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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人夏令營

2000-05-12 07:26:46趙國輝
章回小說 2000年7期
關(guān)鍵詞:趙亮小玉張生

趙國輝

吃罷晚飯,張生出了家門。呆在家里更煩,不如出門散散心。廠子里的事情又不能跟老婆桂芳說,她正為自己下崗的事鬧心呢??措娨曇沧屓唆[得慌,不是什么總動員就是什么大本營之類的娛樂節(jié)目,真不知他們從哪兒倒騰來這么多的名人大腕,連蹦帶跳地弄出一派歌舞升平,還有那個瘋癲癲的“小燕子”同時霸占了幾個頻道,最不能讓人忍受的是那哭嘰嘰的港臺聲,聽著身上就起雞皮疙瘩。

出了家門,張生就在大街上閑遛。

遛到聚星樓飯店門口時,張生有了喝酒的愿望。他找電話亭傳趙亮。等了半天他也不回話,又傳,說十萬火急,立馬到聚星樓來!

時間不長,趙亮騎著摩托車來了。

趙亮是張生的同學(xué),上學(xué)時兩人就特別好,又是一輛車皮來這兒的,進(jìn)廠后在同車間里,關(guān)系處得有如親兄弟。幾年前他和媳婦雙雙辭職,先辦小吃店,后開大酒樓,起五更爬半夜,折騰得繁花似錦。有了錢就跟媳婦鬧掰了,兩人都覺得真理在手,就誰也不尿誰,離婚證一扯,兩人都解放了似地歡欣鼓舞?,F(xiàn)在趙亮依然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張生多次勸他成個家,并牽線搭橋給他介紹了好幾位,他一概不看,還對張生說:“大哥,你沒事就歇會兒吧,現(xiàn)在是傻子才結(jié)婚呢?!边@兩年飲食行業(yè)不景氣,有些人光吃飯不給錢,拿筆畫圈,結(jié)果是要賬比登天還難,他早把酒樓兌出去了。最近他像沒頭的蒼蠅滿大街地轉(zhuǎn),不知在干些什么。

看見了張生,趙亮熄了摩托的吼叫,扯著脖子沖他說:“大哥,出啥事啦?整得這么邪乎,把我的好事都給攪了?!?/p>

張生見他車后座上又有位女子,就皺了眉,說:“我找你還能有啥事,讓你請我整兩杯唄!”

趙亮笑了,說:“操!你肯定又有啥鬧心事了,不然你小子不會傳我喝酒?!闭f著從后邊扯來那女子,對張生介紹說,“她叫小玉,我的小情兒!”

小玉沖趙亮一撇嘴:“瞧你那熊色樣吧,還往外整文詞呢!”

張生細(xì)細(xì)地瞅了小玉兩眼,覺得眼生,不是上次趙亮帶來的那位,心想趙亮這小子不知換了多少個女朋友了。

趙亮鎖了摩托車,往飯店里走。

張生沖他使眼色,意思讓他把小玉支走。趙亮看明白了,湊過來小聲說:“沒事沒事,小玉跟我賊拉鐵,說啥也不礙事。”

張生無話可說了。

進(jìn)了飯店剛落座,趙亮沒頭沒腦地沖張生說:“你這讀書人,凈出餿招兒。上次喝酒時你跟我說的那些話,聽起來像那么回事,可我真張羅起來后咋樣?倆月我就賠進(jìn)去四千多塊。虧我轉(zhuǎn)得快,立馬把那‘啤酒吧兌給了一位像你這樣的人,戴著大眼鏡,說話文謅謅的,凈甩些沒用的虛詞。讓我好一頓忽悠,整懵了,像揀了大便宜似的,兌過去了?!?/p>

張生忙說:“我的招兒肯定是好招兒,就是咱這疙瘩的人不行,沒品位,檔次低,跟不上時代的潮流呀!”

