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 瑛
悲壯是人生,平庸也是人生。博大是人生,細瑣同樣是人生。人生可以沒有悲壯博大卻不能沒有平凡細瑣。細細瑣瑣的私語間津津樂道庸庸眾生少不了的吃、穿、錢,簡而約之為“俗”。
由此推論,張愛玲是個俗人,《私語》就是俗人心聲。俗而躋身高雅風流的散文藝苑,《私語》太隔色。
也許不該說自己想在牛肉莊上找個事以飽口腹之欲?也許不該公開宣稱“我喜歡錢”?身為文人卻說自己非得聽見電車響才睡得著覺,張愛玲怕是人如其名,“俗”得緊。
但她卻是“明知其俗而不打算換一個”。因為“世上有用的人往往是俗人”,因為世界其實就構筑在俗人庸眾的勞動之中?!八麄冏鏊麄冏约悍輧鹊氖拢玫剿輧鹊囊稽c注意。不上十年八年,他做完他所要做的事了,或者做不動了,也就被忘懷了”,但他們卻以自己的存在,織就了人類生活質樸粗疏的底子。
沒有人能無視這灰撲撲的生活底色。北宋時候有人問大詩人黃庭堅何為不俗?黃詩人沉吟良久乃曰:“難言也。視其平居無以異于人,臨大節(jié)而不可奪,此不俗人也。”原來偉人自古皆從俗界走出。俗界包容一切,俗也就意味著博大、寬容?!端秸Z》中的張愛玲有許多令人拍案驚奇的妙喻,我獨愛這一處:“倘是海水,則看來雖似一般的微波粼粼,也仍然飽蓄著洪濤大浪的氣象的”——當然是說俗界。
俗界里有人類最真實的生命。“——不必思考活著的意義。反正,人是活著的。我們怎樣處置自己,并沒有多大關系,但是,活得好一點是快樂的?!币苍S這人生的基調過于悲觀,它緊緊聯系著張愛玲那一句名言:“短的是人生,長的是磨難”,但人也真的只有在明白這一點后,才會徹底拋開一切宗教的、道學的生活準則,才會真的懂得應該對生命本身多一點愛悅,為自己的存在打下一個“寫實的底子”。比較起那“戲劇化”的生活,這難道不是人類的一大長進?
因為這里凸現了“人”。去掉一切浮文,自然會重新發(fā)現“吃”的樂趣、“錢”的重要;不必附庸風雅,也就可以坦然享受都市文明,有滋有味地欣賞夜間電車“愉快地打著啞嗓子的鈴”,并且一語中的地告訴人們,都市的街頭不盡完美,“有掙扎,有焦愁,有慌亂,有冒險”,但唯其如此人的成份才特別地濃厚,“我喜歡它,便是因為‘此中有人,呼之欲出”。
曾記得歐洲人贊美俗界始自“文藝復興”,也知道“五四”先驅疾呼過“人的文學”、“平民文學”??磥硭捉缰罏槿税l(fā)現總要依賴一個大時代。當過去如同一幢美好的殘破的小屋無可奈何地頹敗,未來又恰似“Mlchael Angelo的一個未完工的石像,題名《黎明》的,只是一個粗糙的人形,面目都不清楚”,人也就不能不抓住現在,不能不“集中注意力在他們眼面前熱鬧明白的、紅燈照里的人生小小的一部”,不能不對生命采取了最為瀟灑也最為審慎的態(tài)度——走向世俗。
于是,人也就走向人的永恒的、真實的生命歷程。張愛玲說,“強調人生飛揚的一面,多少有點超人的氣質。超人是生在一個時代里的。而人生安穩(wěn)的一面則有著永恒的意味,雖然這種安穩(wěn)常是不完全的,而且每隔多少時候就要破壞一次,但仍然是永恒的。它存在于一切時代。它是人的神性……”
私語俗言里竟藏著此等人生哲理,高妙、奇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