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正萬
那天早上下了點雪,雪很薄,很小氣,落在地上一會就不見了,把地上弄得濕糟糟的。就像老天爺沒小心掉了點頭屑在地上,他不好意思讓人知道,也知道冉姓壩的人愛用嘴打話牙祭,便悄悄把它收了回去。
王希凡起床后先去看了看牛,下雪了,他對牛說,你冷不哇?牛不冷不熱地看著他,他在牛圈旁邊取了把小鋤頭,走到屋檐下的菜園里,在地當中挖了一個坑,挖好后摘了兩張青菜葉放在鋤把上,然后解開干咸菜一樣黢黑的褲帶,青蛙一樣蹲在那個坑上,“哎呀哎呀”地叫喚起來,像從自己身體里往外撥拉什么東西一樣拉起屎來。
這是他保持了多年的習慣,他認為把屎直接拉到地里可以更好地保存肥力,就像燒酒,敞氣的時間長了香味和酒勁都會下降。
他認為從腸子里屙出來的東西都是土地需要的,包括他無法控制就散發(fā)到空氣中的穢氣。他還認為屎越臭肥力越重,1959年吃麻根枇杷殼青菜疙蔸,屙出來的屎狗都不愛吃,現(xiàn)在生活好了,屙得是越來越臭了,他也愈加珍惜現(xiàn)在屙的屎了。屙完后,他立即用土把坑兒撫平,輕輕在上面踩兩腳,把土踏緊。
他想,這塊土的土肉在冉姓壩要算最肥的了,因為他在里面拉屎已經(jīng)拉了幾十年了。
他提褲子的時候,和他起得一樣早的鵝莫名其妙地看著他,他對鵝說,回去吧,這么冷的天,你不怕冷嗎?
鵝嘎嘎嘎地叫了三聲。
鵝的叫聲和呼呼的冷風有助于他的良好心情,他啞著嗓子學鵝叫,學得惟妙惟肖,分不出真假。
鵝以為他在和它說話,將脖子伸得長長的,嘎嘎叫了一長串,王希凡覺得非常有趣,也嘎嘎嘎地回答,鵝叫幾聲他也叫幾聲,就像兩只鵝在拉家?;蛘咴诔臣?。直到他把鋤頭放好,兒子王果從屋里出來,他才停下來。
王果嘟噥道,我還以為是二叔家的老鵝跑上來了呢。
王希凡叫王果給鵝抓把苞谷出來,王果說,你讓它到菜園子里去吃菜就行了,那么大一塊白菜,反正人也吃不完。
王希凡像趕牛一樣乞乞地趕鵝,看了一眼正轉(zhuǎn)身進屋的兒子,心想:現(xiàn)在就喊不動你了。
還有一天,王果就要結(jié)婚了。王果是王希凡的墊窩蛋,墊窩蛋都結(jié)婚了,作為一個農(nóng)民,就算是上岸了,也就是完成任務(wù)了,再不用為兒女操心了。所以他這幾天心情一直很好。他說,我爹死的時候我才六歲,他什么都沒給我留下,和他比起來,我比他強多了。
他現(xiàn)在惟一放心不下的是王果在三個兒子中有點笨,做事馬馬虎虎,脾氣又犟,說話不會轉(zhuǎn)彎,從小就教他見人讓三分,可他現(xiàn)在為了雞屁眼那么大的事情都要爭個輸贏。坡下他二叔家的鵝愛跑上來吃菜園里的紅蘿卜葉,王果見了就撿石頭打:我日你媽你們家又不是沒種。王希凡說,它是畜牲它怎么知道?王果說,畜牲不知道人知道!這句硬梆梆的話搡過來,慪得王希凡肚臍眼疼了三天。
小時候讓黃荊棍做他老子,大一點了鼓起眼睛罵。和他一樣高了,他便盡量用商量的口氣,可聽起來他完全是在向兒子討好了。
老二王蔥和媳婦挑著草籃子去挖紅苕,說挖來喂豬,天冷了,懶得去割豬草。王希凡要去拿鋤頭,王蔥媳婦說,這么冷的天,哪個要你去呀,我們一會就挖回來了。王蔥說,挖紅苕要不了這么多人,你在家烤火吧。對兒子媳婦的孝敬王希凡只好接受,說那我就不去了。
他圍著房子轉(zhuǎn)了一圈,這是他這輩子最大的財產(chǎn)。王果結(jié)婚后,這房子就要分了,分給兒子們,他心里有種自豪感,同時也隱約有點失落。就要交權(quán)了,不僅僅是一種失去的感覺,還表明自己老了,有許多想要干的事情——這樣的事情似乎越來越多,都只有留到下輩子去做了。
房子上的柱子是從什么地方砍來的,花了多少錢,他心里一清二楚,就連樹當初長著的樣子也歷歷在目。也只有他還記得,為了省錢省糧,有哪些原木是他和女人從山坡上抬回來的。房子立起來后她大病了一場,除了兩根筷子,別的都扛不動了。不過就是沒病她也扛不動,因為她已經(jīng)是老太婆了。
老太婆聽見屋后有響動,拉開后門見是王希凡,問他在找什么,他說什么也沒找。她便把夜壺遞給他,叫他把它藏起來,一會幫忙的人就要來了,看見了臟人。王希凡接過夜壺便往屋后的竹林走,老太婆急忙說,你不要給我倒掉了,我湊起來淋萵苣的。王希凡說,我曉得。
起來得最晚的是大兒子王筍。他在播州的一個工廠里工作,家里的人便覺得他有權(quán)睡懶覺。
王希凡要帶王筍去地里踏勘,王筍說,現(xiàn)在去干什么,幫忙的人要來了。王希凡說,還早呢,他們要早飯過后才來。
王筍心想,你要怎么分就怎么分吧,我去干什么呀?可他為了盡孝,為了當好“公證員”,不得不乖乖地跟在父親后面。
田土怎么分,房子怎么分,王希凡早就盤算好了,他讓王筍提前回來協(xié)助他,不過就是起個公證的作用,因為王筍既是大哥,又不參加分地。更重要的一點,他還是冉姓壩有史以來考上大學而獲得工作的第一人,這使他無形中有一種威望。在冉姓壩有分家為了一挑豬糞打得頭破血流的,也有因為一只老南瓜上吊的。王希凡是個穩(wěn)重而又周到的人,他想即使掛一漏萬,在什么地方有失公允,他們也會因為有王筍的參與而不把怨憤全部加在他頭上。當然他的意思也不是有意要把矛盾轉(zhuǎn)嫁到大兒子身上,而是覺得王筍是在國家機關(guān)工作的人,他的兄弟們是很敬佩他的,平時他說話就比他這個當老子的管用,如果真有什么不平之處,他們也會把不平化解在敬佩之中。
走到田地里,王希凡便介紹一品地和二品三品怎么搭配,畝分如何計算,水利條件的優(yōu)劣怎么扯平。水田看完了,又去看坡地。坡地不光要看面積,更要看“土肉”深淺,王希凡對每一塊地都了如指掌,一塊地哪只角肥哪只角瘦他都一一予以指點,王筍由心不在焉而慢慢欽佩起來。土地下戶那年他還在上初中,假期里還和父親一起種過地,但他對這些土地一點也不熟悉。他想,如果父親文化高點,在單位上當個什么領(lǐng)導(dǎo),一定也可以揮灑自如。分家說到底也是家庭權(quán)力分配。有很多兒女成群的農(nóng)民就是因為分家的時候沒分好,弄得晚景很凄慘。
一個放牛的老漢看見王希凡挖了一些土給兒子看,笑道,王希飯,難道你還要叫你家王筍回來種地呀?
王希凡笑著說,這人本來就是泥巴變的,時間久了不沾點泥巴氣氣是要生病的,他整天在辦公室坐著,我讓他回來沾點泥巴氣氣。
老漢呵呵地笑起來,城里頭連泥巴氣氣都聞不到嗎?
