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群 段躍
心理慣性與啟動阻力
記者:楊冠三同志(中國社會調查系統(tǒng)負責人),您曾把改革的社會心理比喻為“隱秘王國的波動”,您能把這個“波動”給我們簡單介紹一下嗎?楊冠三:改革中的社會心理主要經歷了這樣幾個階段:
十二屆三中全會之后,我國改革的重點由農村轉入城市。城市居民耳聞目睹了改革給農村帶來的神奇變化,昔日不得溫飽的農民,短短幾年間,不僅有買汽車的,還有買飛機的,甚至還有人飛到國外觀光。在這種對個別實例的片面宣傳鼓舞下,在也有可能當“萬元戶”的憧憬中,“改革=立即提高收入”的公式潛入人心,成為當時比較突出的一種心理狀態(tài)。
長期的低收入、低消費使人們厭惡舊體制,歡迎改革,這種情緒無疑是有利于改革的,但是在人們對改革抱有過高收入預期的同時,卻忽略了對改革長期性、艱巨性的認識,缺乏承受各種風險的心理準備,這就預示著一種可能—思想混亂和社會失穩(wěn)。當以農副產品價格放開為主的價格改革全面展開以后,面對物價上漲、價格波動以及物價管理上的一些漏洞,不少人瞠目結舌,不知所措。甚至怨聲載道了。從這時開始,我國現階段社會心理結構的最顯著的特征開始表現出來,這就是支持改革的積極心理特質與高依賴性、低風險承受能力的保守心理特質并存。這種高動力,低能力的矛盾狀態(tài)可能會在相當長時期內存在。
隨著時間的推移,在“大鍋飯”體制下生活慣了的城市居民,艱難地接受了市場生活的鍛煉,逐步適應從價格凍結到價格放開的變化。這一時期人們對改革的理解和支持已不同于改革初始僅僅源于多年來累積的改革愿望,而已有相當一部分來自于改革本身的效果。效果一:人民生活水平的提高;效果二:消費者“主權”地位的上升。這兩大效果帶來了巨大的社會心理效益。在此基礎上,人們愿意為過更好的生活而承擔風險,這是此間社會心理的特點。
于得海(中國社會調查系統(tǒng)工作人員)人們從習慣的生活走進不熟悉的新生活,產生心理震蕩是很正常的,就象一個你已經很適應的環(huán)境突然要改變,你總感覺別扭一樣。我們權且把這種“別扭”稱作對原有生活的“心理慣性”,那么由此帶來的必然是對新事物的“啟動阻力”。當一件不被人們所了解的事物開始出現并影響社會的時候,人們對它的疑慮,擔憂、恐懼和好奇都是不可避免的。因為不管成功與否,人們都要為之付出代價。但是,經過一段時間的適應,人們了解和接受了它,“啟動”時產生的阻力就隨之消失。對舊體制的“心理慣性”與對新體制的“啟動阻力”是現階段社會心理的重要特點。這并不意味著人們對改革不擁護,其間沒有價值判斷。
既想要這個,又想要那個
記者:如果說不滿點的擴散反映著人們對各自利益的追求,那么人們最關心的一個現實則是,改革能在多大程度上滿足人們的需求和愿望,能給人們帶來多大的好處?
楊冠三:這實在是一個需要說清楚的問題。在我看來,現在對于改革的最大心理障礙莫過于人們既留戀舊的,又向往新的;既想要這個,又想要那個。實際上這是不可能的。迄今為止的任何一項改革都是在增加人民生活中的不確定性、即風險??梢曰叵胍幌?,從農村包產到戶,到城市價格改革,再到勞動制度改革,沒有哪一項不是在增加人們生活中的風險,只有增加了風險,人才有動力,不然,安安穩(wěn)穩(wěn),全由國家給長工資,包下來,干多干少沒關系,人哪來的動力?因此可以說,改革的任何一項好處都是與風險、代價相伴生的。一位法國人在《多多益善》這本書中寫道:“假定原則上把三大獎勵:生活水平、收入有保障和職業(yè)穩(wěn)定,以既得權益的形式統(tǒng)統(tǒng)歸入某些彩票,這種方法是造成不公正的源泉。如果我們承認,我們的財富是與市場經濟相聯(lián)系的,那么誰也不能既要財富又不接受市場經濟的某些不利條件的制約。因此,必須在這三張王牌中減去隨便的一張王牌?!彼倪@種說法不一定準確,但很有道理,只能在不同的選擇之間作出取舍,一些人自擔的風險應換來更高的收入,而另外一些人工作上的保障換取的應是較低的收入。他說得好:“情況不同而又要保持公正,世上沒有比這更難辦的事了;然而下個命令:要么都當領工資者,要么都有保障,世上也沒有比這更荒謬的了。只要有可能做到多種形式,就應該鼓勵而不是取消。人有多種多樣,這是天賜良機,應該抓住不放,一刀切的辦法歷來是最不靈的辦法。”應該實行一種人人都要作出努力的分配體制,任何人不得置身競爭之外,另方面有功必賞,誰也不例外。這樣,強行分牌的社會就會逐步成為自己選牌的社會。我們希望群眾能在這方面理解改革,既要享受舊體制下的低物價,又要享受新體制下的市場豐富;既要享受舊體制下的職業(yè)保障,又要享受新體制下的掙錢機會多,兩者在現階段是不可兼得的。抽象地說,公平與效率是不可兼得的。為什么改革越深入,人們的不滿點越多?
