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 林
提到莎士比亞,我國戲劇愛好者和戲劇人會產(chǎn)生兩個聯(lián)想:“過去的”和“英國的”。英國國家劇院來華演出《奧賽羅》,難怪新聞發(fā)布會上記者要問:演出一個當代作品豈不和現(xiàn)實更相關?這詰難背后有種人們習以為常的站不住的觀念:古今難得溝通,中外必定隔絕。古代外國誠然與今天中國隔離,但隔離是時空上的??墒?,時空隔離之外,更有另一種隔離,即是情感上的隔離。時空上隔離,情感上卻可能親密無間。
在莎士比亞的時代,《奧賽羅》在情感上是和觀眾親密無間的。奧賽羅故事原作者欽提奧是莎士比亞的同代人,莎士比亞創(chuàng)作此劇的那個時代,“藍色文明”的代表威尼斯一直在同“黃色文明”的代表奧斯曼帝國爭奪地中海的霸主地位。奧斯曼土耳其在敘利亞和埃及捷足先登,沿地中海南岸確立了勢力范圍,這一新月形狀的地帶產(chǎn)生了奧斯曼方面幾位海軍將領,最出名的是被任命為土耳其艦隊總司令的阿爾及利亞國王哈拉丁·巴巴魯薩。他的對手、同樣海盜出身的熱那亞人安德利亞·道力亞,統(tǒng)領西班牙、威尼斯和教皇海上聯(lián)軍,同他決戰(zhàn)于Lep-anto,大獲全勝。這是這個故事的歷史大背景,欽提奧的小說中基本沒有涉及,而在莎士比亞的劇作中卻很重要。
奧賽羅口口聲聲出身高貴,他在那篇打動苔絲狄蒙娜芳心的奇異故事里屢屢說到“廣大的巖窟、荒涼的沙漠”,這分明是地中海南岸新月地帶的一位王子了。他或不愿向和他一樣信仰伊斯蘭教的奧斯曼人俯首稱臣,終于投奔敵方,皈依基督教。當時,威尼斯人保家衛(wèi)國,不依靠本國同胞,而是依靠外國雇傭軍。他們甚至頒布法律,把貴族能夠指揮的兵力限制在二十五人以內(nèi),生怕哪位同胞搞槍桿子里面出政權。在威尼斯面臨“最兇殘的野獸”(主教彼莎里昂語)奧斯曼人威脅的形勢下,威尼斯大公將槍桿子交給奧賽羅是完全在情理中的。于是,奧賽羅效力威尼斯軍界,功績彪炳,獲取了“綠卡”,成為新貴。
雖然如此,不同的威尼斯人對模范移民奧賽羅的態(tài)度很不一樣。凱西奧崇拜他,因為是他的部下和戰(zhàn)友,隨他出生入死,從勝利走向勝利,槍林彈雨中是顧不得什么貴賤賢愚、黑白黃棕的,這里有的是鮮血凝成的友誼。伯拉班修看重他,因為看重他立下的赫赫戰(zhàn)功,這位威尼斯元老將他引為上賓,只是終不肯將他引為佳婿。國家最高領導人倚重他,舞臺上大公和他見面第一句話就是:“英勇的奧賽羅,我們必須立刻派你出去向我們的公敵土耳其人作戰(zhàn)。”見面的地點大概相當于今天的參謀長聯(lián)席會議。軍情告急:奧斯曼人發(fā)兵塞浦路斯和羅德島。奧賽羅來到會場,是被他丈人以奸騙白種良家婦女的罪名緝捕到大公座下的。緊要關頭,大公國家利益至上,當然不會理睬老頭子。
