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旭光
一
四月初的天氣,還有絲絲的涼意。一早,篆刻家陳文建和夫人王雪燕準(zhǔn)備外出郊游。臨行前,他們先去陳文建與前妻所生的兒子陳游房間里。陳游正靜坐桌前治印。陳文建疼愛地拍拍陳游的頭:“和爸爸、王姑姑再見?!?/p>
“再見!”陳游專心奏刀,沒有抬頭。他還在生氣。他也想出去玩,然而父親要他在家奏刀刻印。父親把承傳和發(fā)揚(yáng)陳氏篆刻藝術(shù)的希望都寄托在了他的身上。
陳文建發(fā)怒了:“陳游,你怎么頭也不回,太沒禮貌了!”
聽到訓(xùn)斥,陳游一不留神,刻刀就戳到了手上。他按住傷口,站起身說:“爸爸、王姑姑再見。”這時,他忽然就想起了自己的母親,如果母親在的話,他一定能纏著跟去,也不會挨罵了。
王雪燕馬上拐回客廳,找來酒精棉球、紅藥水和紗布為陳游包扎。陳文建見兒子委屈的模樣心中亦不好受,轉(zhuǎn)身去望窗外的槐樹,連妹妹陳文茜走了進(jìn)來也沒發(fā)覺。
陳游掉過頭來,叫了一聲姑姑,淚水便滴滴答答地流了下來。陳文茜望著陳游淚流滿面而又悄然無聲的痛苦模樣,憐憫而怨恨頓生,竟歇斯底里地沖著王雪燕喊了起來:“你們這是干什么?他沒了親生的媽還沒了親生的爹嗎?”
陳文建沒想到冒出這種局面,一時不知如何是好。他了解妹妹的心境,又深知王雪燕的不易,左右為難。本來一次輕松快樂的郊游,便蒙上了一層陰影。
陳文茜留在家里安慰陳游,讓他今日不要再刻印了,說:“老師說你的作文成績不好,姑姑教你,以后你天天記日記,作文水平很快就能提高?;仡^姑姑去給你買幾本日記簿?!?/p>
午睡后,陳文茜去了四馬路,在文化用品商店買了三本日記簿。剛出店門沒幾步路,背后傳來一聲渾厚的男中音:“文茜?!?/p>
陳文茜身子一顫,下意識地又向前邁兩步,才緩緩地轉(zhuǎn)過身來。離她幾步之遙,赫然是數(shù)年前不辭而別的張林東微笑著立在路旁的梧桐樹下。
張林東又喚一聲,跑上前抓住她的手。
陳文茜陡然針刺一樣變了嗓音尖叫:“你別碰我!”倒退一步,仿佛不相信似地打量著他。
張林東苦笑著搖搖頭說:“文茜,你認(rèn)不出我啦?”
陳文茜凝眸注視片刻,終于從牙齒縫里擠出一句:“張林東,你還沒死啊!”言罷掉頭就走。
張林東慌忙追過去,想拉她又不敢拉,最后說:“明天這個時候我在屏風(fēng)咖啡館等你。你要是不去,我會一直等下去的。”說完駐足佇立,目送著陳文茜愈走愈快,消失在路口拐彎處。
回到家,陳文茜一頭扎進(jìn)自己的房間,晚飯也沒出來吃。翌日,王雪燕注意到陳文茜的眼圈發(fā)暗,似乎還有微微紅腫,于是不計前嫌,主動搭話,關(guān)切地問她怎么了。陳文茜閃爍其詞地支吾過去,反身又把自己關(guān)進(jìn)了屋內(nèi)。
幾年前,陳文茜與張林東在青春躁動中暗渡陳倉,張林東卻忽然無情無義地離她而去。陳文茜為掩飾懷孕迫不得已嫁給一個富商做了第三房姨太。之后,那富商遠(yuǎn)遁香港,陳文茜再次被拋棄。在獨(dú)守空房的寂寞日子里,陳文茜每當(dāng)想起張林東的負(fù)心,總是痛不欲生,恨不能有朝一日能將他撕成碎片。張林東的重新出現(xiàn),如同驟然一股颶風(fēng)掠過,將她情感世界中沉淀的往事盡數(shù)刮起,在她的腦海里盤旋飛舞。她一面咬牙切齒地詛咒他,一面又忍不住想再瞧他一眼。昨天真的是他嗎?不會是一場夢吧?陳文茜這才發(fā)覺自己一時一刻都沒有淡忘他,潛意識里始終在期盼著他的歸來。他的悄然失蹤一直是她心靈深處最隱秘的創(chuàng)傷。整整一天,陳文茜處于焦躁不安之中。她竭力強(qiáng)制著自己守在家里不出院門。就讓他在屏風(fēng)咖啡館空等一個下午吧,這是他罪有應(yīng)得的懲罰??墒?,萬一他等不及終于失望地走了呢?會不會從此徹底消逸在茫茫的人海里?捱到掌燈時分,陳文茜不敢再遲疑了,匆忙地出了門。她望一眼夜空中燦爛的群星,感覺出自己此刻對那個男人竟涌出一股不可遏制的渴望。
屏風(fēng)咖啡館離陳府不太遠(yuǎn),面積不大,總共不過三十來個平方,且又藏在一條弄堂的盡頭,但酒香不怕巷子深,它的生意歷來紅火。這家咖啡館用一架架屏風(fēng)圍就一個個小天地,富有魅力地吸引著一對又一對戀人。
進(jìn)得屏風(fēng)后,張林東要了兩杯咖啡,還沒等侍者掩好屏風(fēng),就伸出右手勾住了陳文茜的柔腰。
“正經(jīng)點(diǎn)!”陳文茜朝張林東手上狠命地捶了一下,嗲聲嗲氣地說,“這些年你跑到哪兒去了?”
張林東說:“一言難盡,四海漂泊,生意做到哪兒,人就漂到了哪兒。”
“你真傻,你可以住在我家,哪要吃那么多辛苦去做什么生意!”
“我一個大男人住在你家像什么?再說,你那個家又不是你一個人的,還有你哥哥呢?”
陳文茜追根究底:“可是你為什么忽然就跑得無影無蹤,害得我……”
“你不是也狠心害我空等了一個下午嗎?”張林樂岔開話題,用長吻堵住了她的追問……
兩人走出咖啡館時已過了半夜。陳文茜不勝嬌柔地說:“你害得人家昨晚一夜沒睡好,今朝差一點(diǎn)給我嫂子看出來了破綻。”
“你嫂子?”
