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吳讓之書畫篆刻與研究》一書中輯錄吳讓之致梅植之信札二通,此前研究及相關著述均未收錄。這兩通信札首次披露了吳、梅二人的交往歷史,填補了吳讓之交游活動研究的空白。本文通過系統(tǒng)梳理詩文別集中的相關記載,考定此二札分別書于道光十二年(1832年)與十六年(1836年),進而對信中涉及的吳讓之與汪潮生、李彥章等士人的關系進行深度考辨,揭示其參與揚州文人雅集等活動的具體細節(jié),為重構吳氏交游網(wǎng)絡提供了重要的史料條件。
關鍵詞:吳讓之;梅植之;汪潮生;李彥章;交游
吳讓之(1799年—1870年)作為清代揚州學派的重要成員,其傳世信札較為少見,長期以來未能得到學術界的重視,系統(tǒng)性整理工作至今闕如。本文所涉及的兩通信札,雖然篇幅不長,但其中蘊含的信息恰可補苴吳氏道光年間行跡記載的缺失,具有重要的史料價值。
此二札上款分別為“蘊生九兄大人”與“蘊生九兄”,考受信人為梅植之(1794年—1843年),字蘊生,號嵇庵,江都人,道光壬辰(1832年)舉人,以詩文著稱,著有《嵇庵詩集》《嵇庵文集》。值得注意的是,二札落款皆署“廷飏”,而非晚年慣用的“熙載”或“讓之”,系吳讓之早年手筆。
吳讓之與梅植之皆系揚州學派重要成員,且?guī)煶袦Y源深厚。書法一道,二人同出包世臣門下?!肚迨犯濉吩疲骸笆莱加确Q其(梅植之)書,謂其跌宕遒麗,鍛煉舊搨,血脈精氣,奔赴腕下,熙載未之敢先。”此論凸顯梅氏造詣,也暗示了吳讓之此時尚處于藝術探索的階段。
詩學方面,二人俱師事黃承吉(1771年—1842年)。黃氏字謙牧,號春谷,江都人,精歷算,工詩文,與江藩、焦循、李鐘泗并稱“江焦黃李”,著有《夢陔堂文集》等。嘉慶十五年(1810年),黃氏自岑溪任上罷歸,吳讓之與梅植之、王僧保、王句生四人從其學詩,時稱“黃門四君子”。據(jù)劉壽曾《師蘊齋詩集序》載:“乾嘉之間,江都黃春谷中憲稱詩于揚州,時蘊生梅先生、熙載吳先生、西御王先生、句生王先生,皆以后進之禮事之,嘗與篸園文酒之會?!盵1]二人既為同門,又同處揚州文人圈核心,其交游之密、書信往來之頻,自不待言。今存信札雖僅二通,然已足證其學術切磋、藝文往還之實況。
此二通信札的發(fā)現(xiàn),為考察吳讓之與梅植之的藝術交游提供了關鍵性實證材料。茲不揣淺陋,謹將信札全文迻錄如下,并就其中涉及的人物、事件、時間節(jié)點等要素略做考釋。限于學識,疏漏之處在所難免,懇請學界同仁不吝指正。
第一通(圖1)
《冬翁詞稿》三本奉上,祈早晚即送與春谷先生,乞為之點訂,將斂錢付刻。弟前晚在冬翁處,已不能坐,每日飲米汁小半茶盂。已致書于春谷先生改詞稿,稿中有西御指出當刪者,下復寫“存”字,是弟前晚在榻前一一問明,自訂去留,可不必刪也。其詩則托吾兄改定。吾兄得暇,當往視之,人生至戚,莫過于此,不復忍言。先此奉達,余容面陳,不悉。
順請?zhí)N生九兄大人即安。
弟廷飏頓首
此札右上角雖有殘損,然據(jù)上下文意可辨識為“冬翁詞稿”四字。吳讓之在此札開篇即請梅植之將三冊《冬翁詞稿》轉呈“春谷先生”(即其師黃承吉)校訂,札尾又提及“其詩則托吾兄改定”,此“其詩”當指與詞稿相配的《冬翁詩稿》,由梅植之負責審定。
