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宏偉
去完成一件玫瑰色的任務(wù)
她,來自南方的一座深山。那兒,藏臥著一個現(xiàn)代化的導(dǎo)彈基地??梢哉f,那是一個舉世矚目的地方,盡管實際上并沒有多少人知道。按她的才華,身段,家庭,她似乎應(yīng)該生活在鋪著紅氍毹的舞臺上,生活在安靜高雅的實驗室里,生活在廣廈林立的大都市??烧l料想,伴隨她從一個身架單薄的小姑娘長成豐滿成熟的女軍官的,卻是三步一崗,五步一哨的導(dǎo)彈發(fā)射場,是發(fā)射連長與各號手口令的呼應(yīng)聲,是推進劑加注的轟鳴聲,是指揮員對她氣象預(yù)報的贊揚與斥責……她簡直是在火藥味中長大的。
不過,置身在這列車的眾多旅客中,她的神秘色彩是隱而不露的。細心人注意到她面前的玻璃瓶里,插著幾枝帶花苞的金銀花,不由得會從心里說一句,這個女軍官蠻浪漫呢!
她看出了別人的眼神,嘴角浮起一絲不易被人覺察的苦笑。是呵,誰會知道她是懷著怎樣一種心情采下的這還未完全綻開的金銀花呢?應(yīng)當承認,她是想找個依靠。金銀花陪伴著她走過了人生的幾個重要階段。眼下,當她的生活篇章就要翻開新一頁的時候,她怎能忘記它們?
她是回家相親的。從來不愛絮明的媽媽破例催了她好幾次了。那個人甚至還來過一封禮貌周到的信??茨切艜r,她有些慌亂。確實,在性愛方面,她是個“晚熟者”,并不象搞天氣預(yù)報那樣卓有天分,27歲就成了基地氣象部門的“臺柱”。她只是在今年,在幾個月內(nèi)連續(xù)收到幾大包紅紅綠綠的喜糖時,才突然醒悟過來:什么時候,女伴們已經(jīng)開花結(jié)果,被人們收獲走了呢?怎么只有自己還留在高高的枝頭上?而現(xiàn)在……
現(xiàn)在,飛馳的列車正歡唱著向上海駛?cè)ァR苍S,它感覺到自己是在幫助一位還算漂亮的女軍官,去完成一件玫瑰色的任務(wù)吧!
“我本來就不是味精!”
丁璐嘆息著倚靠在椅背上,心里有點苦澀。她從來沒想到進入八十年代的她還一而再地需要“媒婆”??蛇@怪她嗎?兩年才能攤到一次探親假,人海茫茫,女軍官們的婚事簡直成了一件硬性任務(wù)。要論長相,論個頭,她丁璐都是佼佼者。她也象一般姑娘一樣,希望有人愛,希望有象樣的男性崇拜者??墒?,她卻是這樣開始了自己的羅曼史—去年,經(jīng)由媽媽的同事的姐姐的鄰居介紹,千里迢迢趕到上海和一個叫呂文彬的大學生“見面”去了。呵,見面!她想都不愿多想這個曾給她留下恥辱印記的
“俗氣”的詞兒!
哦,那是去年她回家后前半個月的一個晚上,那個中文系的大學生抱著逢場作戲的態(tài)度來到她家(大凡有點“身份”的青年都是這樣,因為他們選擇的余地很大),卻含情脈脈地久久不愿離去。全部經(jīng)過就因為他看到了那么一張彩色照片—
白色的木柵欄,白色的百葉箱,白色的風標器,白色的輕霧。一個高身條的女兵挾著只活頁夾,一手叉腰,站在這潔白的天地中。不遠處,是鋪滿金銀花的山谷。一綹頭發(fā)從她的無沿帽下鉆出來,緊貼在光滑的額頭上,她嘴里含著一朵苞片秀長的小花,目光是得意的,甚至可以說是調(diào)皮的?!坝羞@種目光的姑娘一定是很富有生活情趣的!”他壓根兒沒有想到女兵,特別是女軍官中,還有如此夠味的羅曼蒂克型。見面的第三天,他曾問她:“你干嘛含這樣一朵花?”