王希凡說,聞倒是聞得到,可他是吃冉姓壩的泥巴氣氣長大的呀。
王希凡不但對土地了解得很細,對即將分地的兩個兒子的脾氣也很明白。他告訴王筍,王果脾氣雖然不大好,但為人耿直,老二王蔥勤快,脾氣也好,就是愛斤斤計較。
王筍說,王果沒有王蔥狡猾,算不贏他。
王希凡有些擔憂地說,平時給他講哪塊地好哪塊地孬,他根本就不聽,手心手背都是肉,又不好明大明的給他說。
王筍笑著說,不過也好,如果兩個都精,這家也不是好分的。
王希凡說,就是還不曉得媳婦怎樣呢,老二家的從現(xiàn)在來看倒沒什么小心眼。老三家的還沒進門,還不大了解。
王筍說,那就先訂個規(guī)矩,分家的時候只允許王蔥和王果說話,其他人一律不準參言。
王希凡說,我也是這么想的。
早飯過后,來王家?guī)兔Φ娜岁懤m(xù)站滿了院壩,有愛開玩笑的,說王稀飯,這回把幺兒媳婦接來了,你就上岸了,再也不用喝稀飯了。
王希凡說,管他稀飯干飯,到時候能遞碗給你就不錯了。他指的是兒女孝不孝敬的問題。
他們說,你的兒子個個有出息,又調(diào)教得好,只怕到時候都遞給你,怕你吃都吃不贏。
幫忙的人把圈里的肥豬趕出來,一頭馬上殺,一頭抬到王果的丈母娘家去。抬到丈母娘家去的這頭有講究,不但斤頭要夠,還必須是活的。王希凡提前編了只大竹籃,可豬蹬得太兇,幾個人費了好大的力才把它裝進去,還沒來得及穿杠子,它已經(jīng)把竹籃蹬破了。人們哈哈大笑,對著豬說,王果呀王果,去丈母娘家你都不喜歡呀,蹬啥子嘛?媳婦還沒哄到手你就不想去了呀,平時跑得那么勤,今天用轎子抬你還要殺價錢嗦?
王果說,它哪里是怕去丈母娘家呀,它是怕半路上你們摸他屁股。
王希凡聽了也忍不住笑起來,心想王果回答這一句還不算笨。
媳婦進門,熱鬧了兩天。
第三天,由新媳婦煮了一頓團圓飯,族中長輩,王家的血親全都請來,這頓飯吃了,整個婚禮就算結(jié)束了。接下來就是分家的事了。
王希凡覺得意義重大,還把族中最有威望的人請來坐陣,就像單位上開職代會把已經(jīng)退休的老干請來做特邀代表一樣,至少在形式上讓人感到這是嚴肅的。
分家是從第三天晚上開始的,第二天又分了一天,白天主要是指地界和房子四周的桃李果樹,因為王希凡考慮得非常充分,到這天晚上就圓滿結(jié)束了。但中間仍然出現(xiàn)了兩個意想不到的事情。
王家的一品地只有一塊田,剛好一畝,王希凡把它一分為二,一家五分??赏豕麉s提出來,要用他的七分二品田換二哥這五分一品田,他的理由是這塊田分成兩半后中間要壘田坎,犁地灌水都麻煩。
王蔥當即就答應(yīng)了,而且要王筍馬上寫在契約上面。
王希凡知道王蔥的意思,一品地二品地都是人弄出來的,只要人勤快,狠心往里面下幾年牛屎糞,二品地同樣可以肥起來,可面積卻改變不了。他覺得王果就是在這些地方笨,他想編他一點,說契約上寫的必須是按我分的,至于下去怎么調(diào)換你們兩兄弟今后再商量。
王果說,不要緊不要緊,只要二哥同意了就行了,契約上寫不寫我都無所謂,難道我們親兄弟的還會扯皮?不會的,大哥你寫,就按二哥說的寫。
第二件意想不到的事是王筍沒想到,父親把房子分成了三份,分了一份給他。此前父親沒對他講過。
王筍說,爸爸,我不要,我隔那么遠,怎么可能回來住這個房子。
他父親說,我不給你把窩留起,萬一你哪天被下放了,你在哪里去生根呀?
王筍笑著說,現(xiàn)在又不是文化大革命,興什么下放?
他父親嚴肅地說,怎么沒有下放的,現(xiàn)在不是有很多廠的工人都下放了嗎?
王筍說,那叫下崗。
他父親說,那你能保證你一輩了不下崗?
王筍說,就算下了崗,我也不會回到冉姓壩來的。
王筍是怕兩個兄弟對他有看法,出都出去了的人回來分家產(chǎn)是沒有的。而且他離得那么遠,父母老了,有什么三災(zāi)兩病的主要還得靠兩個弟弟。
王希凡說,有個根根還是要好點,一根田坎都有三截爛,人一生幾十年,哪個說得清楚。以前那些大干部,職務(wù)多高哇,還不是說下放就下放了。再者說,人心隔肚皮,你曉得有沒有人要整你呀?
王筍訕笑著說,爸爸,你把我的將來想得也太嚴重了。他心里一陣感動,連眼眶都濕了。同時檢點了一番自己在盡孝方面有哪些地方做得不妥,心里又是一陣慚愧。父母恩真是難酬難報呵。
家分好了,王筍告別父母回播州上班來了。
這次弟弟結(jié)婚,妻子胡容沒去,她不想去,她怕他家的臭蟲,每次回去母親都給他們換干凈被條,但胡容的身上照樣被咬起草莓那么大的紅疙瘩。同一床被子下面,王筍卻安然無癢。
王筍說,這不是臭蟲,是因為水土不服。
胡容說,我扎緊衣服的地方都沒被咬,扎不住的地方才被咬了,不是臭蟲是什么,臭蟲欺生。
每次胡容被咬了,都要譏諷王筍一番,城里人諷刺鄉(xiāng)下人的語言,既惡毒又準確,王筍免不了要和她吵幾句。
這次胡容不想去,王筍便沒勸她。那天他孤孤單單回去,發(fā)現(xiàn)父母的眼里明顯少了什么,他感到非常慚愧。胡容不回去,兒子王秧兒便沒辦法回去,才兩歲,還離不開他媽。父母難得看到一回孫子,有機會帶回去都沒帶,怎么說也不應(yīng)該呀。
他想,和父母的慈愛之情比起來,讓胡容諷刺幾句又算得了什么呢?
王筍從老家回來便有些不冷不熱。胡容也不管他,她知道到了晚上他就會求她,幾天沒在一起了,她知道他“就那點出息”。剛吃過晚飯,王筍便沉不住氣了,笑嘻嘻的去洗澡,叫胡容早點把兒子弄睡。
她說,哼,你要干什么,你不是不想理我嗎,想了,又來和我笑嘻嘻的了?
王筍說,誰不理你了,人家不是坐車坐累了嗎。
結(jié)婚的時候,家里沒給他什么東西,胡容便經(jīng)常說王筍的父母一毛不拔,讓王筍非常難受卻又無可奈何。和胡容做完那事,他便懷著幾分激動和討好說起房子的事情。他說,這次分房子本來沒我的份,但爸爸怎么說也要分給我。
他還把父親怕他被下放那些話說了一遍,他以為胡容一定會跟他一起感動。
可等他說完了,胡容卻冷冷地說,房子本來就有一份是你的嘛,王蔥王果是他的兒子,你也是他的兒子。
王筍腦袋都氣傻了,要不是剛剛才和她做完那事,他一定給她一耳光。他剛才為了和她做那事說了許多好話,此時他覺得自己太卑賤了,為了那么一瞬間的快樂,太低三下四了。
第二天他悄悄給父親寄了兩百塊錢回去,信上說,是給爸爸開春買化肥和種子的。
現(xiàn)在種什么都得良種,還沒開春,農(nóng)推站就把種子送下來了。王希凡按照土地的面積分別給兩個兒子訂了種子。他對他們說,爸爸這就算交班了,明年就要由你們自己訂了。
王蔥說,爸爸,既然是我們自己種了,我們應(yīng)該把種子錢給你。
王希凡說,錢是你大哥寄來的,你們就用大哥給你們買的種子開個頭吧。
王果問父親給他訂了多少斤谷種,王希凡說訂了七斤。王果說,我只要五斤,其余的退給別人吧。
王希凡說,哪里能比到箍箍下鴨蛋哩,不要連兩斤谷種錢都舍不得呀,你以為五斤夠了就只買五斤,不多預(yù)備點,萬一遇到倒春寒爛秧,你抓石頭打天?
王果深深吸了口氣,然后說,爸爸,有件
事我還沒同你商量,那塊一品田我和冉家平調(diào)了。
王希凡奇怪地問,和冉家平調(diào),他拿哪塊田和你調(diào)?
王果佯裝輕松地說,面積都差不多,就是馬路邊那塊。
王希凡心里一沉,臉色也變了,那可是塊苞谷土呀。
王果說,我調(diào)過來不是種莊稼,我調(diào)來修房子,開個店。我和他說好了,地里的油菜籽各收各,開春種谷子各做各。
王希凡發(fā)火了,他說:開店,開來賣給哪個哇,麻溪場哪樣沒賣的哇。
王果嘟噥道,麻溪場那么遠,人家賣點小東小西的不方便,我開個店生意肯定好。前年王海清在兩路口開了個店,一個月就有三百塊錢的純利。我開在壩子中間,肯定比他的生意好。
王希凡說,分田的時候你要和你二哥調(diào),原來就是打的這個主意呀。
王果說,去年我就和冉家平商量過,他非要我那塊一品地才調(diào)。
王希凡冷笑著說,他龜兒倒想得好,想用亂石窖調(diào)一品水田!你叫他死了這條心吧,有我在一天,這塊水田都是王家的不是冉家的!