小玉馬上對張生說:“大哥,你說得真對勁兒!咱這地方的人,別看穿得溜光水滑的,其實(shí)賊拉山。染個頭發(fā)算多大的事呀,滿街人都歪脖子瞅你……”

趙亮打斷了小玉說:“得得得,你那點(diǎn)破事就別咧咧了?!?/p>

張生這才發(fā)現(xiàn),小玉的頭發(fā)是暗紅色的,跟馬鬃差不多。她穿戴更屬麻辣燙一族,短短的露臍裝上掛滿了莫名其妙的飾物,腳下踩著厚厚的松糕鞋,纖纖玉足展露在外,每個腳趾頭都涂著不同顏色的指甲油,還有她的嘴唇,已經(jīng)不是鮮艷的紅色,而是涂上了一層淺紫。

酒菜上來后,趙亮這才想起問張生又遇到了啥鬧心的事。張生沒說話,先揚(yáng)脖干了杯中酒,重重地嘆了口氣,弄得趙亮發(fā)愣,問到底出了什么事。

張生就把進(jìn)入一九九九年以來的鬧心事講給趙亮聽。

進(jìn)入一九九九年后張生最大的變化就是金盆洗手不再吭吭哧哧地寫詩了。這之前張生寫詩寫得昏天黑地,他也是憑著這個本事才爬出了工人堆兒調(diào)到廠報當(dāng)編輯的。不寫詩了,他就把全部精力放到了兒子身上。兒子大鵬正念高三,明年就參加高考。本來希望不大,但一九九九年到底是有了件跟自己有直接關(guān)系的事情,這就是大學(xué)開始擴(kuò)招。這一擴(kuò)一招,兒子的前程頓時柳暗花明了。興奮了幾天,張生又犯了愁,兒子再加把勁兒,也許能被大學(xué)擴(kuò)招進(jìn)去,可現(xiàn)在的學(xué)費(fèi)高得實(shí)在嚇人,四年本科念下來,最少也得五萬塊錢,憑自己每月的七頭八百的死工資,又怎么能把兒子培養(yǎng)成才呢?按說,張生和老婆桂芳結(jié)婚快二十年了,平日又省吃儉用,也應(yīng)該攢點(diǎn)錢??汕澳甑淖》可唐坊?,一下子全都“化”進(jìn)去了。特別是今年開春,老婆桂芳所在的小紙箱廠茍延殘喘了好幾年后終于壽終正寢,全廠一百多人集體下崗了。

記得前年冬天,趙亮來到自己的辦公室,見自己還很能耐住寂寞地趴桌子上吭吭哧哧地寫詩,很認(rèn)真地問:“你能不能寫到巴金那份兒上了?”當(dāng)時自己也十分認(rèn)真地告訴他說:“我這輩子肯定是沒希望了?!甭犃T他臉一沉,說:“那你還雞巴寫啥呀?還不趕快想辦法掙錢去!”后來他又勸自己跟他一塊干,自己總是前怕狼后怕虎。現(xiàn)在想來……張生又嘆了口氣。

幾杯酒下肚,張生的臉發(fā)熱,話更多了,問趙亮現(xiàn)在干啥最掙錢。趙亮喝得有些高了,舌頭發(fā)硬,聽張生問來,笑著說:“說起掙錢,那學(xué)問可大著呢!一九九九年的錢不好掙,現(xiàn)在老百姓不知咋的了,手里掐著錢愣不往外花,整得中央都挺著急,這不要給全國人民漲工資嗎!他們說這叫拉動內(nèi)需,刺激消費(fèi)。不過,掙錢的道道兒還是不少的,就看你長沒長那腦瓜子了?!?/p>

張生抬著臉,很認(rèn)真地聽著。

趙亮見狀,來了勁兒,說得睡沫星子橫飛:“總體上來說,一九九九的人往兩個方面花錢不心疼。一個是往孩子身上,另一個是往感情上。感情上你懂吧?就是小情兒、小蜜、傍肩兒或者老鐵啥的。今年最流行的就是找情人!前幾年轟轟烈烈的歌舞廳,咋樣?幾年的功夫不都扣梃了嗎?現(xiàn)在的洗頭房也是垂死掙扎呢,眼瞅著就完?duì)僮恿?。這是因?yàn)橹袊诉@方面的新鮮勁兒,已經(jīng)過去了;再說去這些地方花錢找樂,都是一錘子買賣,整不出真感情,也沒啥情調(diào)。這就是我指給你的革命大方向,想掙錢,你順著這兩條道找去吧!”

張生聽完,想,別看趙亮不讀書不看報,竟說出了幾分道理。這樣想來,他順嘴就說:“我有個想法,不知能不能掙錢?”

