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德早
四年的意大利生活,在我的記憶深處留下了一幅五色斑斕的畫面,它常令我深思,遐想,把我的思緒帶到亞得里亞海邊的威尼斯大學(xué)。
弗羅雷斯的抗爭
在威尼斯大學(xué)中文系的圖書館,第一個進館的讀者常常是一個十八九歲的小伙子。他坐在不引人注目的臨窗一席,潛心攻讀,不時地翻閱《漢英詞典》《漢法詞典》。藍色的眼睛里密布血絲,顯得很疲憊,然而卻閃爍著堅毅的光芒。他就是我的學(xué)生弗羅雷斯。在中文系的新生中,他是我最留意的一個。
有一次,我在火車站碰見了他,知道他是乘火車回家。他的家在威尼斯以南的一個村鎮(zhèn),得一個半小時才能到達?!袄蠋?,這每天失去的三個小時,怎樣才能補償啊1”從他那焦慮和憂郁的神態(tài)里,我看到了他和時間賽跑的步履。天天趕這么遠的路,這也許就是他終日顯得勞累的原因吧?
暮色蒼茫,華燈初上,我漫步在橫跨大運河的里阿爾多橋上。這是水城最高的拱形石橋,橋上有三條街,站在左右兩條街上可以縱目觀景。中間最寬的一條街并排著幾家著名的商店,五光十色的櫥窗更增添幾分豪華,這就是莎士比亞筆下的威尼斯商人流連的中心。每當黃昏,人流如潮,一些衣冠楚楚的富豪、名流來這里高談闊論,憑欄遠眺;一些穿戴華麗的貴婦、小姐,牽著用美麗的服裝和講究的鈴鐺打扮起來的小狗,悠然消遣;一些衣衫襤褸的青年,彈著吉他,用如泣如訴的曲調(diào),抒發(fā)滿懷的愁緒;幾個金發(fā)蓬松、臉色憔悴的少年,以哀求的聲調(diào)叫賣幾張油畫、幾包香煙、幾塊印有水城風(fēng)光的手帕。一座名城,兩種格調(diào),多么鮮明的對照?。≌斘夷曔@一畫面的時候,弗羅雷斯夾著幾本書匆匆走來,向我說了聲“老師好”就飛步過橋,朝一個僻靜的小巷走去。我望著他的背影,心里涌起一種特別的滋味。
我很想和他多談幾次,但他的日程表排得很滿。從幾次短暫的交談中,我對他的了解又深了一層:他母親多病,父親失業(yè),哥哥、姐姐也正為尋求職業(yè)四處奔波。為了生計,他不得不在發(fā)奮學(xué)習(xí)的同時,兼任家庭英語教師。他每天下午上完課,稍加休息,再溫習(xí)一下功課,接著就穿街走巷疾步越橋……橋上的一切在他的腦海里激不起一點兒漣漪。他心里只有一個念頭,趕路!就這樣,往往在晚上九點多鐘才能踏上歸途。他說:“我生活在難以想象的逆境中,這也許是上帝的安排吧!唯一的辦法是付出一切代價,索取知識,求得生存……我有理想,有勇氣,有對社會作出貢獻的抱負,這就是我的精神支柱,一旦失去了它,就將失去一切,甚至?xí)簧畹哪ルy吞沒?!?/p>
時間在飛逝,一學(xué)年隨著求知者艱辛的腳步而去,新學(xué)期伴著秋風(fēng)濃霧而來,課堂和圖書館里都不再見弗羅雷斯的影子。他在哪里?命運如何?我和同學(xué)們都關(guān)切著。過了圣誕節(jié),我終于收到了他的信:
“老師,請原諒我的不辭而別……生活的濁浪把我沖到了異國他鄉(xiāng)—英國的一座小城。在這里,我?guī)缀趺刻於贾貜?fù)著這樣的生活:一邊啃著夾腸面包,一邊趕乘汽車去做工掙錢。為生存,為贏得一點學(xué)習(xí)英語的時間,我只能這樣度時光。在我的一些朋友中,有的人在痛苦的折磨中徘徊、掙扎,在狂飲中發(fā)出歇斯底里的喊叫;有的人最后絕望了,在他們心目中,生活完全失去了光彩,科學(xué)也失去了追求的意義。而我,象一個正與風(fēng)浪搏擊的水手,雖然前途渺茫,有時欲哭無淚,欲喊無聲,但我眼睛還在向著前方,手還在握著駛向未來的船槳。也許命運之神‘賞給我的是滅頂惡浪,我還要抓著這槳沖過去……同時,馬可·波羅所描繪的古老中國文化,當代中國屹立在東方的奇姿,早就激起了我的向往之情……”
“老師,您還記得那位崇拜過拉斐爾(文藝復(fù)興時期意大利著名畫家)的‘天才的女畫家嗎?她曾對我說過:‘我心中亮著拉斐爾的光,現(xiàn)在,聽說人世的風(fēng)雨已經(jīng)熄滅了她心中的‘光……”
從“天才的女畫家”到“活廣告”
提起“天才的女畫家”,我的記憶里就浮現(xiàn)出這樣一個場面:
在威尼斯火車站前,一個學(xué)生模樣的姑娘坐在廣場臨橋的石階上,把畫架、紙張、彩筆放在身旁,觀察著映入眼簾的景象,她那凝神的雙目,仿佛正審視著生活的真諦,構(gòu)思著一幅人生的圖畫。她就是弗羅雷斯信中說的那位頗有理想的青年。