“就是王雪燕嘛,她到底嫁我哥了?!?/p>
張林東咀嚼了一遍王雪燕的名字,眸子在樹影下閃閃發(fā)亮。
二
小時候,王雪燕深得祖父的溺愛,皆因她不折不扣地繼承了祖父的秉性,天生喜歡舞文弄墨。王家的規(guī)矩大,極重視女孩子的女紅和下廚,偏偏有了祖父的嬌縱,王雪燕對居家生活女性手頭上的功夫一應(yīng)不會,倒是棋琴書畫都略通一二。祖父不知是夸贊還是擔(dān)憂,說她集幻想和任性于一身,將來恐怕又是一個才女李清照了。王雪燕便從祖父的書齋里找出李清照的詞集來讀,居然一讀就讀了進(jìn)去,眼淚汪汪的。
王雪燕還愛看祖父以刀奏石的架式,稍大了點(diǎn),她摹仿著以刀刻石,方知那是很難把握的玩藝。后來,她便有了剪報的習(xí)慣,拿起剪刀,“咔嚓咔嚓”專剪報上的印花。在王雪燕剪下的印花本中,她最喜歡的是那個叫林林的作品。她感到林林的作品典雅莊重,氣度不凡。再后來,王雪燕便進(jìn)入了花季妙齡,一心想走進(jìn)李清照“尋尋覓覓”的氛圍里。陳文建就是在這時來到了她的心靈世界。那天,王雪燕倚在沙發(fā)上,品著家傭端上的咖啡,信手翻起了當(dāng)天的《申報》,看完自己發(fā)表在四版上的那篇散文后,又翻過三版,一篇文章的副標(biāo)題一下就勾住了她。她絕對沒想到林林便是國文教師陳文建的筆名,他竟然是一位篆刻大家。文中寫道“……陳文建(筆名林林)不善辭令,怯于交際,但為人謙虛誠懇。近年來,究心學(xué)印者,徒以跡象求之而不溯其源,貌合而神離。而陳文建早年從浙派人手,上溯秦漢,臨摹達(dá)萬余方,深獲其中三昧,轉(zhuǎn)益多師為吾師,逐漸形成了自己的風(fēng)格?!?/p>
“好一個林林,好一個趙明誠!”王雪燕不由欽慕地嘆道。
三
陳文建的祖父原是北京的一家大戶,南遷至上海后,在外馬路上造起一座高三層的南北合璧的“四合院”。以后,外馬路上英、
德、日、法式的建筑接踵矗起,四合院夾在其中顯得不倫不類。外馬路上有一家專為外國人刻印的“東方篆刻齋”,齋主曾慕名專程前往陳府,高薪厚請陳文建去“東方篆刻齋”掛牌。照理,家道中落的陳文建應(yīng)珍惜這一良機(jī),誰知僅過一月他便收牌而歸。陳夫人問其何故,答曰:“齋主不但要我在風(fēng)格上迎合顧客的需要,還要我刻晶玉章與象牙章。若為了那幾個錢,把我的刀刻壞了實(shí)在是不值得?!闭f著,望著家中年久失修的門窗,露出內(nèi)疚之色。好在陳夫人素來對丈夫言聽計從,尤其是事關(guān)丈夫視為比生命還金貴的篆刻藝術(shù)。陳夫人并不懂篆刻,更不懂之乎者也和琴棋書畫,但是深知丈夫的雅趣是高人所為。能侍奉高人的衣食住行,與高人同床共枕,于她而言已是一種奢侈了。所以陳夫人除對丈夫唯命是從之外,對其起居格外照料得細(xì)致入微,婚后就不知不覺地讓陳文建養(yǎng)成了臨睡前燙腳的習(xí)慣。陳文建也把每晚的燙腳當(dāng)作一種享受。他手不釋卷,兩腳朝盆內(nèi)一伸。夫人侍立一旁,慢慢地慢慢地往盆里添水。那水也添得恰到好處,不疾不徐,燙得腳底微微發(fā)麻卻又經(jīng)受得起。這一洗每每要半個小時,只覺得筋骨松弛遍體通泰;如果興致所至,再上床去愛拂夫人一番,而夫人承愛之后,則不忘披衣起床,去煎兩只荷包蛋給丈夫補(bǔ)虛。
陳文建甘守清貧,四合院大門上的朱紅油漆已是斑斑駁駁,青磚黑瓦的房屋與鱗次櫛比的租界建筑物相比,更顯得老態(tài)龍鐘,唯有院門上那一對古典的環(huán)形銅拉手在黑夜里也錚錚發(fā)亮。
這天王雪燕穿著旗袍,撐一柄紫色油布傘,款款擺擺地走過雨巷,首先落入眼簾的就是那雙錚亮的銅拉手。未及敲門,恰逢一對青年男女從院內(nèi)出來,男青年出其不意地眼睛一亮,定定地望王雪燕一眼。女青年跨前一步,擋住了他的目光。
“不嘛,我要你明天還來嘛?!迸难鹧b沒看見王雪燕。
男的說:“你家來客人了?!?/p>
女的嬌嗔道:“人家在問你明天來不來呢?!?/p>
男的說:“來來來,好了吧。瞧你冷落了客人。”說畢朝王雪燕含笑示意,告辭而去。
王雪燕這時才插言:“我是來拜訪陳文建先生的。”
“找我哥你自個兒進(jìn)去就是,戳在這兒像根木頭似的!”女青年一肚子火發(fā)了出來。
王雪燕這才知道她是陳文建的妹妹,只是沒弄明白自己哪兒得罪了她。相對而言,那位梳分頭,彬彬有禮的男青年倒給她留下了些許好感。
王雪燕后來得知,男青年叫張林東,是陳文建妹妹陳文茜以前的同學(xué)。
四
陳文建做過中學(xué)的國文教員,王雪燕曾是他的學(xué)生。在陳文建棄教研章后一個秋風(fēng)秋雨愁煞人的黃昏,王雪燕前往陳府,三拜九叩拜師學(xué)藝。第一課,陳文建為她發(fā)蒙,講解篆刻:“‘篆刻又叫‘印字、‘刻印,是篆刻藝術(shù)的通稱?!甭犞愇慕ㄓ茡P(yáng)的聲調(diào),王雪燕恍惚又回到了當(dāng)年的課堂上,看見先生身著長衫,抑揚(yáng)頓挫地吟誦“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她為老師的學(xué)問和氣質(zhì)所折服,手里捏著刻刀,心扉卻浮現(xiàn)出那一代絕唱的女詞人李清照和她丈夫趙明誠的影像。于是,她那迷迷茫茫的眼神便常常駐守在老師的臉上。陳文建以為她又在想宋詞了,不由地抬起頭望了她一眼。王雪燕怕他看出自己心中的隱秘,便看了一會腳尖,不好意思地問:“老師,這漢白文真是博大精深?”
“雪燕啊,白文印要刻好,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标愇慕ㄓ謴某閷侠锶〕鲆环接⊥懻f:“你看,這方白文印的印文叫做‘一月安東令,是一位無名氏所刻。此印以外貌粗放,內(nèi)蘊(yùn)深厚,虛實(shí)相生,能縱能放的面目為印人所嘆服。”說到這里,他又抬頭望了望托腮凝神的王雪燕,卻并不知道她正在思忖:“‘一月安東令哎,我只要能與這印文相伴,也就此生無悔?!?/p>
很快半年過去,陳文建不免奇怪,讀書時聰明伶俐才情過人的王雪燕,學(xué)習(xí)篆刻技藝卻為何進(jìn)展緩慢,難入門檻?
王雪燕犯愁,嘆道:“我什么時候才能學(xué)好篆刻呢?”
陳文建想想,拉開抽屜,里面全是各種各樣的刻刀。他說:“你能把這么多刀都刻壞了,那時大概就差不多了?!?/p>
這一年,王雪燕已二十出頭,上門求親者甚眾。其中一富翁的公子早已對她情有獨(dú)鐘,圍著她轉(zhuǎn)了好久,可是她無動于衷。上個月富翁家請來媒人正式上王府求婚,被王雪燕一口謝絕。王雪燕的母親非常中意對方的一表人才,不知女兒為何拒之于千里之外。
王雪燕說:“媽,他太俗氣,空有外貌而無內(nèi)才,我與他無緣無情,怎么能相愛呢?”
母親說:“我的大小姐,你是硬給你爺爺慣壞了,父母的話你從來只當(dāng)耳旁風(fēng)!那么,你又和誰有緣有情呢?”
“趙明誠?!蓖跹┭嗝摽诙?。
母親并不知道趙明誠便是那個尋尋覓覓的李清照的丈夫,忙追問:“趙明誠是干什么的?你把他家的情況說給我聽聽?!?/p>
王雪燕說:“他是個藝術(shù)家?!?/p>
“藝術(shù)家?好!哪天你把他照片拿來給我看看?!?/p>
陳文茜不知打哪兒聽到這些事,當(dāng)作笑料說給張林東聽:“瞧瞧,傻姑一個!”
張林東半晌不語,嘆道:“當(dāng)世的趙明誠,哪位才有此等艷福!”
陳文茜惱怒地說:“你吃了碗里又想鍋里,你還要怎樣?”
張林東說:“看你想到哪里去了!”
陳文茜說:“我還不了解你?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你!”
張林東沉下了臉:“既然你不相信我,你和我分手就是!”
陳文茜說:“你想分手就分手了?你敢欺負(fù)我,未必陳家就拿你沒有辦法!”
張林東見她要冒火,轉(zhuǎn)而笑說:“你還愈說愈當(dāng)真了!”
陳文茜拿拳頭不輕不重地捶他,說:“人家人都給了你,你還動不動就要分手,真是無情無義的東西!”