記者:改革帶來了經濟的振興和人民生活水平的提高,這是人們有目共睹的??墒菑慕终勏镒h中卻發(fā)現人們的不滿點越來越多,情緒似乎挺消極,應該怎樣解釋這個問題呢?
楊冠三:這確實是一個不可回避的事實。從我們進行的社會調查分析中就可以看到,一是群眾不滿的方面在明顯增加,由過去集中于物價上漲,擴大到以權謀私、任人唯親、法制不健全,不能自由選擇職業(yè)、收入不平等等多方面。二是人們對改革的期望已不再集中于收入多一點,參與期望—參與社會生活的政治要求,社會期望—提高社會地位或實現自我的要求;機會期望—獲得更多自由擇業(yè)和公平競爭機會的要求,都已成為改革期望的重要內容。三是隨著改革的推進和利益格局的變化,不同的社會群體在改革期望、承受能力和改革態(tài)度上的差異日趨顯著。
于得海:從社會發(fā)展的角度來著,不滿點的擴散和分化,是一種趨勢。作為一個保守和封閉的社會,人們普遍受一個東西制約,一種東西就可能代表一切。改革開放后,人們的自由度大了,不同的要求就出現了,隨著社會的進步,人們的需求也不會只集中在物質方面。從西方一系列發(fā)展后的結果分析可以看到,分化是其中的一個結果,對政治參與冷漠也是一個結果,這就涉及到你們所提出的為什么感到人們的心理狀態(tài)較為消極的問題。這個問題需要有一個正確的理解。所謂冷漠,是對總體參與的冷漠,而人們對關系到自己利益的事情并不冷漠,也不會冷漠的,,只是關心的范圍不一樣了,更關心自己所在的單位以及與自己利益有關的集體了。積極的意義在于,這使人們把那種空泛地對改革的支持變?yōu)榫唧w的行為,把那種抽象的參與變?yōu)楸容^具體的參與。改革進行到微觀程度,也就到了改變人們自己的時候。比如簡政放權以后,企業(yè)增加了自主權,成為一個比較獨立的實體,這就需要工人大量參與工廠的、班組的日常事務,以前提出的“從我做起,從現在做起”,就是一個在現實生活中你自己怎樣支持改革的很實際的問題,引導得好,會產生積極的結果。
楊冠三:對,社會心理的這種變動對進一步改革提出了約束條件,也為進一步改革帶來了新的機會。我們拿群眾不滿的等級次序與要求改革的等級次序進行相關分析,發(fā)現群眾最不滿的,也就是改革要求最迫切的。改革的不斷深入,使人們對舊體制增加了不滿,從這種不滿中又引出更廣泛、更高層次的改革要求,進一步改革肯定還會誘發(fā)出人們更多的不滿—這種循環(huán)本身就為改革提供了源源不斷的動力。
中間組織不能是擺設
記者:改革使整個社會的利益格局發(fā)生了變化。人們有了不同的利益就有了各自利益表達的需要。在深化改革的過程中,建立和健全各種集團的利益表達渠道是一件非常緊迫的事情,這也是我們的一個薄弱環(huán)節(jié),你們對此看法如何?
于得海:這確實是一項很重要的工作。如果沒有正常的利益表達渠道,人們就會自覺不自覺地采取某些不正常的、過激的方式反映和表達自己的愿望和要求,如騷亂,游行、罷工等等,在心理學上把這種現象稱為“心理外逃”。這方面最突出的例子是波蘭。波蘭為什么有團結工會,就是因為原來的工會起不到表達工人利益的作用,而團結工會組織罷工反對物價上漲,滿足了工人這種利益表達的要求,所以團結工會發(fā)展很迅速。我們應該汲取和借鑒這些經驗教訓。東歐國家的改革告訴我們中間組織的功能不健全,沒有正常的利益表達渠道,讓政府直接面對群眾,這一方面增加了群眾對政府的直接沖突,加大了政府的負擔,另一方面群眾的利益要求也不能很好地“下情上達”,如此這般,很可能產生災難性的后果。
因此,提高群眾團體這些中間組織的地位和作用使我們的工會,共青團、婦聯(lián)等群眾團體真正成為其成員的利益代表,是政治體制改革的一項重要內容。應該說,長期以來這些中間組織的作用發(fā)揮得很不夠,從我們最近的調查中看,人們對群眾團體的期望與群眾團體的現實作用和地位不符。在回答“群眾團體的最主要職能應該是什么”這一問題時,分別有29。%、23.2%和16.2%的人認為應該是“為成員爭權益”,“代表成員反映意見”和“維護成員合法權益”。人們已經產生了提高群眾團體地位,擴大群眾團體代表成員利益作用的要求。我們以為、中間組織的作用隨著簡政放權等政治體制改革措施的深化,已經越來越被提到重要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