考“冬翁”究系何人,筆者結合年表及相關文獻,認為此冬翁應是吳讓之詞學老師汪潮生。汪潮生(1777年—1832年),字汝信,號冬巢,江都(今江蘇揚州)人。汪氏著有《冬巢詩集》四卷、《冬巢詞集》四卷,與札中所提“冬翁詞稿”之名高度吻合。
吳讓之早年從汪氏學詞,其在黃錫禧《棲云山館詞存》跋中憶及:“余今年六十有九,文業(yè)久廢,回憶少時奉教于常州之周保緒、李申耆、董晉卿、張翰風諸先生,揚州之汪冬巢、王西御,諸公論議,幾同隔世。人琴之感,不能自已。”[2]關于吳、汪交游始年,黃承吉《冬翁詞集》序言提供了關鍵線索:“計君生平之與予交,皆并交予之交……丙戌、丁亥以后,君所交者,若蘊生、西御、句生、熙載諸君,又皆原予之所交。”[3]499-500據(jù)此可知,吳讓之大約在道光六年(1826年)、七年(1827年)間,即三十歲前后,隨揚州學人群從汪氏研習辭章,而黃承吉極可能為二人牽線搭橋。
吳讓之還為汪潮生刻有二印,一為《卜生盦主》朱文?。▓D2),見《四知堂珍藏吳讓之印存孤本》。另一印為《卜生盦》朱文?。▓D3),見小林斗盦編《篆刻全集6·鄧石如吳讓之》。值得注意的是,汪潮生對其門生吳讓之的藝術造詣推崇備至,此點可從其所作《抄書贈吳熙載》中得到佐證:
愛日苦不足,廢日時有余。咄哉豈無事,但向空中書。
訪君過阮宅,苔篆生庭除。聞君日披寫,想見成荒蕪。
君書自殊俗,肥瘦凌鍾胡。曾謂百金直,胡為耽小胥。
賣文茍不活,人倩思賣珠。乃試馮生鐵,或濫齊人竽。
出門意惘惘,尋復歸窮廬。食盡世間字,脈望游仙都。
今人非獨智,古人非獨愚,嚼紙以為食,千載崇大儒。[3]542
關于此札紀年的考證,可以先從札中所描述的細節(jié)入手。據(jù)吳讓之在札中所述:“前晚在冬翁處,(汪)已不能坐,每日飲米汁小半茶盂”,此處透露出兩個關鍵信息:其一,汪氏已喪失自主坐立的能力,符合晚期病患的特征;其二,其日攝米汁小半茶盂,食量極少。關于汪潮生暮年健康狀況,黃承吉《冬巢詩集序》的記載具有重要參證價值。據(jù)黃氏所述,汪氏病逝前一年已經(jīng)呈現(xiàn)“始則格格少食,繼則阻絕不能食,每同人相集,輒以茗椀代餐”的癥狀,但并未顯著影響其日常生活瑣事,觀其外出采風以及筆墨創(chuàng)作之事仍如常進行。值得注意的是,隨著病勢急轉直下,汪氏被迫進入“強以糜汁延命”的臨終維系階段[3]502,這與吳讓之書札中“每日飲米汁小半茶盂”的記載形成了精確對應。
汪潮生去世于道光十二年(1832年)五月六日[4],其病逝前夕還在謀定詞稿的校訂工作。臨終前三日(道光十二年五月初三),黃承吉在《冬巢詞集》序中記載了詞稿編纂過程中的關鍵細節(jié),其雖已喪失執(zhí)筆能力,仍通過朱震伯代書致函黃氏。信中有云:“輾轉床第十余日,承諸同人謀刻詞稿。不得點定,不安于心。務望稍撥余閑,斟酌一二,俾不致或留大憾,感且不朽云云?!盵3]501可見,汪氏在病榻前的校稿工作持續(xù)至生命最后階段。