伊阿古是唯一仇視奧賽羅的威尼斯人。為什么?汗牛充棟的莎評對此語焉不詳。最近一位英國導演表示這個問題不是問題,因為伊阿古是惡的化身,而惡是無可理喻的。我想莎士比亞如能聽見這種說法,一定要爬出棺材來一口否定。畢竟,他自己做過解釋。伊阿古懷疑黑將軍爬上過他的婚床,刨過他的自留地。還有一個緣故,奧賽羅選中凱西奧而不是伊阿古作自己副官,雖然伊阿古說到這一點時,不過嘀嘀咕咕,并沒有咬牙切齒。也許莎士比亞自己就沒有把問題說清楚。也許,他不曾想到后代會提這樣的問題。但如這位導演所說,世界上有無緣無故的恨,這畢竟不大像樣。
答案其實很簡單。威尼斯人沒有忘記奧賽羅是異類:愛他敬他的稱他“英勇的黑將軍”,恨他憎他的叫他“老黑羊”。莎士比亞對欽提奧“現(xiàn)實題材”小說的最大改變就是突出了奧賽羅的種族特點、他的異邦人身份。原小說中,奧賽羅和苔絲狄蒙娜在威尼斯喜結連理后,和和美美地過了好幾年。種族因素的出現(xiàn),只是在旗官為引起摩爾人對妻子的懷疑,閃爍其詞地暗示黑皮膚難招苔絲狄蒙娜歡心以后。莎士比亞劇作的第一幕還沒有結束,奧賽羅就在與苔絲狄蒙娜的新婚之夜,便被別人叫了好幾聲“黑”這個“黑”那個。明明是不同膚色的男女如膠似漆,伊阿古看了偏覺得應當勢同水火;明明是男歡女愛,偏要說勢同禽獸?!熬同F(xiàn)在,就這會兒,一頭老黑山羊正上你的小白母羊呢!”“您的女兒讓一頭阿拉伯種馬給騎了!要給你生下一堆馬子馬孫,攀一些馬親馬戚?!比涨?,報上作為花邊新聞刊載了一則短訊,說是撤消了種族隔離制度的南非,一黑人農(nóng)夫套了一黑一白兩只驢趕車,路上被白人看不過,遭痛毆。黑農(nóng)夫不服,說不明白為什么不能這樣做,今后將繼續(xù)這樣做。
奧賽羅是何方異族?習慣上我們認定他是黑非洲黑人,卷頭發(fā)、厚嘴唇、烏木樣黑亮皮膚,過去叫“尼格魯”,美國現(xiàn)在不作興這樣叫。八十年代煤礦文工團、北京京劇院、廣州話劇團演出《奧賽羅》都是根據(jù)黑人設計奧賽羅造型的。莎士比亞劇本上奧賽羅自始至終都是“摩爾人”。當時英國人說摩爾人時,有“棕摩爾人”和“黑摩爾人”之分。棕摩爾人即是地中海南岸的北非摩爾人,就是今天意義上的摩爾人。黑摩爾人即是南部非洲的摩爾人,今天意義上的黑人。當時的倫敦人先是在曼德維爾、理查·伊登、哈克魯易特的游記上讀到非洲的“淺黑摩爾人”和“黑得不能再黑的尼格魯人”,后來還可以親眼比較了。倫敦來過不少的“漆黑”人,伊麗莎白女王為此還頗為不悅。一六○○年八月至翌年二月北非Barbary的使團一行十六個“淺黑”人在阿普德·歐哈德·本·摩莎爾德的率領下對英國進行國事訪問。他們的服飾、作派、習慣真正是駭世驚俗,一時成為倫敦街談巷議的話題。使團團長的尊容被制成油畫留了下來,今天還可以在伯明翰大學莎士比亞研究院樓下咖啡廳里見到。新劍橋版《奧賽羅》的校勘人田納西大學諾曼·桑德斯教授這樣形容畫中的主人公:“蓄髯、鷹隼相、滿臉奸詐,裹包頭、著一襲飄曳的長袍、配一柄裝飾繁縟的腰刀?!边@,有許多專家揣測,或許就是莎士比亞心目中奧賽羅的形象。奧賽羅黑到什么成色,并不完全是個無聊的考據(jù)問題。為形象地說明,好有一比,奧賽羅長得像薩達姆總統(tǒng),還是像美國前參謀長聯(lián)席會議主席鮑維爾將軍?