趙亮抬起眼皮:“啥想法?說說看?!?/p>

張生邊想邊說,盡管是粗線條的,但大意也說清楚了。他說的大意就是為了迎合現(xiàn)代人想脫離日常生活常軌和尋求新刺激、新體驗(yàn)的心理,組織個什么情人之旅之類的活動,最后以十分堅定的口氣強(qiáng)調(diào)說,這是一個相當(dāng)不錯的賺錢門路。

趙亮聽了,笑著說:“中國的情人們還處于偷偷摸摸的時代,明目張膽整這類事,怕是不行吧?”

張生想正因?yàn)檫€處于偷偷摸摸的時代,這種出游性的活動才能搞起來,組織一些不相識的人,到一個新鮮的地方去,要的就是這種陌生化的效果?,F(xiàn)在的大城市里不正時興玩一種“人間蒸發(fā)”的游戲嗎?自己給自己放幾天假,跳出原來的生活圈子和人際關(guān)系,遠(yuǎn)離現(xiàn)代通訊工具,到一個誰也不知道的地方去,過幾天像風(fēng)一樣自由的日子。這種突然“蒸發(fā)”出去幾天的游戲使得司空見慣的生活里,多了幾分新鮮和放縱,同時也制造了一些異峰突起的回憶,參加的人肯定少不了的。

小玉沖著趙亮說:“沒聽說八月幾號是大災(zāi)難嗎?現(xiàn)在的人早就想開了,活一天就樂一天吧,有啥不敢干的!再說了,離八月份也沒幾天了?!彼峙ゎ^對張生說,“數(shù)風(fēng)流人物,還看真招兒。大哥你說的這個,真新鮮,我看行。咱們閑著也是閑著,就扯它一把唄,掙不著錢就當(dāng)玩了?!?/p>

趙亮就歪著頭沖她說你懂個屁,小玉當(dāng)然不服氣,兩人就你一句我一句地掰扯起來。張生忙打圓場,說:“我這是順嘴胡咧咧,你倆咋還當(dāng)回事了呢?”

編輯部里的氣氛沉悶而又緊張。廠子要重組的消息已經(jīng)鬧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大家都開始為報社和自己的前途擔(dān)憂起來。

張生的心里也有了一種悲涼的感覺。一天午后,有人扯脖子喊張生去接電話。

電話是趙亮打來的。

趙亮在電話里劈頭就讓張生馬上寫個廣告,說得他直發(fā)懵。趙亮笑著說:“你這腦袋是不是該大修了,不是你出的點(diǎn)子嗎?要想把情人之旅搞起來,沒廣告怎么行呢?”

張生沖著話筒笑了,說:“閑扯淡的事,還真要整呀?”

趙亮在電話里嘆口氣,說:“不整不行啊,小玉哭著喊著要干一把,我又問了不少的朋友,都說這招兒不錯,反正這幾天我也沒啥正經(jīng)事,就扯一回吧。不過,這次你得親自出馬,算咱哥倆的聯(lián)合行動!”

張生忙說:“不不不,我不行,我啥也干不了啊!”

趙亮就急了,說:“這次不許你打退堂鼓,還全指著你出萊呢!先寫廣告吧,整得蝎虎點(diǎn)……”說著啪地掛了電話。

回到辦公室,張生趴桌子上剛要寫,突然想起趙亮的指示里少了一個最重要的問題,那就是這次情人之旅上哪兒旅去呀?他便操起電話又傳趙亮。

趙亮很快回話,說:“具體地點(diǎn)我現(xiàn)在也不知道,小玉掐著地圖正找呢。廣告不能整得太具體,先含混點(diǎn),反正是有山有水的地方,你就大膽地往上捅詞吧?!迸R了,他又問張生晚報有沒有朋友。

張生問:“找晚報干啥呀?”

趙亮說:“找他們還能干啥,登廣告唄,找人看能不能便宜點(diǎn),屁大點(diǎn)兒的版面就跟咱要三百塊錢!這不是訛人嗎?”

張生驚訝地說:“整這么大扯呀!我尋思寫廣告是往電線桿子上貼呢。”

趙亮笑了:“咱哥們過去干的那點(diǎn)兒餿巴事,你就別再提了?!?/p>

放下電話,張生扭身回到了辦公室。

張生關(guān)起門,趴桌子上寫起來。還算順手,時間不長就寫出來了。擎起來看,越看越不像廣告,倒像是純情小少女寫的散文,從里往外透著股酸味,但基本上符合趙亮的要求,一是挺含混,二是沒少往上捅詞!

