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　秋

他在街頭漫無目的地走著。他無法克制心底里潮水般涌起的悲傷。他需要找人傾訴。剛剛，他和本單位的副總編吵了一架。事情的起因很小，他采寫的一篇新聞稿，有幾處遣詞造句副總編認為不妥，要求他馬上修改，他有不同意見，說明了幾句，副總編立刻脾氣大發(fā)，語言粗暴，他受不了，吵了起來。

所有的同事都認為他不對。說他剛從學校畢業(yè)，幼稚不經(jīng)事，敢和領(lǐng)導(dǎo)頂牛。他一向很倔強，不愿照好心的同事指引的那樣，主動去找副總編認錯道歉。況且，他并不認為自己錯了，誰都有說明自己觀點的權(quán)利。他想到了辭職。但辭職之前，穩(wěn)當一點的做法是，先找到一份工作。他不能失業(yè)，從一個荒僻的鄉(xiāng)村千辛萬苦奔出來讀大學分工作，他背負著父母親朋太沉的艱辛和期望。

他最先想到的是一位剛從本單位辭職下海的餐廳老板，兩人有過幾面之交，有些投緣。最重要的是．他認為這位老板與自己有相同的命運，也曾在單位里落落失意，備受領(lǐng)導(dǎo)詬責。

電話里，他向這位老板訴說自己的困境。那場爭吵，充滿了對他的自尊、熱情和能力的貶低，這對敏感而一向自信的他是不堪承受的打擊?！澳芙o我找個活干嗎?”最后，他請求老板。老板贊揚了他的勇氣，不會有很多人敢于因為尊嚴受損而做出辭去一個體面工作的選擇?！安贿^，”老板說，“你還太年輕，有些事還不一定明白，今晚好好睡個覺，明天再說，好嗎?”

但他不能等到明天，看不到另一條路，他焦灼的心今夜難以平靜。他努力在腦海里搜尋那些可能給予自己幫助的人。他想到了一位年長自己三十多歲的大學校友，一位民主人士、私營業(yè)主、百萬富翁，投身教育，辦有三個私立學校。一次校友會上，他聽過這位成功校友關(guān)于成功的精彩的演說，他從心里尊之為“老師”。

“老師，我……”他在電話里費力而急切地說清了自己的身份和意圖。這時，他恍然有些明白，其實自己傾訴苦悶的欲望勝過尋找工作的要求。

老師很忙，安慰他幾句，約他明天一早八點半見面。

第二天，他倒了幾次車，按時找到了老師的辦公室。老師正在溫一鍋昨天吃剩的飯菜當早餐，老師昨晚就睡辦公室墻邊的那張鋼絲床，老師經(jīng)常這樣，老師已年近六十。他的心不由大大一顫，這就是一位百萬富翁的生活?老師說起自己的經(jīng)歷，一臉的愴然和神往。老師也出身荒僻農(nóng)村，讀那所著名大學時，幾次被批斗，畢業(yè)后，分到外省一個深山里的村小學做了五年教師。老師年輕時蓬勃的生命激情經(jīng)歷了太多直面死亡的嚴峻時刻。老師很艱難地慢慢悟出，韌性是一個人生命中最可寶貴的品質(zhì)之一。

“很多人成功，沒有什么奧秘，毅力而已?！崩蠋熣f。老師讓他先回去想一想，幾天后再來電話。臨別時，老師送他走了很長一段路。

“我出身貧寒，所以一生生活簡樸?！边@是老師對自己溫剩飯的解釋。和這樣的人在一起，他感到了一種生命的卓越。他的心豁然開朗。

但，要回本單位去嗎?他疑惑不定。自尊被侵犯，這歷來是他難以釋懷的事情。

路過一家醫(yī)院，他想起半個月前在這里采訪認識的一個姑娘，來自農(nóng)村，年近三十，是醫(yī)院最年輕有為的外科醫(yī)師，只是右腳有些跛。

推開她潮濕、陰暗、窄小的單身寢室，他不由要詛咒這個城市的擁擠。住在這樣的地方，人怎么會感受到生命的尊嚴和快樂?然而他聽到的是她陽光般的笑聲。這種由衷的笑沒有誰可以裝得出來。

她高聲而歡樂地與他談?wù)搻矍?，說著她心目中那種神圣的情感。“即便全世界的人都不找愛情了，我也要找?！彼f。而他知道，她年近三十，還從未談過戀愛，她的腳讓她難以跨過那道美麗之門。

她邀請他一起去郊外玩。他發(fā)現(xiàn)自己要走得比平時稍快才跟得上她的腳步，這樣她會很疼，殘疾的腳步要付出怎樣的代價才會與一個健康男人步調(diào)一致呢?

他告訴她吵架的事。她輕輕笑起來，抬頭去看天上的云。

他前所未有地專注地凝視著一朵云的美麗。其實，吵架的事，對她說起的時候，就已經(jīng)變成一件微不足道的事了。他甚至感覺到，這件事變小的同時，自己的精神變得強健了起來。

(彭貴民摘自《年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