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根廷〕恩·豪·康-卡雷爾 么素珍 趙紹天
老婦人沿著水泥臺階慢慢走下來。她一手拿著笤帚和撣子,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扶著樓梯扶手。最近幾個月,她已不知多少次清掃過“暗室”了。“暗室”是她的兩個兒子用慣的夸張叫法,那是一間用預(yù)制件在房頂上建起的簡易房,用來充作他們洗印照片的工作間。簡易房是他們自己動手建的,那時他們幾乎還是一對稚氣未脫的少年。
在樓梯下面,她的丈夫正注視著她,滿面關(guān)切、嗔怪的神色,不停地搖著頭。
“老太婆,你又到上面打掃去了。你忘了醫(yī)生的叮囑?”
“咳……醫(yī)生們對這種事情一無所知。為了建這個暗室,孩子們付出了多么辛勤的勞動。難道為了醫(yī)生的一句蠢話,就可以讓那間屋子布滿灰塵和小蟲。我告訴你,放大機上已經(jīng)有蜘蛛網(wǎng)了,可我前天剛剛擦過?!?/p>
“但是,今天是星期天,老太婆,孩子們要是看見你這么勞累,會不高興的?!?/p>
看到滿懷希望建立起來的東西沒人整理,他們也會不高興的。你還記得嗎?他們一直希望能象勞塔先生那樣,贏得國際獎。有一件事我是敢肯定的,那就是如果不是因為發(fā)生了那件事,他們早就得獎了……”
“行啦,行啦……別又提那事了,生活還要繼續(xù),老太婆……啊,對了,我牽著蘇爾坦去遛一圈……”
老人輕輕地吹了聲口哨。從院子深處,一只形銷體弱、不知什么種的狗搖著尾巴跑過來。狗的主人把一條皮帶拴在狗的項圈上。
“很好,蘇爾坦……你是一個乖孩子。一會兒見,老太婆……”
他們走了。早晨的陽光穿過對面廣場上那些樹枝的間隙,照射在老人的臉上,晃得他瞇縫起眼睛。老人牽著狗,不慌不忙地來到人行道邊。過馬路之前,堂何塞小心翼翼地左右環(huán)顧一番,然后才慢慢地穿過大街。他放開狗,狗立刻跑開去,嗅著那些樹本,他則徑直向他喜歡的那張長椅走去。這時,他的朋友——秋天的太陽神,暖融融地照著他,使他感到慰籍。老人有些吃力地坐下來(哎!這坐骨神經(jīng)痛鬧得他不得安生),眼睛雖然盯著那只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狗,他的思緒又象往常一樣,飛到了對他兒子們的回憶之中。
他的孩子們……仿佛他們就在眼前。大兒子是一名警官,身著藍色警服,瀟灑而英武;小兒子是攻讀社會學(xué)的大學(xué)生,活潑好動,對社會有一套革命思想。當(dāng)然了,兩人時常發(fā)生口角???,真的吵個沒完!可兇呢!兩個人都固執(zhí)己見,不肯退讓一步。生活中有些事真讓人不可思議,就象這兩個兒子,盡管爭吵不休,但并沒有妨礙他們繼續(xù)過單身、自由的生活,繼續(xù)同父母一起住在他們出生的舊房子里。他們之所以能夠住在一起,除了對父母的愛,毫無疑問還有他們對攝影的共同愛好。他們商定在從事攝影活動的時間內(nèi),絕不討論政治。暗室是一個中立區(qū),在這里只談鏡頭、濾色鏡、底片和放大器。這個平頂房上的簡易大屋只容納他們意趣相投的共同愛好。當(dāng)然,在暗室之外就又當(dāng)別論了。
就這樣,時間到了那個五月一日,擔(dān)任警官的兒子一天前就在局里待命,他奉命指揮一個警戒分隊,以防工人集會時發(fā)生騷亂。上大學(xué)的兒子象往常一樣,參加了示威者中最激進的團體。于是出現(xiàn)了在這類情況中經(jīng)常發(fā)生的事情:喧叫聲、口號聲、震耳欲聾的鼓聲,高舉著的標(biāo)語牌就象高舉著的戰(zhàn)旗。接著不可避免的事發(fā)生了:警察的皮帶、不堪入耳的辱罵、擲出的石頭、打碎的櫥窗、廝打、奔跑、毒氣。
就在這當(dāng)口,就在騷亂之中哥哥遠遠望見他的弟弟扛著一面旗子,毫不躊躇地突然爬上紀(jì)念碑,全然不顧眼前的危險。哥哥向弟弟沖去,他的同事們事后對他父親講,他們看到哥哥抓住了弟弟的一只腳,同時大聲喊著……“下來,會把你……”話音未落,不知從什么地方掃來一串子彈,吞噬了他的聲音。一瞬間,兩個人都一動不動了,就象在慢鏡頭中所引起的幻覺效應(yīng)那樣,他們的身軀滑落下來,最后跌落在地上,一個身體橫壓在另一個身體上,擺成了一個十字。那面旗子就象一塊天藍與白色相間的裹尸布,仁慈地蓋沒了兩個渾身染滿鮮血的同胞兄弟……
有人在老人背上輕輕地拍了一下,把他從沉思中喚醒。
“哎,堂何塞……您怎么了?睡著了?”
跟他講話的是堂盧卡斯,一個象他一樣的退休人員。堂盧卡斯在他身邊坐下,遲疑了片刻,說道:
“看到今天早上的日報了嗎?”
“沒有,我牽著狗出來時,報紙還沒到呢。”
堂盧卡斯又遲疑了片刻,就把手中拿著的報紙遞給他,用手指著一張照片。堂何塞摸出他的眼鏡戴好,注視著那張照片。
“我本不該把照片指給您看,可是您知道,堂何塞……,我們兩家訂的是同一種報紙,我想您遲早會看到……”
堂何塞沒有回答。他的目光仿佛盯牢在他朋友指著的那張照片上了:他死去的兩個兒子,被一面浸透了鮮血的旗子覆蓋著,照片旁寫著一個危言聳聽的標(biāo)題:“今年最佳新聞?wù)掌缎值苤馈窐s膺普利策獎”。他一句話也說不出,只是摘下眼鏡,用手揩去一滴淚珠。另外那個老人惴惴不安地坐在椅上,十分后悔。
“對不起,堂何塞。如果我知道……您知道……一個人……最終……我知道什么……”
“好,堂盧卡斯,別著急,你說的不錯,遲早我會看到的,對,我這就回家去看看,但愿我能先把報紙藏起來,別讓老太婆見到照片。”
他站起身,輕輕地吹了聲口哨,當(dāng)狗跑到他跟前時,他重新把皮帶拴在項圈上。堂盧卡斯目送著他們穿過了馬路,進了家門。
剛剛推開第二道門,堂何塞就已明白為時太晚了。在那兒,就在院子當(dāng)中,他的老伴兒手里捧著報紙,已翻到有照片的那個版面。他走上去,默默地抱住她。最后,他稍稍離開老伴兒的臉,嘴上現(xiàn)出一絲凄涼的微笑,試探著一字一句地說:
“你已經(jīng)看到了?老太婆,你說得有道理……最后,孩子們總算獲得了國際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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