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根紹
劉軍寧演繹的蘭德新個體主義倫理學(《讀書》一九九五年第十二期),在指陳忘“我”論種種弊端時,層層推進,論證有力,很容易激起讀者于理于情對忘“我”論的厭惡。而在接下來的部分,正面論證存“我”論的合情合理,卻沒有第一部分那種效果,因為存“我”論照劉軍寧的演繹,其動人之處是建立在這樣一種預設上:人性善。
現(xiàn)代思想對人性的認論傾向于組合論:人性并不是單質(zhì)的,而是“善”與“惡”的有機混合。人類的一切文明皆出自“我”;同樣,人類的一切罪惡也出自于“我”。
當我們以一種復調(diào)的人性論來觀照劉軍寧的演繹,只能覺得“各竭一己之力,各得一己之所需,各守一己之權(quán)界,各固一己之自由,各本其人類相固之感情”只是一種美好的愿望,同樣存在理論上的疏闊。
以“各得一己之所需”而論。凱恩斯曾言:“人類的需要可能是沒有邊際的……第二種需要,即滿足人的優(yōu)越感的需要,很可能永無止境。”當需要超過了生理本能,進入心理層次,它必然會成為一種無限的要求。對于“自己的靈魂也由不得別人來改造”的新個體主義者來說,“我”不斷膨脹的欲求是任其自然呢,還是需要加以約束、限制?這種“各得一己之所需”隱寓的無界性,與“各守一己之權(quán)界”有著天然的矛盾??芍聜€人主義的“自治”是靠不住的。
文明的進步,是以“我”一步步掙脫自然、宗教、禮法的束縛為標志的。問題是,束縛人的監(jiān)獄不止一個。市場經(jīng)濟下出現(xiàn)的整個社會的短期行為、個人私欲的劇烈膨脹等,說明“我”對社會對歷史依然是一種破壞的力量。從“存天理、滅人欲”中“出獄”不久的國人,讀一讀新個體主義的倫理學的確有益于自己的呼吸。但也要警惕:每一種信仰背后都隱藏著某種艱難可怕的東西,出了這個獄還能入別個獄。民主政治的好處是它不制造“偉人”這類無法駕御的公民——極度的私欲膨脹者,而不是要把平頭百姓“提升”到“少數(shù)人”有權(quán)“唯我”的地位,共成“偉人”。
因此,要提防的是,不要出了這一監(jiān)獄,又進入另一監(jiān)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