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 艾
讀池田大作《我的佛教觀》
在池田大作的攝影作品展覽《自然與和平的對話》中,那些明如春花的作品之后,有一首淡如清茶的小詩——
旅人喲/從何處來/欲往何方
月已沉/日未升/破曉前的混沌中
為尋求光明/我前行
拂去心頭陰云/為尋求風雨不動的大樹/
我要從地涌出
這位振興創(chuàng)價學會、創(chuàng)建公明黨、與各國領導人和大學者認真對話以探討人類重大問題、為世界和平奔走呼號的社會活動家和宗教活動家,又是一位詩人。他鏡頭下的畫每每是詩,他筆下的詩也往往是畫。在這里,他活畫出一副“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的自畫像。詩題《地涌》和詩中“從地涌出”一語,莫不與《法華經(jīng)》“從地涌出品”第十五有關?
細讀《我的佛教觀》,果然得證。在這部概述印度佛教發(fā)展和作者佛教觀的著作中,池田先生說:“晚年的釋尊,在結束自己的使命時,宣說《法華經(jīng)》以明本地,將自己滅后之事托付于本化地涌的菩薩?!北净撸E化之對也。佛教認為,佛與菩薩為教化眾生,常以自己真實之身化作種種形象,本來的真實法身稱為本化之身,所顯形象即為跡化之身。跡化是本化的顯現(xiàn),本化乃跡化之根源。作者又寫道:“所有眾生都能成佛的這種佛法根本原理的實踐者,必須從最下層的民眾中產(chǎn)生。……正如蓮花出于污泥而開著美麗的花那樣,佛法的實踐者也置身于混沌的現(xiàn)實社會中,與民眾同生活、共苦樂,這樣的人才算是真正體現(xiàn)了《法華經(jīng)》精神的人?!?/p>
《法華經(jīng)》作為中國天臺宗和日本日蓮宗所奉的主要佛典,本名《妙法蓮華經(jīng)》。著《太極圖說》的宋代大儒周敦頤曾贊美蓮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池田先生自幼飽經(jīng)辛勞磨難,如今廣交權貴名流,而實踐佛法始終不渝,顯然是在力行此語。本來,佛教以及一切宗教,其要旨皆在于行,而不在知也!
身為堅定的日蓮宗信徒,而能超越所屬宗派甚至所持宗教之見,尤其難能可貴。池田先生言及“釋尊佛法局限”時,指出釋迦牟尼出身王族,致使婆羅門剎帝利等上層出身的教團成員與在家信眾隔絕,難以實現(xiàn)“四姓平等”的理想。這倒使人想起耶穌基督出身于木匠之家,降生在馬廄之中,以及早期基督教社團的平等生活。難怪恩格斯曾強調早期基督教作為下層民眾宗教的革命意義,新馬克思主義理論家布洛赫曾強調耶穌之出身下層在宗教史上的重要意義,而尼采在攻擊基督教時,竟以其出身低賤作為理由!