王果不軟不硬地說,爸爸,我既然已經(jīng)是分家立己的人了,我想我有權(quán)處理自己的事情。
王希凡哆嗦著下巴說,你想割我身上的肉你就割吧!
除了大兒子王筍,王希凡最看重的就是大女婿文元了。
文元的祖父以前是個地主。冉姓壩歷來就是個窮地方,當個地主也不容易,完全是靠精打細算省吃儉用節(jié)約起的家。土改的時候,文元家的地占了冉姓壩一半,但他每天照樣只吃兩頓飯。早上一頓是白米飯,晚上一頓是苞谷飯。他說,早上吃米飯是為了做活路,晚上吃了是為了睡覺,所以早上和晚上不能吃得一樣好。冉姓壩的人都喊他文夾二,意思是摳得屁眼夾顆屎都不會輕易掉下來。
文元和他父親因為地主成份沒少受氣,但那種小地主的脾氣卻永遠也改不了。文元的相貌最像他祖父,秉性更是如出一轍,什么事情都計算又非常精確,土地剛下戶的時候,他和大家都差不多,但現(xiàn)在他在冉姓壩算富裕的了。
王希凡對文元說,王果那個笨蛋豬,他是不是想有一天去討飯呀?
文元說,就是要調(diào)也應(yīng)該調(diào)一塊差不多的地嘛。
王希凡說,你年年都來幫我裁秧撻谷,你曉得的,那塊田每年再孬都收十二擔谷子,最好的時候是十四擔呀。
文元說,這是因為土肉好,又泡又酥,不管天再怎么旱,鋤頭挖下去都像挖在肥肉上一樣。
翁婿兩個一唱一和,王希凡的氣消了大半。他把文元請到家里來,給王果上課。文元說話慢三理四的,說正事之前故意扯了半天閑彈,然后才勸王果不要和冉家平調(diào)那塊地。王果早就知道姐夫的用意,還在扯閑彈的時候他就不舒服了。文元的話才說完一半,他一刀就給他切斷了:
哥,我知道你算計好,莊稼也做得好,可我的想法和你不一樣,現(xiàn)在老老實實的做個只知道砸地的農(nóng)砸砸沒意思;我也知道那塊田是好田,在冉姓壩不數(shù)第一也要數(shù)第二,但它今年收這么多谷子,明年還是只能收這么多,因為你只能栽那么多苗,開店就不一樣了,今年我只賺1000,明年說不定我就可以賺2000,全看你自己怎么搞,會不會搞。
王希凡插話道,可惜你生錯了命,沒有生在街前城門口,一生下來就可以開店做生意。
王果說,爸爸說話才笑人,生在冉姓壩又怎么了,有誰規(guī)定不能做生意了?文哥不是也賣過高壓鍋收過油菜籽嗎?
文元比王果大二十歲,在他眼里王果還是個放牛娃,他沒想到他說話居然這么“打人”,而且盡往別人軟肋上打。他本來準備好好勸說一番的,王果這樣一說,他一聲也不想吭了。
那是王筍結(jié)婚的時候,他到播州去玩,發(fā)現(xiàn)同一個牌子的高壓鍋,在播州批發(fā)價是75元,在麻溪場卻要賣120元。他買了50個回來,心想只賣100塊錢一個都可以賺1000多塊錢。可運到冉姓壩卻很難賣。他們怕它爆炸,不敢用,他說這是新產(chǎn)品,有安全閥,有保險閥,煮飯甑子飯香,而且比普通鍋快。
那些不愿買他鍋的人說,快點慢點有啥子,我們是農(nóng)民,又不用按時上下班,我們的工作在地里頭,早點去晚點去又沒人打遲到。
第一年賣掉了15個,第二年麻溪場上賣的也降價了,降到73一個,他的再也賣不掉了,有三親六戚結(jié)親嫁女,他便送他一個,抵掉一部分禮錢。以至后來替主人家收禮的人一見他去吃酒,就故意高聲唱,文元,高壓鍋一個。見哪家用高壓鍋,便知道他是文元的親戚。
他收油菜籽則是上前年的事,他看見油菜籽的價格漲得高高的,便急忙收了5000多斤,想趁機賺他一把,可價格已經(jīng)漲到頂了,開始往下滑了,他趕忙賣掉,仍然虧了200元。
文元幫不上忙,王希凡只好來橫的,他對王果說,他冉家平要想在那塊田里栽秧,除非是先把我埋在里面。
王果沒吭聲,轉(zhuǎn)天請了兩個人,在冉家平那塊地里打起石頭來了。王希凡一看心里便慌了,等王果真的把房子修起來,他不準冉家平種也不行了。
他跑到那塊地里,叫王果打死他,王果不理他。但王果把大錘舉起來王希凡就往大錘下面站。王果冷笑著說,爸,我還不想你死呢,你到一邊好好休息去吧。
王果找了根繩子把王希凡捆在地中間的一棵油桐樹上。他怕把父親的手勒痛,就脫了件衣服把捆繩子的地方包起來。他說,我只是叫你不要影響我做活路。
王希凡一邊哭一邊喊,王果無孝呵,王果無孝呵,老天爺呀,你快睜開眼看啦,王果把他爸爸都捆起來;冉姓壩的人啊,你們快來看啦,王果把他爸爸像捆現(xiàn)行犯一樣捆起來了。鼻涕眼淚都哭出來了,糊得滿臉臟兮兮的??藓斑^后他便用頭去撞油桐樹,想把自己撞死,可他的頭離樹桿太近,樹身又小,他撞一下樹葉嘩啦一下,根本沒辦法把自己撞死,要想撞痛都不容易,但他還是一下一下地撞。
收工的時候,王果才把父親解下來。王希凡故意裝死。王果說,爸爸,你也累了,我背你回去吧。
王蔥從地里回來,知道王果捆父親的事,他提起刀要殺王果,王希凡說,老二你不要殺他,我要讓天殺他。
第二天,王希凡到村長家借了一面銅鑼,往麻溪場去了。他見了人先敲一下銅鑼,然后說:
羞死先人了,我王希凡羞死先人了。我兒子要用一品的水田詞人家一塊苞谷土,我不同意,說了他,他居然把我捆在樹上。你們知不知道這個不忠不孝的人是哪個哇?他就是王果。
說著他便想起過去的事情:他生下來的時候才大點的黃瓜那么大一個,他媽沒有奶,我怕養(yǎng)不活他,到處去買白糖。那個時候沒有糖票根本買不到呀,我求爹告奶,向別人要哇。有一次我聽說水塘鎮(zhèn)不要糖票,我急忙就去了,可烏江漲水了,船都不敢開,我把衣服脫了挽在頭上鳧過去的呀,一個大渣浪打過來,爭一分分就把我喂魚了。有什么意思呀,把他養(yǎng)大了,他現(xiàn)在就是這樣報答我的。
他找不到答案,也沒人回答他,他便問自己:不知道我前世作了什么孽了,養(yǎng)了這么個
兒子報應(yīng)。
最后他說出了去麻溪場的目的:我就是要告訴所有的人,王果大逆不道,老天爺對這種人會收拾的。冉姓壩到麻溪場十七公里,路上的行人不多,但兩邊山坡上做活路的人多,王希凡怕他們聽不見,便扯著嗓子喊。有人問他是哪個?那么傷心。
他說,我是冉姓壩的王希凡呀,他們都喊我王稀飯。
還沒走到一半,他的嗓子已經(jīng)嘶啞了,喊不出來了。
有往冉姓壩走的,走到冉姓壩看見王果,便告訴他,你爸爸提著銅鑼到麻溪場給你傳名去了。王果說,只要他不影響我打地基,隨他去哪里。有人告訴王蔥,王蔥急忙丟下手里的事,往公路上追去了。
王蔥在半路上追上王希凡,他對父親說,爸爸,我知道你是想出王果的丑,可你這是在出自己的丑啊,還有我大哥,要是別人都知道他在播州工作,他們會怎么想,大哥又會怎么想,還有我媽,還有我……
王希凡想了想,老淚縱橫:二,你說得對,爸爸老昏君了。
王蔥也哭了,他把爸爸手里的鑼接過來,說,爸爸你先回去吧,別人不會以為是我勸你回去的,是你自己想通了回去的,我要去麻溪場買點東西。
王蔥等父親走遠了,看看左右沒人,把鑼藏在一堆亂草下面,他怕提著它去麻溪場撞見熟人,問他提面鑼干什么。
王希凡往回走沒多遠又撞見了文元,便去了文元家。
王筍往家里寄錢的事讓胡容知道了。她一個月有多少錢,王筍有多少錢,她一清二楚,掰起五個指頭一算就發(fā)現(xiàn)出了家賊了。
王筍說,我父母把我養(yǎng)了那么多年,我給他們寄點錢有什么不可。
胡容說,可你為什么不告訴我,不和我商量,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難道你說了我會不同意嗎?