“喜歡唄!你知道,那是金銀花!我們飛云山的特產(chǎn),四季不凋。它能綠化環(huán)境,偽裝營區(qū),還能做藥材。你瞧,這滿山遍野,都是我們一年年栽培起來的!”丁璐記得自己當時有意拿出一副自豪勁兒,因為她看到了呂文彬眼中疑惑不解的目光。這目光,她見得多了。在基地,每次上級號召栽培金銀花,不是常有人說氣象室女兵是“天性愛花”嗎?哼!他們了解女兵多少?倒是組里的預(yù)報員小雷,那個高高的風向標似的山東小伙理解人。他說我們栽金銀花是“寫決心書”。多準確的比喻!我們正是喜愛金銀花對自己身下土地的這份眷戀之情。
誰不喜愛自己的故鄉(xiāng)呢?那個整日扯絮揚霧的飛云山,就是她丁璐的故鄉(xiāng)呵!從小跟著父母南北換防,她在哪兒也沒有在飛云山生活的時間長。整整12年呀!等于抗日戰(zhàn)爭、解放戰(zhàn)爭的總和呢!那時,她象男孩子一樣,胸脯平坦坦的,身子又扁又窄,褲腿永遠綰著兩三層。一笑,總用手拽著風紀扣,說是脖根癢癢。第一天發(fā)繪圖鉛筆,她高興得一根接一根地削,弄得滿床都是鉛筆屑;接著就是一條腿跪在椅子上,對著天氣圖找到了許多熟悉的地方……
回憶的流水就這樣一次次地流過大腦的灘頭,在呂文彬面前蓄成個清澈明凈的湖。他卻象面對著單調(diào)乏味的天文數(shù)字,總是不耐煩地抬腕看表。一星期后,他捎信來了。他說,看樣子,她丁璐近年內(nèi)是不能轉(zhuǎn)業(yè)回來的了,而他卻不能忍受這分居之苦。因為他是“寫小說的”,他需要感情,需要柔情。哦,多么可憐的內(nèi)心,多么“可愛”的直率!哼,我又不是味精!丁璐望著撕成碎末的紙片,無聲地流出了眼淚。
現(xiàn)在,隨著車輪撞擊鐵軌的節(jié)奏,車身在微微搖晃著。又一次登上探家的旅途了!去年的不快還籠罩在心頭,丁璐不由得嘆了口氣。對于馬上就要見到的另一位,她簡直是提不起一點兒興趣……
屬于我這個“點”的切線在哪里?
要在飛云山,這會兒天才蒙蒙亮,霧靄會象經(jīng)紗似地輕飄漫游,悄悄擦拭著風向標、雷達天線和巨大的發(fā)射架??稍谶@祖國最東部的大都市里,弄堂前后響起的涮馬桶聲,汽車的碾壓鳴叫聲,各種器物的碰撞聲,卻已經(jīng)攪亂了無數(shù)個甜蜜的夢。丁璐皺著眉頭下了床,穿上一件月白色的西服,簡單梳洗了一下,捧著一本書到陽臺上去了。這一陣,正是她和小雷合搞的《飛云山山脈氣候志》全面展開的階段。她這次回來,還有一個抄氣象資料的任務(wù)。
飛云山在十萬分之一的軍用地圖上,不過是顆麥粒,一顆帶著芒刺的麥粒。突然之間,它會生出大塊黑慘慘的CB云,卷起沒頭沒腦的塵卷風,毫不客氣地堵住來往的飛機,打亂導(dǎo)彈發(fā)射場的全部計劃。氣象預(yù)報講究經(jīng)驗法。每年每月每天的陰晴雨雪,在氣象兵的眼中,都帶著問號、驚嘆號。那些歷史的小精靈們,常常可以引導(dǎo)預(yù)報員給今天的預(yù)報打卜一個滿意的句號?!稓夂蛑尽氛沁@樣一個收藏著數(shù)以百萬計的小精靈的“博物館”!可現(xiàn)在,飛云山卻沒有這樣的一個“博物館”。作為一個氣象預(yù)報員,她愧呀!同時也躍躍欲試。惱人的是,許多人對她的“宏圖”卻以搖頭相待。當然,他們并不是不相信她的業(yè)務(wù)能力。問題是:綿豆8個縣的飛云山,長達50年的氣候資料,就是光抄,也得磨禿幾打中華牌的“HB呢!且不說還要編寫、校對……一個姑娘家,有這份耐性嗎?丁璐是個要辦什么就辦到底的執(zhí)拗人。她的回答,是默默削好了滿滿一大盒的中華牌“HB。只是在小雷提出和她合作時,她才感E動得睜大了眼睛。小雷是這樣對她說的:“有一些人是屬于永遠追求的人。追求自己在本行業(yè)中的價值,追求事業(yè)所需要做的一切……”呵,這個老獵戶的后代,竟是這樣準確地說出了自己的心聲!驚異之余,年輕的女軍官不禁一陣怦然心動……
