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宗炎
在臺灣和美國,傅孝先教授的朋友大概不多,因為他說了許多可怕的心里話。在臺灣和美國,傅孝先教授的同情者和贊賞者應該不少,因為他說了許多可愛的心里話。
請看下面這些話會引起什么反響:
一般人只曉得美國是培養(yǎng)臺灣留學生的溫室,卻沒有注意到美國也是埋葬合灣人才的墳墓。(91頁)
筆者不才,在美國教過多年的現(xiàn)代詩,敢說僅有極少的英美詩我不了解,但臺灣現(xiàn)代詩卻有不少是我看不懂的。(208頁)
今天整個社會都是一個大教室,所有的會場都是講壇。校外的知名度遠比課堂里的名聲要緊。第一等的名教授是不教書的;第二等的名教授呢?是在課堂中能唬住學生的,佳評自然潮涌而來。(105頁)
讀書據(jù)說和智慧有莫大關系,但若智慧不能蛻化為權力(試看社會上這許多可憐的教授們)的話,又有何用?(63頁)
請注意,這里所說的“可憐的教授”不是中國的教授,而是美國的。傅教授長期在美國任教,他這話是意味深長的。
教不嚴,師之情
在《文集》中,傅先生以三重身分說話:他是英語教師,是文學研究者,又是社會評論家。
一個在中國出生并且在中國長大的人,在美國大學教英語應該不是輕松的工作??墒鞘沟酶迪壬械疥P切的,并不是那里的學生要求太高,而是其中有不少人英語水平太低。
對于美國多數(shù)大學生的英文程度,傅先生的評語十分干脆(并且有充分根據(jù)):“學生語文水平下降,是一個極為普遍的現(xiàn)象?!?177頁)造成這個可悲現(xiàn)象的罪魁禍首是電視。作為大眾傳播媒介,電視的長處是速度高,覆蓋面寬,可是有展示而少評介,觀眾得到的啟迪不多,也來不及自己思索。電視看得多,書報就讀得少,寫作工夫更下得少。結果是“蕓蕓學生無不視寫情書為畏途;假如非寫不可的話,每寫十個字就有一個拼錯?!?179頁)
除電視占時間太多外,對于美國的英語教學,傅先生也大搖其頭。“美國一般高中不逼學生念名著及寫讀書報告,一般大學又沒有入學考試,象這樣的制度怎能維持固有的英文水準?”(180頁)他主張反其道而行之:要“逼”,要嚴格要求。這一“逼”逼得好,可以從他在廣州中山大學的教學效果看出。一九八九年下半年,傅先生趁休假之便,來中山大學講授“現(xiàn)代與當代英美文學”。一九九○年四月舉行民主評分,他自評93分,中國同行給他96.5分,學生給他96.77分。在六位來自國外的英語教師中,他得分最高。
人所難言,我易言之
作為老師,傅先生是嚴格的;作為文評家,他更一絲不茍。(當然,他的評論是個人意見,有人可能只是部分地同意。)
與一般“新派”學者不同,他在《文集》中沒有鼓吹什么現(xiàn)代主義、結構主義;與一般“舊派”學者不同,他沒有提倡什么古典主義、浪漫主義。人們覺得,他的議論平實而合理。例如關于新詩問題,他這樣說:“故作晦澀是不可原諒的,但要求新詩極端大眾化也不是真知灼見?!?208頁)“無論詩人如何‘高貴,他也沒有權命令讀者努力爬向他所傲然挺立的千仞孤峰——至少他自己應作某種程度的努力去迎接讀者?!?209頁)
不難看出,關于英美文學,傅先生是有獨特看法的。例如美國詩人LucyLarcum(一八二四——一八九三)的詩作《種樹》,傅先生指出它“因襲浪漫主義的濫調”(84頁)。他對大名鼎鼎的英國小說家RudyardKipling(一八六五——一九三六)“了無好感”(21頁),美國OgdenNash(一九○二——一九七一)的滑稽詩他也認為“不夠雋永”(12頁)。
