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思和
抗戰(zhàn)勝利后不久,我剛小學畢業(yè),因為家庭生活困難,父親無力供我上學,便讓我投奔在外地當中學校長的叔父,這樣不但可以減輕一點家庭的經(jīng)濟負擔,還可以繼續(xù)讀書。
叔父住在長江中游南岸的一座小城市,那里依山傍水,風景十分優(yōu)美。他在一所私立中學當校長,除主管全校工作,還親自給學生上課。他的文史知識相當豐富,不但英語,而且法語、拉丁語都說得十分流利,在全城教育界也算得上是一位人物。我能夠投靠他,到他主持的學校讀書,實在是一樁再好不過的事。
叔父十分愛我,因為他自己一直獨身,平時待我可謂有如己出。這次我遠道來投,事先也征得他的同意,只不過我和我的父母親沒有估計到一點,即此時叔父正在和本校一位女職員熱戀,不可能按我們希望的那樣來愛護我,照料我。因此,在我幼小的心靈產(chǎn)生了很強的失落感。
我在到達的當天就感受到這一點。那天,叔父不但沒有如我預料的那樣到車站接我,而且在我到達后不久把我領(lǐng)到一間男教員的集體宿舍,向幾個正在玩牌的年輕教員交代幾句,就算是把我安頓了下來。玩牌的教員繼續(xù)玩牌,有說有笑。我感到憋悶,孤獨,非常非常地想家。我有點后悔到這個于我完全陌生的地方來。
公正地說,幾位年輕教員對我還是友好的。學校還沒有開學,校園里死一樣寂靜,沒有一個孩子和我玩,他們就領(lǐng)我到附近的湖上去劃船。隔一天,他們還帶我坐大木船過江到對岸一個鄉(xiāng)居的讀書人家里作客。記得那天風平浪靜,碧空如洗,木船滑行在平靜的水面上,不斷有水鳥在船的附近翻飛。這不但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橫渡長江,也是我第一次見到如此浩瀚的水面。為此我激動不已,以至感到這些教師比叔父對我還親。
讓我奇怪的是,這些教員都愛談?wù)撐沂甯傅膽賽郏規(guī)谉o例外都持不以為然的態(tài)度。他們還不回避我,甚至是故意在我面前談?wù)摯耸隆,F(xiàn)在看來,這實在不奇怪。我們許多同胞性格中充滿惰性,對新發(fā)生的事,開始總看不慣。我叔父因各種原因,年過“不惑”才談戀愛,人們看慣了他獨身,對他突然改變現(xiàn)狀,當然就覺得新鮮,就喜歡猜測議論。我叔父的戀愛,本來是他個人的事,和別人毫不相干,可人們偏要指手劃腳,說三道四。我現(xiàn)在甚至懷疑是否有人也看上了那位和我叔父戀愛的女職員;因為當時在校供職的女士頗為珍稀,勢必形成諸鳳求一凰的局面。
說來有點罪過,我當時居然是和這些教員站在一起對待我叔父的戀愛。原因非常簡單,就是覺得叔父因為戀愛顧不上關(guān)心我,讓我受冷落。我甚至將一肚子怨恨指向那位女職員——我未來的嬸娘。
叔父很快看出了我的態(tài)度。他對我也表現(xiàn)出明顯的不滿。我由是更想自己的親生父母,便提出要回家。叔父也不很留,只說了幾句勉勵的話,給了我十塊銀元,除了買回程車票和足夠一年的學雜費,還為我找了一位同路人送我回家。
父親見我回來,顯得十分生氣,不但罵我沒出息,也罵叔父不講情義;倒是母親十分高興,說是出去了見世面,也感謝叔父給了我錢,說兄弟(指叔父和我父親)之間,這樣就算是不容易。
后來——其實也沒過多久,我就聽到叔父結(jié)婚的消息。不管人們是否支持贊成,我的叔父還是堅定地按照自己的意愿走自己的路;那位女職員也不管我是否喜歡而終于正式成了我的嬸娘。也許是因為我——并因我而造成的我父親的態(tài)度,叔父結(jié)婚時甚至沒有邀請我們家誰到場。如今,事情雖已過去了半個世紀,幾位老人早已先后作古,我現(xiàn)在對于人生的體認也遠非當年那樣幼稚可笑。我有時還想,不知道我的父親后來是否諒解了他的親兄弟,而我的叔父也是否原諒了我。我覺得人活在世上,相互之間實在應(yīng)該多一些理解、支持、幫助,而少一些別扭、障礙、拆臺。然而,我又想,一人個要真正認識這一點又是多么地難!我對叔父和嬸娘是欠著一筆感情債的,這筆債已經(jīng)沒法算清也無需算清了。人生無常,世事難說,我只能暗暗祝禱幾位老人在仁慈寬厚的地母懷里好好地安息!
(穆欣摘自《中國文化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