兩人戰(zhàn)爭和兩國戰(zhàn)爭大同小異,如果真的能夠以理服人,世界上所有的國家也不會養(yǎng)那么多軍隊和警察了。要不然“和平”怎么會是“永恒的主題”呢?
戰(zhàn)爭打起來后,王筍就成了伊拉克,伊拉克的對手自然就是美國。要投降不行(“美國”說,他那是假惺惺),要打又打不過。
正當他思忖要不要魚死網(wǎng)破的時候,二弟王蔥打電話來了。王蔥說,王果把父親打了,吊在樹上打,問他能不能回去一趟。王筍一聽便火冒三丈,說我一定回來??珊莶唤o他錢,他走不了,她冷笑著說,你給他們悄悄寄錢你都有,要回家就沒錢了?王筍想等發(fā)了工資再走,王果卻自己送上門來了。
王果哭喪著臉,大哥,我到上海去打工。
王筍一伸手就給他一個耳刮子:打工?你把爸爸捆起來打,你還是人不是人?你真是氣死我了。
他用足了全身力氣,把他自己的手都打痛了,過后他想,有一半是打給胡容看的。王果的臉一下就腫了,血都像要流出來了。
這一耳光讓王筍身上找不到地方出的氣也消了一半。王果等大哥把氣發(fā)完了,告訴他事情的經(jīng)過。他說,我算過了,冉姓壩120多戶人家,一個月只要每家在我那里買十塊錢的東西,我至少都要賺300塊錢,還不包括過路的。我再買一臺碾米機和磨粉機,我想來想去也比種那塊地強??涩F(xiàn)在只要我一動工爸爸就跑到地里去騷擾,讓我一點辦法也沒有。
王筍一下就想到了王果描繪的前景,也想象得出父親的脾氣。他說,可你也不應(yīng)該把爸爸捆在樹上呀!我都替你覺得丟人。
王果說,這件事我的確做錯了,可當時也是沒辦法呀,我捆的時候還用T恤衫給他包了手……
王筍生氣地揮了揮手,你的意思是你還有道理口羅?
王筍打那一耳光讓胡容知道了,王筍也是有脾氣的,也是威風的,也知道了家里發(fā)生了事情,忙把錢給他,叫他和王果一起回去。
王筍對父親說,爸爸你是為了王果好我知道,可他都那么大的人了,你還管他那么多干什么,你今天攔住他,你明天也攔不住的,你讓他去奔,有沒有奔頭看他自己的,有奔頭是個好事情,沒有奔頭也讓他學點教訓;我知道你舍不得那塊田,因為你對土地的感情太深了,種了那么多年,每個泥巴團都有你的指姆印呵,你在里面流了多少汗水呀,放在一起都可以流成河了,但王果和你不同,他對種莊稼沒興趣,你就是不準他調(diào),到時候他也種不好,反而是種浪費。
王希凡和土地有魚水之情,但他不知道怎么用語言來表達,王筍幾句詩意的話讓他激動萬分,他搖著頭說,王果就像在割我的肉啊,晚上醒來感覺心都像缺了半邊,硬是睡不著。
王筍說,要是我我也會這么想,不過時間長了你就習慣了。
桃花紅了,柳絮飛了,陽雀叫了。
王果修了一棟兩層樓的小磚房,冉姓壩大多數(shù)人住的還是木房子,他的磚房在壩子里顯得有些孤單,他在外墻上貼上瓷磚,于是又顯得有幾分別致。
房子修好了,分給他的錢也用光了。王希凡對王果說,去年你結(jié)婚的時候收的禮錢還有三千,你拿去吧,不過這不是給你的,你到時候得還我,我這把年紀了,再也找不到錢了,我要靠這筆錢來養(yǎng)老了。
王果吞吞吐吐地說,三千塊錢開店也不夠呵。
王希凡有點幸災(zāi)樂禍地說,你曉得了,你以為店是那么好開的呀,開店就是要靠本錢多才賺得到錢。
王果說,我倒是想了個辦法,房子修好了,我想辦個酒……
王希凡說,去年才辦了一場,今年又辦,有誰來吃呀?
王果說,這樣總比去貸款好一點,不付利息。
王希凡這次顯得有些放任自流,他說,你已經(jīng)分家了,你辦酒是辦你媳婦的后家,人情你自己還,我就不管了。
王果說,辦!
插秧的時候,王果的店開起來了,在冉姓壩,插秧也算是一個重大的儀式,有句話叫栽秧的酒撻谷的飯,所以買煙打酒的人特別多,王果的生意很火,他沒時間插秧,便全部請工給他干。王希凡怕請的工不認真,種稻子是大季,秧插不好會影響一年的收成,他要去給王果插,王果叫他給守店,他自己來。他在店里守了一天,王果把秧全部插完了,他請了八個人,一天就干完了。王希凡知道后罵了他一句狗日的。
王果把碾米機也買回來了,他是用辦酒收的禮錢買的。以前只有斜對面張家有一臺,王果把機器安好后,張家就沒什么生意了,王果選的這塊地在壩子的中央,就是為了好做生意。張家男人看見王希凡,故意說,你家幺兒好有本事呀。王希凡慚愧地說,他比我心狠。
王果經(jīng)常給王希凡帶酒回來,王希凡說,我不喝你的,你是買來賣的,我要喝我自己去買。
王果說,你喝你的,我打酒的時候提子稍稍歪一下你都喝不完。
王希凡說,好你個龜兒喲,做買賣講的就是要公平,你怎么能扣人家的酒,克扣下來的酒我也喝不下。
王果說,我那怎么叫克扣人家的酒哪?我只是稍稍歪一下,又秤不出來,隨便哪個打酒,我保證他不差一兩。
王希凡說,差一兩是差,差一錢也是差。
王果說,多一錢少一錢你看得出來嗎?就像吃飯一樣,一頓少吃兩顆米,難道會覺得自己吃虧了嗎?
王希凡想來想去都覺得王果的話是錯的,但他不知道錯在哪里。他喝著那酒,喝著喝著就高興起來,他說,這酒比我以前喝過的酒都好喝,我試出來了,你沒摻水,摻了水的酒是苦的。
王果笑著說,你喝的當然沒摻水,我每次都是開壇的時候給你舀起來的。
王希凡不勝驚訝地“噫”了一聲,你的酒也摻水了。
王果說,你知不知道,我們賣酒就是賺這點水錢。批發(fā)兩塊錢一斤,賣還是賣兩塊錢一斤。別人一百斤摻二十斤,我只摻十五斤,我已經(jīng)對得起他們了。
王希凡搖著頭,你賺別人的昧心錢,你晚上睡得著?
王果說,生意好我睡得著,生意不好我就睡不著。王希凡不解地看著兒子,不知道他是越來越笨了呢,還是越來越聰明了。
那天,王希凡去碾米,碾米的人多,他便等別人先來。他在一邊看了半天,發(fā)現(xiàn)王果關(guān)機有名堂,上面的谷子剛梭完,他就把下面的插銷插上了,這樣就會有一些米留在機器里面。沒外人的時候他就把它放出來。王希凡看著看著就火了,你這不是在搶人嗎?他當著其他人的面,把王果的鬼把戲指了出來,機器轟轟響,他怕他們聽不見,就大聲吼著告訴他們。
王果火冒三丈,他說,你懂個屁!
王希凡也火冒三丈,你做事情不公道,我就是要說!
碾米的人也一起說王果的不是,把他賣東西不公平的地方也舉了出來,一聽就知道他們早就想說的了,等的就是今天這樣好的機會。
王果關(guān)掉機器,對碾米的人說,不碾了,你們喊他碾,他公道。
王希凡說,不碾就不碾,你們挑到張家去碾。
王希凡有種報了兒子一箭之仇的快感,他想,今天人當大面的,那么多人看見了,王果做事就是不公平。
可他回到家,卻遭到包括王蔥在內(nèi)所有人的指責,老太婆罵他,找不到事做,硬是老顛東了。
王蔥和他媳婦說,爸爸呀,這樣的事情你要說也應(yīng)該等王果回家來再和他說,你當著那么多人的面說,王果當然會不高興,他花了那么多錢買來的機器,沒得生意怎么辦?
王希凡問,他那樣做是對的還是錯的?