“情人之旅”夏日行動

久居喧鬧的都市,想不想出去走走,去看看小橋流水人家,去領(lǐng)略青山碧樹繁花,在芳菲的四季,在空氣清新的山野,身邊有你——攜手相依的情人,讓生命中情感的激流,融入大自然的美景之中。多年以后,偶爾翻看這浪漫之旅,依然可以感受到那難忘的愛的旅行……

請加入我們的行列吧,篝火晚會在等著你!繁星朗月在等著你!

如果你有興趣,請拔打電話X X X X X X X,她會告訴你,關(guān)于“情人之旅”的一切!

張生又看了兩遍,這上面的電話號碼得讓他們?nèi)ヌ恚鹕韯傄賯髭w亮,有人喊開會,說是要研究企業(yè)重組改制的宜傳報道計劃。大尾巴會開完就到下班的時間了,張生也沒回家,傳趙亮來接他,說有要事相商。

聚到一起后,趙亮一字一句地念了遍廣告。小玉拍手叫好。張生抿嘴笑。趙亮又看了一遍,用商量的口氣對張生說:“整得是不是太文啦?”

小玉說:“文啥呀文?不浪漫點(diǎn)不行,這樣才吸引人呢!”

有了小玉的話,趙亮不再說什么了。張生問起具體地點(diǎn)的事。趙亮瞅了小玉一眼,說:“我看好了一個地方,有山有水。去年我去那兒搗騰過魚,離咱這兒也不遠(yuǎn),幾小時的路途,兩天能打個來回趟?!?/p>

小玉說:“我知道你說的那破地方,就是個水泡子,誰愿意去呀?”

趙亮對張生說:“女人就是頭發(fā)長見識短,她非要去長白山的天池不可,那么遠(yuǎn)的路途,來來回回得一個禮拜,管吃管住得操多大心,再說了,那地方人生地不熟的,遇到點(diǎn)啥麻煩事,咱不得干瞪眼嗎?”

張生想了想,覺得趙亮的話有道理,所謂情人之旅的重點(diǎn)不在旅,不在于飽覽風(fēng)景名勝,而在于那攜手相游的特殊情調(diào)和氛圍。這樣想來,他便成了趙亮的支持者。

趙亮聽了張生的意見,顯得很高興,手往桌子上一拍,開始發(fā)號施令了:“大政方針就這么定了!廣告明天拿去登,小玉在家等著接電話,凡是報名去的,必須是一男一女倆人,耍單幫的不要,費(fèi)用就收四百八,人越多咱們越有賺頭。張大哥的任務(wù),就是好好策劃策劃去了都整些啥節(jié)目。我呢,先聯(lián)系租車的事兒,完了我再跟那地方的哥們兒聯(lián)系聯(lián)系,能省的錢咱一分也不花!”

聽了趙亮的話,張生心情突然復(fù)雜起來。趙亮又嚷嚷著去喝酒時,他說自己還有事,就匆匆回了家。

第二天上午,趙亮又來了電話,說人家晚報嫌廣告題目太露骨,不敢登,讓改改詞。張生沉吟了片刻,問他改成“浪漫之旅”行不行,他說跟人家再商量商量。之后,他再沒打來電話,想必是人家同意了。

兩天以后,張生正在畫版樣,編輯小陳推門進(jìn)來,笑著對他說:“瞅瞅,真有腦瓜子活泛的人,這個活動頗有創(chuàng)意。老張,你別總忙著干工作了,趕緊報名去參加這夏日行動吧!”說著把一張晚報展在了他面前。

“浪漫之旅”四個字一下子就跳入了眼簾,張生的心頓時揪緊了。扭頭看,見小陳的神情不像是知道這是自己寫的,才穩(wěn)住神,笑著說:“這都是為你們這些滿肚子花骨朵的年輕人準(zhǔn)備的,我老么喀眼的,想去人家也不要了?!?/p>

小陳說:“男人學(xué)壞四十開外,你年富力強(qiáng)正當(dāng)年,不抓緊時間在本世紀(jì)里整出點(diǎn)故事來,也對不起這五彩繽紛的九十年代呀!”

