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玉笙
這段黃河故道有很多沙崗、沙丘和沙窩。沙崗長滿了棗樹和杏樹,看上去蓬蓬刺刺的,猶如一堆受到靜電作用的毛發(fā)。
老輩人說,許多年前這一帶是出土匪的地場,殺一茬冒一茬,就是不凈,直到五十年代初才算給治住。
那時候油子還小,偏愛聽老輩人講那些舊事。后來,他上了學(xué),背著書包倒對弄槍舞棒、揮拳踢腿有興趣。大人擔(dān)憂地說,這孩子可別學(xué)孬了!
到十八歲,油子的身骨長成了,爹娘便給他訂了親——娶了媳婦,再能的人也殺性了。說妥臘月里成親,不料秋后油子一聽說征兵,便瞞著家里人跑到鄉(xiāng)武裝部報(bào)上名。
家里人知道了,攔他。他嚷道,服兵役是每個公民應(yīng)盡的義務(wù),您要是不讓去是犯法的就是爹娘老子該治罪也得治罪!
他這一嚷,將家里人都唬住了。家里人看硬的不行改作軟磨、哭哭啼啼的不進(jìn)飯食。他便換了一副笑臉說,您哭個啥勁兒?不就是怕跑了媳婦不是?這樣中不中——啥會兒拿到入伍通知書啥會兒辦喜事,打他個提前量!
哭聲變作笑聲。家里人暗中慌著張羅喜事。
果真,通知書下來的翌日,他家熱鬧了一天,鄉(xiāng)干部和武裝部長也被請來喝喜酒。喝得暈暈乎乎的,才知這酒帶有雙重意思,武裝部長便瞪大了眼,光鼓癟嘴說不出話來。又喝了幾大杯新郎新娘敬的酒,兩手便擺得荷葉似的。
小兒,到部隊(duì)你可別說你結(jié)過婚、婚……啊?
那能呢?就說初戀還沒開始……
油子在外當(dāng)兵三年,年年有喜報(bào)寄家來。爹娘媳婦滿心喜歡。媳婦將那一張張喜報(bào)貼在堂屋正當(dāng)門,進(jìn)屋就能瞧見——這是油子在信里特意交待過的。
待四年頭上,油子扛著個背包回來了。
紅光滿面,穿一身不帶銜的軍裝,身上的塵土都是外邊的,說話也染上了京味兒,活脫脫換了個人似的,家里人大擺宴席,請賓朋好友來賀——這算正式舉行婚禮。
鄉(xiāng)武裝部長這時已升為副書記,包這一片。聽說油子回來了,騎輛摩托趕來。見面就捶了油子一下。
你這個賴家伙,不好好干回來咋?
想結(jié)婚哩!
你不是結(jié)罷了?
那結(jié)的啥——我連動都沒動她……
吸著了煙,副書記正了臉色問,干得好好的,咋回來啦?
裁軍哩……
可惜,你這個好兵……
那是的——首長都這樣說,我想干到大校,少將哩,可需要我回來我就回來啦——第二次結(jié)婚!
你這家伙還恁皮——回來有啥打算?
種好咱的地,理好咱的家……
您這村班子老化,你撐起來不中么?
油子的臉皮驀然一緊,將副書記拉到背場,悄聲說,老支書正在屋里坐著哩,讓他聽見他不難受?干了幾十年了,苦勞,熬勞都有,又是爺子輩,咱不能讓他的臉掉地下——有老爺子坐著,莊里事好辦……
副書記忍不住哈哈大笑。
你這個賴小子,不愧是油子,狡猾狡猾的——喝酒,喝酒!
油子也笑。今個兒俺兩口子得敬你六杯!
婚后,油子過得挺自在。與爹娘分開另居一處小院,屋里屋外收拾得干干凈凈。門窗都改作城里的樣式,裝玻璃的,他好穿那身軍裝,只是不戴了軍帽。頭發(fā)又黑又厚。莊里的后生沒事都好找他說,興致來了,在院里耍幾套拳腳,博得一片喝彩。
在莊里,他的輩低,見了人都要高稱一輩兩輩的。倒是那些輩長的,看他看的重,大小事都想聽了他的,這就將老支書閃到一邊兒。油子心里有數(shù),隔三差五地掂著酒去老支書家喝兩杯,老爺子老爺子的不離嘴,叫得老支書合不住嘴口,露出紅潤潤的牙床。喝到高興處,老爺子手伸向半空,像要抓下什么,舌頭推出一串含糊不清的詞兒。
中、小兒……比俺這把老骨頭強(qiáng)……
秋后,村里請了一個戲班子唱大戲,就村外的場上搭了戲臺子,引得三里五村的都來看。還沒開場,幾個人找到老支書,說不知哪兒的幾個年輕孩子搬著大椅子占了前排,影住后面的不能看,老支書吧噠吧噠嘴,說,您不會找油子么?他有法兒……
找到油子,油子略想一想,叫幾個人拿著鍬、掂著抓鉤跟他去。
到了現(xiàn)場,油子對那幾個人說,各位兄弟,您能不能往后挪挪?