關于中國文學,傅先生的言論也往往不同凡響。談到顧文昱的《白雁》詩,他的意見與沈德潛、朱彝尊相左。關于清代著名詞人納蘭性德,陳其年說是“哀感頑艷,得南唐二主之遺”,傅先生卻認為納蘭雖有些好句,可是“他的愁多半是些無謂的煩惱……或借來的憂愁……”。(54頁)
近來國內有人愛談比較文學,他們不妨看看傅先生的提示。他告訴我們,“西方詩人處置‘落日這一意象,極少象中國詩人般流于傷感或濫情?!?23頁)他惋惜中國婦女文學太講究“怨而不怒,哀而不傷”,因而缺乏驚人的力量(29頁)。談到詠物詩,他注意到一個有趣的區(qū)別:中國詩人愛詠白雁,可是對西方詩人認為“代表智慧、孤潔和高貴”的白天鵝(swan)可沒有歌頌。(73—79頁)
傅先生有一點大膽得可愛:英國詩人葉慈(W.B.Yeats)的十四行詩《麗達與天鵝》(Leda and the Swan)名滿天下,可是傅先生直率地說,“作為一個東方讀者,我始終不能完全接受它?!?75頁)
人作殊方語,鶯為故國聲
一個人雖然身居大陸,不出國門一步,可是美國的英語教學情況他仍然可以有所了解,英美文學批評家的意見他更易于知道。他最難找到的,是一個窺見留美華人心態(tài)的窗口,尤其是通往那里的文化界的窗口?!陡敌⑾任募凡糠值貪M足了這個要求。
赴美的中國學生(不論是臺灣的還是香港的)并不都是學者,這一點大家都明白?!段募芬猿芭墓P調指出,這些人有不少本來志不在學,“對念書的興趣并不比吃藥高”(91頁),后來自然由學文轉工或轉商。有的人感到無法改行,又怕回故土后無面目見親友,這就彷徨終日,甚至發(fā)瘋、自殺。最驚人的例子是,佛羅里達州大學有個香港學生,因為論文通不過,竟然買一把手槍先把教授打死,再打死自己。(161頁)
傅先生已經在美國當上了教授,可是他所走的路是不平坦的。在求學期間,他是個窮學生,感到功課壓力大,每天“從教室到圖書館,再到工作的地方?;丶液箝_夜車苦讀,到凌晨就寢時往往精疲力竭?!?160頁)學業(yè)完成了,他到北卡羅萊納州教書,因為要省錢,自己搬書箱,結果還扭斷了一根肋骨。(37頁)
但是如此苦學成才、當上了教授的人,他們是否就快活了呢?傅先生對某些人的描繪是叫人心酸的:“不是變得俗不可耐便是怪誕不堪?!鼻耙环N人不必說,后一種人包括他的兩個朋友:一位把案頭的《圣經》拿掉,換上佛經、《老子》、《易經》;一位認為尼采說上帝已死還不夠,應該說上帝尚未產生。(149—151頁)
但是關于傅先生,我們可不必過分擔心。他有苦悶,可是發(fā)表了“不合時宜的雜感”;他看見有些留學生心煩意亂,就寫文章勸他們“掌握自己”;他相信,“只要工作者把心靈傾注在上面,任何職業(yè)都是一件事業(yè)?!彼€用高亢的音調發(fā)出呼吁,說在美國教中國文學的人要用中文寫作,因為這是“國家的基本榮譽和個人的職業(yè)尊嚴”所需要的。(116頁)
貫穿著整本《文集》的是一根紅線——愛國主義。我覺得最值得玩味的是下面這兩句話:
(一)除了若干科技問題外,我們還有一個更嚴重的問題——如何恢復民族的自尊和自信。(71頁)
(二)凡是對自己的文化缺乏信心和認識的人,常常過分地崇仰外邦的語文風物,結果一定感到無根的悲哀。(111頁)
盡管傅先生往往會感到孤獨,會感到“人生之途常常是愈走愈窄愈荒蕪”(131頁),可是上面所說的那種特殊的悲哀他是沒有的。原因是:他關心祖國的前途,他尊重自己的民族文化?!懈?/p>
(《傅孝先文集》,中國友誼出版公司一九八四年五月第一版,0.99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