本文所考的信札中,吳讓之對詞稿的編纂工作也有過具體的描述:“已致書于春谷先生改詞稿,稿中有西御指出當刪者,下復寫‘存’字,是弟前晚在榻前一一問明,自訂去留,可不必刪也?!贝颂帯拔饔奔赐跎#ㄗ治饔?,揚州詞壇重要成員。此段記載完整呈現(xiàn)了詞稿編纂的三重審定機制:首由王僧保初篩擬刪篇目,繼由吳讓之作為記錄員向汪潮生逐條確認,親自裁定存佚,終由黃承吉校訂。這種多層??背绦颍润w現(xiàn)了傳統(tǒng)詞集編纂的嚴謹性,也凸顯了汪氏對文學遺產(chǎn)的掌控意識。綜上所述,該信札當是吳讓之于汪潮生臨終前三日(五月三日)所書。
第二通(圖4)
蘊生九兄足下:
公請吾兄作祭觀察文,乞日內(nèi)速為之,須在廿一日內(nèi)辦成,方合署內(nèi)??鸵呀运洼S子,此時須先設法買白綾托成衣做成,弟一揮就便。要辦祭筵,先期邀集同人往祭,方得了此一事也。
專此奉讀,即請文安。不具。
弟廷飏頓首五月十三日
楚楨、孟詹、蘊生、季子、西御、句生、小江、小子,次序不錯否?八人當各出若干,并乞會計的當,當札致西御、句生也。小江尚在通州,誰為之墊?楚楨有孟詹為之墊也。又拜并候示,不復。
在信札的起始處,吳讓之以極為急切的口吻催促梅植之盡快撰寫祭觀察文,并要求在二十一日前完成。結合札尾所署日期“五月十三日”,梅植之僅有八天的時間完成此文。同時,吳讓之還強調(diào)了“方合署內(nèi)”的官方禮儀要求,暗示了逝者身份的特殊性。
祭文作為古代祭禮中誦讀的重要文本,其撰寫與準備通常被視為祭禮活動的核心環(huán)節(jié)。梅植之受托撰寫祭文,實因他是揚州學派內(nèi)公認的駢文大家。然而,從信札的內(nèi)容來看,吳讓之留給梅植之撰寫祭文的時間頗為緊迫,或可推測逝者的離世較為突然。那么,札中所提及的“觀察”究竟指何人?清代文獻中,“觀察”一詞多為下屬對道員的尊稱,而道員即按察使一職。清代各省設“二司”,分別為布政使與按察使。根據(jù)現(xiàn)有史料記載,與吳讓之有交集的“觀察”僅有江蘇按察使李彥章一人。李彥章,字蘭卿,號榕園,福建侯官人,嘉慶十六年(1811年)進士。道光十三年(1833年),權江蘇按察使,與信中“署內(nèi)”之稱吻合。道光十六年(1836年),升授山東鹽運使,不久因積勞沾疾卒,年僅四十三歲。
至于吳讓之與李彥章的關系,則非同尋常。兩人相識于道光十四年(1834年),時值江蘇按察使李彥章拜謁包世臣,包世臣招集當時揚州學人吳讓之、劉文淇、劉楚楨等人一同交流。吳讓之曾為李彥章刻《李彥章印》(圖5),此印應為這一時期之作。
吳讓之頻繁參與李彥章組織的雅集活動。李彥章在江南為官期間,曾有幸尋得坡公石鼓硯,并以此為契機倡建蘇祠,先后建立三公祠、四并堂、載酒堂、補柳亭,并修復嘯軒等古跡。這些建筑不僅具有重要的歷史意義,更成為紀念宋代文人的重要場所。李彥章還率領眾人在此舉辦“宋人壽”活動,吳讓之便是其中的積極參與者之一。筆者根據(jù)李彥章《榕園唱和集》及其他相關史料,對道光十五年(1835年)間李彥章所發(fā)起的雅集進行了系統(tǒng)梳理與匯總:
通過表格統(tǒng)計可見,僅道光十五年(1835年)一年內(nèi),李彥章即發(fā)起雅集七次,吳讓之除缺席四月二十六日重建四并堂落成之會外,其余六次皆參與并留有詩作。雅集參與者除吳讓之、梅植之等揚州青年學人外,更涵蓋地方要員(如秦恩復、阮亨)及文壇耆宿(如劉文淇、汪喜孫)。這一現(xiàn)象表明,當時的吳讓之因精于金石書畫與詩文創(chuàng)作,深受李彥章器重,二人此時期的交往已超越普通幕主與幕賓的關系,具有學術共同體核心成員的特質(zhì)。
