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嘗棕
讀《水滸傳金評本》
小時讀《水滸》,讀過金圣嘆評本。那時主要是看故事,嫌那些回批、夾批礙事,都一一跳過。偶爾看上一眼兩眼,能記住的也不外乎“奇絕妙絕”之類話。那時金圣嘆給我的印象:他很羅嗦,但也滿有學(xué)問。鄉(xiāng)里人們把金圣嘆傳說得很玄,說他是才子,說他被腰斬后腸子上印著朵朵蓮花。由于他批過《水滸》、《西廂》,人們把毛宗崗批的《三國》也說成了他的。對那時候的我來說,金圣嘆是太深奧了,我無法理解。我只是想,這個才子一定閑得沒事,把人家一個好端端的故事,插得七零八落;越是到了緊要處,他越要插一杠子,講一大篇絮煩話。多少年過去了,見到現(xiàn)代人對《水滸》的各種評論,我倒懷念起這位才子來:他對《水滸》說了些什么?我后悔當(dāng)初,沒好好看看。而到我想看的時候,有金圣嘆評語的《水滸》本子,已經(jīng)很難找到了。
現(xiàn)在有了這個《水滸傳會評本》,對我,不僅是如愿以償,還應(yīng)當(dāng)說有點喜出望外——因為這是會輯了六種評語的一個本子。早先看的“金批本”的評語,在這都有了;而且還有李卓吾、王望如、余象斗的評語。王、余不怎么出名,李卻是人們熟悉的一位大家,六種評本中有三種題李卓吾評。把這許多家的評語會輯一塊,過去還沒有。
從這個《會評本》可以看出,對《水滸》,現(xiàn)代人跟古人評論不一樣,古人跟古人也不一樣,而且古人如李卓吾在這和在那評的,自己跟自己又不一樣。大家七嘴八舌,各說各的。有些地方碰巧一致,很象出自一人;有些地方又說到兩下、三下,簡直成了拌嘴、吵架,甚至相罵(金圣嘆就罵過李卓吾)。且看四十一回“還道村受三卷天書,宋公明遇九天玄女”,金在回批中說:
……今讀還道村一篇,而獨賞其險妙絕倫。……今吾亦雖謂自水滸以外都更無有文章,亦豈誣哉。
按上邊說的,好到獨此一家的地步了。而李卓吾卻早在“芥刻本”的眉批中說:
凡小說戲劇,一著神鬼夢幻,便躲閃可厭,此傳亦不免,終是扭捏?!?/p>
一說“險妙絕倫”,一說“終是扭捏”。到下面批這一回的正文,就唱了對臺戲。如:“娘娘法旨道:‘宋星主,傳汝三卷天書,為主全忠仗義,為臣輔國安民,去邪歸正。勿忘勿泄?!?/p>
對此,李卓吾在“袁刻本”的眉批是:“數(shù)語是一部作傳根本?!?/p>
金圣嘆的夾批卻是:“……悉是宋江權(quán)術(shù),不是一部提綱也。”
另如,五十七回寫打下青州后,“宋江急急傳令:休教殘害百姓,且收倉庫錢糧?!睂Υ?,金作的夾批是:“宋江權(quán)術(shù)如此?!?/p>
李在“袁刻本”上的眉批是:“只二句可定天下?!?/p>
金、李竟是如此針鋒相對。而李在三種刻本上作的評語,往往又互相鬧別扭、過不去。如對六十四回的看法,“容刻本”上是:“此回文字極不濟……?!倍凇霸瘫尽鄙系脑u語卻是:“此篇有水窮云起之妙,吾讀之而不知其為水滸也?!?/p>
究竟哪個李卓吾說的算數(shù)?我很懷疑,上述兩個刻本是一人批的。再如六十三回收關(guān)勝后,宋江馬上要起兵打大名,關(guān)勝表示:“關(guān)某無可報答愛我之恩,愿為前部。”“容刻本”上作的夾批是:“令祖決不如此。”這顯然是挖苦:令祖關(guān)云長能干出這事嗎?不會!
