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金紅
90年代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比起80年代因各種因緣際會而來的熱鬧場面,要寂寞冷清得多。不僅許多優(yōu)秀學者紛紛轉治思想史、學術史等其他相關學科,而且所出成果的數(shù)量和質量也都差強人意。相較而言,也許是由于相對穩(wěn)定的社會環(huán)境與相對超然的研究身份和心態(tài),國外漢學界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雖一直是少數(shù)幾個人的事,卻不曾大起大落。在美國,自夏志清60年代出版了《現(xiàn)代中國小說史》后,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成了大學東亞系不可忽視的一個學科,李歐梵和王德威是夏志清之后影響最大的兩個學者。前者擅長從思想文化角度探索現(xiàn)代中國的歷史和命運,其對魯迅的研究尤見功力;接替夏志清執(zhí)掌哥倫比亞大學東亞系的王德威,則在研究路向上承接夏志清的傳統(tǒng),并有較大的拓展與突破。這些年來,他一直“廝守”在自己的園地,從理論研究到文學批評,從作品細讀到比較分析……可謂十八般兵刃,樣樣能使。其開闊的視野、廣博的興趣、深厚的理論功底、細膩的感受力和近乎風格化的漂亮文字在在令人矚目;尤為難得的是,在各種主義和學說泛濫成災的當今學界,他能多少年孜孜于此,樂在其中,無論是其研究成果還是研究心態(tài),均有國內同行值得借鑒的地方。最近三聯(lián)書店出版了他的一本論文集《想象中國的方法:歷史·小說·敘事》,精選了他近些年的研究論文23篇,能比較全面地反映他對晚清以來20世紀中國小說的研究成果。
這本論文集共分四輯。第一輯是對晚清小說的重新審視和定位;第二輯是對現(xiàn)代文學史上經(jīng)典作家作品的細讀和重讀;第三輯是在中國20世紀的時空范圍內,縱向與橫向的作家作品比較研究;第四輯是從宏觀角度對文學史研究中的一些理論問題的澄清,并概略介紹了海外學者對中國現(xiàn)代小說與電影的研究現(xiàn)狀。其中第一輯是王德威近些年的著力最多處,他認為,傳統(tǒng)文學史將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開端定在五四文學革命是有失偏頗的,中國文學現(xiàn)代性的真正起點是在晚清。晚清的小說由傳統(tǒng)居于“九流十家之末”的“街談巷語、道聽途說”一變而為文類的大宗,見證了傳統(tǒng)文學體制的巨變。無論是推陳出新、千奇百怪的實驗沖動,還是包羅萬象的形式和題材,抑或對域外小說的大量翻譯與借鏡,以及層出不窮的紛紛以“新”命名的小說刊物及由此帶來的創(chuàng)作商業(yè)化,均表明晚清小說顛覆傳統(tǒng)、憧憬現(xiàn)代的沖動與行動。王德威以晚清小說的四個文類為例,論述了其眾聲喧嘩、多聲復義的現(xiàn)代性特征———狹邪小說“寓教于惡”,寫出了帝國末期“欲望的無常與無償,肉體及性別角色的升沉與征逐”;科幻小說寫“新舊派文人開拓知識及意識形態(tài)領域的好奇與幻想、猶疑與妥協(xié)”;公案小說“暗暗重塑傳統(tǒng)對法律正義與詩學正義的論述”;譴責小說則以種種笑聲(嘲笑、苦笑、冷笑、訕笑)譴事自嘲,在辛辣油滑的笑謔聲中,傳統(tǒng)的道德典律潰然于地———并說明了現(xiàn)代文學中的四個現(xiàn)象,即“對欲望、正義、價值、知識的批判性思考,以及對欲望、正義、價值、知識的形式性琢磨”。