那幾個人看看他,又相互瞧瞧,訕訕地笑了。
您真不挪?
唏,俺不挪你能咋著?
油子一招手,鐵鍬,抓鉤都過來了。那幾個人的眼便被什么撐大,腚都離開了椅子,蔫蔫站著,眼光直往鐵鍬、抓鉤上瞄。
椅子是您的,地是俺的——您坐您的椅子,俺刨俺的地——下手!
一個聲音顫顫地道,俺幾個過后邊去不中么?
不中,您幾個人今兒非得坐這兒不中——您想咋著就咋著?
鐵鍬、抓鉤揮舞,鏘鏘有聲。不大會兒,一條溝槽就成了,剛好能放進(jìn)那幾把椅子,油子做了個滑稽動作,且很優(yōu)美。請!
那幾個人四下里瞧瞧,想說什么嘴動都閉住了——四周圍得水泄不通,連演員也跳下臺看熱鬧。
油子揮揮手說,都回原位,都回原位,這有啥看頭?不比咱多長一個鼻子、一只眼——開演吧!
那幾個人依次下去,都窩瘸著腿,面壁盤坐。聽得臺上鑼鼓響,頭都鵝似的伸著,方能看見臺上的演出。捱到散場,呼呼啦啦蝗蟲般爬上來,爭著和油子握手,套近乎。
油子一人撒了一支煙,笑道,您今個兒辛苦,不嫌您哥我手重的話,啥會兒得閑到我那兒喝兩盅……
中、中,俺幾個一定去——誰不去誰是小狗!
自此,莊里有了一種安寧。
老支書說,小兒,挑上肩吧,俺真不中了,想累死你爺咋咋?
油子說,有你老壓住陣兒,叫我跑腿我跑腿,叫我出嘴我出嘴,把咱村的事搞好不就妥了么?
經(jīng)老支書提議,全村投票選村長,也就是村委會主任。油子幾乎得了個滿票,報(bào)到了鄉(xiāng)里,鄉(xiāng)里很快下文批準(zhǔn),由那位副書記進(jìn)行宣布。
宣布罷,副書記說,小兒,好好干,盡快使咱這鄉(xiāng)親都富得流油!
油子說,我一不貪二不占,這個官我真不想干……
副書記拍著他的肩笑了。你這個鬼油子!
當(dāng)了村長,油子操的心就多了,五個自然村他幾乎天天串一遍。將大喇叭架上自家院里的大桐樹上,早晚兩晌嗷一陣兒——都是用鄉(xiāng)親們聽得懂的話講咋防麥田病蟲害,咋養(yǎng)豬本低……
莊后就是一片沙崗,緊挨著故道水庫。
崗上只長些弱樹亂草。油子常在那兒轉(zhuǎn)悠。轉(zhuǎn)悠的次數(shù)多了,莊里人也就知道了油子的打算——他想將崗子推平,讓外邊的人投資建個養(yǎng)殖場:岸上養(yǎng)鹿、水里養(yǎng)魚養(yǎng)蟹。
一說外邊的人拿錢來都高興,再說推平崗子,底下就喳喳開了,油子知道那崗子是幾家的,絞到一塊兒就擰出一句話,推平崗子中,一年得給一萬塊!
油子說,先別說地錢的事,待養(yǎng)殖場辦好了,用人還不得用咱的人么?到時咱又學(xué)技術(shù)又掙錢,多好的事兒!
那幾戶男的嘴上說沒意見,心里卻扒著那錢,他們幾個不露面,卻讓婆娘登場。幾個婆娘串作一堆,腳跟腳地上門找油子理論,你一句我一聲地叨叨個沒完。
油子不吭氣,光抽煙,聽了一陣子忽然問,您幾個當(dāng)家不?