張林東捉住她的手,把她攬入懷里,心中想的卻是王雪燕的倩影。自從與王雪燕相識以后,張林東十分注意自己的言行舉止,并且在公開場合適當(dāng)保持與陳文茜的距離。前幾日,他假借陳文茜的名義邀請王雪燕去南山古塔踏青,到了約定地點(diǎn)他代陳文茜道歉說她今天有事去不了了。王雪燕躊躇一下居然也就跟他一人上山了,并不拒絕他的一番殷勤。在山上,他試圖表示對她的好感,王雪燕詫異地問他是不是同陳文茜吵嘴了。張林東表白陳文茜和他只是比較要好的朋友而已,他真正喜歡的是像王雪燕這樣類型的人。王雪燕很不以為然,說只想做一般的朋友,不能有過分的想法,否則她就不理他了。這樣一說,張林東更感覺出了王雪燕的冰清玉潔純真可愛。他相信自己倜儻瀟灑,對女性富于吸引力,有點(diǎn)難度的是如何擺脫陳文茜;至于陳文建,他并不擔(dān)心,畢竟還有陳夫人那一道關(guān),況且以王雪燕的資質(zhì)才情總不至于情愿做小吧?可恨自己是家徒四壁無甚財產(chǎn),否則的話,張林東想,蠻可以理直氣壯地去王家提親下聘金了。他有個舅舅在天津開店鋪,這兩日他一直在琢磨,打算投奔舅舅去做幾樁生意,一者可躲避開陳文茜,讓她冷了心;
二來如果真撞上了財運(yùn),很快賺一大筆錢也未可知,世上發(fā)了橫財?shù)亩嗟煤苣?。到那時……張林東將陳文茜摟得緊緊的,閉著眼只把她當(dāng)作王雪燕。少頃,陳文茜便禁不住呻吟起來。
五
陳文建與妻子是由雙方父母指腹為婚的,結(jié)合以來夫妻二人雖未做到夫唱婦隨,卻也感情彌篤。那日,陳文建端坐桌前治印,陳夫人端上一壺茶置于丈夫左側(cè)。陳文建朝里攏了攏茶壺,說:“你身體有病,還是休息休息吧?!标惙蛉嗽谝慌约{鞋底,沒扎幾針就感到全身滲出虛汗,暗暗嘆口氣,放下鞋底,一縷惆悵蔓延開來。近來她有一種越來越清晰的預(yù)感:自己已是沉疴難愈,光靠喝中藥和休息怕也捱不了多長的時日了。命定如此無可奈何,就是兒子陳游年齡尚幼,萬一將來遇上個心狠手辣的后媽,她在陰間也放心不下。王雪燕平日對丈夫的情意她早就看在眼里。她倒不反感這個姑娘,以為當(dāng)真成全了她,以她那嫻雅溫柔的性格,大概日后陳游不至于會遭受多大磨難。
正胡思亂想著,“篤篤篤”一陣敲門聲,“準(zhǔn)是雪燕來了,”陳夫人開了門,果然是王雪燕站在外面。
進(jìn)屋后,王雪燕看到師母要為她倒茶,便搶上一步說:“我自己來?!闭f著就去為自己沏了一杯綠茶。師母兩眼瞇成一條縫,慈眉慈目地端詳著她,愈發(fā)感到剛才的想法并非多余。王雪燕在師母的目光中顯得不自在起來,眼睛下垂,盯住腳尖。陳夫人正要說話,木門“吱呀”一聲,陳文茜閃了進(jìn)來。她說有事,拉著陳夫人去了她的房間。
“看你神秘兮兮的樣子,到底是什么事情?”陳夫人說。
陳文茜說:“嫂子,你當(dāng)心一點(diǎn),當(dāng)心我哥給別人搶去。”
“我當(dāng)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搶去好呀,省得我成天操心?!标惙蛉苏f:“你先張羅自己的事吧,嫂子也好早日給你準(zhǔn)備嫁妝?!?/p>
“嫂子現(xiàn)在就要攆我出門啦!”陳文茜說畢低下頭去,不再開口,雙肩漸漸抽動起來,滿臉淚水。
陳夫人連忙拉她:“你總跟缺心眼的孩子似的,誰攆你走啦?說刮風(fēng)就下雨的!告訴嫂子究竟出了什么事?”
陳文茜泣咽得更加厲害,說:“嫂子,我沒臉活啦!”原來半個多月前張林東未留只言片語就不辭而別,至今杳無音信。
陳夫人聽了松下一口氣,打趣道:“他走了倒好。你們又沒訂婚下聘,你又不是被人家休了。陳家大小姐還怕找不到更好的如意郎君?”
陳文茜止住哭泣,說:“可是我上個月……上個月就沒來月經(jīng)了。”
陳夫人大吃一驚,跌坐在椅子上。
陳文茜害怕地說:“看這架式,張林東不會再回來找我了,那我可怎么辦?”
這可如何是好?陳夫人頓時暈了頭,束手無策。
陳文茜拭去淚珠,咬牙說:“我恨死張林東了,他害得我好慘。我想過了,事到如今,實(shí)在不行我只有嫁給那個程萬富來救急了?!?/p>
程萬富的事陳夫人略知些許。他是一個開米行的商人,已有兩房太太,前些年又瞄上了當(dāng)時是中學(xué)生的陳文茜,給她買玉手鐲,帶她下館子。天性浪漫不羈的陳文茜樂得與他演老鼠逗貓的把戲,直至她和張林東熱火以后,才淡了那份出演角色的閑心。這些都是陳文茜同陳夫人姑嫂閑聊時透露的。陳夫人當(dāng)初沒少訓(xùn)導(dǎo)她少接觸程萬富這類人,稍不留神吃下大虧方后悔不迭,沒承想如今他居然成為陳文茜最后一根稻草,真是人生無常。陳夫人嗟嘆不已,無奈地說:“也只有如此了,可惜了陳家大小姐到頭來落得給人家做小!”陳文茜淚水霎時如泉涌,說:“在哥哥面前還指望嫂子幫我掩飾?!?/p>
晚上熄燈后,陳夫人在丈夫的身旁吹起了枕頭風(fēng):“文建,我看雪燕這姑娘不錯?!?/p>
“很好,就是不知為什么學(xué)起篆刻來便不靈光了?!?/p>
“這個我倒曉得,她的心思沒在刀上。你真沒看出來嗎……干脆,讓她進(jìn)我們家吧?!?/p>
“你的意思是……”陳文建敏感地覺察出了什么,小心翼翼地問。
陳夫人凝視著黑暗里的天花板說:“我這個病,恐怕是快拖不下去了。雪燕知書達(dá)理性情溫和,你若能把她娶進(jìn)門來,幫我挑起這個家,我的擔(dān)子也就輕了一半?!?/p>
陳文建輕輕拍拍她的手,說:“你別胡思亂想了,病須慢慢地養(yǎng),不會有大礙。至于王雪燕,你放心,人家冰清玉潔的姑娘,我是不敢對她妄動非分之舉的?!?/p>
陳夫人說:“你誤解了我的意思。我很喜歡雪燕,真心希望她能幫我服侍你,操持起這個家。這種事外面也不少,你完全不必顧忌。不論人家的姑娘進(jìn)門還是我們陳家的姑娘出門,總是前世有緣,未必非要看重什么正室的名分?!?/p>
王雪燕的秋波暗動不是從未觸動過陳文建的心弦,然而在妻子病情和情緒不穩(wěn)定期間對另外一個女人產(chǎn)生情愛他認(rèn)為是不道德的。為了把王雪燕的影子從妻子的心目中抹去,他不假思索地說:“我自忖還是思想開通的人,文茜的婚姻,我這個做兄長的不會干預(yù),但憑她自己做主。而王雪燕,她學(xué)篆刻大約也只能學(xué)成這個樣子了。從明日起,我便不會再當(dāng)她的老師,你也無須多說了。”
六
王雪燕有相當(dāng)一段時間沒去陳府了。她不明白,陳先生為什么突然讓她不要再去了。王雪燕猜度了一千條原因,最后歸結(jié)為自己的愚鈍,學(xué)藝至今未及皮毛,令先生失望了。這些日子她天天在家兩肘抵桌,潛心奏刀。這刀是陳先生送給她的一柄中號吳昌碩刻刀。陳先生教導(dǎo)她,奏刀時發(fā)生了天大的事情也要做到置若罔聞;奏刀全憑一股氣,稍有分神氣便走了,氣走,印章的和諧性自然將受到損害。然而,她卻無論如何都難得靜氣凝神,手執(zhí)刻刀,眸子里仿佛晃動著陳先生儒雅又瘦削的側(cè)影,他的一舉一動都像那看似柔軟實(shí)則內(nèi)含風(fēng)骨的篆刻線條,充滿迷人的藝術(shù)情趣。
陳文建的奏刀之聲,在王雪燕的眼中猶如一闋琵琶名曲,可是這一階段她卻不便再去聆聽。心煩意亂之時,她就翻看各類報紙排遣郁悶。一份小報上刊登的一則消息令她驚詫不已:富商程萬富娶第三房姨太,名家之妹陳文茜舍身做小。小報的花邊新聞大做文章。王雪燕驚訝之余想起了張林東,似乎好久沒見到他了。陳文茜怎么竟會突然去做了人家的姨太太?她隱隱地有點(diǎn)羨慕陳文茜的利落干脆,嫁起人來有種義無反顧的勁頭。她無法想像陳先生是如何看待其妹妹做別人姨太太這樁事的。從報紙上得知,陳文茜帶去夫家一筆不菲的嫁妝。王雪燕揣測陳先生怕委屈了妹妹。那么陳先生的心境如何呢?王雪燕時悵,時惱,時愁,時躁,一連數(shù)日都沉浸在悒郁之中。
一個秋日的黃昏,落葉隨風(fēng)飄零。王雪燕在二樓彈奏揚(yáng)琴,虛掩的窗子飄出一陣陣迷惘悒郁的琴聲。門鈴響了,家傭拉開院門,一個臂上戴著黑紗的孩子站在門口,說:“我找王雪燕姑姑?!?/p>
孩子隨家傭走入客廳。王雪燕裊裊娜娜地步下樓梯。她抬眼瞧見孩子戴的黑紗,一陣暈眩,顫聲地問:“陳游,誰讓你來的?你家出了什么事!”
