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曉軒 連建民
編者按:外匯黑市觸目驚心。我們有針對性地把這一社會問題的一個縮影披露出來,供讀者們思考。
喧嘩與騷動
北京外匯黑市的出現(xiàn)始于公元1984年。
公公道道地講,北京人腦袋里那根同經(jīng)濟有關(guān)的神經(jīng)一向木得可以。那個時候,倒匯現(xiàn)象在南方沿海已蔚成氣候,京城里卻動靜全無。偶有交易也絕想不到可以做到大街上。但北京畢竟是首都,是中國同世界交往的中心。海禁大開后,這里對外匯黑市的形成具備著得天獨厚的條件:大量的外國駐華機構(gòu),大量的海外來往賓客,大量的涉外企事業(yè)單位,大量的外匯商店以及形形色色的出國機會與國際交往,這是中國任何其他城市或地區(qū)包括南方沿海所無法相比的,而北京人對此似乎并無覺察。
終于有人來啟蒙了。一些外地人突然成群結(jié)隊地出現(xiàn)在京城街頭,他們以毫無羈絆的天性公開地、大張旗鼓地在這里做開了外匯買賣。
于是北京人也警醒了。于是北京才出現(xiàn)了以它自己的居民為主的秘密外匯市場。
外匯黑市在北京一旦形成,就必然要顯示出它的大都市氣魄。使館區(qū)附近,外交公寓周圍,特供商店門前,旅游景點內(nèi)外,四面開花,八方結(jié)果。截至1088年10月前,全市黑市場所已發(fā)展到三十余處。依其規(guī)模與活躍程度排列,前幾名為:秀水東街、三里屯、動物園、八達嶺、東華門。此外,還包括安貞橋、東交民巷、白孔雀藝術(shù)世界、北京飯店、……一句話,外國人走到哪兒,外匯黑市就等在哪兒,方便之極。
在黑市上出手外匯的當然不僅限于外國人。翻譯,導(dǎo)游,出租汽車司機及飯店、旅游品商店、外企單位工作人員可算一類;歸國探親、觀光的華僑、港澳臺胞及外籍華人另算一類;有海外關(guān)系可不斷得些外幣匯款的再算一類;還有一類較為特殊,表面上他們似乎沒有任何外匯來源,但他們手中的外匯絕對貨真價實。
上述所有各類人等都不屬于我們所說的“匯販子”這一范疇。他們的黑市出匯,充其量是為自己增加額外收入。只有把外匯買賣視為職業(yè)或主要經(jīng)濟來源的,才能納入“匯販子”的概念。
盡管如此,依然是這些不能被稱之為匯販子的人造就了北京的外匯黑市。
北京的外匯黑市在價格上接受廣東的指導(dǎo),隨廣東黑市價格的浮動而浮動。如同內(nèi)地的開放程度追隨南方沿海的進展而進展一樣。其直接原因是,在北京黑市上小股集中起來的外匯,要大宗地在廣東(亦有福建)黑市出手。
另有部分外匯在北京就地消化。
外匯黑市的交易形成,經(jīng)歷過一個由簡單到復(fù)雜的過程。提高交易難度的是切匯的出現(xiàn)。切下一刀之意;所謂切匯,即是在外匯交易申,從主顧應(yīng)得的數(shù)額里扣下一部分錢。
東華門派出所1986年9月1日的一份報案記錄,對此有著形象的描述:“……他(指匯販子)跟我講好的1∶6.5。我先拿出100美元給他了,他也遞給我一疊錢,全是10元一張的,說:‘你數(shù)數(shù),別差了。我一數(shù),不是650元,而是630元。他說:‘是嗎?那我再數(shù)數(shù)。他接過錢又數(shù)了一遍,說:‘可不是。少了兩張,我再給你添上。說著又從褲子口袋里掏出20元錢一起交給我?!@回對了吧?我拿著錢也沒數(shù)就走了,可回家一看,根本不是650元而是400元……”。
這就是典型的切匯。匯販子在數(shù)第二遍錢時隱蔽地扣下了250元,那位顧客被切了一刀。
假如事主最后再把錢數(shù)一遍呢?答案是:哪容得他再數(shù)。馬上旁邊就會有人大喊:警察來啦!于是大家一哄而散。此招屢試不爽,切匯于是風行。
最完美的合作形式是六人聯(lián)手:主刀、副刀、主聯(lián)(聯(lián)系人),副聯(lián)(聯(lián)系人),托屜(手托籠屜之意,籠屜里自然裝的是錢),吃喜兒(即佯裝圍觀,時刻準備喊“警察來了”的那一位)。事成可謂得喜,有喜大家同享。
