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 實(shí)
本世紀(jì)一百年,已屆最后一個十年光景了。這時候,歲月荏苒之感格外容易拂來。做事、睡倒之余,讀幾本舊書,更不覺會想到這上面去。有詩漫道:吟到天荒心事涌,長天一月墜林梢。譬如“五四”那時的作家,算上稍晚一點(diǎn)的,仍健在者恐怕已晨星寥寥;翻看給一九一七年至一九二七年的文學(xué)作記載的《中國新文學(xué)大系·小說集》,將作者數(shù)數(shù),大約也只有俞平伯、冰心、馮至等尚在的幾位了,最近才辭世的是曾寫出“世態(tài)一角”的凌叔華女士。我讀這本新文學(xué)的舊集子,不知怎地就想到了“逝者如斯”。
這本集子,收入馮文炳的幾篇小說。馮文炳又叫廢名,兩個名字都聽說過,但其人其文卻不知其詳。這難怪,因?yàn)橐粊矸N種文學(xué)史不大提他,大概覺得提不起勁來,二來,其生涯和創(chuàng)作均未于時代生活留下較深的觸痕。悄悄來,無聲去,廢名死于一九六七年,不知是否善終。一輩子常在做著教師的事。他的作品不多,寫作,從四十年代后就不勤了,稀少以至于無,除了一兩種講義。在還有一些名氣的現(xiàn)代作家中,廢名的信息實(shí)在不多。文學(xué)史之忽視他,也在常情之內(nèi)。
總覺得有個朦朧、模糊的影子似的。
我想多查一些關(guān)于廢名的資料,所獲無幾,幸虧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一九八五年印了一部《馮文炳選集》,把“影子”顯出來不少——一個在樹蔭下打坐、幻想的廢名,文有奇氣而生活平淡樸訥的廢名。履歷也確實(shí)平淡,照例應(yīng)該說:湖北黃梅人,一九○一年生,一九二二年入北大預(yù)科,后入本科英文系學(xué)習(xí),一九二九年畢業(yè),留校任教,抗戰(zhàn)時回鄉(xiāng)教書,之后重任教于北大,一九五二年轉(zhuǎn)吉林大學(xué)。倒不是有意省略,讓人掃興,廢名的經(jīng)歷就這么個尋常樣子。那么他的作品呢?也少令人激動,兼難讀。有特色的集子,我以為是《竹林的故事》,《桃園》,《橋》,均出版于一九三二年之前。還有若干出入文史的小文章,味道特別,與他的小說一樣,旨趣微妙而恍惚,似乎是李商隱以后,現(xiàn)代能找到的第一個朦朧派罷。
廢名的文字像他的人,多空靈氣,倒不一定是“做”出來的。究竟如何?想了解,待有所了解之后,又覺真是不易了然。然而廢名曾引日本作家佐藤春夫的話說:“一個人所說的話,在別人聽了,決不能和說話的人的心思一樣。但是,人們呵,你們卻不可因此便生氣呵。”得承認(rèn)這話透著幾分哲理:世上事究竟有不少難以完全了解,了解亦不免“錯位”。而廢名自己的話——“最高興我的文章的是我自己,最不高興我的文章的是我自己?!本箮еU機(jī)了。據(jù)說,廢名曾一度有厭世傾向,心好佛老,比較了解他的是周作人——