突然爆發(fā)的爭吵聲,驚得丁璐一激靈。原來,兩個婦女為用水發(fā)生了爭吵。丁璐這才覺得有些餓了。她上街吃了早點,回家剛收拾完房間,門開了,媽媽身后跟著一位白皙、文靜的小伙子,顯得彬彬有禮:“我叫吳矩,力矩的矩。就是力和力臂的乘積
丁璐暗暗好笑,干脆如法泡制:“……不是露水的露,是‘被明月兮佩寶璐的璐?!?/p>
不知道他聽沒聽出這是一句楚辭。只見他禮貌地點點頭,并沒有接話。他似乎不善言談,丁璐只好多提話頭。媽媽更來勁,非讓出去走走。也太性急了吧?他倒乖巧,文靜地笑笑:“璐璐坐車辛苦了,明天再去吧!”
明天,又一個明天。對吳矩的一次次約會,她應(yīng)了幾次呢?總說要抄的資料太多,沒空兒。但他從不怪怨。好幾次,她去地處遠郊的氣象局抄資料,天一黑他總來接,往往來不及換那件帶著油垢和汗味的工作服,臉上還爬著大顆大顆的汗珠。應(yīng)該說,他是真誠的。他的長相、品行、在廠里的表現(xiàn),也實在是無可挑剔。但丁璐卻覺得,在他面前,她怎么也激動不起來:他撥不動她心靈深處那根弦兒,她在他身上得不到她需要的那種精神上的滿足。漸漸地,一次次約會變成了一次次應(yīng)酬。相反,過去那些朦朦朧朧、無形的東西卻都會在靜靜的夜里冒出來,攪動著她的心……
確實,他的模樣兒比吳矩差多了:扁平的臉,嘟起的嘴,只有那兩道濃濃的臥蠶眉上,才顯露出一點男子漢強悍的性格。他姓雷,唱起歌來五音不全,卻也象打雷;也愛笑,一笑就齜出兩個大虎牙??伤莻€名副其實的兵哥哥呀!剛到飛云山那年,他也才象一把鐵鍬那么高,可看云彩、辨風向,卻象個老兵,指點得頭頭是道。連里干活兒,分配給她的那份,他總是悄悄地就幫著干了;逢到她想家哭鼻子,他還會拿出從家里寄來的紅薯干哄他:“嘗嘗,俺媽寄來的,可好吃咧!”后來,她長個兒了,他還是常和她在一起:查資料,畫圖表,常常爭得臉紅耳赤。象吳矩一樣,她去幾十里外的縣城抄資料,他也曾一次次地在道口等著她。山林里靜悄悄的,月影斑駁,他們的笑聲總和潺潺的溪水聲交融在一起。記得有一次發(fā)完預(yù)報后他們隨便聊天,她曾奚落他們農(nóng)村兵不懂得愛情:“什么七大姑八大姨扯線,千里迢迢回去看一眼,10個月后當父親,咳,算是怎么回事嘛!”說得他在一張廢圖紙上狠狠地畫杠杠,那些又黑又粗的直杠真象他的臥蠶眉……
哎喲喲!丁璐想起來了:這次離開飛云山前的那個晚上,他的眼睛里閃著一種什么樣的光喲!他僵僵地在那兒坐著,連那兩道臥蠶眉都變得又黑又硬。清早送行的時候,他只是在那兒遠遠地站著,他應(yīng)該有一肚子的話喲!丁璐只覺得有種說不出的東西梗在心頭?!笆茄剑銥槭裁匆欢俚氐缴虾U覍ο竽??”她在問著自己,“難道你僅僅需要一個在上海的愛人嗎?什么時候起,你的愛情也帶上了商標?……不,這不可能是我,這怎么會是我?1”一種失落人格的痛苦在噬嚙著她的心,她簡直沒有勇氣正視自己。
呵,如果小雷不從飛云山來那么封信,丁璐也許要在痛苦中熬過整個假期了。不過,這小雷也真夠熬人的了:信上除了告訴她還需要抄寫部分臺站的氣候資料外,幾乎再沒一個閑字。丁璐怎么也不相信這封信會是這么短,短得這么可憐!她忽然有點氣不過:人家在火里,他倒在水里!難道就不能多寫幾句嗎?在飛云山,他不是總是在自己需要的時候送來安慰,溫暖嗎?每當煩悶、不安,甚至痛苦時,不是只要把這些情緒向他倒出,就會破涕為笑,心平氣靜嗎?哦,是的,他在飛云山,在你的心目中已經(jīng)留下了他的位置??涩F(xiàn)在,需要他的時候,他卻隱到信紙后去了。這個該死的!