陳游大哭:“王姑姑,我爸爸叫我來的,我媽媽她……”
王雪燕一把摟住陳游。不過才一個多月,陳家竟然折騰不斷,陳先生他怎么經(jīng)受得了?她一刻也等不及了,說:“陳游,快,姑姑和你回家去?!?/p>
陳府凌亂不堪。家庭的巨大變故使陳文建如遭雷擊。他深感內(nèi)疚,不斷自責(zé)不該為要陳家的面子而大操大辦妹妹的婚事,以致久病不愈的夫人勞累過度;他還后悔當(dāng)時不應(yīng)僅為保持一己清名,就固執(zhí)地拒絕王雪燕上門,否則有她幫忙,夫人也不至于熬不過這個深秋季節(jié)。陳文建郁郁寡歡,終于自己也躺倒了。
幸虧最近這幾個月來王雪燕三兩天便去陳府,拾掇衣物,卷袖擦桌,全無大小姐的架式。奇異的是她在家從不下廚,如今竟無師自通,做出一手好菜,極平常的蘿卜青菜,一經(jīng)她手便有了不尋常的滋味。
陳文建可惜,這么個聰明絕頂?shù)娜巳绾尉湍蟛环€(wěn)刻刀呢?現(xiàn)在他倒真盼望這一輩子都能當(dāng)王雪燕的篆刻老師了。病尚未愈他就明白,無論是他還是這個家都再也離不開王雪燕了。
陳文建同王雪燕的婚事好像已經(jīng)水到渠成了。然而王雪燕的父母無法容忍女兒成為一個有孩子拖累的男人的填房。
王雪燕少時被祖父嬌縱出的任性這時就發(fā)揮得淋漓盡致了。她鐵了心地將自己反鎖在臥室里,以滴水不沾的方式開始了她的抗?fàn)帯8改府?dāng)然最終寧愿接受一個不稱心的女婿,而不能永遠(yuǎn)地失去女兒。
王雪燕終遂心愿?;楹笪ㄒ幻乐胁蛔愕氖?,她未能再添下一個“小陳文建”。雖然她努力不懈,不知何故,一直未果。
這時時局發(fā)生了重大變化,在國共兩黨的對峙中,國民黨的軍隊節(jié)節(jié)敗退,不少城市的有錢人開始考慮后路。陳文茜的男人經(jīng)過精心的策劃,突然攜金銀細(xì)軟去了香港,除了孩子以外,他只帶走了娘家比他更有錢的結(jié)發(fā)大太太。等另外兩房姨太終于得知已被遺棄,才發(fā)現(xiàn)家產(chǎn)早就被男人暗中變賣一空,給她們留下的寥寥無幾。
陳文茜回到娘家,和哥、嫂廝守在一塊。
七
同王雪燕結(jié)婚以后,陳文建很快就恢復(fù)了以前的生活狀態(tài)。即使偶爾想起前夫人在世時的種種好處,憂思也極快地被王雪燕的年輕嬌柔所沖淡。在他看來,家中的秩序等于未發(fā)生任何改變。他開始輔導(dǎo)陳游持刀篆刻,過去的生活內(nèi)容又覆蓋了新的日子。
在王雪燕的感覺中,變化卻有天壤之別。她從一個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大小姐,很快蛻變成擁有一個丈夫和一個孩子的婦人,責(zé)任的差異之大,幾乎令她猝不及防。唯有忙完家務(wù)之后,捧一本書,陪坐在陳文建身邊,偶爾瞄一眼丈夫伏案篆刻的姿式,陶醉于靜謐的藝術(shù)氛圍之時,她內(nèi)心才彌漫著超凡脫俗的幸福。這種浪漫的情調(diào),她又不知不覺地帶入了夫妻之間的交流中。王雪燕正處在癡戀貪歡的年齡,仿佛是為了補(bǔ)償多年的相思之苦,加上她渴望再為陳文建再生下一個孩子,她對與丈夫過性生活充滿熱情,婚后沒多久就使陳文建暗暗感到力不從心。但王雪燕以少女之身嫁作填房,一進(jìn)門便當(dāng)陳游后媽,這些都教他深感委屈了她,難以報答;加之王雪燕在床上的年輕姣好,大大區(qū)別于前妻的拘謹(jǐn)被動,激發(fā)得他進(jìn)入她身體時又格外用功。久而久之,便入不敷出,身子愈發(fā)虛弱。
陳文建奏刀時漸漸發(fā)覺自己的精氣神大不如從前,常常腰酸背疼,渾身乏力。他開始意識到時光的緊迫,對陳游學(xué)習(xí)篆刻抓得更緊了,自己要是果然早逝的話,日后繼承和發(fā)揚(yáng)陳氏篆刻藝術(shù),唯有指望兒子了。下午,他一般就不再自己治印,專門指導(dǎo)陳游。到了晚上,他才擰開臺燈,端坐桌前奏刀。刀起,石屑點(diǎn)點(diǎn)而落,有時飛進(jìn)眼角,他從口袋里取出一塊手帕,然后下意識地仄一下頭。亡夫人在世時,只要瞥見丈夫仄一下頭,就知道有石屑進(jìn)進(jìn)了他的眼角,就會慌忙用手帕小心翼翼地為他輕擦眼睛。然而……陳文建陡然間有點(diǎn)埋怨王雪燕了,她畢竟年輕,不曉得心疼男人。當(dāng)然,這種想法只是一閃而過?;楹?,王雪燕保持了一部分做姑娘時的生活習(xí)慣,早睡早起,想要丈夫的愛撫時,就會早早纏著陳文建上床。她認(rèn)為像他那樣慢吞吞地洗腳簡直是浪費(fèi)大好時光,燙腳就能燙出夫妻之間的情趣嗎?那不亞于體力勞動的耕云播雨之后,王雪燕也沒有想到要去煎兩只荷包蛋給丈夫補(bǔ)補(bǔ)身子。但這些又不能怪她,若告訴她燙腳和荷包蛋是自己以前生活中最鐘愛的內(nèi)容之一,就怕王雪燕會誤解他在做愛時還懷念著亡妻。
陳文建近來對自己的篆刻越來越不滿意,一方印刻就,大都是章法尚可,刀法欠順。他琢磨,刀不順從另一個方面反映出身體的氣不順,聯(lián)想到腰酸乏力日漸嚴(yán)重,一天自己就去了醫(yī)院,檢查的結(jié)果出來竟是腎功能衰竭。這種病在當(dāng)時的醫(yī)療條件下無特殊治療手段,只有吃藥調(diào)理加靜養(yǎng)而已。陳文建沒敢告訴妻子,怕她精神負(fù)擔(dān)過重。
對于死神徘徊到了門檻之外,有文化的陳文建并不特別地悲哀。他傷感的是王雪燕嫁過來沒有幾年,可能不久就要成為寡婦,孩子又未成年,一旦他撒手西去,她能撐得起這個家嗎?他尤為不放心的,是陳游的篆刻還沒有學(xué)成,日后生活艱辛?xí)r,妻子還能讓兒子堅持研習(xí)下去嗎?從醫(yī)院回來那一天起,陳文建就更加抓緊時間,增強(qiáng)對陳游的輔導(dǎo)。
王雪燕注意到了丈夫的這一變化,不明白他為何憂郁悵惘,不再像以往那樣心平氣和。為了能讓丈夫重展歡顏,她一方面溫柔嬌媚有加,極力撩起丈夫的激情,另一方面常督促陪同他去戶外游玩。陳文建能體會出妻子的良苦用心,暗嘆一切因緣皆是天命不可違抗,反正來日無多,索性勉力成全妻子,日后給她長留下一份夫妻的念想。就在這個時候。張林東在陳府重新出現(xiàn)了。
八
那年張林東投奔天津的舅舅而去,實(shí)指望能得到舅舅的幫助做點(diǎn)生意,不料舅舅雖然收留了他,卻只將他當(dāng)一名伙計。他算了筆帳,如此下去,不知等到何年何月才能掙到安家立命之本。他得空便到社會上晃蕩,看看能否遇上什么其它掙錢的機(jī)緣。
