在微博、論壇、微信公眾號等社交媒體上,看到有潛力的文章就和作者聯(lián)系。這些作者已經(jīng)在微博和論壇證明了自己寫作和吸引用戶的能力,出版社只是一個識別器,不是磨刀石了。這個產(chǎn)品已經(jīng)快做完了,出版社只是最后一個環(huán)節(jié)。
再比如說選演員,原來這一行也有類似于珀金斯的角色,叫“星探”。但是今天,人人在網(wǎng)上有展示自己的機會,才藝很容易被看見,星探也不是演員的磨刀石了。
那現(xiàn)在還有“磨刀石”嗎?有,但是需要大家自己去找。一個產(chǎn)品,用戶就是它的磨刀石;一個藝術家,市場就是他的磨刀石;一個創(chuàng)業(yè)者,對手就是他的磨刀石。
磨什么呢?珀金斯的一生,隔了半個多世紀還是能給我們啟發(fā),無非就是我們剛才說的那兩點:
第一,把奇思妙想納入到社會的主流軌道上來,成為社會結構的一部分;第二,把創(chuàng)造力變成產(chǎn)品,變成公共服務的一部分。
這就是當年珀金斯為那些大作家做的事,也是今天我們要為自己做的事。
(摘自文匯出版社《羅輯思維:人文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