“余識廢名在民十以前,于今將二十年,其間可記事頗多,但細(xì)思之又空空洞洞一片,無從下筆處。廢名之貌奇古,其額如螳螂,聲音蒼啞,初見者每不知其云何。所寫文章甚妙,只是不易讀耳?!瓘U名在北大讀莎士比亞,讀哈代,轉(zhuǎn)過來讀本國的杜甫、李商隱、詩經(jīng)、論語、老子莊子,漸及佛經(jīng),在這一時期我覺得他的思想最是圓滿,只可惜不曾更多所著述,這以后似乎更轉(zhuǎn)入神秘不可解的一路去了?!瓘U名平常頗佩服其同鄉(xiāng)熊十力翁,常與談?wù)撊宓喇愅仁?,等到他著手讀佛書以后,卻與專門學(xué)佛的熊翁意見不合,而且多有不滿之意。有余君與熊翁同住在二道橋,曾告訴我說,一日廢名與熊翁論僧肇,大聲爭論,忽而靜止,則二人已扭打在一處,旋見廢名氣哄哄地走出,但至次日,乃見廢名又來,與熊翁在討論別的問題矣。廢名自云喜靜坐深思,不知何時乃忽得特殊的經(jīng)驗(yàn),跌坐少頃,便兩手自動,作種種姿態(tài),有如體操,不能自已……照我個人意見說來,廢名談中國文章與思想確有其好處,若舍而談道,殊為可惜。廢名曾撰聯(lián)語見贈云‘微言欣其知之為海,道心惻于人不勝天,今日找出來抄錄于此,廢名所贊雖是過量,但他實(shí)在是知道我的意思之一人。”(《懷廢名》)
性情內(nèi)向,甚至落落寡合,狷而不至于狂,這是廢名之為廢名(他會忽然一個人住到雍和宮的喇嘛廟里去),生前身后寂寞,卻也有他的超曠。他的天地不大,但藝術(shù)感覺不錯,也就不專是小,如汪曾棋指出,“寫小說同唐人寫絕句一樣”(廢名自語),“說穿了,就是重感覺,重意境”,也就成為另一個路子。雖然缺少“入世”的意態(tài),但說他不倚門戶比較淡泊,也還可以的。因此廢名雖一度為“語絲”中人,卻與社團(tuán)紛立沖突甚多的文壇瓜葛最少,也是不入時尚的地方。比較相知的當(dāng)然是苦茶庵,廢名的幾本集子的序都由周作人來作,可見。
魯迅先生有三言兩語說到廢名作品,恰到分寸,一是“沖淡中有哀怨”,一是不大“閃露”,“于是從直率的讀者看來,就只見其有意低徊、顧影自憐之態(tài)了”。(《中國新文學(xué)大系·小說二集·導(dǎo)言》)“直率”似乎是我們多年來更為習(xí)慣的一種閱讀情境,從這一面去看,廢名的短處明擺著;若從另一面看呢?“低徊”、“顧影”也便意味創(chuàng)作個性上的一種“廢名風(fēng)”,又何妨樹蔭下閑坐時看其一枝一葉……
在廢名那兒,生活枝葉的形影有恍惚迷離之致,猛一看就不大實(shí)在。譬如說,情節(jié)淡、主題也淡,沒有一般作小說多見的交代詳細(xì),起承轉(zhuǎn)合那一類,敘述起來,感覺到同別人不一樣,一是“簡”,一是“跳躍”,留空白而利用空白,便造成文章的奇氣,一是似乎自言自語,敘述者和敘述對象之間有一種自相纏繞然而又“夢非夢花非花”的關(guān)系,這同他語言“泉在澗石”的特色又是接近的。
——“流水潺潺,搖網(wǎng)從水里探起,一滴滴的水點(diǎn)打在水上,浸在水當(dāng)中的枝條也沖擊著查查作響。三姑娘漸漸把爸爸站在那里都忘掉了;頭毛低到眼邊,才把腦殼一揚(yáng),不覺也就瞥到那滔滔水流上的一堆白沫,頓時興奮起來,然而立刻不見了,偏頭已給樹葉遮住了,——使得眼光回復(fù)到爸爸的身上,是突然一聲‘阿呀!這回是一尾大魚!而媽媽也沿壩走來,說鹽缽里的鹽怕還夠不了一餐飯?!?《竹林的故事》)
——“秋深的黃昏。阿毛病了也坐在門檻上玩,望著爸爸取水。桃園里面有一口井。桃樹,長大了的不算又栽了小桃,阿毛真是愛極了,愛得覺得自己是一個小姑娘,清早起來辮子也沒有梳!桃樹仿佛也知道了,阿毛姑娘今天一天不想端碗扒飯吃哩!……古舊的城墻同瓦一般黑,墻磚上青苔陰陰的綠——這個也逗引阿毛。阿毛似乎看見自己的眼睛是亮晶晶的!她不相信天是要黑下去,——黑了豈不連苔也看不見?她的桃園倘若是種桔子才好,苔還不如桔子的葉子是真綠!她曾經(jīng)在一個人家的院子旁邊走過,一棵大桔露到院子外——桔樹的濃蔭儼然就遮映了阿毛了!但小姑娘的眼睛里立刻又是一園的桃葉。