作為東方佛徒的池田先生,不但在眾多著作中極為推崇耶穌基督,而且在《我的佛教觀》里就大乘佛教與基督教作了一番高出常規(guī)庸見的對比。常人看紛紜萬象,多見其異,不見其同。發(fā)現(xiàn)不同事物的共同點和統(tǒng)一性,是需要洞察和智慧的?;浇膛c大乘佛教之“同”,不在于“當來者”(彌賽亞)與“當來佛”(彌勒)、“天父”與“本佛”之義相近,為耶穌施洗之約翰與釋迦之父凈飯王、耶穌之母瑪利亞與釋迦之母摩耶夫人之音相似,也不在于把西南亞作為東西洋文明交匯之處的“中洋”來看時,兩教皆出自“中洋”;不僅僅在于當時處于壓迫和混亂之中的猶太人和印度人都盼望救世主(彌賽亞和彌勒)出現(xiàn),“在文明的終結狀態(tài)中,人們心中強烈期待著偉大的思想和宗教”,也不僅僅在于兩教都突破了自身的樊籬(猶太教和小乘佛教),打破了階級的差別和民族的界限;甚至主要不在于兩教的深層哲理可以相通(如佛教哲學所謂“緣起”即事物均由依他性而存在,相通于經(jīng)院哲學所謂事物均屬偶然而非必然的存在,龍樹所謂“空”即事物“非有非無”,相通于蒂里希所謂事物“處于存在與虛無之間”),也主要不在于池田大作提到的“以信代慧”與馬丁路德提倡的“因信稱義”之類被人忽略的驚人契合……真正重要的是,二者都強調“真正的戒律,必須是自律”,“佛教和基督教在論述作為人類應當怎樣生活這一點上是共通的”,“這兩大宗教……是在更高層次上以人類的價值創(chuàng)造為目標的。釋尊之教和耶穌之教本來就都包含了這一點,所以實踐這一點的弟子們,在行動上就必須立足于民眾救濟方面,以人類的共和世界為目標?!?/p>
此處所謂“共和”,恐怕不僅指社會政治的“共和行政”,而且指人類一家的“和衷共濟”。因為池田先生向來提倡“較之社會制度的變革,更應優(yōu)先考慮人的內在的變革”(我認為二者可相互作用),而“如果要真正深入探求人類的生命,那么縱然探求的角度不同,也有可能得出完全相同的結論”?!盎浇痰脑镆庾R也好,克制人類丑惡欲望的佛教生活方式也好,在這里,都可感受到作為人的嚴肅認真的求道精神。人類出于自覺的對人生和世界的反省,總是與一種普遍的生存方式相聯(lián)系的,這種生存方式應成為世界的理想?!绻祟愇拿髦袥]有這兩種宗教,人類的智慧將會變得十分淺薄。”所以,在書中與池田對話的學者野崎勛說得好:“用二元論對立的方法來研究東方與西方的時代已經(jīng)過去?,F(xiàn)代所追求的,是培養(yǎng)‘一個地球的意識。在這種情況下,談論東方與西方的不同雖有一定意義,但尤其重要的是著眼于產(chǎn)生于根基的共通的方面?!倍吖餐ǖ姆矫妫饕谟谌藨斶@樣生活,以達致人間慈愛、世界共和。當今五十億人同居于“一個地球”之上,一個太陽之下,唯有“共命”,只能“共億”。這種四海一家的狀況,正可以借用杜甫的一句詩曰:“蓮花交響共命鳥,金膀雙迥三足烏”!
正如“和平”常與“談判”相連,“共處”總離不開“對話”。
在不同的民族傳統(tǒng)、不同的意識形態(tài)、不同的宗教信仰、不同的政治立場之間進行面對面的平等對話方面,池田先生確實算得上當代一大表率。僅就他的著作中已在中國翻譯出版的而言,《展望二十一世紀》是與英國史學家湯因比的對話,《二十一世紀的警鐘》是與羅馬俱樂部創(chuàng)建人貝恰的對話,《和平、人生與哲學》是與美國政治家基辛格的對話,《第三條虹橋》是與莫斯科大學校長羅古諾夫的對話……。這一本《我的佛教觀》,也是與幾位佛教學者對談的《宗教對話叢書》之一。僅在這一本書中,就有兩章專門追敘了維摩詰與佛弟子們的對話,彌蘭陀與那先比丘的對話;前者在“在家菩薩”與“聲聞弟子”之間進行,預示著佛教向大乘的發(fā)展,后者在希臘哲人與印度僧人之間進行,象征著東西方思想的交流。池田先生總結說:“不管是希臘人還是印度人,都是一樣的人,這一事實是不能改變的。要想超越人種和民族間的界限,只有首先做到人與人之間的相互理解,于是溝通思想也就不難了?!币虼耍安粦扇≡谖鞣交驏|方中兩者擇一的方法,重要的是應該謙虛地、正確地去了解東西兩方的思想。”
翻開池田先生攝影集《與自然的對話》第六集,在那些洋溢著對自然的真情摯愛的令人神往的彩圖之前,有一首選自作者在法蘭西學院的演講《東西方藝術與精神》的激動人心的頌歌——《莊嚴的生命呼聲》。我不懂日文,試從英文轉譯如下:
啊,藝術,
你永恒之光,
文明的不滅豐碑!
