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聯(lián)〕尼古拉·阿列克謝耶維奇·奧斯特洛夫斯基
……電話鈴聲闖入美夢,令人興奮的幻覺恐懼地消失了……醒來,我的第一個感覺就是我這被癱瘓所釘住的身體難忍的疼痛。這就是說,幾秒鐘之前還在作夢,在夢中我是年輕,有力,騎著戰(zhàn)馬象疾風一般奔向初升的太陽。我并不睜眼,這沒有必要:在這一瞬間我正回憶著一切。八年前,殘酷的疾病使我倒在床上,動彈不得,弄瞎了我的眼睛,把我周圍的一切變成了黑夜。已經(jīng)八年了!
肉體的劇烈疼痛,向我猛烈攻擊,既殘酷又無情。我本能地作著初步的反抗——緊緊地咬著嘴唇。第二次電話鈴聲趕緊地跑來援助我。我知道,生活在號召我去反抗。媽走進來。她送來早晨的郵件——報紙、書籍、一束信件。今天還有好幾次有趣味的約會。生活要取得它應有的權(quán)利。痛苦滾開吧!清晨短時間的搏斗結(jié)束了,同往日一樣,生活戰(zhàn)勝了。
——快點,媽媽,快點!洗臉,吃飯!……
母親把未喝完的咖啡拿走。我馬上聽見我的秘書阿列克山得拉·彼得洛夫娜的問安。她象鐘一樣準確。
人們抬我到花園的樹蔭底下。這里一切都準備好了,預備開始工作。趕快生活。就因為這個,我的一切欲望才那樣強烈。
——請讀報吧。在意大利和阿比西尼亞的邊境上有什么消息?法西斯主義——這個帶著炸彈的瘋子——已經(jīng)向這里猛進了。沒有人知道他什么時候,向什么方向扔下這個炸彈。
報上說,國際關(guān)系是錯綜復雜的亂蜘蛛網(wǎng),破產(chǎn)了的帝國主義底矛盾無法解決……。戰(zhàn)爭的威脅象烏鴉一樣盤旋在世界上空。日暮途窮的資產(chǎn)階級已將自己僅有的后備軍——法西斯青年匪徒——投入競技場。而這些匪徒正在使用斧頭和繩索,將資產(chǎn)階級的文化很快地往中世紀扭轉(zhuǎn)去。歐洲非常沉悶,發(fā)著血腥氣味。1914年的暗影,甚至瞎子也能看見了。世界狂熱地擴充著軍備……。
夠啦。請讀一些我國的生活吧!
于是我聽到了可愛的祖國心臟底跳動。于是在我面前便顯現(xiàn)出一個青春、美麗、健康、活潑,不可戰(zhàn)勝的蘇維埃國家。只有她,只有我的社會主義祖國,舉起了和平的和世界文化的旗幟。只有她創(chuàng)造了民族間的真正友誼。作這樣祖國的兒子該是多么幸福啊!……
阿列克山得拉·彼得洛夫娜念信啦。這是從遼闊的蘇聯(lián)遙遠的盡頭給我寫來的——海參威、塔什干、費爾干、第弗利斯,白俄羅斯、烏克蘭、列寧格勒、莫斯科。
莫斯科,莫斯科呀!世界的心臟!這是我的祖國在和她的兒子中的一個互相通話,和我,和《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一書的著者,一個年輕的初學的作者互相通話。幾千封被我小心保存在紙夾中的信——這是我最珍貴的寶藏。都是誰寫的呢?誰都寫。工場和制造廠的青年工人、波羅的海和黑海的海員、飛行家、少年先鋒隊員——大家都忙著說出自己的思想,講一講由那本書所激發(fā)的情感。每封信都會教給你一些東西,都會增添你一些知識。看吧,一封勸我勞動的信寫道:“親愛的奧斯特洛夫斯基同志!我們焦急地等待著你的新小說《暴風雨所誕生的》。你快點寫吧。你應當把它寫得很出色。記住,我們等著這部書哪!祝你健康和有偉大的成就。別列茲尼克夫制铔工廠全體工人……”
第二封。這封信通知說,1936年,我的小說將在幾家出版局同時出版、印刷總數(shù)五十二萬冊。呵!這簡直是一支書籍大軍了!……
我聽見:門外,輕微的喔喔聲,汽車站住了。腳步聲。問安。聽聲音,我就知道,這是馬里切夫工程師。他正在建筑一所別墅,是烏克蘭政府給作家奧斯特洛夫斯基的贈禮。在古老花園的濃蔭林木中,距海濱不遠,將建造起一所美麗的小型別墅。工程師打開了設(shè)計圖。
——這邊是您的辦公室、藏書室、秘書辦公室,還有浴室。這半面是給您的家屬住用的。周圍陽光很充足。棕樹、木蘭……
一切都預各好了,就為著讓我能安心工作。我深深體會到祖國的關(guān)懷和撫愛。
——對于這個設(shè)計您滿意嗎?——工程師問。
——這太好了!
——那么我們就動工啦。
工程師走了。阿列克山得拉·彼得洛夫娜翻開記錄本子?,F(xiàn)在是工作時間。在天黑以前誰也不到我這里來,都知道我在忙。幾個鐘頭的緊張工作。我忘卻周圍一切,回憶著往事。在記憶中出現(xiàn)了動亂的1919年。大炮在怒吼……黑夜里火光沖天……大隊的武裝干涉者侵入了我國,于是我的小說的主人公,忘我犧牲的青年便和自己的父親們并肩作戰(zhàn),予這種進攻以反擊。
一一四個鐘頭了,該停止啦,——秘書小聲說。
午餐……一小時休息……。晚間的郵件——報紙、雜志,又有來信。我聽人們念小說。陽光消失了。我看不見,但我感覺到?jīng)鏊狞S昏在移近著。
許多人的腳步聲在沙沙地響。洪亮的笑聲。這是我的客人們,我國英勇的少女們,女跳傘家,她們曾打破了世界遲緩跳傘的記錄。同來的還有索契城參加新建筑工程的青年團員們。偉大建筑的隆隆響聲竟被帶進這幽靜的花園。我暗中想象著,外面正在如何地用水泥和柏油鋪著我這小城的街道。一年前還是曠野的地方,現(xiàn)在已經(jīng)聳立著宮殿似的療養(yǎng)院的高大建筑了。
天黑了。屋里靜靜的??腿俗吡?。人們念書報給我聽。輕輕的敲門聲。這是工作日程上規(guī)定的最后一次約會。英文《莫斯科日報》的記者。他的俄語不太好。
——是真的嗎,您從前是一個普通的工人?
——真的,當過燒鍋爐的火夫?!?/p>
他的鉛筆很快地擦著紙響。
——請您告訴我,您很痛苦吧?您想,您是瞎子呀。躺在床上不能動許多年了。難道您一次也未曾想到自己失去了的幸福,想到永遠不能恢復看東西、走路,而感覺失望嗎?
我微笑著。
——我簡直沒有時間想這些。幸福是多方面的。我也是很幸福的。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無比驚人的快樂,而且我感覺出自己的手也在為我們大家共同建造的美麗樓房(社會主義)砌著磚塊,這樣,我個人的悲痛便被排除了。
……黑夜。我睡下,疲倦了,但很滿意。又生活了一天,最平凡的一天,但過得很好……
一九三五年九月二十七日
(題圖:陳幸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