就整體看,匯販子隊伍的文化水平不高。然而文化水準同智商沒有直接關(guān)系。在這一點上,他們信服魯迅先生的“人生糊涂識字始”。他們把形形色色的貨幣連同形形色色的主顧,玩弄于股掌之間,顯得勝任愉快。他們并不反對學(xué)習(xí),社會便是他們的課堂。那是一本無字書,無論怎樣讀也不會癡呆。
同時,他們還自信且百折不回。
否則,他們也吃不了這碗飯。
“新興資產(chǎn)階級”與“舊貴族”的對話
我與他在義利咖啡館一張臨窗的餐桌上對面而坐。
地點是他選的。他同意“好好聊聊”,前提是不許帶人。
“我是‘新興資產(chǎn)階級,你是‘舊貴族。你有社會地位,受人尊重。但是你在經(jīng)濟上是軟弱的。我跟你正好相反”。
他不是一般的匯販子。他是北京東華門“三大名刀”之一。圈子內(nèi)的稱呼是林老虎。但那是過去的事。眼下他擺著一個相當規(guī)模的書攤,并且正在籌建一家生產(chǎn)方便食品及飲料的工廠。
林今年26歲,高中畢業(yè),父親是老北京拉洋車的。林是獨苗。但他的氣質(zhì)極好,風度翩翩且不卑不亢。你看不出他的出身。
“你想談什么,就談什么。我毫無顧忌?!绷终f。
這話我信。看得出他不是那種畏畏縮縮的人。
以下是對話實錄:(飯錢是他付的。所以,他為主,我為客)。
客:當初為什么沒考大學(xué)?
主:經(jīng)濟原因??忌鲜菦]有什么問題的,問題是上不起。我父親退休了,一個月拿五十幾塊錢,母親沒工作。我當時的任務(wù)是盡快找工作,養(yǎng)家。
客:那么你當時找了什么工作?
主:什么工作也沒找著……噢,也不是。街道曾經(jīng)給安排了一次,是個包裝廠。我去一看,全是老頭老太太,坐在那兒糊紙盒。我就走了。那活不是我干的,我一次沒服從分配,街道就不會再安排了。
客:你待業(yè)時間有多長?
主:要說也沒多長,不到一年吧。我自己找事干了。賣西瓜,倒服裝,后來才開始倒匯。
客:你開始干的行當是國家政策允許的,而倒匯是不允許的。你為什么放棄了前面的而選擇了后面的?
主:這個原因很復(fù)雜。我追求兩樣?xùn)|西,金錢和平等。你知道這兩樣?xùn)|西對處于我這個階層的人意味著什么。如果家境允許我上大學(xué),我當時會上的??晌覜]這個條件。我父親說這叫命。命里注定我要走一條和他一樣的路,過一種和他一樣的生活。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可我不信這個。我的目標不僅僅養(yǎng)家糊口,而是不再重復(fù)我父親的歷史。
客:不管怎么說,倒匯畢竟是國家不允許的。
主:是這樣。這里有偶然。也有必然。一個朋友想買彩電,托我去黑市上換點外匯券。我就去了,這一去就是連著三天。三天里我就下了決心,這活兒不錯!
客:來錢快?
主:這是個原因,還有再深一層的原因:你在這兒可以體驗到平等,一種真正的人格上的平等。你……
客:慢,這點需要解釋一下。
主:好,我可以詳細解釋。
不管什么人,不管你屬于社會上哪個階層,三教九流,五行八卦,你到這兒來,進行黑市交易,你就和你的對手處在了一個完全平等的地位。這兒沒有階級,沒有特權(quán),沒有地位,沒有證件,沒官沒民,沒大沒小……
我長這么大,一向最喜歡一個地方:澡堂子,大家全光著身子進去,赤條條的,誰也不比誰多什么,誰也不比誰少什么。上帝面前人人平等。可等一穿上衣服出來,各種差別就有了。上帝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外匯黑市就是個跟澡堂子差不多的地方。在這兒你穿什么衣服都一樣!我非法你也非法,你想換我也想換。談得成就談?wù)劊劜怀删筒徽?。誰也不管誰,誰也不求誰,誰也用不著向誰低三下四,誰也不能對誰居高臨下。
——這就是我說的平等??梢哉f,我走這條道兒,是出于一種自覺的追求。
客:既然你對你所從事的這項活動有這樣“美好”的認識,為什么又掛刀了呢?