你生命之頌歌,
歌頌著自由、創(chuàng)造與歡樂!
你是深切的祈禱,
與根本的實在玄奧地和諧!
你是友愛的廣場,
萬眾在這里匯集,
相互問好、彼此微笑。
一位文豪在西方宣告:
“東是東,西是西,
但兩個巨人相會之時,
國界和國籍也就消失?!?/p>
同時,一位大詩人在東方唱道:
“東方與西方必須結婚,
就在人類的祭壇前面?!?/p>
而今藝術在此,
伸出她的素手,邀請人的靈魂,
走向那安詳寧靜的樹林和花園,
在那里想象力閃耀在晴空;
走向那高尚的智慧之舞臺,
最后引向那普世文明的
遙遠的地平線。
我無從查考那位文豪和那位詩人究竟是誰,但也無須查考,因為那正是生活的呼聲。而且我覺得池田先生同他們已經(jīng)同步到達對話的最高階段,并在心中融為一體了!
池田先生少年之時飽嘗戰(zhàn)爭之苦,使他“不能不考慮人為什么要這樣互相殘殺、國家是什么之類的問題”,(《第三條虹橋》第10頁)成年之后不僅成了“和平理念徹底的傳道者,而且在實踐活動中也為實現(xiàn)這種理念而積極進行了斗爭”。(羅古諾夫語)正因為如此,他才獲得了聯(lián)合國授予的“國際和平獎”以及“人道獎”。在爭取和平方面,池田先生真如《大智度論》所云:“具大誓愿,心不可動,精進不退”!
關于“和平”與“人道”,關于池田先生的和平活動與其宗教觀的關系,從他對第一次統(tǒng)一古印度的阿育王的評論中可以鮮明地看到。曾兩度被提名為諾貝爾和平獎候選人的泛歐聯(lián)盟創(chuàng)始人、奧地利作家卡累爾吉在與池田對話時,將阿育王稱為“世界上最崇高最可敬的大王”,著名作家兼歷史學家威爾斯也稱阿育王是“歷史上最偉大的君主之一”和“成千上萬的君主”中的“一顆明星”,而英國政治家兼哲學家霍爾登甚至“但愿生活于阿育王的治世”。池田先生在這本書中的對話者之一松本和夫把這一切歸因于阿育王在世界上最早放棄戰(zhàn)爭,實行絕對和平。池田先生也評論說:西方人向往阿育王,“是因為他推行了和平和慈悲的政治”。這是符合史實的。大量出土碑銘證實,與同時統(tǒng)一中國的秦始皇恰恰相反,阿育王因民眾被屠殺而終生痛悔,誓不再戰(zhàn),向各國派遣和平使節(jié);并“斷然放棄一直奉行的權力政治”,代之以福利政治,再不“以國家權力為后盾去強制民眾”,不讓人民因他而“驚怖不安”,相反是因他而“享受安樂”。所以池田先生說:“公開宣布不靠武力而基于法(達磨)來進行統(tǒng)治,在歷史上阿育王是最早的?!卑⒂跣欧罘鸾?,但不將其國教化,而是“站在公正的立場,對所有的宗教平等相待”,因為這才不“遠離佛教的精神”。難怪池田先生問道:“作為他政治支柱的佛教理念,對在某些方面正愈益面臨悲慘結局之危機的現(xiàn)代人,不也是可以充分理解的嗎?”