今天的歐美戲劇人似乎對奧賽羅的種族問題不大感興趣了。一百多年前,浪漫主義勃發(fā),《奧賽羅》就是因為它的種族因素出盡了風頭。富麗浮華的威尼斯、驚濤拍岸的塞浦路斯、域外武士同純情少女的生死戀情,異國情調(diào)打動過許多文人騷客,其中有幾位在五色繽紛中看到了黑白對立。維尼以他浪漫詩人的敏感覺察到了奧賽羅外鄉(xiāng)人身份的重要。他把自己的奧賽羅的改編本冠名為《威尼斯的摩爾人》,其實這本來就是《奧賽羅》原劇名的一部分,不過人們忘記了罷了。雨果以充沛的感情這樣解釋奧賽羅:“奧賽羅是夜,黑夜迷戀白晝正如非洲人崇拜白種女人。對于奧賽羅,苔絲德蒙娜就是光明!奧賽羅偉岸英武、氣宇軒昂、虎嘯龍吟、一派王者風度;他身后戰(zhàn)旗獵獵,四圍號角聲聲。他披著二十次勝利的霞光,綴著滿天繁星。這就是奧賽羅,可他又是黑色的,受到嫉妒的蠱惑,剎那間就變成了黑鬼?!焙D鶆t為莎士比亞這樣“熱衷描寫黑男人對白女人的激情……”很是不安。大師畢竟是大師,能察凡人之所不能察,見凡人之所不能見。莎士比亞家鄉(xiāng)一個叫賴莫的小文人曾刻薄地戲稱《奧賽羅》是“一方手帕的悲劇”。他大概色盲。楊·柯特在他那本影響深遠的《莎士比亞我們的同代人》中轉述了一個故事。一八二二年的一天,巴爾第摩市上演《奧賽羅》,就在奧賽羅掐死妻子的剎那間,臺下一軍官霍然而起,厲聲高喊:“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一個黑鬼殺死我們白種女人”,話落槍響,將奧賽羅的扮演者擊斃在舞臺上。這槍聲喊聲跨越了兩個多世紀的間隔,一直傳到我們的耳畔。
政府時時像大文豪那樣敏感,又不像小文人那樣幽默。所以,實行種族隔離政策時的南非,《奧賽羅》就不能上演。也有變通的辦法,比如把白人涂黑。不同膚色的異性間產(chǎn)生個人感情,有些時候有些人眼中,就不是簡單的感情問題。遲至三十年代,我們這個時代最偉大的洗腦機器“好萊塢”還實行一條行業(yè)規(guī)定:不得表現(xiàn)白種女人和有色男人間的“感情”。萬一不幸,故事主要角色是有色男人,則由上色的白人代庖?!蛾悓④姷目嗖琛返闹鹘怯扇军S了的白人扮演,可因為這“黃禍”將軍在美國傳教士的千金心中激起了些微漣漪,觸犯了當時“PoliticallyCor-rect”的戒律,便遭禁演。中國好人不能讓中國人演,這可以理解,奇怪的是中國壞人也不能讓中國人演。結果,東方頭號惡棍“傅滿洲博士”便由吊了眼梢的白人來扮演了。最近愈加進步,拍《西藏七年》干脆講起了條頓人自己的故事,直接用純種的條頓人來演了。
當今無數(shù)評論,連同這次演出的說明材料,都說奧賽羅的故事是家庭悲劇(男女悲劇?)。我曾在莎士比亞家鄉(xiāng)埃文河上的斯特拉福鎮(zhèn)上看過皇家莎士比亞劇團演出《奧賽羅》,領銜主演的是電影《甘地傳》的扮演者本·金斯利。那場演出是把《奧賽羅》當作家庭悲劇處理的,本想在金斯利身上依稀望見一些甘地的風采,終于未能如愿??蛇@家庭悲劇是什么意思呢?寓言的結尾畢竟要有Themoralofthestoryis這樣一句。原來的故事是有moral的。意大利的欽提奧在那篇后來莎士比亞改編搬上舞臺的小說結尾,諄諄告誡他的威尼斯女同胞:萬萬不可背著父母同異族人私奔。這就是他講述這個故事的意思。這個意思莎士比亞不僅明白,而且濃墨重彩地在劇名上點了出來。《奧賽羅》的第一四開本和第一對開本(莎士比亞劇作全集首版)中的劇名即可以譯為《威尼斯的摩爾人——奧賽羅》。當時的觀眾也應當明白這個意思。宮廷宴樂司的支出帳簿上,無名小吏在《奧賽羅》一項下,留下的竟也是“摩爾人”幾個字。第一個奧賽羅的扮演者伯貝奇給觀眾留下的有案可查的印象仍然是“痛苦的摩爾人”。
這一回,英國國立劇團來華演出《奧賽羅》,奧賽羅由黑人演員扮演。這算不上撥亂反正。畢竟,當年黑奴貿(mào)易勁風吹拂下大西洋彼岸種植園雨后春筍般滋長之時,英格蘭并沒有蓄奴。演出的場景移到了三十年代,其用意是拉近莎士比亞和我們的距離。從效果上看也達到了目的。乍一看,臺上演出的像是《文思洛艦上的孩子》或者是《嘩變》這樣的當代劇目,看不出家庭悲劇后面的什么文化和種族原因。導演年輕,只有三十三歲。對于他,把白人涂黑演奧賽羅的時代已是恍若隔世。當然,還有更重要的原因:他屬于不同于亨廷頓教授的藝術家群落,對于文化和種族沖突這樣的問題更愿意留給“五角大樓”去考慮。所以,他沒有登上當時正向海灣集結準備討伐奧斯曼魔鬼的聯(lián)軍航母,而是不遠萬里來到“中央帝國”,為黑眼睛黃皮膚著西裝掛領帶的龍的傳人講述一個過去的故事。他一定沒有意識到,觀眾也沒有,就在臺上演出的同一時刻,劇場外面,在劇中故事發(fā)生的同一地點,正以更宏大的形式上演著與臺上演出的這出四百年前的故事很有些類似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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