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目
古建筑園林學(xué)家陳從周先生在他的第三本散文集《簾青集》中,以“博、大、精、深”這四個字立題成篇,并作為壓卷之作,來評價張大千的畫與人,而此四字也正是我讀《簾青集》時最深切的感受。
博:博通眾藝。《簾青集》中的作品,多為談?wù)摻ㄖ@林藝術(shù)為主,但縱橫恣肆,隨意開闔,觸類旁通,左右逢緣。說詩文,話昆曲,皆在述園林之藝?yán)?。他以為研究園林,應(yīng)先從詩文入手,“從詩中可悟造園法”。劉勰在《文心雕龍》中有“為情而造文”語,他引為“為情而造懸”。園林如同詩文,“首重”情景交融之意境。而明朝人計成的“雖由人作,宛自天開”,被作者推祟為中國園林的最佳境界。
集中有八、九篇是談昆曲的,說昆曲與園林正是姐妹,“同出一臼”,“曲師知園,園師懂曲,園中報曲,曲中寓園,真太奇妙了”(《山谷清音》)。作者一貫主張“文理相通”,以上足見其博通眾藝以立其宗的學(xué)養(yǎng)。
大:收在集中的,無論是研討藝術(shù)理論的論文、隨筆,或游記、碑銘、題記、序跋一類,大都是千字左右的小品短制,有慎思作,有閑適作,有應(yīng)制作,而筆力、氣勢、容量,皆在咫尺千里,海闊天空,吐納自如,讀來令人曠胸騁目。如《定亭記》,全篇字三百,是親歷小記,卻史地俱錄,有“構(gòu)園之旨”,有追懷之情,有“淡逸之趣”?!秷@林清議》是篇論文,只兩千字左右,卻可以說是一篇學(xué)術(shù)導(dǎo)論,一部專著的容量。作者始終認(rèn)為治園“非土木綠化”之事,而屬上層建筑的文化范疇,“反映一定的意識形態(tài)”,與人民的身心健康密切相關(guān)。立足這樣一個大的視野,他提出富于戰(zhàn)略眼光的“先綠后園”即“綠文化”的主張,先綠,不單指表面的綠化,而是在人們心中培養(yǎng)起綠化意識,足見其曠大和睿智。
精:藝?yán)砭?。緣情、借景、造境,乃治園或治藝的三層。但重在得“宜”。就是得體,恰到好處。情宜,景宜,才有佳境。宜,在作者看來就是“隔”,所謂“園必隔,水必曲”。作者非常推崇劉禹錫的名句:“苔痕上階綠,草色入簾青”,專作一篇《說“簾”》,并以“簾青”作集名。這個簾,于若隱若現(xiàn)中,正如起到隔的妙用。隔著一層簾去欣賞春苔、芳草,“隔中有透,實中有虛,靜中有動,”簾底纖月,簾掩麗人,簾卷西風(fēng),正得藝?yán)碇耙恕?。以隔制宜,以簾喻隔,便悟其理,傳其神,得其宜。這是得法,然“有法而無式”,在形式上生搬硬套其法,就會露怯,就無以臻“天開”之境。
語言精湛,干凈,蘊藉,典雅。“梅雨初霽,榴開五月,湘簾低垂,靜中生趣,擱筆悠揚”,“春雨樓頭,海棠花謝,零落殘紅,柔情未了”,頗有駢賦遺韻,唐宋詩風(fēng)。情思所至,佳語呼之欲出,串串珠璣,清凌作響,是為妙筆。
深:掩卷凝思,想起書前“編者的話”,言作者“徜徉在中國園林的境界中,體悟人生藝術(shù)化的意蘊”,著文探幽入微,形散意連,表達(dá)了作者“對中國文化的深厚理解力,透出作者瀟灑和練達(dá)的學(xué)者品格”。此話很準(zhǔn)確,披文入理,由藝及人,是知者之言。陳先生文道人道悟得都很深,從細(xì)微的方面看,深就深在真性情,厚學(xué)養(yǎng),酵藝?yán)恚木?。如此融匯,造就了文章的“高致”。我很注意《秋水》中的這一句“我雖覺得潮退后潺潺淺流,與將靜未靜的波尾,在沙灘上緩慢地流著,是動中寓靜,絢爛漸趨平淡?!彼麗圻@樣的境界?!俺蓖撕蟆钡臏\流、波尾,那么澄澈,毫無疲倦之意,靜靜地把這一切都釀作藝術(shù)人生的醇酒。細(xì)品酌,余味深長,不勝依依。
(《簾青集》,陳從周著,同濟大學(xué)出版社一九八七年五月第一版,1.75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