等小陳走了,張生趕緊關(guān)上了門,端起晚報細(xì)細(xì)地看,除了標(biāo)題改動了兩個字,內(nèi)容是全文照發(fā)。

“依維柯”停在卡薩布蘭卡美食廣場的前面,等待著背景模糊,身份不明的十四對浪漫之人的到來。張生、趙亮和小玉精心策劃的不知能否算得上是本世紀(jì)最后一次的“浪漫之旅”正整“裝”待發(fā)。

車廂里被小玉裝扮得花團(tuán)錦簇。

車前擋風(fēng)玻璃上邊貼上了幾個紅色的字,車窗兩邊也拉起了繾綣的紅綠彩帶,中間還懸著顏色各異的氣球,造成了俗不可耐的喜慶氣氛。張生上車看了看,笑著說:“整得挺花花呀,這正好可以消解一下他們的尷尬?!闭f得趙亮和小玉直眉愣眼,不知啥意思。

這次活動能夠成行,小玉功不可沒。

自晚報登出廣告以后,小玉家里的電話鈴聲就泛濫成災(zāi)了,捧著電話說得她嗓子都啞了,趙亮見狀便飛車買來了金嗓子喉寶。頭四五天,打來的電話大都是詢問、了解、探虛實(shí)的。比如上哪兒去呀,都有啥活動呀,現(xiàn)在有了多少人呀等等,就是沒有報名參加的,弄得小玉很上火,張生也有些泄氣。趙亮卻仍然信心十足,說此事已成了,便扯過來張生和小玉面授機(jī)宜,聽得張生驚訝不已,而小玉則是面若桃花。

第二天小玉再接電話時,沒等人家說話,搶著先說了:“你是不是報名參加浪漫之旅的呀?很對不起了,這次活動人數(shù)已滿,請你下期再參加,好嗎?”接著就照著張生寫好的稿念起來。

當(dāng)然,事先小玉練了無數(shù)次了,已經(jīng)去掉了念的味兒,就跟說一樣。大意是什么去的地方不遠(yuǎn),也不是什么風(fēng)景名勝,但一湖碧水,兩脈山巒,湖像彎月,山呈龍狀,蜿蜓騰來,共戲湖中小島。此處地偏人少,尚未開發(fā),屬幽靜之所在。至于活動安排,可謂豐富多彩,深山挖寶、湖中泛舟、篝火晚會、月下吟詩等等等等。聽的人興趣倍增,連忙打斷她的介紹,問:“我們能不能就參加現(xiàn)在這期呢?”

小玉這才燕語鶯聲地說:“這我可做不了主,得請示一下我們的經(jīng)理。請你稍候……”然后就捂上話筒,坐等兩三分鐘,再對人家說:“你運(yùn)氣真好,正好有一對報名者因事改為下期再去了,你就參加這期吧。下午三點(diǎn)鐘到我們這兒來登記交錢吧!”

趙亮此招兒果然靈驗(yàn),幾天下來有了不少報名參加者。但還是有點(diǎn)麻煩,有些三四十歲的人來了以后,磨磨蹭蹭地不交錢,總問參加入都是誰,在哪兒工作等等。轉(zhuǎn)了半天,見沒人之后才悄聲跟小玉說,怕有自己認(rèn)識的人,在這種活動里見了面,怪不好意思的。小玉跟趙亮說了,他氣得直罵:“這幫人既想當(dāng)婊子,還想立牌坊,哪有這樣的好事!”

小玉關(guān)鍵時刻顯身手,生動的表情和身體語言齊頭并進(jìn),她終于讓那些三四十歲的男人(絕大多數(shù)都是男人來報名的)都暈乎乎地留下了真實(shí)姓名和工作單位,當(dāng)然是在她信誓旦旦給他絕對保密的情況下才吞吞吐吐說出來的。小玉把他們留下的姓名和單位給下一個想知道的人看了,結(jié)果真有兩對互相認(rèn)識,就只好做了取舍,最后交錢者只有十四對。趙亮掐指一箅,說沒啥大賺頭,想辦法再湊幾對。又等了幾天,仍然沒有報名參加的,他只好嘆口氣說:“開弓沒有回頭箭,都整到這份兒上了,這個禮拜六就出發(fā)吧?!?/p>