王蔥說,現(xiàn)在的事情說不清楚對錯。張家那個米機你知道不知道,比王果整得還駭人,他在機器下面罩了個大口袋,每次關(guān)在機器里面的都梭到口袋里面去了。王果這個,吃虧的只有第一個人,因為機器只有那么大一個肚子,后面跟著碾的人的米都不可能被關(guān)在里面。就算他每次都停了機器再關(guān),也會有一些米留在里面,因為機器的肚子比出米口矮。
王希凡想想,覺得王蔥的話是對的,又覺得造機器的人真是個混賬,為什么不讓機器肚子比出米口高一點。
王蔥笑著說,高一點米就碾不熟了。
王希凡心里涌起一陣悲涼,他覺得自己越來越不受兒女們喜歡了。
分地的時候,王希凡給自己留了一份,他稱其為機動地。他說,這份土地他先種著,等做不動了或者死了,再分給王蔥和王果。他根據(jù)冉姓壩不少人的經(jīng)驗,自己還做得動的時候最好自己做,不要跟兒子在一起,免得意見不和生氣。不過這點地對他來說少了點,像以前那種做法,一趟做完了就沒做的了,什么也不做坐在家里又不習慣,他只好做細一點,還有空閑就去幫王蔥或者文元。文元家下面有一片河灘,以前曾是一壩水田,1964年的時候發(fā)大水,沖了一壩石頭把水田掩埋了。文元幾年前就到河灘里搬石頭,把水田一點一點地搬出來,他已經(jīng)搬出兩畝多地了。王希凡有空就來幫他。他覺得現(xiàn)在只有文元說的話他還愛聽,所以他很喜歡來幫他。他告訴文元,他祖父是靠挑播州老擔當上地主的。那時候冉姓壩到麻溪場還沒修公路,從麻溪場到播州也沒修公路。冉姓壩的人要去播州,要么騎馬,要么用自己的兩根腳桿棒棒。每到秋天,文元的祖父就把自己種的黃豆和糯米還有雞蛋筍子挑到播州去,八天一個來回。他的擔子上一頭掛著糍粑,一頭掛著咸豆豉。糍粑去時候吃的,咸豆豉回來的時候吃的。糍粑在腸子里經(jīng)得磨,所以要挑著擔子的時候吃,咸豆豉吃了口渴,把肚子喝得飽飽的,不感覺餓,所以要回來的時候吃。他把賺的錢積起來,然后一塊一塊地買地,終于把自己買成了一個地主。
文元說,我要是他,看到解放軍來就趕緊把地賣掉。
王希凡說,解放軍來了賣地的人多得很,便宜,大塊大塊的地,不想買也想買呀。你爺爺至少有一半的地是解放軍快來時買的。
文元正在搬著一塊石頭向田邊走去,回來的時候王希凡說,等你把一河灘的水田都開出來,你也是個地主了。
文元笑著說,爸爸你放心,現(xiàn)在比我文元富的人多的是,光靠地已經(jīng)當不了地主了。
王希凡說,我不是怕你當?shù)刂?,我是說你有了這么多水田,你爺爺以前地雖然寬,但坡坡地多,水田還沒你的寬呢。
文元說,那我也不是地主,要麻溪場那些人才稱得上是地主,又是開廠又是開店。在冉姓壩現(xiàn)在還沒有地主,等幾年可能會有,有的話,我看也只有王果的可能性最大。我只會當農(nóng)砸砸。
王希凡說,你以為他開個店硬是行得很,他是懶,圖輕閑。
文元說,我聽說,他想去買車來開。冉姓壩到麻溪場還沒有車,趕場的人都是走路,他買個舊中巴車,冉姓壩就通上班車了。
王希凡說,車?他買得起個眼睛車①。
王希凡回到家,看見一個中年人在看他的房子,他忙開門搬出凳子請那人坐,倒開水給他喝,找煙給他抽。那人說,謝謝了,我不渴,也不會抽煙,我來看看這房子。王希凡以為他來參觀他的房子,回去好依樣給自己立一棟。他很得意地說,我這房子的木料都從寒棚嶺砍來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找不到這么好的木料了,寒棚嶺連根鐮刀把都找不到了。那人說,的確是好木料,柱子是柏木的吧?王希凡說,全是柏木,沒有一根雜的,那人圍著房子轉(zhuǎn),王希凡也跟著他轉(zhuǎn),他心里已經(jīng)有點不高興了,看別人的房子哪有看得這么仔細的?但他沒表露出來。那人轉(zhuǎn)完一圈便走了,王希凡說,耍會嘛,吃桿煙了再走嘛。
那人笑著說,老人家你真仁義。
王希凡看見那人往田壩里走,老二王蔥往回走,兩人碰到一起,便站在田坎說起話來。王希凡心想,這人是哪個呀,王蔥都認得我卻認不得。
一會王蔥回來了,王希凡問那人是哪個?
王蔥說,是高家山的。
王希凡說,他才笑人,有理白道的圍著我的房子看。
王蔥說,他在高家山是最富的了,他會割生漆,他栽了幾十畝漆樹,一年要賣兩萬多塊錢。
王希凡問,他來做哪樣?
王蔥說,他還會養(yǎng)銀耳,一年也要賺幾千,不過在高家山再有錢也沒意思,一年有半年缺水,吃水要用馬到山腳下去馱,馱一回要兩個多小時,一回只能馱兩百斤,趕場的路比冉姓壩還遠……
王希凡說,老二我問你,他來做哪樣?
王蔥說,他是來買房子的,王果想買個車,他沒那么多錢,他想賣掉房子,叫爸爸和媽搬到他的新房子去住。
王希凡說,來買房子,我怕他今天是起來得太早羅。
王蔥說,爸爸,是王果說要賣房子。
王希凡說,他敢,他要賣房子,先把我消滅了來!
王蔥說,爸爸你放心,這房子又不是他一個人的,他想賣,還要大哥同意才行,大哥肯定是不會同意的。
王希凡珍惜這房子,并不僅僅是當初吃
①眼睛車是黔北方言,車有轉(zhuǎn)動的意思,眼睛車就是眼睛仁在“車”。了不少苦,而是因為他愛這房子,賣房子等于挖他的心。
一架木房子除了二十根柱子還要四十塊枋子,三十三根檁子兩百匹椽子,一萬五千塊瓦片。就是把這些東西備齊了,立起來也還是個空架架,還需要若干樓板若干板壁若干門枋。那時候土地剛下到一家一戶,以前只能從生產(chǎn)隊分七八百斤谷子的,這一年一下就收了五六千斤。肚兒飽了,對用瓦罐做窗子的土房子就不滿了,立新房子的人便多起來。王希凡看見別人立,也忍不住想立,但他一年的收成只夠買二十根柱子。他奮斗了五年才將房子立起來。用了三年把板壁裝起來,用了兩年鋪樓板,又用兩年裝大砌階沿整地坪。他從四十二歲干到五十四歲,十二年,他的積蓄全都巴到房子上去了。有時候,他覺得這棟房子的柱子全是從他身上取下來的骨頭。這種感覺常常讓他感到某種安慰。他想,我就算能活到八十歲,也只有二十來年了,那么我的骨頭一定比這些柱子先爛。這樣一想,-他就要把這棟房子看成是他生命的延續(xù)了。
房子立起后,他又買了一些木料,準備立廂房,還沒立起來,王蔥已經(jīng)到該接媳婦的年紀了。王蔥結(jié)婚兩年,又該王果了。分房子的時候,他把木料算成一份,給了王蔥,王蔥添置一點,自己在一邊立了一棟。老房子實際是王筍和王果的。
王蔥見父親氣得燈明鼓眼,怕他氣出病來,忙去叫姐夫文元,他知道父親最聽文元的。
王蔥前腳走,他媽以為他要去和王果打架,忙后腳往王果的商店跑。
媽問王果是不是真的要賣房子?王果說,我也是沒辦法呀。
媽問他,不賣不行嗎?
他說,我已經(jīng)和人家說都說好了,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媽說,我不想去住你那磚房,磚房濕氣大,要得關(guān)節(jié)炎。你真要賣,你給我和你爸爸搭個窩棚就行了,反正我們也活不了幾年了。
王果說,媽你說什么笑話,你們搬來住樓上,樓上不潮濕,不會得關(guān)節(jié)炎,每天晚上還有電視看。
媽訕訕笑了一下,說,那我回去了。
一個挑著谷子的看見她一邊走一邊哭,問她怎么了?這么傷心。她說,老了,成了沒用的東西了,連兒子都嫌占了他的房子了,我這就回去給她騰房子去了。
這個挑谷子的人走到王果商店,對王果說,你又不回去住,你讓你媽騰房子干什么?你媽想不開得很哪,我從沒看見哪個老年人哭得那么傷心過,她說她回去給你騰房子,是不是要尋短見呀?
王果嚇了一跳,氣急敗壞地說了句:爸爸老黃昏了,媽也老黃昏了。
王果趕回家,看見文元和王蔥正在勸父親想開點,這房子只要他不同意賣就沒人敢說賣。
王希凡說,他要賣是他的權(quán)利。
王果正為這話感到奇怪,一抬頭看見大門上吊了兩根繩子,兩根繩子下面都有一個活扣。他這才知道父親要和他以死相抗,他撲通一下跪在父親面前:
爸爸,我投降了,我不賣房子了!