晚清小說以其空前的推陳出新為其后的中國文學開創(chuàng)了多種的可能性,然而五四以后無論是為了“啟蒙”還是“救亡”,這眾多的可能性均被“感時憂國”這唯一正統(tǒng)的文學話語所取代。從眾聲喧嘩到單音獨鳴是晚清以來文學史的事實,卻也窄化了我們對中國文學現(xiàn)代性的認知。因此,發(fā)掘晚清小說“被壓抑的現(xiàn)代性”,不僅“使我們了解一代文士在面臨千年未有的變局時,曾如何各出新裁,試圖籠絡、異議、扭曲或重塑西方文明怪獸”,也使我們重審或再思五四文學“涕淚飄零”的單一寫實傳統(tǒng)。而魯迅對晚清小說“辭氣浮露,筆無藏鋒”的苛評及梁啟超“欲新一國之民,不得不先新一國之小說”的振聾發(fā)聵將不再遮蔽我們對晚清小說全面而深入的認識,在歷史的語境中,晚清小說“被壓抑的現(xiàn)代性”由此得以彰顯。
循此,從文學史的角度,王德威對五四以后未能播揚與深入晚清開創(chuàng)的各種可能,而是將文學傳統(tǒng)歸約為“感時憂國”的單音獨鳴頗感遺憾。從文學革命到革命文學,無論是為人生還是為革命,五四以后的文學敘述都在與國家敘述漸行漸近,主體創(chuàng)作意識也成為了群體機器的附庸,文學與政治的緊密結合,自是現(xiàn)代中國文學的主要特征,然而將此化約為中國文學現(xiàn)代性的唯一途徑卻是有失客觀和不夠全面的。夏志清在《現(xiàn)代中國小說史》中,力避大陸文學史的主流話語,從文學性的角度“挖掘”出沈從文、錢鐘書、張愛玲等人,以見證不同于主流話語機制的另一種聲音,開辟了一種新的文學史研究格局。王德威承繼于此,他不僅從五四以后的文學文本中找尋在晚清初露端倪但未能發(fā)揚壯大的各種邊緣聲音,以豐富和充實我們過于單一的文學傳統(tǒng);更重要的,他還致力于從新的角度重新切入主流經(jīng)典,某種程度上不啻是對我們傳統(tǒng)閱讀的一次顛覆。論文集的第二輯便收錄了幾篇這樣的文章。比如他把老舍的《駱駝祥子》讀成了一部巴赫金嘉年華式的“荒謬的喜劇”,祥子一次又一次的不幸簡直像是鬧劇中不斷重復的噱頭,顛覆了故事本身的悲劇性,成了映照荒誕人生的悲喜劇;再比如他揀選巴金早期不為人注意的一篇“奇情”小說《母親》,于巴金慣常的感傷、濫情外讀出了他早期無政府主義的叛逆思想,并將其中的同性戀主題及男性“母親”的造型推向歷史和域外,從《男孟母教合三遷》、《肉蒲團》到晚清狹邪小說乃至巴爾扎克的《撒哈辛》等細梳為傳統(tǒng)社會和正人君子所不容和不齒的另類存在。更有趣的,他將魯迅和沈從文關于砍頭的文字進行了比較,由前者的憤慨激越讀出了他自我顛覆的“道德歧義性”和“指導看客的高級看客”的曖昧身份,由后者的溫靜淡遠卻讀出了沈從文前衛(wèi)叛逆的沖動。這樣的比照是別出心裁的,實際上他是將現(xiàn)代中國觀念和風格迥異的兩類作家如何敘述一己對革命和政治的看法進行了比較,以顯示他們“政治和寫作姿態(tài)的另一面”。角度雖小,切入的卻是大問題。
