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 清
這個書名有些“朦朧”,卻并不浪漫,不知會不會有人誤認為是一本討論木工經(jīng)驗或各類鋸具功能的實用性著作?
然而這的確是一部寫實的書,記錄了作者——一個嶄露頭角、頗富才華的青年詩人自一九五七年罹禍至十一屆三中全會前的生活遭際;罹禍后的詩人也確曾做過拉大鋸的“解匠”,他用有形的大鋸將圓木分解成一塊塊木板,同時自己的靈魂也在經(jīng)受著人生中無形、卻更尖利的鋸齒的嚙噬……
流沙河是以發(fā)表“大毒草”《草木篇》而聞名于全國的青年“大右派”,加之父殺母管,此后的厄運便不想可知了。他被開除了團籍和公職。在監(jiān)督勞動期間,掃地、燒水、拉車、煉鐵、開荒種菜都干過;后來又被趕回了故鄉(xiāng),拉了六年大鋸,繼而又釘了六年包裝箱……羸弱的詩人,全靠出賣體力勞動維持著生計。然而,以“老九”骨頭之“賤”,他仍舊苦讀不已,寫詩作文不止,正派地作人,不自暴自棄,頑強地挺過來了,他的精神依然堅韌而完整,沒有被人生中那把無形而又無情的大鋸分解成一小塊兒、一小片兒加上一大堆鋸末。詩人終于能自豪地引證保爾·柯察金的那句名言:“我得到的仍然比我失去的多!”一九五七年罹禍者不少,在政治和生活的雙重壓迫下,有人頹唐了,有人怯懦了,有人庸俗了,有人“聰明”了,有人甚至也學會害人了,但更多人沒有,他們依然故我,正直作人,銳氣如初,流沙河正是其中的一個。
這是一本只有十幾萬字的小集子,堪稱作者個人二十年的小《春秋》,但從中也可見出整個國家的大《春秋》。那的確是個多災多難的年代,全體人民都在受苦受罪,不獨流沙河一人而已。然而作為一個生活在社會最底層的“賤民”,他的這本人生實錄是可以引起人們的一些思考的,且不說作為“文革”序史和“文革”史的一隅看待,即以作品所表現(xiàn)出來的積極的人生觀而論,就頗有一點哲學意味了,至少可以啟迪人們,哪怕到了最艱難的時刻,也要能扛得過去,而事實也證明沒有什么是扛不過去的!
時間對于人們的記憶來說,猶如一層層的過濾紙,過濾后留在記憶中的往往是比較美好的東西。因此需要有人或有更多的人從各個角度將悲劇性的歷史真實地記錄下來,使后人永不忘記,而免于重蹈覆轍。我想,這也正是一切所謂“傷痕文字”(我不用文學二字,并非否認文學具有一定意義某種程度上的真實性,而是以為不加渲染的實事求是的紀實文字更適宜再現(xiàn)歷史,當然有紀錄影片就更好)存在的價值。
(《鋸齒嚙痕錄》,流沙河著,三聯(lián)書店一九八八年一月第一版,2.2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