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立道
青海高原雖不產(chǎn)茶,高原人飲茶卻十分考究。東部農(nóng)業(yè)區(qū)的農(nóng)人,夏天炕上也少不了火盆,不論遠近。只要有客人來了,就架起柴火燎茶。最講究的茶具是粗砂罐。一把茯茶一把粗鹽,再加許多花椒、姜皮和革果,千滾萬煮熬好的茶像牛血,我初來青海下鄉(xiāng)最怕喝這種茶,又澀又苦,簡直如吃中藥。草原人也是這種熬法,不過,另外還要加些草原珍品——牛奶和酥油,苦澀沒有了。卻添了腥膻??傊?,對品慣南方茶韻的人來說,是活受罪!
早年,在日月山下,曾設(shè)了個茶馬交易市場。皇帝所需的駿馬,是拿茶葉換的。茶葉都是茶山收場的老葉,經(jīng)過發(fā)酵壓制成塊的茶磚。若讓妙玉看了,會惡心嘔吐的。然而,生意卻十分興隆,而且全讓官方壟斷了去。所經(jīng)營的茶磚一概稱為“正茶”。一本萬利。后來一些官僚眼饞得很,便把“正茶”改裝了一下,變成“副茶”,捎帶私營了一些,以飽私囊。現(xiàn)在的“茯茶”實際上就是當(dāng)初的“副茶”,副牌的茶。本世紀(jì)50~60年代,這“副茶”仍很走俏,一包茶葉可換一只肥羊。
我曾為高原人不平過。太老實了!為何拿美味換那茶場的下腳料?
60年代初,適值大饑荒。我與黃某在鄉(xiāng)下幸遇一位仁慈的老農(nóng)民,他看到兩個窮秀才面黃饑瘦,于一個風(fēng)雪之夜偷殺了一只山羊,下鍋時為了不讓香氣溢向村間,把窗都封嚴了。我與黃某飽餐了一頓,肥美的肉汁我喝了三大碗。肚子都脹成鼓了。
餐后,老農(nóng)又送來一罐像牛血的茶,我們的肚子都無法容納了,可老農(nóng)非逼著喝不行。我已喝慣了這種茶,便硬撐著喝了兩碗,遂后動也不想動,就蒙頭睡了,黃某沒喝慣這種茶,應(yīng)付了兩口也睡下了。
半夜時分。黃某在炕上打起滾來,說肚子痛。我只好于睡夢朦朧中跳起來,幫他揉搓,這一搓不要緊,他伸展四肢伏在炕頭連聲大叫,張開嘴像高壓下的水龍頭噴吐起來,肉汁肉塊像炸彈似的散射了一屋子。酸、臭、腥、膻彌漫空間,把我的胃也給引翻了……
我倆好象比賽嘔吐,把腸腸肚肚都盡情傾瀉,霎時間穢物成河,炕下竟無一寸凈土!
經(jīng)此一吐,我倆都舒服了,睡下都做了一場酣夢,次日都不知日升三竿,把出工的時間也忘了。
老農(nóng)進屋呼喚我們,不禁大吃一驚,問:“你們沒把那罐曠茶喝下去么?”
我下炕一看,遍地是羊油——都板結(jié)成塊了,仿佛鋪了一層裂痕累累的白瓷磚。
“好險喲!”老農(nóng)說,“幸虧你們都吐了出來,要是裝在肚子里,今兒你們都沒命了!”
原來,他送的茶,竟是暖胃的藥!他說,冬天吃羊肉,尤其是吃山羊肉,不喝茯茶不睡熱炕,羊油就會結(jié)在腸肚里,五臟六腑都會堵死的!
從此,我才明白了,高原的茶道,不是為了品味附雅,而是為保命健身,難怪唐以來日月山的赤嶺茶馬交易會那么隆重,那么經(jīng)久不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