后來他“幫”上了一個名妓。名妓是真心喜歡她這個上過學(xué)堂的小白臉,給他不少錢,讓他吃起軟飯來。這種日子最為舒心,不料有一個很有勢力的軍官看中了名妓,包下她來,不許她再接待其他男人。名妓愛張林東的英俊倜儻,張林東需要名妓的經(jīng)濟(jì)接濟(jì),兩人依然暗底里往來,風(fēng)聲就傳到了那軍官的耳朵,結(jié)果大事不妙,名妓冒險前來通知張林東快快逃離。張林東想要那名妓與他一塊私奔。名妓說,和你在一塊連我都要餓死,你還是快跑吧。張林東這才意識到,軟飯是好吃,但自己手里沒錢就是吃什么都不得長久。接了名妓的錢他就得逃了,但哪兒能容身呢?他想起了陳文茜。果然陳文茜對他舊情不忘。熱戀中的女人最易糊弄,他胡亂編造一番經(jīng)歷便將陳文茜的疑問搪塞過去了。
張林東特別感到滿意的是,陳文茜居然嫁給了富商程萬富,那么她應(yīng)該是個年輕的富婆了,不知她把錢都藏到了哪兒?他就在她的身上格外用力地下起功夫來。
就在這一階段,陳文建的身體終于撐不住了。前兩日王雪燕陪著他跑了好幾家大醫(yī)
院,診斷下來他的腎病已到晚期。王雪燕里外操勞,苦不堪言,心中涌上了一縷惆悵,感到了自己肩膀的羸弱。今天,她正搬出積了幾天的一大盆衣服在天井里洗,樓梯上傳來腳步聲,張林東悠悠地下來了。他盯著她勸慰說:“雪燕,你也別太累著自己了?!彼菓┣械恼Z調(diào)使王雪燕心中一熱。
九
陳文建這兩日精神似乎好了一些,王雪燕松了一口氣,以為大概是藥終于見效了。陳文建自己明白,恐怕是回光返照,大限要到了。他又拿起了刻刀。王雪燕不許他再累著了。他說篆刻對我才是最好的休息。他深知自己光陰有限,便每每聞雞即起,刻了一本《唐詩一千首印譜》。刻完第一千方章,陳文建倒下了。
臨睡前,他叫王雪燕拿出兩只暖水壺,坐在那兒慢慢地燙腳,手里反復(fù)把玩著他一生中所刻的最后三方印章。王雪燕正在掃地。當(dāng)她聽到“嘩啦”的聲響時回頭一看,陳文建手里的三枚印章全部滑落到了地板上。他頭向左一歪,正好倚在那印床上。王雪燕一邊驚慌地喊人,一面將他扶到了床上。俄頃,陳文建又睜開了雙眼。
聽到驚呼,陳文茜、陳游、張林東都跑來了。男人在這種時刻比女人鎮(zhèn)靜,張林東拾起地上的三方印。印章上還刻了邊款,是分別題給妻子、兒子和妹妹的。給王雪燕的是飄逸的元朱文的陰文印,印文是“良禽擇木而棲”;給陳游的印用的是陽文,印文是“游刃有余”;而給文茜的則是漢朝白文印文,內(nèi)容是“自持自重”。這三方印實(shí)際上是三份遺書,可以說是點(diǎn)劃如血。王雪燕一看便潸然淚下。
這時,陳文建右手痙攣地指向王雪燕,嘴唇哆嗦著發(fā)不出聲音。大家這才注意到,他手上一直握著一把刻刀。張林東欲將刀接過去,陳文建不放。王雪燕握住丈夫的手,他松開了刀,嘴唇抖得更加厲害了。
張林東說:“陳先生,你撿最重要的話先說出來?!?/p>
陳文建眼角淌出兩顆淚,斷斷續(xù)續(xù)地發(fā)出了聲音:“刀……刻刀無……無價,刻……骨……銘心”話沒說完,頭垂下去,不動了。
張林東扶著他,追問他還有什么沒交待完的。陳文建已是斷了氣。
陳文茜和陳游撲上去,嚎啕大哭。王雪燕傻了般地緊抓著刻刀,腦子里一片空白,口中囁嚅:“刻骨銘心……”
陳文建是北方人,按照北方的風(fēng)俗,人死后必須在院子里搭個棚子做喪事。王雪燕和陳文茜對這種事一竅不通,哀傷之中又失去了主張,幸得有張林東鼎力相助,一手操辦。他先借來一部拖車,到木行拉來十幾根方木,以老槐樹為中心點(diǎn),挖了幾個坑,埋下九根方木。他對王雪燕解釋說九根柱子與老槐樹的聯(lián)系叫做九九歸一。他又到布莊去借來一捆白布,圍著九根柱子,搭起一個蒙古包似的靈堂。然后去龍華寺請來了僧人,按部就班地為陳文建做起了喪事。
奔喪的人很多,一次次的迎送、叩頭,令王雪燕等人實(shí)在支撐不住,全憑張林東的一手調(diào)度,喪事才得以有條不紊進(jìn)行下去。等一切事畢,陳府平靜下來,悲傷之余,未亡人王雪燕,心底對張林東格外抱了一層感激之情。
十
光陰荏苒,陳府悲悲戚戚的氣氛已經(jīng)隨著日升日落逐漸淡化。王雪燕除做日常家務(wù)之外,就一心督促陳游研習(xí)篆刻。她知道,亡夫一直放心不下的,就是兒子能否把陳氏篆刻技藝承襲下去。她以前閑來讀讀報,偶爾寫點(diǎn)散文,擺弄擺弄做姑娘時丈夫送她的那柄吳昌碩中號刻刀;現(xiàn)在,那樣的閑情雅致完全被持家過日子的瑣事所淹沒,她已經(jīng)成為標(biāo)準(zhǔn)的家庭主婦。
陳文建的喪事過后,張林東仍然天天到陳府來,而且時常留下過夜。陳府如今沒有成年男子,倒也希望得到他的保護(hù)。他和陳文茜繼續(xù)維持那種表面上的同學(xué)關(guān)系,陳府需要對外出頭露面的事情卻都由他應(yīng)付。
本來日子會過得風(fēng)平浪靜,然而陳文建臨終前留給了王雪燕一把無價的刻刀,這事始終教陳文茜惦記在心。作為陳家的女兒,祖上若有傳世之寶,自己怎么會一無所聞?但那日明明聽到哥哥說刻刀無價,如此珍貴的稀罕東西,莫非是哥哥在世時從哪兒搜尋到的?出于慎重,陳文茜背地里問了陳游。陳游其實(shí)更不知道。姑姑的話提醒他記起爸爸說的那句話,他好奇心泛起,要去找王姑姑討那把刀。既然那把刀這樣值錢,用起來肯定非常美妙,學(xué)習(xí)篆刻大概進(jìn)步會飛快。陳文茜急忙把他攔住,叮囑他從此不許再提起這把刀。
陳文茜明白,這事不能瞎嚷嚷,萬一落進(jìn)小偷的耳朵,那還了得?不過她肚子里擱不住話,哥哥去世了,家里這一大攤子,財產(chǎn)算怎么回事?不是想分家,但話總要說個明白。張林東比她考慮得深入細(xì)致,雖說陳文茜是大姑子,但終究已經(jīng)出嫁,回娘家爭財產(chǎn)似乎沒有充足的理由,再講這庭院樓房的不算帳也罷,反正都擺在眼皮底下,既搬不走又掖不進(jìn)口袋,關(guān)鍵是那些浮財,譬如字畫,還有那把無價的刻刀……聽張林東也提到這把刀,陳文茜沉不住氣了,將滿肚皮的疑惑都倒了出來。張林東認(rèn)為,有些家族有傳子不傳女的習(xí)俗,如篆刻不就是沒傳給你嗎?陳文茜說那是因為她從小就在案前坐不下來,父親拿她沒辦法才沒逼她研習(xí)的。張林東說這就更對了,你不需要刻刀,為什么刀要給你呢?陳文茜聽了這話以為很有道理。張東林告誡她,千萬不要去問王雪燕,那天便注意到了,陳文建咽氣后最初的忙亂過去,轉(zhuǎn)眼就不見了那把刀,王雪燕也再未提過它,說明她藏得很緊,除非誰能找出它來,否則休想再摸它一下?!斑€沒被你抓到手的東西,永遠(yuǎn)是別人的?!睆埩謻|說。這是他人生經(jīng)歷中最深刻的體會。
陳文茜犯迷糊了:“怎么你當(dāng)時就注意到她轉(zhuǎn)眼便把刀藏起來了?”
