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必
《春秋左傳》云:“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襄公二十四年)立言雖然排在其次的其次,不過畢竟容易著手去做,不像前面兩件那樣玄。東漢大儒揚雄寫過一部弘揚儒門精義的《法言》,還能寫洋洋灑灑的華麗大賦,算是立了言;做了官,只要有政績,無大過,便是有了功;只是最后,在德的境界上沒有拿捏好,當了王莽的臣子。所以后代理學的權威人物朱熹一提到此公,就忍不住擺出一付“存天理,滅人欲”的架勢,罵街道:“莽大夫揚雄死!”字字有情,正宗的春秋筆法。
要去立言,當然巴望能立得久些,不要新皇帝一來,自己就成為逆臣。這導致一個后果:專奉教條,亦步亦趨,做的文章漸漸入空、入遠、入玄。這是神話。
亂世的情況又不一樣,這里有性命問題,士人立言的時間一般比較短,內(nèi)容主要是捧,主子也比較具體。這時候,立言后面映著刀光,就少了一種歡快的心情。這是鬼話。
正因為立言者存了一個要留芳百代的念頭,明知是給別人看的,再無忌,也只是演功好,不容易看出他的真性情。神話浩蕩,鬼話連篇,掩蓋了人的真面目。
終于有人想要說說人話,可由于立言的慣性,做出的文章、說出的話就出奇的含蓄,需要別人去理解。這就發(fā)展了一門中國文化技巧:揣摩。看一幅畫,一首詩,初看不懂,后來,一揣摩,二揣摩,到最后,揣了出來,就拍一拍巴掌,說:“是極是極,極是極是”。兩相溝通,這便妥了。
如果全是真的,太逼真了,就刺眼。比如小巷壁上涂著的“阿五大王八”,就嫌太直;全假也不好,評論者的口胃是很刁的,人不好騙。就要在半真半假、似真似假、亦真亦假之間,才可以顯示出造美方面的功力。所以文壇上向來雅事極多。明明是文人,偏要披一件
曾見到阿凡提、徐文長之類聰明人的故事,大多憑著智慧巧妙,懲惡揚善,損富濟貧,雖然使窮人百姓揚眉吐氣,仍不過是一個故事。細想:故事里面,財主惡霸都很憨厚,近乎愚蠢,兇殘只是一種表象、臉譜。他們一敗就認,也重信用,倒是智者們刁鉆玩鬼,以為法寶。講以毒攻毒,要兩個都毒,才是公正,所以,故事中所謂的正義取勝,不過是一出借尸還魂的鬧劇。自己做了老爺,過一過癮。
小民何嘗不想說:“彼可取而代之也”,唱《垓下歌》、舉千斤鼎的西楚霸王,不過是聲大力壯的農(nóng)民,漢高祖當年見秦始皇出巡,何嘗不想說:“彼可取而代之也”,他卻說:“大丈夫當若是”,骨子里頭是一樣的意思,不過是心中想著造反殺人,嘴里還捧一捧主子,兩相比較起來,劉邦的言就立得相當好,沒有破綻,項羽的就太直;兩相計較起來,霸王就跑到烏江邊抹脖子。
立言本是一種理想,只是由于現(xiàn)實的壓迫,終于淪落。在這里,立言的真義,便成了謀生的聰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