丁璐感到委曲,又感到憋閉,眼淚撲籟籟地滾了下來。她說不清自己是個什么心理,她只是想哭,眼淚把枕頭染得濕漉漉的??尥炅?,心里倒好象打開了一扇窗戶。她不是那種淺薄的姑娘,她只是浪漫了些,希望能在更大范圍內(nèi)挑選更理想的伴侶。她總認為,這伴侶應(yīng)該比她身邊所有的人要強上許多倍?,F(xiàn)在,走到一個更大的圈子里,接觸了更多的人后,她才漸漸明白了:一個點在再大的圓周上也只能有一根切線。她應(yīng)該尋找屬于自己的“切線”!
金銀花,竟是對對雙雙開著的
吳矩修長的身影悄然無聲地在丁家門口消失了。丁璐媽頗費了幾天神,她不明白,這兩個年輕人之間發(fā)生了什么摧毀感情的風暴?但她是個通情達理的母親,永遠也不會在女兒生活里強加進任何家長意旨。丁璐攤著這么個好媽媽,自然免去了許多常見的麻煩。她開始全身心地撲進歷史天氣圖的空間里,拽住它的風,接住它的雨,捧起它的霜,實況紀錄紙一張張地抄滿,一疊疊地加厚。20多天的探親假就是這樣,在緊張的“戰(zhàn)斗”中度過去了,丁璐又坐上了南下的列車。象每次一樣,送行人只有她的母親和剛上初中二年級的妹妹。但她絲毫不為自己沒有完成那件帶有玫瑰色的任務(wù)而惆悵。她小聲叮囑小妹照顧好媽媽,別忘了每天給她取牛奶,白糖千萬要少放;又孩子氣地跟媽媽打賭說,她保證抓緊自己的事。媽媽急,說心里話,她也急喲!
呵,她就這樣回到了飛云山。踏上通往氣象大樓那條兩旁鑲滿簇簇金銀花的水泥路時,她感到激動,激動得有些異樣。象哥倫布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她第一次發(fā)現(xiàn),這滿山滿谷的金銀花,竟都是雙雙對對開放著的!那金黃的,那銀白的,相映相輝,相偎相依,在初夏的陽光下甜蜜地微笑著。呵,怨不得它們能長年生長在這塊土地上……對了,聽人說金銀花就是喜歡飛云山濕潤多霧的氣候。就象枸杞喜溫,梔子喜蔭,紅柳只能長在風沙彌漫的戈壁灘。呵,世上任何一種生物都有自己適宜的土地。那么,人呢?
飛云山正是滿山開花時,離老遠,只見黃白相間的天地里,閃動著一張紅潤紅潤的臉,綠軍裝象是一株新萌葉的青□樹。丁璐摘下軍帽,沖他揚起手臂,忽然又咬住了下嘴唇。呵,她望見了一雙深潭似的眼睛。那潭水正一滴一滴地向自己心中流來。多奇怪,以前,她為什么沒有發(fā)現(xiàn)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