“芥刻本”上的眉批就是另種批法了:“受宋江賺,反為前驅(qū),情義之能感人如此?!币粋€李卓吾,又是兩種態(tài)度。
水泊梁山的好漢放對好看,評批論壇上的“放對”更好看。這不是拳腳相交或刀棍并舉,而是思想觀點的一場激烈交戰(zhàn)。古代評論家們的分歧并不是枝節(jié)性的,這里涉及到《水滸傳》的主題思想,也涉及宋江這個人物。
一篇文章或一部作品,主題思想讓人摸不透,在現(xiàn)代就是大缺點。自己寫東西,必須明確:你要告訴人一點什么?可是《水滸傳》、《紅樓夢》究竟告訴人一點什么,卻讓人討論了幾百年。至少《水滸傳》從李卓吾、金圣嘆評批,就各說各的了。這是我國獨有的現(xiàn)象嗎?不,外國也多得很。一部《紅與黑》,討論了多少年,連書名是什么意思,至今理解也各有不同。當(dāng)然,一部作品的主題思想弄得比玄女娘娘的天書還玄,只有宋江和吳用兩人知道天機,不一定就好;而讓人看了開頭就知道結(jié)尾,一覽無余,也不能說就好。
應(yīng)當(dāng)說,現(xiàn)代文學(xué)評論要比古人高明。而李卓吾、金圣嘆又比前人高明。金圣嘆的《讀第五才子書法》,就說到他那時候,分析文學(xué)作品已在著力分析人物性格了。他說:“獨有《水滸傳》,只是看不厭,無非他把一百八個人性格,都寫出來?!边€說:“寫一百八個人性格,真是一百八樣?!碑?dāng)然,這話有過頭。象開卷不久即寫到的跳澗虎陳達、白花蛇楊春是什么性格?前半部就寫到的摸著天杜遷、云里金剛宋萬,又是什么性格?恐怕誰也摸不清。一百八人中有一大批,還只是名字上的、外號上的,或職業(yè)、技能上的差別,并無明顯性格差別。盡管如此,金圣嘆說的“一百八人中,定考武松上上”,以及其他“上上人物”如魯智深、李逵、林沖、吳用等等,的確永遠活在讀者的記憶中。不過,從評人物中我們也看到了金圣嘆的偏見:在正文根本沒講宋江是權(quán)詐的地方,他偏說那是寫宋江權(quán)詐;凡正文寫李逵的地方,他都說那是描寫李逵之真反襯宋江之假;連一點外部聯(lián)系都沒有的事,他硬扯到一塊兒,說那是“罵殺宋江”,或“句句打著宋江”。在這些地方,這位金夫子就有點無賴了。例如,晁蓋死后,宋江沒立即發(fā)兵打曾頭市,金反反復(fù)復(fù)說這是宋江不想為晁蓋報仇;后來發(fā)兵去打了,又處處說宋江不過是為了得到那匹好馬??吹竭@些地方,就很容易弄一肚子氣。但是我們也看到,文學(xué)批評從曹丕的《典論》、劉勰的《文心雕龍》,到金圣嘆批《水滸》,已有了一個巨大的進步,就是評論家已在開始評價典型形象的意義。盡管這個進步,某個部分是以顛倒的、或者說是“歪批”的形式出現(xiàn)的。
本書的“例言”中說:《會評本》是一部“供研究用的資料性書籍”。其實,我看還有一個用處,就是學(xué)習(xí)寫作,學(xué)寫小說。施耐庵把一些人物寫活了,他怎么通過行動、動作、情節(jié)、語言寫活的?金圣嘆和李卓吾等人讀書讀得很仔細,經(jīng)過他們一批,就把畫面放大,把過程分解開來了。對照評語看正文,就如同看足球賽的電視慢鏡頭:踢進的那個球,是經(jīng)過怎樣的巧妙配合、猛力沖刺,經(jīng)過怎樣的晃過攔截、突然起腳,才把球踢進網(wǎng)的。如第十二回中索超、楊志在教場比武的場面,金圣嘆的夾批有:“不寫索、楊,卻去寫梁中書”;“不寫索、楊,卻去寫兩邊軍官”;“不寫索、楊,卻去寫陣上軍士”;“不寫索、楊,卻去寫李成、聞達”;從而寫出了滿場人的眼睛都在兩人身上。第十回寫林沖一上梁山看到的景物,金圣嘆在夾批中點出“一句”、“二句”、“三句”、“四句”、“五句”一直到“十一句”;每一句都是一個方面的細部,十一句聯(lián)起來就是梁山泊最初的寫意圖。二十四回潘金蓮用藥酒毒死武大郎后,由王婆來收拾武大的尸身,金圣嘆夾批中也用“一句”、“二句”一直到“十六句”,分解了王婆的動作。當(dāng)然,不是天下文章屬《水滸》,李卓吾在許多地方就批上了“腐”、“俗”、“可刪”等字句,指明那是陳腐的議論,或俗不可耐的描寫,或可刪掉的羅嗦話。不少地方還批上了“放屁,放屁!”“扯淡,扯淡!”
從正文講,這是《水滸傳》的七十回本子。七十回后金圣嘆沒批,正文到此為止,后邊只有李卓吾在“容刻本”上的七十一回至一百回的評語,“袁刻本”上七十一回至一百二十回評語,以及他在“芥刻本”上的評語;另外有“余象斗評本”六十一回至一百四回的評語。全部評語中有不少老八股,金圣嘆的某些回批,就是這類文字。還有許多嘮叨話、故作聰明的話——如某個人物沒露面或剛露面,評語卻先點出了他是什么人,下邊他要干什么。如同你坐在戲院或電影院里,旁邊坐了個人,老是在你耳邊講,下邊怎樣怎樣了??纯催@些蠢話、廢話也好,可使我們了解古人既有高明處,也有蹩腳處。
不過,這是一部一百多萬字的大部頭書,得有點勇氣和狠心,才能越看越有味道。
(《水滸傳會評本》(上下冊),陳曦鐘、侯忠義、魯玉川輯校,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一九八一年十二月第一版,4.5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