當(dāng)家!咋不當(dāng)家?不當(dāng)家就不會來……
是的,是的,婦女翻身了嘛,都想在男的頭上屙尿拉屎的……油子嘻嘻地笑。
說是說,笑是笑,你個龜孫羔子說那事咋辦?
咋辦?您的輩都比我高,您罵著我聽著還不中么?
你說個囫圇話,到底給不給……
雞還沒下鍋哩,您就想擰個大腿吃,您想想能中不?既然來的都是當(dāng)家的,今兒我先請您吃西瓜,咋樣?
幾個婆娘說得嘴角子都夾白沫了,聽得西瓜二字,喉嚨節(jié)兒亂顫,拍著巴掌叫好。
油子的一畝多品種西瓜就在河邊,由媳婦照管,那幾個婆娘跟著油子到西瓜地邊,站定了,都不敢往里去,直瞧著油子家。油子笑了。
您怕個啥?我叫您吃您就吃——這是早熟瓜,吃中了,趕明年您也種些,掙個衣裳錢。
又對媳婦喊,枝兒,揀幾個好的!
不用啦,不用啦,俺自個來吧!
枝兒還未應(yīng)聲,幾個婆娘便放開手腳,蝴蝶似的撲散開,各自捉住個大的敲開啃瓤,弄得腮上都是紅汁。油子看著,瞇細(xì)了眼笑。
十幾個西瓜報(bào)銷,那些婆娘的腰身就顯得粗壯了些。油子說,趁今個兒有空兒,我?guī)ズ颖毖乜纯慈思沂钦χ沐X的,中不?
那些婆娘剛過足西瓜癮,一聽說下邊還有節(jié)目,自然高興,便隨油子上了船。船小,上來這幾個人便搖晃。有的嚷著要下去。
油子說別動,一動弄不好就掉水里。一撐桿一搖櫓,小船便滑向河心。
河里有一道道攔網(wǎng),露出水面半尺,河面波光幻移,猶如跳的著無數(shù)的太陽。船下水碧波綠,水草飄搖,游魚自樂……
船至河中心,油子將兩櫓一丟,慢騰騰地掏出煙,就大拇指甲頓頓,銜在嘴上。
往前走啊,停住咋?
抽支煙,打打氣兒……
吸完一支煙,便有人交頭接耳。油子嗔道,您說啥哩,也不讓我聽聽?
不該你聽的你就不能聽……
中,中!
油子面朝著她們,又抽出一支煙,小船隨波輕晃,水聲拍打著船幫,好像在催促什么。那些女人便一個個將腿夾緊,臉上顯出難色。
油子,你個孬種!你能把臉扭過去不?
扭過去咋?
你不能看!
不能看啥?聽不讓我聽,看不讓我看,都是您的了!
求求你了——把臉扭過去……
有人兩手抓在腰帶上,一臉痛苦。
您都是應(yīng)嬸應(yīng)奶奶的,還求我這個晚輩?
求求你了——你說啥俺聽啥還不中么?
見了好瓜猛吃,也不怕?lián)瘟硕亲印B(yǎng)殖場還沒見一磚一瓦,您就想摟一耙子,這能中么?讓那些不長毛的地閑著荒著沒事,人家一來開發(fā)您就這哩、那哩,這樣誰敢來?
您說啥俺聽啥……快點(diǎn)兒!
還是那句話,回家啥也別講,叫咋著咋著——今個兒的事我也沒聽見,看見,您要是再胡攪,我給您都抖露出去——守著我一個個不害羞……
好了,好了,俺幾個知道了,把臉扭過去吧……
油子微微一笑,上身轉(zhuǎn)了個一百八十度,兩手捂住臉伏在船頭上,就聽嘩嘩啦啦的聲音迫不及待地響起……
過了幾日,沙崗被推平了,副書記到現(xiàn)場一看,喜得光抹嘴。將油子拉到一邊兒問道,你是用啥法兒治住的?
油子一臉正經(jīng),答道,是本莊的意識提高了——我有啥法兒?
副書記說,你又唬我哩,我能不清楚你肚里有幾道彎彎兒?
油子嘆了一口氣,輕聲說,要是早生五十年,我可能也是個土……
副書記沒聽清,問,你說啥?
我沒說啥……
副書記突然想起了什么,說,今天我請你的客!
(丘榮兆、武志林摘自1998年7月10日《羊城晚報(bà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