對于池田先生享譽全球的和平活動,倘不聯(lián)系其“慈悲”的佛教理念,恐怕是無法充分理解的。
基督教倡導“地上平安”與“選擇生命”,反對徹底“遁世”與絕對“出世”,這是眾所周知的。與之相比,佛教則被很多人視為“消極出世”的宗教。也許正因為如此,佛教在很多人看來已長期停滯不前、保守僵化,亟需進行重大改革。
這種情況早在兩千年前就出現(xiàn)過。當時出家僧團的與世隔絕和內部分裂,造成了革新佛教的需要。池田先生指出,當時印度的先進城邦毗舍離在經(jīng)濟上是“自由的商業(yè)都市”,在政治上“是一種從五個種族產(chǎn)生出代表的民主共和”制度,從這里產(chǎn)生出佛教的革新運動,“是十分容易理解的”。由是觀之,現(xiàn)代世界的佛教革新從日本興起,應屬必然。
佛教之革新,要在消除“消極出世”的形象,變彼岸之“逍遙”為此世之“拯救”。而這,正是池田先生在這本書里反復宣說的觀點。修行者不應該“只是把‘自利即自我解脫作為目標,而應當積極完成教化廣大民眾的‘利他之行”?!凹词範奚饷撟陨淼男扌?,也要投身于大眾之中”。在論及大乘小乘之別時,池田和野崎都談到,小乘脫離政治,實為逃避現(xiàn)實,其結果是立場暖昧、自我封閉。而大乘則沖破傳統(tǒng),與國教(婆羅門教)積極論爭,得以將佛法推廣于社會?!按蟪烁鞣N經(jīng)典,有的論說了政治統(tǒng)治者即‘王應有的姿態(tài),有的則從佛法的理念即‘法的立場出發(fā),在政治上加以論述?!毙〕伺芍豢紤]“對政治的關心反而會招來政治的鎮(zhèn)壓”,大乘派卻不顧鎮(zhèn)壓而“有著奮不顧身向社會挑戰(zhàn)的精神?!背靥锵壬赋觯氨M管政治與宗教確實處于不同的層次,但并不是說宗教徒與社會就沒有關系。菩提樹下成道的釋尊,并未滿足于自己個人的覺悟”,所以“除了自己的佛道修行,還廣泛教化沉溺于苦惱中的大眾”?!皼Q意為大眾的幸福而獻出自身”,這才符合釋尊本來的精神。
這種精神之歸結,即所謂“佛國土就是為了眾生的利益”。“所謂清凈的佛國土……就體現(xiàn)在希望實現(xiàn)這一凈土而利益眾生的菩薩的實踐精神中。”這與基督教追求的所謂“地上的上帝之國”,真真是“心有靈犀一點通”!
《維摩詰經(jīng)》有一句名言:“菩薩疾者,以大悲起”。池田先生說:這樣“把一切眾生的痛苦和煩惱當作自己的痛苦和煩惱”,“就是佛教的精神”。《岳陽樓記》的名言“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與之何其相似。而作為儒生的范仲淹此語,不也正體現(xiàn)了孔子“泛愛眾”、“仁者愛人”等儒家學說的精神嗎?再想想耶穌基督的“愛鄰人”、“愛人如己”等語,我們便不得不嘆服池田先生的結束語了:“東方與西方的思想巨人,一起達到了同樣的水平,這是意味深長的。當然,東西方之間,思維方法和生活習慣都有很大的區(qū)別。但是人們希望達到那種永恒的真理的境地,超越那些差異,是普遍的傾向。”這話與其用于描述唯識學阿賴耶識與笛卡爾“種子”說、康德“范疇”說和榮格“原型”說之相似,不如用于概括佛陀與孔子和耶穌的精神之相通。在這里,與其說“三足鼎立”,不如說“三位一體”;與其說“殊途同歸”,不如說“真道唯一”。
一九九○年七月于西山之下
(《我的佛教觀》,四川人民出版社一九九○年四月第一版,3.3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