至于此札的書寫時間,即判定是否與李彥章去世之日相關,不妨從李氏去世那一年入手。劉文淇在《揚州水道記后序》中講道:
丙申之春,李蘭卿先生升任山東都轉,留揚候代,邀余與吳君熙載至榷署纂《揚州水道記》。余與吳君商訂凡例,先運河,次兩岸工程,次兩岸諸湖。余分任運河及兩岸工程,吳君分任兩岸諸湖。都轉盡出藏書及河工官牘有涉于揚州河事者,皆筆記之。凡三閱月,檢書幾及萬卷,方事編輯而都轉遽歸道山,斯事遂寢。
丙申,即道光十六年(1836年)初春,李彥章升山東鹽運使,留在揚州候命。在此期間,李氏設局邀請吳讓之與劉文淇至榷署編纂《揚州水道記》。從“丙申之春”到“三閱月”,吳讓之與劉文淇二人檢閱文獻數(shù)萬卷,正準備開始編輯,幕主李彥章猝然離世。若此札寫于道光十六年(1836年)五月十三日,則距李氏升任山東鹽運使及設局編書恰好三個月時間,從時間線的角度來講高度吻合。結合李彥章“積勞沾疾卒”的記載,其去世確屬突發(fā),故吳讓之急催梅植之撰寫祭文,既可印證祭禮籌備之倉促,亦為判定此札作于道光十六年(1836年)提供關鍵旁證。
在確定此札書寫時間后,方可進一步解析其札中內(nèi)容。除前文所述催撰祭文一事外,吳讓之信中著重提及三項治喪要務:其一為撰寫挽聯(lián)軸子;其二為購置白綾并托制成衣,趕制喪儀用品;其三為籌備祭筵并邀集同僚共祭。尤為值得注意的是,吳讓之于信末補書八人賻金分攤事宜,涉及劉寶楠(楚楨)、劉文淇(孟瞻)、梅植之(蘊生)、楊亮(季子)、王僧保(西御)、王翼鳳(句生)、潘宗藝(小江)及吳讓之本人,其中特別注明劉寶楠份額由劉文淇墊付,潘宗藝部分則未定代墊者。
此安排實與劉寶楠的行蹤密切相關。據(jù)《寶應劉楚楨先生年譜》載:
(道光十六年丙申)春,自郡城赴都,同郡殷古農(nóng)、劉孟瞻、梅蘊生、吳熙載、王句生、楊季子餞于湖亭,賦詩送別。
劉寶楠于道光十六年(1836年)春赴京應禮部試,五月斷無返揚可能。然賻金制度本需當場繳納,缺席者常由親友代墊。劉文淇之所以承擔此責,實因彼時正與吳讓之共事于李彥章幕府,參與《揚州水道記》的編纂工作。據(jù)前引劉文淇《后序》所述,二人自丙申春始“三閱月”間晝夜檢校河工文獻,其工作地點即在李彥章榷署之內(nèi)。幕府同僚的身份,加之劉文淇作為揚州學派領袖的威望,使其自然成為賻金代管的最佳人選。
以上二通信札呈現(xiàn)了吳讓之道光年間交游的若干細節(jié),盡管這些材料僅反映了吳讓之青年時期活動的些許片段,但其對推動吳讓之相關研究具有重要的史料價值與學術意義。這些文獻不僅為考證吳讓之早期社會關系網(wǎng)絡提供了一手資料,同時也為探究其藝術風格的形成與演變提供了重要的歷史參照。
(作者單位:中國美術學院書法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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