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夢揚
孫子曰:“兵者,詭道也?!辈苊系雷ⅲ骸氨鵁o常形,以詭詐為道。”兵不厭詐,兩軍對壘、生死決戰(zhàn)之刻能講什么忠厚?除非是標榜“仁義之師”、其實迂腐蠢笨的宋襄公。
雜文家與軍事家第一個相通處,就是都要行“詭道”。然而,我們的許多雜文作者卻過于忠厚了。有一說一,有二說二。論甲不敢環(huán)顧而言乙,說乙無膽出岔而議甲??搭}即知結(jié)論,一覽而無剩余,真?zhèn)€是人前盡拋一片心,為文全無智與謀,多的是直道,缺的是詭道。
魯迅絕不是這樣的。一次在魯迅博物館重睹先生應(yīng)內(nèi)山完造之邀攝于上海新月亭的照片,望著他斜睨的目光,我突然產(chǎn)生一個感覺:“這老頭子好詭譎!”
看來是對先生的大不敬!然而,余崇拜魯迅、苦讀魯迅凡二十年,方感到此時的感覺似乎接近先生的真性格。
有事實為證——
二十年代末馮乃超與梁實秋發(fā)生過一場筆戰(zhàn)。馮稱梁為“資本家的走狗”,梁則辯解道:“說我是資本家的走狗,是哪一個資本家,還是所有的資本家?我還不知道我的主子是誰……”于是,魯迅立即寫了一篇《喪家的“資本家的乏走狗”》,指出:“遇見所有的闊人都馴良,遇見所有的窮人都狂吠”,恰恰是走狗的“活寫真”。他不知道主子是誰,“為確當計,還得添個字,稱為‘喪家的‘資本家的走狗?!倍覐乃虢柚髯拥摹岸骰荨敝槐壑Γ詽拔乃嚺u”之窮來看,“還得在‘走狗之上,加上一個形容字:‘乏?!濒斞笇懲赀@篇文章,自己高興得笑起來說:“乃超這人真是忠厚,比起他來,我真要‘刻薄得多了??墒牵瑢Ω读簩嵡镞@類人,就得這樣。我?guī)湍顺皇郑灾蛔??!焙髞?,馮乃超回憶起這篇雜文,甚為嘆服,稱之為“奇文”。
盡管當時的是是非非,各家可有各家的看法,梁實秋自有他的文化地位,然而這事例充分說明魯迅先生是不贊成所謂“忠厚”的。對待人民和同志,特別是青年,魯迅是極其忠實的,幾乎有些“呆氣”,用許廣平的話說是“其愚不可及”。然而在斗爭中,在為文時,忠厚是無用的別名,魯迅反其道而行之,是極有本領(lǐng)的智者與斗士。他的真性格中多的是一種高超的“刻薄”、“尖刻”、“狡猾”,也就是詭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