阿毛如果道得出她的意思,這時她要說不稱意罷?!?《桃園》)
平常的鄉(xiāng)間人事在廢名筆下,自有生趣和難言的哀怨,即或是表達(dá)“哀怨”的題旨,也未必應(yīng)該僅局限在一般的表意上。廢名的“低徊”大概較早見出王夫之所謂“以樂景寫哀,一倍增其哀樂”的意思。我想,他的“簡”,他的“跳動”,令人覺陌生的情調(diào),氣氛,并非出于修飾的需要,乃是在用語言來編織現(xiàn)實(shí)時,試圖越過形似而呈示耐得尋味的心理空間?;蛘呤菈簦瑝羰恰傲硪粋€世界”,夢是美麗的畫。
——“菱葉差池了水面,約半蕩,余則是白水。太陽當(dāng)頂時,林茂無鳥聲,過路人不見水的過去。如果是熟客,繞到進(jìn)口的地方進(jìn)去玩,一眼要上下閃,天與水。停了腳,水里唧唧響,——水仿佛是這一個一個的聲音填的!偏頭,或者看見一人釣魚,釣魚的只看他的一根線。一聲不響的你又走出來了。好比是進(jìn)城去,到了街上你還是菱蕩的過客。
這樣的人,總覺得有一個東西是深的,碧藍(lán)的,綠的,又是那么圓?!?《菱蕩》)
也許廢名的筆墨多不合于狹義的小說,卻近于廣義的美文?!稑颉返姆沁B續(xù)性和“自語”性幾乎走到文體更邊緣的地方,神光離合,撲朔不定,非夢似夢。有人說,小說就是寫故事,至少廢名不完全是。
中國文人有不少是喜歡寫夢的,莊周,陶淵明,李商隱,湯顯祖,曹雪芹,而且都寫得不壞,盡管近世往往厚“實(shí)”薄“虛”。這多半也有些緣由。
有人講廢名小說好在其“鄉(xiāng)土文學(xué)”的一格,或“田園風(fēng)味”如何,總像浮在表面的認(rèn)識。進(jìn)一層不如說,在廢名那兒,夢的世界有意低徊:“我感不到人生如夢的真實(shí),但感到夢的真實(shí)與美。”(《橋》)廢名還說:“中國人生在世,確乎是重實(shí)際,少理想,更不喜歡思索那‘死,因此不但生活上就在文藝?yán)镆捕嗍悄郎目諝?,好像大家缺少一個公共的花園似的。……李商隱詩,‘微生盡戀人間樂,只有襄王憶夢中,這個意思很難得。中國人的思想大約都是‘此間樂,不思蜀,或者就因?yàn)檫@個原故在文章里乃失卻一份美麗了……讀庚信文章,覺得中國文字真可以寫好些美麗的東西,‘草無忘憂之意,花無長樂之心,‘霜隨柳白,月逐墳圓,都令我喜悅?!轮饓瀳A這一句,我直覺的感得中國難得有第二人這么寫……求之六朝豈易得,去矣千秋不足論也?!?《中國文章》)話說到這樣,我們看他的文字中有六朝、晚唐、南宋的影子是很自然的。
“我是夢中傳彩筆,欲書花葉寄朝云。”“朦朧”倒不都是故作晦澀、曲筆,有時卻需要一些自由而達(dá)于深遠(yuǎn)的性情與寄托:“庚信的文章,我是常常翻開看的,今年夏天捧了《小園賦》讀,讀到‘一寸二寸之魚,三竿兩竿之竹,怎么忽然有點(diǎn)眼花,注意起這幾個數(shù)目字來,心想,一個是二寸,一個是兩竿,兩不等于二,二不等于兩嗎?于是我自己好笑,我想我寫文章決不會寫這么容易的好句子,總是在意義上那么的顛斤簸兩。因此我對于一寸二寸之魚三竿兩竿之竹很有感情了。我又記起一件事,苦茶庵長老曾為閑步足寫硯,寫庚信行雨山銘四句,‘樹入床頭,花來鏡里,草綠衫同,花紅面似。那天我也在茶庵,當(dāng)下聽著長老法言道,‘可見他們寫文章是亂寫的,四句里頭兩個花字。真的,真的六朝文是亂寫的,所謂生香真色人難學(xué)也?!?《三竿兩竿》重點(diǎn)為引者所加)語言或者美文后面,也許隱含著與道統(tǒng)、文統(tǒng)相異其趣的自由意志罷,也就可見五四那時也正是一個難得的時代。