第三輯的比較研究充分體現(xiàn)了王德威“大”中國文學史的觀念,其對港臺小說的熟稔顯示了他的研究優(yōu)勢。他想通過比較研究來處理現(xiàn)代中國文學或隱或顯的一些現(xiàn)象或特征及風格、觀念等的影響、傳承和變異,這種“單元研究”比籠統(tǒng)地去把握現(xiàn)代中國文學的概貌要具體得多。比如他從老舍、張?zhí)煲怼㈠X鐘書、王禎和等的作品梳理出現(xiàn)代中國小說的笑謔傾向,這一傾向多少是對晚清小說的一種繼承,也是對“涕淚飄零”的主流話語的一種反叛和補充。王德威極為珍視這難得的聲音,雖然這樣的笑聲多是節(jié)制而且含淚的。再比如,他從沈從文、宋澤萊、莫言、李永平等的作品梳理出現(xiàn)代中國作家對“原鄉(xiāng)神話”的追逐;從張愛玲到蘇偉貞梳理出女作家的現(xiàn)代“鬼”話;而他從潘金蓮、賽金花、尹雪艷這三個著名人物形象梳理出中國小說世界中“禍水”造型的演變,更是讓人嘖嘖稱奇。王德威的研究視野因應了80年代中期以來不斷有人提出的“打通文學史”、“20世紀中國文學”的觀念,從晚清到當代,從大陸到港臺,時空的阻隔、歷史的巨變均不能阻止各種文學文本在他的比較研究中摶成一體,以見證一個世紀來整個中國文學的歷史和發(fā)展。
20世紀中國小說與中國歷史和政治錯綜復雜的關系,是王德威研究的出發(fā)點。在第四輯中他以《歷史·小說·虛構》一文深入探討了這一重要的理論性問題。小說與歷史間的虛實互動關系是如何通過“敘事”實現(xiàn)的?是小說見證、虛構歷史,還是塑造、推動歷史?抑或僅是歷史的喉舌與附庸?他力避傳統(tǒng)的將小說功能定為“補正史之遺”的論點,在本書的序言中,他提出了“小說中國”的觀念。此觀念有三層意涵:其一,以經(jīng)典反映論的說法,20世紀的中國小說是20世紀中國歷史的一面鏡子,我們可以由小說閱讀歷史;其二,小說作為一種文類,它的真正功能是虛構、想象和敘述,“小說中國”便也是“虛構中國”。這是一種從本體論上對小說功能的厘清,小說至多是“想象中國的方法”;其三,針對多少年來“談政策、抓思想、論歷史”的“大說”,“小”說卻以它的“瑣屑”與“塵俗”夾處各種歷史大敘述的縫隙,所謂穿衣吃飯、市井恩怨,原本也是歷史的一部分。因此王德威強調,“‘小說之為小說,正是因為它不能,也不必擔當救中國的大任。小說不建構中國,小說虛構中國”。王德威在此提出了他將小說還原為小說的歷史的觀點,并對近一個世紀來文學性質和功能被無限止地放大,使其承載它無力擔當?shù)闹刎摱鴮е碌谋厝唤Y果———文學道義化、政治化、功能化一一提出了質疑,實際上這也是為什么現(xiàn)代中國文學的社會價值大于文學價值的原因。然而歷史總是各種風云際會的總和,王德威并不想以一個研究者的“后見之明”苛責這百年來在血與火凝鑄成的中國歷史中誕生的中國文學,要緊的是從理論上澄清“小說”“歷史”“虛構”這三者間錯綜糾葛的互動關系,以利將來借鏡。光從純文學的角度解讀中國現(xiàn)代文學是遠為不夠的,作為一種復雜的歷史存在,現(xiàn)代中國小說有著超過于僅作為一個文類存在的意義。因此,比之夏志清等人過于明顯的政治偏見而帶來的另一向度的簡單化,王德威以史家的超然眼光,在充分尊重歷史真實的基礎上,一方面使其立體化、縱深化,一方面又“以史為鑒”,從理論角度澄清問題的作法,無疑是該學科研究的一種突破和發(fā)展。
眾聲喧嘩是王德威對晚清小說的概括,也是他追求的文學史境界。在又一個世紀末的頹廢和雜亂無章中,不知有否王德威所憧憬的理想圖景?文學史研究者似乎總在以自己的后見之明統(tǒng)攝歷史,預約未來,這種“一廂情愿”或許是研究者的宿命。眾聲喧嘩與單音獨鳴是一對歷史的辯證,即將來臨的21世紀的文學史又將以怎樣的局面回饋本世紀的研究者們對它的殷殷期盼呢?
[作者單位:北京三聯(lián)書店]
責任編輯:賀照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