張林東說:“我還不是為你著想嗎?”
陳文茜說:“天曉得,我瞧你這些時候好像成了陳家院子當(dāng)家的。我可給你打個預(yù)防針,別把主意打到她的頭上!”
“你看你又來了?!?/p>
話雖這樣說,張林東心里卻還是不由地一怔。這一階段他的感覺確實(shí)發(fā)生了變化,不知不覺中竟真的將陳府中的一切都仿佛當(dāng)成了自己的。
吃過晚飯,王雪燕忙著要去洗涮鍋碗,陳文茜則去叮囑陳游作業(yè)完成后別忘了寫日記。張林東呷了口茶,說:“雪燕、文茜,回頭你倆過來一下,和你們商議個事?!蓖跹┭?、陳文茜都應(yīng)了一聲,說馬上就來。張林東茶喝下一半,見她倆還沒來,便不高興地叫嚷:“你們還在磨蹭什么?”話沒落音,張林東驀然猛省,怎么真把自己當(dāng)成陳府的主人了?他一時也奇怪起來,回想自己這一階段為這個家所做的事,無一不是主人之所為。這個念頭一經(jīng)勾起,張林東情不自禁地走出屋子,目光透過院子里的老槐樹,只見滿地斑斑駁駁的影子。他深深吸一口氣,踩著樹影推開院門,發(fā)覺大門顯得陳舊了一點(diǎn),該拿朱紅漆刷一遍。這時陳文茜在房間內(nèi)叫他,張林東有意稍候片刻,才答應(yīng)一聲,又待片刻,望望整座四合院和這棟三層樓,方踱著方步,品嘗著踏過樹影的滋味,不緊不慢地回到屋里。
王雪燕和陳文茜都在等他了。
張林東喝了口茶,眉頭微微蹙起,說:
“咦,雪燕,這不是前天買的新茶吧?”剛才他沒注意沏的是去年的陳茶,但這會兒他嘗出味道了。
王雪燕說:“我想新茶留著待客用的,我們自己人先喝陳茶?!?/p>
陳文茜說:“林東喝茶最講究,你怎么還給他沏陳茶呢?”
王雪燕有點(diǎn)抱歉地說:“也怪我,光擔(dān)心現(xiàn)在物價漲得快,就算起小帳來了,我給你換……”
張林東擺擺手:“算了,小帳是要算算,不過該花錢的地方也不能不花。這兩天我在考慮,門窗護(hù)欄什么的都要重漆一遍才好?!?/p>
王雪燕猶豫一下說:“把門窗油漆一遍當(dāng)然是好,不過家里的錢……要不這樣,先將院門漆一下,其它的暫時緩一緩。林東昨天說想把樓下的房子騰出來租出去,免得我們孤兒寡女的這樣下去,總有一天會有坐吃山空的時候。我想等樓下的房子租出去,收回來租金了,再修繕房屋。你看行不行?”
許久以來王雪燕不知不覺中沒拿張林東當(dāng)外人看了,僅因為她寡婦的身份面對他時必須注意分寸,家中大小事的主意她實(shí)際上還是聽他的。她沒想到這句話竟像石頭一樣訇然砸了張林東一下。他猛地清醒過來,這個家的錢掌握在王雪燕的手上,沒有錢說什么都白搭,包括陳文茜在這兒都不能算是主人。
陳文茜這時發(fā)話了:“嫂子,我家祖?zhèn)鞯哪切┕抛之嬆?雖說我哥哥沒有留下來遺囑說明遺產(chǎn)怎么分配,但我總該有一份吧?那字畫賣一幅出去,別的不敢講,管油漆門窗還是綽綽有余吧?”
王雪燕愣怔半晌。她清楚陳文茜的話是借題發(fā)揮。她知道陳文茜遲早會提出對遺產(chǎn)的要求,但沒料到來得如此之快。陳文建在曉得自己得了腎病以后,即為后事做了考慮,將家藏字畫全部變賣后共得三萬五千元金圓卷,到銀行分幾張存單,用王雪燕的名字開了戶頭,并立下遺囑,講明此款為安排全家生活和撫育孩子成人之用,誰也不得分爭。
王雪燕返身回到臥室,端來一只紅木方盒,眼里滾出淚珠,遞給陳文茜。陳文茜翻看遺囑后倏地站起:“我哥哥怎么這樣絕情,這個家到底有沒有我的分?”
王雪燕說:“上面寫得清清楚楚,這筆錢主要是用于撫養(yǎng)孩子。我們誰在這個家,就有誰的,誰離開這個家,就沒有誰的,意思非常明白?!?/p>
陳文茜還要嚷,張林東將她拉上了樓。
是夜,王雪燕在丈夫的遺像下燒了一炷香,直到月亮偏西,才上床休息。
這晚張林東稍稍勸解陳文茜幾句就退了出來。只有他最明白,這兩個傻女人哪里有長遠(yuǎn)目光,眼下政局亂得厲害,物價飛漲,鈔票貶值,過去了這么長時間,那幾張存單早就值不了多少錢。張林東非常失望,發(fā)覺自己押錯了寶。他弄明白陳文茜并沒有從程萬富那兒得到多少財產(chǎn)后,曾寄希望于她能從娘家分一勺羹,不料陳府破敗得像一只漏斗,而且僅剩的一星半點(diǎn)的湯湯水水又是掌握在王雪燕的手里。早知陳文建命短,還不如一回來就瞄上王雪燕,再不濟(jì)陳文建還留給了她一把想必大有來歷的刻刀。而且……她確實(shí)是教他難以忘情的女人。張林東一時不能成眠,他點(diǎn)燃一支煙,在天井里徘徊。夜風(fēng)清涼,繁星閃爍,月光下幾盆黃菊開得正艷。陳文茜的房間里黑黝黝的,但房門肯定是輕掩著,虛席以待。王雪燕的屋里還亮著燈,她深夜為何不睡?張林東產(chǎn)生了一種欲望,想去王雪燕的房間瞧瞧。
十一
翌日下午,張林東寫了幾張房屋招租啟事貼出去,回來時見陳游正在寫字臺前奏刀,心念一動,湊到跟前,盯著陳游的手半晌,捉摸不出這刻刀究竟有什么不同凡響之處,疑惑地問:“這是你爸爸留給你的刀?”陳游頭也不抬地“嗯”了聲。張林東忽然心跳得厲害:“真是那天你爸爸攥在手里死也不放的那把?”他的聲音發(fā)顫。陳游奇怪地望他一眼,拉開抽屜說:“那把刻刀王姑姑沒給我。你要用的話,我這里還有好多?!?/p>
抽屜里擺滿了形狀各異的大小刻刀。張林東有點(diǎn)傻眼。那把稀世刻刀王雪燕自然要謹(jǐn)慎收藏,怎么會隨便給小孩子家胡亂擺弄?他暗笑自己一時沖動糊涂。
這時王雪燕進(jìn)來了。張林東告訴她房屋招租啟事都貼出去了,讓她放心,房客很快就會上門的。王燕感激地說:“有勞你了?!?/p>
王雪燕先檢查了一遍陳游的篆刻,嘆了口氣說:“陳游,你聽著,昨晚你爸爸托夢給我,要求你從今天起,必須每日刻兩方漢印?!标愑握酒饋泶饝?yīng):“是?!蓖跹┭鄿睾偷卣f:“你坐下吧,篆刻時千萬不能分神?!?/p>
張林東跟著王雪燕來到她的房間,笑著問:“陳先生昨晚真托夢給你了?”