主:第一,倒匯畢竟風險太大;第二,我賺的錢已經(jīng)為日后的起步打下了足夠的基礎(chǔ);還有第三,那就是我對過去的自己有了某種超越……
客:好,前兩點可以不談,請談?wù)劤健?/p>
主:可以。應(yīng)該說,在外匯黑市上混了這兩年,我對自己、對人、對社會都有了更進一步的了解。我覺得我是這兩年突然長大的。每個人都得不斷否定自己,才能日趨完善——盡管誰也完善不了。我認為過去最大的毛病是狹隘,比如對平等的認識。我在外匯黑市上尋求到的平等就是一種狹隘的平等。一種虛幻的,多少有點兒自欺欺人的平等。也可以叫“澡堂子”平等——一出“澡堂子”就沒了。
我的追求不變:金錢和平等。但含義和過去已經(jīng)有所不同。比如我不再想把東西倒來倒去,而是想走辦企業(yè)的路子。
客:好吧。最后一個問題。這個問題很不禮貌。所以你也可以不回答。但我不妨問一下。你這兩年賺了多少錢?
主:沒關(guān)系,我可以告訴你——
林說了個數(shù),我嚇了一跳……
天完全黑了。窗外街燈下的東華門大街依然熙熙攘攘,輕柔樂曲襯托中的義利咖啡館依然安寧恬靜。
辦法會有的
一張碩大的網(wǎng)悄然落下,罩住安貞立交橋北側(cè)那小塊方寸之地。
從那里經(jīng)過一條很不起眼的狹長通道拐進去,就是出國人員服務(wù)部的提貨處。不錯,出一趟國,總是要有些貨提回家的。大批進口原裝冰箱、彩電、錄相機、電子琴、吸塵器以至摩托車、空調(diào)器源源不斷地從那個狹長通道魚貫而出,走向堪稱幸運的千家萬戶。
那個通道的出口,就是外匯販子的聚集之處。
1987年1月11日上午,87名匯販子在安貞立交橋北側(cè)同時落網(wǎng)。
這就是對外匯黑市的大拉網(wǎng),又稱為兜捕。而匯販子與刑警們卻更習(xí)慣管這叫“大抄”。
類似這種大抄,北京各城區(qū)公安局每年都要進行一至兩次。盡管這樣,30個外匯黑市點平均計算,一個點也要幾年才輪到一次。因此,大抄的作用,基本上還是屬于震懾。
然而,全市那么多黑市點,東方不亮西方亮,抄了南方有北方。于是,外匯黑市又如此這般地呈波浪形向前發(fā)展起來。有低潮就有高潮,延綿無絕。
打擊,打擊,打擊。所有的打擊都是必要的,所有的打擊都取得了可能取得的效果。但是,所有的打擊都還未能制止外匯黑市的發(fā)展與蔓延。
這就很值得我們認真琢磨一下了。
事實上,當人民幣不是自由兌換貨幣,而國家實行匯價管制的同時,已經(jīng)為黑市交易的產(chǎn)生提供了可能性。外匯黑市在多數(shù)社會主義國家與部分發(fā)展中國家都程度不同地存在——這些國家均實行匯制管制。
后來,國家又發(fā)行了人民幣外匯兌換券。票面上標明:與人民幣等值。然而,實際上并不等值(國內(nèi)有關(guān)外匯券的存在究竟利弊孰多的爭論一直未斷,認為至少目前利大于弊的意見占上風)。
兩種表面等值實際不等值的貨幣在一個國家內(nèi)并存,國家貨幣——人民幣對外幣的兌收又由外匯券代替,自然會在百姓中引起一些惶惑。有一點每個人都清楚:這里頭有差價!
然而,國家又說:不得去追求這個差價。這等于向公民提出這樣一個要求:為了國家的整體利益,你要犧牲一些個人利益。這要求也是站得住腳,的。況且,這實在也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犧牲。只是,未必人人都能做到。
這是國家對她的公民的考驗。公民應(yīng)該做出令國家滿意的回答。然而,能不能想想辦法,讓這樣的考驗,避免一下呢?
辦法總會有的。
(摘自《報告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