所謂“自由意志”,在廢名,也不過閑坐樹蔭下,但他寫過《陶淵明愛樹》,很向往“坐止高蔭下”的陶令公的:“《山海經(jīng)》云,夸父不量力,欲追日影,逮之于禺谷,渴欲得飲,飲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飲大澤,未至,道渴而死,棄其杖,化為鄧林。這個故事很是幽默??涓刚然癁猷嚵郑适掠趾苊?。陶詩又何其莊嚴(yán)幽美耶,抑何質(zhì)樸可愛。陶淵明之為儒家,于此詩可以見之。其愛好莊周,于此詩亦可以見之?!噗E寄鄧林,功竟在身后,是作此詩者畫龍點(diǎn)晴。語云,前人栽樹,后人乘蔭,便是陶詩的意義,是陶淵明仍為孔丘之徒也。最令我感動的,陶公仍是詩人。他乃自己喜歡樹蔭,故不覺而為此詩也?!B林人不覺,獨(dú)樹眾乃奇,提壺掛寒柯,遠(yuǎn)望時復(fù)為,他總還是孤獨(dú)的詩人。”這也都見出性情真切而又感覺微妙的地方,這里面包含著欲求解脫而又難解脫的悵然困惑,又未必只能以“平淡”,“隱遁”概而言之的。
讀廢名的一些小說,雖然還不到“視覺的盛宴”,對語言的感覺總比較地突出,包括因陌生感而產(chǎn)生的累,因模糊不定面產(chǎn)生的隔膜。廢名有“過”和“僻”的地方,當(dāng)然就作了追求的代價。也因注重疏脫的想象而突出了語言在文學(xué)表達(dá)中的地位。這同雕字琢句不一回事,同浪漫式的抒情也不一回事,他大抵只是在幻想,畫他的幻想,也玩味,包括某些無法說清的東西,意義,于是便有空白,有不連續(xù)的跳動,有一種莫可名狀的恍惚了。同時又帶著一種氛圍、空氣……仿佛把書拿來就可以感到、嗅出。我覺得這是就文學(xué)語言本身來做努力的,同只借語言來抒情、表意有所區(qū)別。他似乎不僅僅把語言當(dāng)成工具,語言也是我們存在的本體,文化的生成,不論是什么樣的語言。而想象活動以至于非常規(guī)的表達(dá)把生活的神秘顯現(xiàn)出一些來,讓人感到那是一個完全的東西。如汪曾祺說到,隱喻、象征,避開正面描寫,為了引起詩意的,美的聯(lián)想?!芭靼琢?,就沒有什么意思了。有意思的不是明白,是想。弄明白,是心理學(xué)家的事;想,是作家的事?!?《林斤瀾的矮凳橋》)
怎么想?名堂很多,廢名便向往凡人的感覺美:“說著瑤池歸夢,便真?zhèn)€碧桃閑靜矣。說著嫦娥夜夜,便真?zhèn)€月夜的天,月夜的海,所謂‘滄海月明珠有淚也無非是一番描寫罷了。最難是此夜月明人盡望,他卻從滄海取一蚌蛤?!?《神仙故事》)這也需要取一番自由的心態(tài),創(chuàng)造并非亦步亦趨的?!坝故熘畼O不能不趨于變”,語言時尚的背后是文化的格局。這大概也是廢名沉浮的意義。
廢名的影響有人不重視,有人重視。好像沈從文、何其芳、汪曾棋都受過影響,或者還可以順便扯到林斤瀾、何立偉等等,這倒真有“欲書花葉寄朝云”的意味,使人想到廢名的那枝“彩筆”。
一九九○.七.北京小街
(《馮文炳選集》,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一九八五年三月第一版,3.15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