王希凡列舉了住木房子的種種優(yōu)點:不怕地震、不怕水淹、不怕雷擊,又干燥。他問文元,他說的對不對?
文元說,我也覺得住木房子好,釘顆釘子掛點東西都比磚房方便。
問王蔥,王蔥說,我覺得磚房木房都一樣,磚房怕地震怕水淹,但冉姓壩沒有地震,漲洪水也漲不到房子里來,干燥不干燥并不是看它是磚房還是木房,而是看房子立在什么地方,地坪打得好不好……
王蔥還要往下說,王希凡忙擺手叫他打住。他用兩根吊頸繩嚇住了王果,心里有一種勝利感,文元的話有助于他的良好情緒,王蔥的話則讓他覺得刺耳,他有些憂傷地想,三個兒子中,其實是老二王蔥稍笨一點。
谷子黃了,王果在店門口掛了一塊牌子,誰給他撻谷子,明年再給他插秧,他的地白送給他種一季油菜。
王果剛把牌子掛出去,一個來買鹽的人說,哪,王老板是有氣魄。
這個人往家走的時候看見王希凡正在田里割稻子,便拐了個彎,對王希凡說,稀飯,你家王果真是不簡單,谷子都要請人撻了,秧也請人插了,田也要白送給別人種了,你這個死老漢,光是曉得摳,你可沒有他會享受哇。
王希凡問明了事由,二話不說,鉆進王果的水田,口撲口撲地割起谷子來。
王果的本家二叔去打酒,看見了,對王果說,果二皮,你這個狗日的,你在陰涼處坐著倒安逸,讓你爸爸去給你撻谷子,你的良心都讓狗吃了呀?你看這太陽有好大,把我揣在荷包里頭的葉子煙都曬焦了。
王果急忙跑到田里,看見父親已經(jīng)割倒一大遍了,他嚇了一跳。
爸爸,你來撻什么谷子?你快回去。
王希凡說,我還行,還撻得動。
王果說,我不要你給我撻,我請得到人。
王希凡說,我給你撻,明年我給你插秧,只要你讓我白種一季油菜就行了。
王果火了,哪個叫你來撻的?我不準你撻!
王希凡不溫不火地說,你那牌子上又沒寫除了王希凡,別人都可以來撻。
王果說,我馬上就回去寫。
王希凡說,剛才已經(jīng)有人看見了,我已經(jīng)在給你撻了,再也不會有人來給你撻了。他說話的時候手上沒停,也沒看王果一眼。
王果走到父親面前,看著他割谷子,看了一回,他笑著說,爸爸,這是我種的谷子,又是我第一年種谷子,就算給你撻,這第一刀也應(yīng)該讓我來割呵。
王希凡把齒鐮刀遞給王果,王果使出全身力氣,給他把齒鐮甩到下面的一塊田去了。他知道王希凡要發(fā)脾氣,一邊跑一邊說,你不要以為你是我爸爸,你就可以倚老賣老,你處處和我作對,我把你怎么了?
王希凡果然跳起腳罵起來:你這個捱刀砍的,小心打雷的時候雷老爺打死你,硬是有錢了,多得從廒間口翻了,狗日的,當農(nóng)民不撻谷子,老子硬是沒聽說過,以前文元他爺爺比你有錢,他都沒請過一個工,他的活路都是自己做。
另一塊田里撻谷的老漢笑著說,哎呀,王稀飯你也和氣點,人家年輕人有年輕人的活法。泥巴都快埋到脖頸了,還管那些閑事做啥子喲。
王希凡沒接老漢的話,到下面的田里去把齒鐮刀找回來,這才對老漢說,現(xiàn)在的年輕人就是只曉得圖清閑。
老漢說,圖清閑好哇,只要他圖得到,圖得到清閑說明他有本事。
王希凡說,世上哪有天天都能圖到輕閑的事情哇。
老漢說,這倒是。他們沒經(jīng)歷過苦日子,不曉得錢糧的金貴呀。
王蔥和文元怕累壞了父親,忙趕來王果的田里撻。有人對王果開玩笑說,你真安逸喲,谷子有人搶著幫你撻。
王果說,他們要撻就撻吧,我可不敢惹他
們,眼不見心不煩,我走開點,我進城耍去了。
一個星期后,王果從播州回來了,和他一起回來的還有王筍。他們開了一輛中巴車回來。壩子里好多人都跑去看稀奇,就像以前他們跑到曬谷場去看電影一樣。已經(jīng)有好多年不放電影了,壩子里也好久沒有這樣激動和熱鬧過了。王果說,今后你們趕麻溪場坐我的車,可以不用走路了。
王果還不會開,王筍也不會開,是請司機幫他們開回來的。王果和那個司機把車開到已經(jīng)收完谷子的板田里,在田里學開車,從早上一直學到晚上。
王希凡怕他們把田碾緊了犁不動,但他什么也沒說。冉姓壩還沒人買過車,而且還是一輛中巴車,這輛并不漂亮的車把他震住了,他有點激動,又有點莫名其妙的害怕。一個六十多歲的人到這種時候,說起話來往往像一個只有六歲的孩子。老太婆說話也像個五六歲的孩子,但她不是激動和害怕,而是因為她一字不識,連麻溪場也沒去過幾回,她什么也不懂。平常她說話,王希凡不愛答理她,但有了中巴車后,他和她卻越說越投機了。
老太婆說,真是太巧怪了,人坐在上面它還能走。
——她并不是第一次看見汽車,但她以前從沒考慮過這個問題。
王希凡說,這是因為它有六個滾滾。
老太婆說,我看見它屁股下面還吊著一個。
王希凡說,這叫晴帶雨傘飽帶干糧,萬一在半路上壞了一個,就可以把這個取下來,把它換上去。
老太婆感嘆道,它真是比人還想得周到。
王希凡說,我以前見過燒青岡炭的車,一到爬坡就像七老八十的人一樣,呻喚得人心子癢?,F(xiàn)在的車,嗚嗚嗚,輕而易舉就上去了。
老太婆說,現(xiàn)在的人是越來越聰明了。
王希凡說,老太婆說,吃飯的時候說,睡覺的時候說,走路的時候說,說來說去都是說的這些。
車是王果和王筍合伙買的。
王希凡問大兒子,你不工作了嗎?
王筍說,我的工作沒丟,我請了半個月的假,等王果學會了,上路了,然后我再回去。
王希凡說,你怎么能聽王果的呀?
王筍說,是我自己決定的。
王希凡說,有工作不好好的干,開什么車呀,錢多一個少一個不是用么?
王果說,我們單位馬上就要搞下崗分流了,我這是在給自己找退路呢。
王希凡說,可哪有那么簡單的事情呀?你以為冉姓壩的人硬是有錢哪?幾十輩從沒坐車都過了,哪個舍得錢坐你們的車。
王筍說,總會有人坐的,坐車去趕場既節(jié)約時間又不費力。
王希凡搖著頭說,冉姓壩住的都是農(nóng)民,農(nóng)民節(jié)約時間來干什么,一天到晚做的都是那些事情。
王筍笑著說,只要他們坐過一回,知道坐車比走路松活,他們自然會來坐的。
王希凡說,冉姓壩到麻溪場的路又不好,坑坑洼洼的不說,還那么窄,車滾滾是不停地轉(zhuǎn)動的東西,危險得很哪。
王筍說,開慢一點,小心一點就行了。
王希凡不以為然地搖著頭,原以為王筍是絕頂聰明的一個,可他怎么連這點事都看不清楚,他是不是也有點笨呢?他不敢往這方面想。
直到有一天,王希凡到親戚家去吃酒,客人們都稱贊他福氣好:大兒子在城里工作,墊窩蛋又買了車。
吃飯的時候,所有的人都拉他坐上席,給他敬酒,說出來的話句句他都愛聽,連喊他王稀飯的人都很少?;盍藥资?,原以為做人已經(jīng)做全了,沒想到還有這樣一番滋味。
王果在田里開了五天,又到馬路上開了五天,然后他就敢往麻溪場開了。開始幾趟,只有年輕人坐他的車,到后來坐車的人越來越多,車都擠不下了,還有人想擠上來,王果便喊站在過道上的人,往后面擠,擠緊點。站在后面的假裝生氣地說,還擠,肚子里頭的娃兒都要擠出來了,或者說尿都要擠出來了,或者說屎都要擠出來了。坐在位子上的人便故意說,哎呀,我屁股都快坐到椅子上了,想站起來透透氣都站不起來。其他人便哈哈哈哄笑。
由于路面坑洼多,中巴車像醉漢一樣,不由自主地要東偏西倒。在地上看的人和坐在車里的人都要不由自主地用腳趾頭挖一下鞋底。
最替王果擔憂的當然是他爸爸王希凡,他老是夢見自己睡在一張窄窄的床上,床安在懸崖邊上,只要他一動,就會從懸崖上掉下去,他憂心忡忡地對王蔥說,做農(nóng)業(yè)有哪點不好哇?冉姓壩的地,土肉這么厚,隨便種哪樣沒有收成哇,硬要去開車,開車有哪樣好,得個錢都是閻王老爺看不起你才得的。
每天王果回來之前,他都要跑到很遠的地方去接他,帶一把鋤頭,順便把坑凼填一填,把高的地方鏟一鏟。王果非常感動,隔不幾天就給父母買點糖果或者別的點心。
每次王果出門之前,王希凡都要在香爐里燒一炷香。他在心里默許說,神神,請你不要搞混淆了,這香不是為了我長命百歲,也不是為了王果四季發(fā)財,我是替那車里的一車人燒的,請你保佑他們平平安安的去,平平安安的回來吧。
他聽說,公雞的血是避邪的,他便專門買了只紅公雞,每天擠一滴雞冠血涂在王果的車上。
他又聽說,鬼怕陽氣重的人,對陽氣重的人它不敢近身,但男人干那種事干多了,身上的陽氣一但被女人吸光了,邪氣也就可以隨時近身了。他不知道這種事怎么說兒子才會明白。他叫老太婆去和王果的媳婦說,老太婆說,如果是自己的姑娘,還好去說,兒媳婦就不好說了。
王希凡說,你們都是女人,有什么不好說的?