王雪燕說:“唉,陳游在篆刻方面能成材是他爸最大的心愿。我這個做后媽的說得輕說得重都不好,只有假借他爸的口來管教他了?!?/p>
張林東說:“雪燕,我心里有數(shù),真是太難為你了?!?/p>
王雪燕的眼圈不由地紅了:“就怕還有人不理解這份苦心……”
張林東說:“你是說文茜吧?你不要和她一般計較,我都看在眼里,她不值得你為她難受?!?/p>
王雪燕很久沒有得到這種溫馨的慰藉了,竟情不自禁地哭出聲來。張林東也被自己莫名其妙冒出來的責(zé)任感弄糊涂了,接二連三地說了一句又一句責(zé)備陳文茜寬慰王雪燕的好話。
王雪燕好不容易控制住情緒,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倚在張林東的胳膊里。他正捏著手絹輕柔地給她擦眼淚。王雪燕慌忙端正了身子,那種強(qiáng)健男人的氣息令她感到暈眩。
臨出房間前,張林東說:“雪燕,你別太勞累了。昨晚到了半夜,我看你的燈還是亮著?!?/p>
王雪燕聽得一呆,想不到他對自己居然這樣關(guān)切,不覺心里泛起漣漪,一圈圈地蕩漾。
傍晚陳文茜從外面回來,覺察出王雪燕臉上有點(diǎn)異樣,便悄悄問陳游,王姑姑下午沒同人吵嘴吧。陳游告訴她,王姑姑看他刻印以后就回房間了,張叔叔也跟去了,后來好像聽見王姑姑在屋里哭了,沒見她和別人吵架。
陳文茜的臉霎時變了色。她轉(zhuǎn)身就走,找到張林東,抬手給了他一記耳光。張林東以為是為他抱王雪燕的事,心想真他媽冤枉,那一陣功夫他確實(shí)動的不是邪念,不然有十個王雪燕他也會放倒的。張林東尚未反應(yīng)過來,陳文茜又打了他一個耳光:“你下午和那個不要臉的干了什么好事?”說畢,掉頭欲去找王雪燕,嘴里吼著:“哼,偷人,竟敢偷我的人!”
張林東這才回過神來,趕緊抓住陳文茜的胳膊說:“你他媽犯渾,她是你嫂子,你怎么往她身上潑臟水!”
陳文茜叫:“你就心疼啦!還不知她是怎樣勾引你的!”
張林東將她搡到椅子上:“你他媽以為人家像你一樣,你哪一點(diǎn)抵得上人家!”
陳文茜撲上來撕擄,張林東又把她搡回去,說:“你要是敢去找她,就別怪我真的做得出來,我最討厭擔(dān)一個虛名!”
“你敢!”
張林東突然笑了起來,心里說我什么事不敢?陳文茜被他詭異的笑聲笑得毛骨悚然。
王雪燕一聽見張林東和陳文茜吵架就跑過來了,正要推門進(jìn)屋去,倏然聽到陳文茜在罵自己,她又驚又羞,呆立在門外,聽到最后,
胸膛居然怦怦亂跳。
十二
在隨后的幾天里,張林東坐臥不寧。那兩記耳光打得他臉上火辣辣的,當(dāng)天晚上痛定思痛后他卻清醒了過來。王雪燕確實(shí)招人疼愛不錯,他有點(diǎn)留戀她也不錯,這是人之常情,就男人而言不算是錯誤,不算錯誤自然談不上什么原諒,然而他對待這份感情愈來愈當(dāng)真卻是個危險的信號,這不可原諒。他和那個名妓怎么樣,到頭來還不是雞飛蛋打一場空?你是要錢還是要感情?要感情你就去慢慢地熬吧,就算一切如愿以償,不過是撈到一大把當(dāng)丈夫以及做父親的責(zé)任。責(zé)任是什么東西?躲都躲不及呢!那才真是大大的蝕本。蝕本的事張林東決不愿干。錢才是真的,其他都是假的,為了得到錢可以不擇手段。他決定與陳文茜不只是恢復(fù)而且要建立起更加緊密的聯(lián)盟關(guān)系。主意既定,他再看見王雪燕時,心底竟然泛起一絲苦澀。他覺得自己是真的喜歡她。
沒過兩天,房屋招租啟事就見效果了,有人開始上門來問情況。王雪燕盤算著租房子能獲得的收益,越算就越感激張林東出了個好主意。家里有沒有男人就是不一樣。
等把雜事忙完,已經(jīng)十點(diǎn)多了。王雪燕習(xí)慣性地去陳游房間看看。陳游手托著腮,她走到跟前他才反應(yīng)過來。王雪燕嗔怪地摩挲他的腦袋:“瞧,又心不在焉了吧?”陳游一驚,忙拿起刻刀,但隨即又放下來,若有所思地問:“王姑姑,我爸爸留給我的那把刻刀呢?”
“你的抽屜里不都是刀嗎?”
陳游說:“我是說我爸爸最后拿著的那把刀?!?/p>
王雪燕詫異地說:“你怎么想起了這個?”
陳游說:“張叔叔和姑姑都向我打聽過那把刀,我也想拿那把刀玩玩。”
王雪燕說:“傻孩子,哪有什么無價的刀?你爸爸的意思是篆刻這門藝術(shù)無價,陳家的篆刻技藝無價。”
“我知道了。”陳游點(diǎn)一下頭,又不放心地問:“萬一有那樣的刀呢,我用起來學(xué)得肯定更快?!?/p>
王雪燕笑了:“好吧,就算有,等你把一抽屜的刀都刻壞了,扔了,需要新刀時,我就交給你一把無價的刀。”
從陳游房間出來,王雪燕想起丈夫曾說過,刻壞了一抽屜的刀,使學(xué)入門檻了。如今卻已經(jīng)物是人非。她回到自己屋里,剛拉亮燈,張林東進(jìn)來了,隨手帶上了門。
王雪燕問:“你有事?”她一陣慌亂,她不曉得為什么會慌亂。
張林東說:“我想,再過幾天我就單獨(dú)起伙。很快就要來新房客了,我還在你們家吃,他們在哪兒吃?干脆分開吃的好?!?/p>
王雪燕心一燙,低頭說:“你什么事情都幫我們著想……”話沒完,張林東便抱住了她,說:“你總算知道我的心了?!蓖跹┭嘁惑@,待要掙扎,嘴已被他吻住。王雪燕用力欲掙脫,張林東堅定地抱起她走向床邊。雙腿離地的瞬間,王雪燕驀然全身虛了,竟感覺不出一絲惶懼。她陡地明白剛才為何慌亂了,實(shí)際上那會兒她就意識到他現(xiàn)在要來做什么。仰倒時,王雪燕沒覺察是自己伸手拉滅了燈。黑暗撲面而來,像無邊無際的浪濤一樣覆蓋了她。王雪燕極力咬住牙關(guān),直到自己似一根順波逐流的水草一般虛弱無力。在王雪燕的記憶中,她從未有過如此劇烈的波峰浪谷的經(jīng)歷,她迷離極了,一點(diǎn)兒都不想再動。
就是在這時,張林東詢問起那把刀的下落來。王雪燕正沉浸在一種巨大的暢快之中,直到張林東問第二遍才反應(yīng)過來,他的思維怎么會在這個時候突然跳到了刻刀上去?王雪燕把對陳游的解釋又重述了一遍。張林東在黑暗里沒有再吱聲,又開始重復(fù)剛才的動作。
事畢,張林東說了無盡的滾燙的情話后,躡手躡腳地溜出房間。王雪燕第一次發(fā)現(xiàn)屋子里只有自己一個人顯得太空空蕩蕩了,她忽然害怕起孤單來。
十三
王雪燕難得睡得如此香甜,睜開眼睛一看,太陽已經(jīng)升得老高。她想起昨夜的情景心頭一蕩,對張林東又生發(fā)出許多纏綿之意。
張林東卻似乎突然變成了另外一個陌生人,看見她極其冷淡。王雪燕瞅了一個空子,把張林東叫到一旁,說:“你今天怎么了?”
