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 俊
原先在學(xué)校的操場上總能看到我矯健的身影,因為我是個體育活動積極分子,現(xiàn)在卻只能終日關(guān)在斗室里。坐在椅子上。猶如“監(jiān)外執(zhí)行的囚犯”一樣。原先我身懷“絕技”,車鉗鮑銑磨樣樣拿得起,現(xiàn)在卻手無縛雞之力,連支筆也握不住。我高位截癱了,下鄉(xiāng)勞動鍛煉時,不慎落崖受傷,一塊凍土戳傷了我的中樞神經(jīng)。親人們?yōu)槲铱奁?,同學(xué)們?yōu)槲彝锵??!敖窈笤趺崔k?”這個問題困撓著一切關(guān)心我的人?!皩W(xué)習(xí)寫作吧!”有人開始為我出主意,因為像奧斯特洛夫斯基、吳運鐸這樣的殘疾作家給人的影響太深了,使人認為,殘疾人與文學(xué)似乎有某些不解之緣。親人們說:國家花財力,醫(yī)生花精力,我們花努力把你從死亡線上搶救過來,難道是為了聽你成天長吁短嘆的嗎?不是說人殘志不殘嗎,我們不以成敗論英雄,因為你畢竟不是作家,而是“坐”家。話說到這個份上,我還能說什么呢?那就寫吧。別的人寫作不成還能作新的選擇,而我卻別無他擇,“成也蕭何,敗也蕭何”。
接我原來的語文水平,看書、讀報、寫信還可以應(yīng)付,叫我撰文投稿。實在是勉為其難,羞憤于自己功底的淺薄,我決定多讀些書,以勤補拙。好在我有充足的時間,只要身體吃得消,可以一直看下去。什么古今中外,諸子百家的書籍全上案頭,直讀得個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心中認定一個理: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寫詩也會吟。
自以為到了無師自通的地步了,我開始伏案而寫??嗍呛芸嗟?,坐在用鐵管子焊起來的架子里,面前擱一塊板權(quán)作書桌。由于沒有握力,每次寫,筆還要用布條綁在指縫間,讓筆與臂共舞。初綁時,不幾天指縫間就皮開肉綻,一張稿紙猶如血書一樣,卷面凌亂,字體歪斜,筆跡作蚯蚓狀。高位截癱病人,有個雙腿痙攣的毛病,寫三五分鐘,得雙手撐著鐵管站一會兒,讓腿曲伸一下,毛估估寫一篇文章得中斷幾十次??嗫鄬懗鰜淼臇|西,一篇一篇寄出去,又一篇一篇退回來,或者干脆有去無回,成了一個名符其實的“退稿收藏家”。在橫遭無數(shù)次退稿以后,我的大將風(fēng)度丟失殆盡,開始流淚,撕紙,扔筆;開始抱怨編輯缺乏“慧眼”。
“抱怨沒有用,委屈也沒有用。編輯部不相信眼淚。”一位不吝賜教的老編輯對我說,“命運不同,生活閾歷不同,你的寫作方向也理應(yīng)與眾不同,為了彌補你自身缺陷所帶來的生活天地的狹小,你應(yīng)該重視自己內(nèi)心世界的發(fā)掘,但要超越自己?!?/p>
“獨樹一幟”,我腦子里老是在想這四個字。我的“獨”在哪里呢?一天,我伸手一看雞爪般的手,低頭一瞅病殘的軀體,遽然一聲驚叫:這不就是我的“獨”嗎?中途致殘!大凡一個健全的人,在人生的中途突然致殘。對生活的急劇交化缺乏思想準(zhǔn)備。心理上接受不了這一殘酷的現(xiàn)實,往往會易怒、怨恨,進而抑郁、輕生。我是怎樣理解殘疾,對待殘疾,在心理上克服殘疾,接受殘疾的事實,逐步樹立重新站起來的決心的呢?我應(yīng)該把它寫出來,借以鼓勵傷殘人樹立信心,轉(zhuǎn)變對殘疾價值觀的認識,做到身殘志不殘。
選準(zhǔn)了課題,就像醫(yī)生號準(zhǔn)了脈搏一樣,我很快進入了寫作角色。我努力回憶自己受傷后的全過程:剛受傷時,我并沒有意識到病情的嚴(yán)重性,認為這只不過是一般的骨折,傷筋斷骨一百天。殊不知,等待我的卻是“無期徒刑”。臨床醫(yī)生跟我說:按目前的醫(yī)療水平,別說在我國,即使在全球,外傷性截癱亦屬不治之癥。頓時,我如雷轟頂,萬念俱灰,怎么也想不到黃土高原上這一跤,會把我跌到殘疾之列去,跌成“二等公民”。于是我開始抱怨命運對我不公正,后悔雄赳赳、氣昂昂奔赴大西北,怪罪人類只研究原子彈、核武器,而不攻克醫(yī)學(xué)上的頑癥;躺在病床上咬牙、發(fā)怒、罵人,進而積藏安眠藥,尋死尋活,鬧得整個病房不可開交。這是受傷后的否認期、混亂期,以后,慢慢進入努力期、恢復(fù)期。
往事的回憶,攪動了我?guī)齑娴母星椋酀臏I水,沾濕了我胸前的衣襟,久抑的感情像脫韁的野馬一樣在方格紙上縱橫馳騁。此時,我才思敏捷,寫作流暢,耳邊只聽到時鐘的嗒嗒聲和筆尖的沙沙聲。簡直忘記了自己是個寸步難行的病人。原來,寫作也有帶勁的時候,它可以使人達到入神忘我的境地。一篇《共同走出人生的低谷》的習(xí)作,從筆端深情流出。
望著那散發(fā)著油墨芳香的仿宋字,真不敢相信,那些鉛字是我的手稿變的。文章的發(fā)表,對一個殘疾人來說,不僅是愉悅,還有更深一層的含義,那就是一種回歸社會的自豪感。大凡殘疾人都有一種自卑感,尤其是中途致殘的人,更有一種失落感和被社會遺忘的感覺。從“失落”的那天起,我就一直在“尋找回來的世界”,現(xiàn)在在報刊上尋到一席之地,豈不欣慰?當(dāng)然,我知道。限于我的水平,可能一輩子也出不了什么驚世之作,但我不后悔,因為我曾經(jīng)努力過,奮斗過,在荒蕪的土地上勞作過。貝多芬說過:“通過苦難,走向歡樂,這是最令人感到欣慰的?!蔽易罱K所追求的不就是這樣一種境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