老太婆說,你和你兒子都是男人,你自己怎么不去說呢?
有一天,冉家平——就是和王果調(diào)水田那個冉家平,他的水牯在坡上放的時候和五條母牛撞在一起,它把它們?nèi)几闪艘槐椤F綍r有誰牽母牛給它干,它的主人都要收十八塊錢。冉家平去找那些牛的主人要錢,那些人說,是它自己干的,又沒哪個請它。有人干脆說,你的牛是個強奸犯,沒倒喊你給錢就不錯了。
冉家平憤憤不平地說,天地良心,我牽它回去的時候它雙腳發(fā)抖,我還有半畝板田沒有犁我都不敢喊它犁了,我自己用鋤頭挖,你們就是不給錢,苞谷總應(yīng)該給兩碗,讓我拿去煮給它吃吧?
那些人說,你冉家平?jīng)]災(zāi)沒病,又不缺少糧食,連苞谷都來向別人要,說起不怕笑嗎?
王希凡心想這事一定是老天爺安排的,老天爺在暗中幫他解圍。他把事情的經(jīng)過說給王果聽。
王果說,要是我,我會倒叫冉家平給錢,誰叫它亂搞。
王希凡說,搞多了的確是傷身體的。但是牛是畜牲,所以它不懂這個道理。
王果發(fā)現(xiàn)父親的表情似有所指,但他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他笑著說,等于是冉家平白白丟了九十塊錢。
王希凡說,人要是那個多了,不但傷身體,還傷陽氣,人本來是不怕鬼的,但陽氣沒有了,鬼就不怕你了。
王果有點明白父親的意思了。
王希凡說,開車的人別的都不怕,就怕眼睛花,眼睛一花,鬼就會跑到你面前來逗你,這時候最容易出事。王希凡說,我這是為你好。
麻溪場辦了一個水泥廠,冉姓壩有好多年輕人都不種地了,要到水泥廠去當工人。王果的地本來已經(jīng)找好了主子,那人的兒子也要去水泥廠當工人,沒有兒子給他幫忙,他就不想種王果的地了。眼看油菜就要被雜草封住了,還得追肥,但王果連看它們的時間都沒有,他媳婦要守店,沒時間管它。這樣一來,薅草施肥又是王希凡的了。王果說,你愿意做就做,不愿做就算了,反正那點油菜也管不了幾個錢,我跑半個月的車就把那點錢找回來了。
又到冬天了,冉姓壩的冬天很少下雪下凌,但陰雨多,雨很細,像灰塵一樣無孔不入,連床上的被子都濕漉漉的。
王果的生意越來越好,王筍請了三個月的長假來幫他,他所在的工廠主要是生產(chǎn)鉬酸,一到年底,賣出去的產(chǎn)品收不回來錢,銀行又不給貸款,他們便沒有多少事情可做。
這天,王筍和王果開車去給別人接親,回來的時候,王果把車開到公路下面去了。消息傳到冉姓壩,人們比當初王果把車買回來還激動,他們不顧出事地點離冉姓壩有十幾里,也要跑去看個究竟。他們跑在路上嘻嘻哈哈,像是到什么地方去吃酒席一樣。原來是下雨的時間太長了,路太滑,車子滾下去后翻了一個身,四腳朝天躺在一塊荒地里。王果和王筍被送到醫(yī)院去了,是死是活不知道。有些人說傷得很重,有些人說只是擦破了一點皮。
這些人回到冉姓壩,看見王希凡睡在殺豬凳上,他們對他說:王稀飯,你家王果和王筍出事了,你還不快點去看看。
王希凡痛苦地說,看……看看看,我都都都……都站不起來了。
他們看見他全身都在發(fā)抖,像風中的敗草一樣。
他們小聲說,王稀飯快變成涼稀飯了。
他們從他屋里抱了床被子給他蓋上。他嘴里咕咕地叫喚著。家里其他人都往麻溪場去了,還沒回來。
晚上,王果和王筍還有王蔥一起回來了。兩兄弟的確沒受什么傷,車要翻的時候他們就跳車了。但王希凡被抬到了醫(yī)院,在醫(yī)院住了整整八天才回來。
王果的車已經(jīng)摔癟了,他和王筍找大吊車把車吊起來,拖到麻溪場去修了半個月,箱體部分敲打復(fù)原,但漆被敲落了,像得了皮癬病一樣,紅一塊白一塊。開回冉姓壩,就像是從哪個廢品收購站撿來的。
王希凡對王果說,把車賣了吧,要不然,我駭都要被你駭死。
王果說,你看見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個爛殼殼了,賣給哪個,有哪個敢要哇?
王希凡說,我總覺得它是個禍害呀。
王果問大哥王筍怎么辦?
王筍說,要賣也不能現(xiàn)在賣,現(xiàn)在賣虧得我們沒底了。
王果說,如果大哥不想開了的話,我到有個辦法處理它。
買車的時候王筍占兩股,王果占一股,但利潤各占一半。王果說,這車肯定沒剛買的時候值錢了,不如我補點錢給大哥,車算我的,你另外再去買一輛來開,冉姓壩坐車的人越來越多,反正一輛車也裝不完。
王筍說,我還要上班呢,哪里敢一年四季回來跑車!
王果忸怩了一下。他說,冉姓壩離播州那么遠,大哥又要上班又要關(guān)心車,的確也是很麻煩的事情,回來一次車費都要花掉幾十塊,我把錢補給你,你就用不著這么操心了。
王筍心里“格登”了一下:王果,你是不是覺得我和你合伙做這個事情讓你吃了虧?不如直接了當?shù)卣f。
王果說,大哥你不要多心,我怎么會覺得自己吃虧?你是我大哥,就算有吃虧沾光的地方也沒什么,真的,我對錢想得開得很。主要是女邊家,有時候說話氣人得很,她罵我是大笨豬,她說……車是我在開……還……還要分一半給你……我和她打了好幾架,真是氣人得很。我告訴他,要是大哥不和我一起搞,這輛車根本就買不回來……
王筍笑了一下,隨你的便吧,王果,強扭的瓜也不甜,你都有這種想法了,我鼓搗跟你伙在一起也沒用。
王果謙虛地問,那我補你多少錢為好呢?