我是在中文系的圖書館認識她的。那是一個星期六的上午,她和弗羅雷斯一邊翻閱著《人民畫報》《中國攝影》,一邊評論上面的藝術(shù)作品。通過弗羅雷斯的介紹,我和她攀談起來。她活潑開朗,說起話來快如流水,簡直叫人難以插話。她熱烈地贊揚繪畫藝術(shù):“假如一個畫家的畫能表現(xiàn)出人們生活中的苦與樂,人們心靈中的丑與美,那么它的藝術(shù)感染力可以勝過一首詩?!边@次的接觸,她留給我的印象是:酷愛藝術(shù),求索藝術(shù)的美。
后來,中文系一位學(xué)生向我介紹了這位姑娘的情況:她少年就愛美術(shù),中學(xué)時期初露才華,又慣用“天才”的字眼談?wù)撐乃噺?fù)興時期的“三杰”(達·芬奇、米開朗基羅和拉斐爾),于是被同學(xué)們譽為“天才的女畫家”。她家住在北方山區(qū),因生活貧困,一邊給人家看孩子,做零工,一邊在美術(shù)學(xué)院學(xué)習(xí)。她常常羨慕幸運者,感嘆自己的遭遇。
弗羅雷斯的信引出了我的疑竇:莫非這位“女畫家”迫于世事的艱辛而放棄了自己的理想?
她的一位好友證實了我的猜測。為了安慰饑腸,“女畫家”拋棄了學(xué)業(yè),嫁給了富商,整日濃裝艷抹,充當招攬生意的“活廣告”。她向這位好友發(fā)出了哀嘆:“我只好結(jié)婚,登上悲劇的舞臺,做著應(yīng)酬命運的幻夢……”就這樣,她心中燃燒的火熄滅了!
年輕的漢學(xué)家
寫到這里,我想起年輕的漢學(xué)家—安娜·布雅蒂女士。她在人生的道路上剛剛起步的時候,就開始研究魯迅。在我的意大利學(xué)生中,一談到攻讀魯迅著作的原文,很多人都驚嘆:“不可想象,簡直是攀登一座艱險的奇峰!”因為,這需要有獻身事業(yè)的精神,犧牲常人所需求的各種享受,拼搏不息。年年月月,安娜在翻譯魯迅作品中送走夕陽,迎來朝霞。到1978年,她直接從中文翻譯了魯迅1925年至1936年的雜文四十多篇,已由《瑪佐塔》出版社編輯成書。為了便于意大利讀者更好地了解中國這位偉大的作家,她在此書的前言中對魯迅的生平和作品作了詳細的介紹。后來她又翻譯出版了《魯迅詩歌十首》。
1980年,她應(yīng)邀在威尼斯大學(xué)中文系開了關(guān)于魯迅詩歌的專題講座。深刻的思想,啟迪著學(xué)生的智慧。不少學(xué)生受到她的鼓舞,讀起了《<吶喊>自序》《阿Q正傳》《故鄉(xiāng)》。有的高年級學(xué)生把研究魯迅作為畢業(yè)論文的題目,還有的學(xué)生用中文在本子上工工整整地寫著: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獻身事業(yè)的人,生命的鼓點總是響著的。1981年2月,這位年輕的漢學(xué)家與特雷卡尼百科全書出版社簽定了翻譯出版《魯迅詩集》的合同,并把翻譯這部詩集“作為紀念中國這位偉大文學(xué)家的微薄禮物”。為了準確地理解和翻譯原著,她廣泛地收集資料,除了深鉆中文本以外,還查閱英文、法文、德文、俄文以及日文版本,為了一個字,一個典故,一條注釋,常常晝夜伏案,探索真意,博采眾長,一筆筆,一句句,熔鑄著對魯迅的深厚情感,成為中國人民的真誠朋友。在著名作家劉白羽的訪意散文中,記載了和這位年輕的漢學(xué)家會晤的情況。
安娜的勝利,打開了一些年輕人的希冀之門。威尼斯大學(xué)中文系畢業(yè)生古依德,在中國留學(xué)完畢回國后,一直為失業(yè)苦惱著。失望者的呻吟和拼搏者的強音在他的心中交替地起著作用:路,究竟怎么走?最后,他的心和拼搏者產(chǎn)生了共鳴,認定了一條路—為發(fā)展意中友誼撒播種子。1981年春,為慶祝威尼斯和蘇州結(jié)成友好城市,中文系創(chuàng)辦了新的刊物《中國》,古依德勇敢地擔任了這一雜志的主編。消息傳到中國,蘇州市長發(fā)去了熱情洋溢的賀詞。意大利各地的漢學(xué)家、友好人士紛紛為該雜志撰文,教師和學(xué)生也在上面表達美好的感情。在意大利,擔任這樣雜志的主編不算是一種固定職業(yè),但這是一朵具有特殊意義的新花,傾注著這位求索者的心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