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文尖
從一九八五年柯靈先生的名篇《遙寄張愛玲》公開發(fā)表算起,張愛玲在大陸的“失而復得”已經(jīng)十年,現(xiàn)在張愛玲的書在大書店、小書攤或整齊或零亂地出售,張愛玲的文章也被從大學教授到外地民工普遍地接受了。張愛玲那種直面人的一切欲望,尤其是把那些不大上得了臺面的世俗欲望、物質(zhì)欲望,明晃晃地端在國人面前的氣度,顯然呼應了當下里無數(shù)凡夫俗子被遮蔽了太久而又蠢蠢欲動的聲音,她正面肯定、張揚了做人的基本權(quán)利和人本身具有的基本欲望。
但是,面對這種文化狀態(tài),我們又不能不顧到問題的另一方面,“張愛玲熱”熱中有“冷”:人們每每發(fā)現(xiàn)張愛玲如何嘮叨金錢重要,卻對《金鎖記》里那么精雕細刻的一副金錢枷鎖多半視如尋常;讀《傾城之戀》,容易浸淫于男女尤物的勾心斗角、打情罵俏,卻難以體味傾城亡國之大悲,哪怕是女主人公最后的那點“悵惘”,更談不上小說作者如“胡琴咿咿啞啞”蒼涼的調(diào)門;我們記住了張愛玲的名言“出名要趁早呀!”卻不太注意緊接其后的“個人即使等得及,時代是倉促的,……有一天我們的文明,不論是升華還是浮華,都要成為過去。如果我常用的字是‘荒涼,那是因為思想背景里有這惘惘的威脅”。所以,我們以為,在張愛玲看來,“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想怎么穿就怎么穿,只要及時風光及時行樂,殊不知,張愛玲十九歲時就很明確、或許也很無奈地隨即又給生命加過個注腳,它,“爬滿了蚤子”。更有甚者,人們改編電影《紅玫瑰與白玫瑰》,僅僅是相中了一層偷情茍歡的表皮,可是在張愛玲那里,原著中是以大悲大憫的筆觸寫透了人性的掙扎,人生的滄桑??傊蛞粋€比方,張愛玲是自覺面對“鏡子”而寫作的,她的筆下可以盡是人性的世俗、人世的陰險,而所有這些在這面鏡子的映射里,卻獲得了更深層次的意味;這面鏡子就是張愛玲常說的“荒涼”的“惘惘的威脅”,我們也不妨說,這是一個以反面出現(xiàn)的“烏托邦”,正是這“反面烏托邦”和那些同樣重要的“世俗欲望”形成了必要的張力,保證了張愛玲應屬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杰出者之一。可是,我們這個時代的接受者,卻看不見這面鏡子,看輕了張愛玲也看輕了自己。更透底地說,張愛玲的文本誠然不免享樂、無為之類的宣揚,但她本人卻以握筆疾書的寫作者姿態(tài)抵抗著自己最終向享樂、無為投降,從而更消解著這些可能產(chǎn)生的消極影響;可是,在當下,張愛玲的姿態(tài)看不見了,這個張愛玲已經(jīng)早早地失去了。
我們有過在現(xiàn)代文學經(jīng)典化過程中,誤讀魯迅、肢解茅盾、簡化沈從文之類的教訓,也體會過恍然大悟、追悔莫及的痛楚,而這次的特殊在于,張愛玲的簡單化、片面化基本上是由“市場”、“大眾”這些無形的手操縱完成的。但無論如何,正像沒有張愛玲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系譜是缺失的一樣,一個走了樣、失了真的張愛玲,對于我們理解中國現(xiàn)代文學,尤其是理解當下依然地無補。很可能,在我們自以為好不容易地迎來了張愛玲為我們的“醉生夢死”提供依據(jù)的時候,張愛玲卻是離我們越走越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