王筍說,隨你的便,你自己覺得合適就行了。
王果認真地說,大哥你還是說一句吧,人是弟兄,錢不是弟兄呵。
王果獨自擁有中巴車的所有權(quán)后,他把車開到縣城去噴了一層漆,看起像一輛新車。他說,這就叫人靠衣妝,車靠漆妝。要過年了,他把車票由原來的兩塊提到了三塊,他說,這叫春運,國家規(guī)定了的,春運期間可以漲價??纱汗?jié)過后,他也沒讓票價降下來。
過春節(jié)前王筍回到冉姓壩,把父親接到播州去過年。王筍的妻子胡容對老公公說,王果真是狼心狗肺。王筍用眼睛瞪她,她把眼睛瞪得更圓,挑釁地挺著臉:我就是要說,他開吧,他早晚有一天要倒霉的,要開翻車的。
王希凡假裝什么也沒看見。過完春節(jié)他就要回去,他說他要回去挖土種苞谷,要往土里并苕種(下苕種),要篩泥巴面做營養(yǎng)塊,還要整秧床。他說了一大堆,就像他還是一個沒交權(quán)的農(nóng)民,還有數(shù)不清的農(nóng)活等著他。
王筍說,爸爸你少種點,又不是缺衣少食。
王希凡說,我多種點谷子,你回來就有拿的了。
王筍說,我不拿,新米到處都買得到,又不貴。
王希凡說,可我種出來的米養(yǎng)人,因為我化肥用得少,農(nóng)家肥用得多。你不要給王秧兒吃你買的米,我在田里隨便多插兩窩秧他都吃不完。
王筍說,要拿我問王果王蔥要,他們也會給我的。
王希凡說,他們是會給你,可你怎么知道當媳婦的在背后嘀咕沒嘀咕。
王筍覺得父親說得有道理,他勸父親多要兩天再回去,地里的活遲兩天三天不耽擱。但王希凡去意已定。他說他本不想來,他來是為看孫子王秧兒一眼。王筍過意不去,他知道是因為胡容那些話太惡毒了,父親聽了難受。他送父親去車站的時候,對父親說,其實我和王果之間沒什么,該給我的他都給我了。
王希凡語重心長地說,老大,合伙的事情就是要讓得忍得,不忍不讓,那怕是親兄弟都是要起仇的,我曉得你心里最委曲,一邊是自己的親兄弟,一邊是那么厲害的媳婦,你要是心里憋得慌,你學抽點煙吧,男人抽煙不是說那煙真的有好香,而是找不到地方出氣的時候拿煙出氣。
王筍說,我學過的,沒學會。
王希凡笑著說,多抽兩回就會了。二天我死了,你就用不著回去給我燒香了,你抽煙就是給我燒香。
爸爸……王筍的眼淚一下就涌了出來。
王筍心里想,父親真是天底下最善良的農(nóng)民。
回到冉姓壩,王希凡就準備開了,一年多沒有用的工具被他翻找出來。他想,王果的地沒人種,我總得把它種起來,不能讓它荒了。他走到女婿家,對女兒女婿說,我今年可能幫不了你們了。
文元說,爸爸,我今年不要你幫,我買了臺機耕機,耕地除草都可以用機器,比用??於嗔?。王果那點地,到時候也可以順便幫他耕了。你愿意的話,幫著做點細活就行了。
王希凡搖著頭說,你那些田土,都是一梯一梯的,坡坎那么大,機器怎么進得去呀?
文元說,我要在田土中間修路。
王希凡說,那些田土又不全是你的,你要
修好多路呀?
文元笑著說,你還不知道吧,我們隊也有好多人進廠去了,我把他們的地包過來種,這樣所有的地都連成了一片,只修一條路就可以了,實在去不了的地方,我可以找人抬,機器不重。
王希凡笑著說,這樣一來你也不是普通的農(nóng)砸砸了。
收割油菜的時候,他卻堅決不要文元開機器來幫他,他說,你那機器要燒油,又耽擱你的時間,我反正沒事,每天在地里活動一下還好點。
王果的土地不算寬,只在水田里種了油菜,王希凡和老太婆用了三天就全部收完了。他對老太婆說,明年我要把坡坡地也栽上油菜。她說,你不要心狠,我不幫你看你種得了不哇?王希凡說,到時候你會幫我的,因為你和我一樣,當了一輩子農(nóng)砸砸,農(nóng)砸砸不種地,除非是到了睡在床上爬不起來那一天。
這一年的油菜,收購價每斤漲了一毛五,同樣的面積,王希凡比往年多賣了240元,他高興得不得了,他對王果說,誰說種地沒搞頭,去年若是把坡坡地一起栽上油菜,今年就可以多收入2000元錢。
王果不屑地笑笑,問爸爸一共出了多少工,用了多少化肥,多少種子。
王希凡大概說了個數(shù),王果說,那你一天還倒虧了八角錢。
王希凡說,我虧給誰了?賣油菜的972元不是裝在我包包里嗎?
王果說,這是大哥教我的,叫核算成本?;史N子都有價,好算,一共是120l元,出一天工算15,你和媽一共出了60個工,剛好900塊錢,900加120等于1020,1020減去972是不是還剩487你自己算,是不是每天虧了八角錢?
王希凡說,你才算得稀奇,900塊錢的工錢我給誰了?不是給我自己了嗎?這不是我賺的嗎?
王果說,我的意思是你除了工錢,其實一分沒賺。
王希凡說,工錢就是賺的,我賺的就是工錢。按你娃的計算,那我這一輩子都是虧的中羅?既然我是虧起的,又為哪樣把房子立起了呢?給你們討媳婦的錢又是從哪里來的呢?
王果說,工錢就是工錢,哪里能說那是賺來的。你這一輩子做了許多事情,那是因為你會節(jié)約。你比如說我,如果我一天只收入15塊錢,我敢說我賺錢了嗎?冉姓壩大行大市一個工15,開車那么大的風險,我為什么還要去開車,不如找個工做還好點?
王希凡認為王果完全是在胡說八道,但他不知道他錯在什么地方。他對王果說,我和你媽都六十幾了,你媽走路都打后坐了,我的力氣也不如從前了,有誰會出15塊錢一天請我們?nèi)ソo他干活呢?
王果說,是沒有人愿意出15塊錢請你了,一個算半個,按半價算,那你就每天都在賺錢了。
王希凡問王果,那你說你文元哥是虧還是賺?
王果說,他種得寬,又用了機器,肯定是賺。種地就是要像他這個樣子種。
王希凡心里默了一陣,說,我明白了,你狗日的說了半天,意思是我和你媽都是沒用的人了。
王果說,爸爸你有時候就是愛往窄的地方想,我的意思是叫你少種點,不要那么累,人老了,可以不做活路了,該享受就要享受,沒有必要還到地里去拼死拼活的整。
王希凡搖著頭,人老了,連種地的權(quán)力都沒有了,真是沒意思極了。他越說越難過,說得自己眼淚汪汪的。
王果忙說,好了好了,我投降我投降,你想怎么種就怎么種吧,反正我沒時間去種它們。
不太忙的時候,王希凡便拄著根竹桿在田坎上走來走去,他并不是在檢查地里的莊稼長得好不好,而是已經(jīng)養(yǎng)成了一種習慣。他那根竹桿很特別,他將上面半截打通,在半中腰裝了個瓷斗,在頂上安個玻璃嘴,于是變成了一根長煙桿。他抽煙的時候,有人便說他,王稀飯,你的肚臍眼都在冒火了。也有人說他經(jīng)驗多,手巧,連煙桿都做得這么巧怪。無論別人說什么,他都嘿嘿一笑。
他的頭發(fā)和胡子都白了一半,但他的牙齒好,眼睛好,耳朵也好,渾身上下沒哪點不舒服。他總是掛著滿臉笑容,回想著過去的一些事情。他告訴年輕人,人年輕的時候經(jīng)歷的事少,所以總愛想將來的事,人老了,經(jīng)歷的事多了,就愛想過去的事。
有一天他想起他的父親——他早已記不清他的模樣了,因為他死的時候他才六歲。他父親和文元的爺爺一起挑過播州老擔,他也想像文元的爺爺一樣當個地主,可他才三十三歲就累死了。他和冉姓壩的大地主文興順打賭,文興順說誰能抱著一塊磨盤石繞著他的地走一圈,他白送一畝水田給他。文興順是在夸他的家業(yè),他并不想送田給誰。王希凡的父親卻信以為真,用棕繩把磨盤石綁在背上,喊文興順給他帶路。文興順說,算了,把你累死了我也倒霉。王希凡的父親說,你是不是說話不算話?男子漢大丈夫,說一句頂一雙,累死了我不要你埋,累不死你那一畝水田就是我的!他是想,這世上只有病死的,摔死的,吊死的,還沒聽說過累死的。文興順喊他的管家給他帶路,他說,我的地有好寬,管家比我更清楚。王希凡的父親還沒走完一半就不行了,腳下不是越來越重,而是越來越輕,他站不穩(wěn),飄的。汗水把捆磨盤的棕繩都打濕了。文興順的地實在是太寬了,說的是一口氣走完,中間不能歇,他咬牙繼續(xù)走,又走了十幾里,眼看只剩三里了,他張嘴準備說話,話還沒說出來,先噴了口血出來,像被鋸斷的樹一樣,呼的一聲倒了下去……
王希凡在田坎上慢悠悠地逛著,由父親的死想到兒子王筍、王蔥、王果特別是那不聽話的王果,真讓他又氣又愛,但想想自己氣什么呢?他們不是生活得比自己好嗎?還有那一向溫順的女婿,也自作主張擺弄起機器了……想著想著,他臉上充滿了笑容。有人看見了,問他在笑什么?
他說,我在笑,把種子埋在地里就能長出莊稼來,把人埋在地里,卻什么也長不出來。問的人聽了也覺得好笑,便跟著笑起來。
責任編輯張守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