張林東若無其事地說:“我怎么啦?”
王雪燕恨恨地說:“你心里明白!”須臾又說:“整整一天你連眼角都沒看我一下。”
隔了一會張林東說:“你讓我明白什么呢?我的心完全在你身上,你卻不相信我。我不過是好奇那把無價的刻刀是什么非同小可的模樣,你卻編了一套謊言騙我,仿佛我是居心叵測似的。”
王雪燕急了:“真沒有這把刀,如果有的話文建不會直到臨終才告訴我,他會早就交給我收藏起來的。我的丈夫我更了解他,他說的刀,指的就是篆刻和刀法。”
“可是他明明給了你一把刀?!?/p>
王雪燕傷心了:“原來在你的眼里只有一把據(jù)說值錢的刀。”
張林東一怔,攬過她:“好了好了,我不過是隨便問問,只要你把它藏好別弄丟了我就放心了?!?/p>
晚上王雪燕沒將門扣鎖上,比平時稍稍早一點(diǎn)上床,在靜謐中等待著張林東的到來。時間似乎格外漫長,漫長又使她感到他分外的可恨和可戀。
雞叫頭遍了,看來張林東不一定來了,王雪燕失望到了極點(diǎn)。那種可恨和可戀也就因失望而揮發(fā)至極點(diǎn)。他大概還在惦著那把刀呢。王雪燕不禁回憶一遍有關(guān)那柄刀的細(xì)節(jié)。當(dāng)時她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丈夫的身上,依稀像是下意識地將刀隨手塞進(jìn)了盛刻刀的那只抽屜。如果不是張林東反復(fù)探詢這件事,她可能永遠(yuǎn)都不會再想起。王雪燕輾轉(zhuǎn)反側(cè),左思右想,最后自己也迷惑起來,萬一那就是把無價之刀呢?以丈夫這樣身份的大篆刻家,不是沒有可能,不到臨終的關(guān)頭,他都不愿將自己最心愛的東西交出來。想到這一點(diǎn),王雪燕出了一身冷汗。也就是說,現(xiàn)在陳游的那一抽屜刻刀內(nèi)可能夾雜著一件稀世珍寶!不過,如果是這樣,又好像不太符合丈夫一貫的行為風(fēng)格。如此想來想去,反復(fù)折騰,王雪燕一夜都沒睡好。
第二天一大早,王雪燕便走進(jìn)陳游的房間。她要把抽屜認(rèn)真檢查一遍,看看哪一柄刀是否真有什么超凡脫俗的跡象。
拉開抽屜,她驚呆了。里面空無一物。
陳游被喊醒,他朦朦朧朧了好半天沒明白發(fā)生什么事。他證實(shí),昨天晚上他睡覺前所有的刻刀都還在抽屜里。王雪燕大驚失色,現(xiàn)在她對刀的無價是深信不疑了。不然誰會偷一堆不能移作他用的普通刻刀呢?
張林東聽說后更加難過,顯得比他自己丟失一件傳世珍寶還要凄惶。王雪燕要去報案,他說報案頂上個屁用,共產(chǎn)黨的炮聲愈逼愈近,警察局連自己的事都忙不過來了,還會給你找什么刻刀?張林東萬念俱灰,不知在陳府繼續(xù)呆下去還有什么意義,難道真要去承擔(dān)這撫養(yǎng)婦女兒童的責(zé)任?
一天在惶惶惑惑中過去。大約到了臨近傍晚的時候,陳文茜在槐樹下嚷了起來。樹干上一柄短刀插著一張紙,上面寫道:“傳世刻刀丟失的把戲糊弄不了我們,晚七點(diǎn)帶刻刀到南山古塔下來交換兒子,若敢?;ㄕ挟?dāng)心兒子小命?!弊謼l大約是左手寫就,筆劃歪
歪扭扭。
王雪燕讀了字條就恐懼得大叫陳游。此刻回想起來好像一下午都沒見著他了。
張林東判斷綁架陳游的和偷刀的肯定是同一個人,要去報案。陳文茜說這會兒你又要報案啦!王雪燕拉住他不放,害怕一報案綁匪就會殺了陳游。
陳文茜說:“事到如今,只有用把那刀去換陳游了!”
張林東頓時不吱聲了,盯著王雪燕。
王雪燕大哭起來,她無法證明世上根本就沒有那柄該死的刀,或者雖然有但已與她失之交臂。那天殺的歹徒,既然已經(jīng)把一抽屜刻刀都偷走了,為什么還要綁架陳游?王雪燕漸漸止住了哭泣,她發(fā)現(xiàn)歹徒并不識貨,刀在他們手上,卻仍然還要討刀,那么……王雪燕瘋了般地沖回房間,翻出她做姑娘時陳文建送給她的那柄吳昌碩中號刻刀,氣也沒喘過來就跑出門嚷道:“刀,刀……這就能換回陳游嗎?”
張林東一把抓過刻刀。陳文茜馬上要奪回來,說得趕緊到南山古塔去交換陳游,不然時間就來不及了。張林東表示他是男人,這種危險的事情由他去做是責(zé)無旁貸。陳文茜冷靜地說刀讓他一個人拿出門她不放心。最后,他倆一塊兒走了出去。
十四
天已擦黑,張林東和陳文茜出現(xiàn)在碼頭上。他倆上了一艘客船。船駛出港灣,兩人松了口氣。張林東說:“我今天才發(fā)現(xiàn),你他媽還真會做戲!”陳文茜卻說:“現(xiàn)在沒事了,你把那柄刀給我看看,不知可肯定是價值連城的那把?!薄八粫躁愑蔚纳鼇砻半U,這刀假不了!”張林東說。他覺得他比眼前這個女人更了解王雪燕的純真善良。想到王雪燕他的眼睛黯淡了一下,他感到自己還是有點(diǎn)留戀她的。張林東沒將刀掏出來,刻刀只有握在自己的手里他才放心。等了一會,陳文茜悒郁地說:“林東,從此以后你再也不會離開我了吧?”船愈往夜色里駛?cè)?,陳文茜的?nèi)心愈忐忑,她沒告訴張林東,她將王雪燕的那幾份存單也帶出來了。她得給自己多留一手。此刻她多少有點(diǎn)后怕,走到這一步都是為了那把值錢的刻刀,她想,瞅個機(jī)會一定要將刀取過來。船越往前走她越不放心起來,刻刀留在張林東的口袋里她實(shí)在不踏實(shí)。
與此同一時間,王雪燕在家里焦急萬分,擔(dān)心那把吳昌碩中號刻刀能否換回陳游?萬一被綁匪識破了會發(fā)生什么樣的事?她愈想愈心驚膽戰(zhàn),本來她是不信鬼神的,這時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家里還有一尊佛像,那是吃齋的母親送給她的陪嫁品,帶過來后便一直放在樓梯拐角的雜品間里?,F(xiàn)在是病急亂投醫(yī)了,請大慈大悲的菩薩出來保佑孩子平安吧。
雜品間通常誰也不進(jìn)去,霉氣撲鼻。王雪燕打開小門,等眼睛適應(yīng)了屋內(nèi)的黑暗,驀然之間目瞪口呆——躺在屋角的那個小人不是陳游又是誰呢?
陳游正呼呼大睡,被她抱到床上后仍然沉眠不醒。王雪燕一頭霧水:這是怎么一回事呀?她陷入撲朔迷離之中。
謎底解開是在終于弄醒陳游之后。他也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只是吃了姑姑給的兩粒藥片后就昏昏欲睡了。說完,他又暈乎乎地睡過去了。然而王雪燕已經(jīng)明白是怎么回事,陡然難過起來,是那種讓整個身心悸顫不已的難過。他們拿走的不過是一柄普通的刻刀,葬送的卻是血緣親情和人間恩愛。
陳游一直睡到第二天才完全清醒過來。得知家里發(fā)生了這么大的變故,他嚇壞了,坦白出那一抽屜刻刀是他偷偷地藏起來的,因為王姑姑說過,等抽屜里的刻刀沒有了,需要新刀時,就將父親留下的傳世之刀拿出來給他用。
王雪燕瞧著陳游從柴禾堆下翻出一包刻刀,眼眶里涌出淚花。現(xiàn)在她不用去鑒定,便已不再懷疑這里并不存在那柄所謂價值連城的刻刀了。
她對陳游說:“這些,全都是你爸爸留給你的傳世之刀?!?/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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