星期六早晨七點(diǎn)半,人們陸續(xù)地來了。

小玉笑著迎上去,再送上車,服務(wù)得相當(dāng)周到熱情。趙亮不時地拿眼睛表揚(yáng)她。張生站在車旁,細(xì)細(xì)地觀察著這些人。這十四對大多數(shù)是年輕人,他們嘻嘻哈哈,勾肩搭背,明顯地流露出了戀人之間的親密。只有五六對才是那種“情人”關(guān)系。這不僅從他們年齡的差距上可以看出來,從他們的神情舉止上也能感受到。最后匆匆趕來的那對,關(guān)系似乎更加微妙,他倆都是四十左右歲的人,相互間有時很客氣,有時又顯得很生分,戴眼鏡的那位男士總偷偷地瞅那女人。張生就悄悄地跟小玉說,他倆的關(guān)系有點(diǎn)怪,小玉告訴他說,整個這十四對里只有他倆是女人來報名的。

人到齊后,趙亮看了看表,告訴司機(jī)八點(diǎn)十八分再開車。有人間不走還等誰,趙亮笑著對大家說,不等誰,等個吉利!終于到了時間,他這才一聲令下,“依維柯”便昂然地上路了。

剛出了市區(qū),小玉開始了本次活動的第一個節(jié)目,每人發(fā)一頂遮陽的紅色涼帽。這些帽子是趙亮從批發(fā)市場上買的,本來不貴,他還跟人家好頓砍價,終于以一塊五一個成交。涼帽沒發(fā)完,有人說話了:“這是從哪兒揀來的破玩藝,能戴嗎?”

趙亮馬上站起來解釋:“帽子是差了點(diǎn),但咱們好歹也算個集體行動,得有個標(biāo)志吧!好壞都戴上,反正也是一次性的?!?/p>

帽子分發(fā)完畢,該張生出場了。

張生手捧著一把疊得整整齊齊的白紙條,站在車當(dāng)間兒,對大家說:“為了使本次活動能夠多些情趣,也是想給大家留下一個美好的記憶,從現(xiàn)在開始,大家都隱去真實(shí)姓名。我們給每對都編了個代號,現(xiàn)在這代號就在我手里的紙條上寫著呢,每對出一個人來抓,抓著什么,就叫什么,不知大家同意不同意?”

話音剛落,一片歡呼。

張生早就猜透了有些人的心思,這種場合誰愿意霹出自己的真名實(shí)姓呢?這個辦法是小玉講了那幾位男人報名時的忸怩姿態(tài)后,張生靈機(jī)一動想出來的,同時也是受了從前看過的電影的影響,從“地瓜地瓜,我是土豆”聯(lián)想而來的。

抓“名”開始了。

大家站起來伸手抓來,紛紛報念起自己的代號。什么“念奴嬌”、“釵頭鳳”、“蝶戀花”、“柳梢青”、“賀新郎”、“沁園春”、“聲聲慢”、“摸魚兒”……有人知道這都是詞牌名,就沖張生說:“這不把我們都整回到了古代了嗎?是不是得發(fā)個青袍馬褂給我們穿上,否則也不配套哇!”

大家哄笑起來。

這時有位禿頂?shù)哪腥苏玖似饋?,看著自己抓來的那紙條,沖張生說:“你給我看看,這是他媽的啥美人呀?整得我倆都不認(rèn)識這個破字?!?/p>

張生不用看,就知道那是“虞美人”,就告訴他說那個宇念姓于的于。禿頂男人聽了,笑著對張生說:“你是不是給弄差了?”說著他一指身邊那濃妝艷抹的女子說,“俺這位姓馬,不姓于,應(yīng)該叫馬美人才對呀!”

那女子上來給了禿頂一拳:“瞎雞巴說啥呀?沒文化!”

車廂里的笑聲再次爆起,大家笑得前仰后合,那位戴眼鏡的先生樂得直捂肚子。笑聲剛淡下來,又有人大聲地沖張生說:“我抓的這個叫‘水龍吟,聽著咋跟水龍頭差不多,不好聽,能不能給我換一個?”

張生說:“我這兒還有,你再抓一張吧?!?/p>

這人擠過來,閉著雙眼摸大獎似地摸出一張來,打開一看,滿臉的喜色,不住地點(diǎn)頭,說:“‘醉花陰,這個好這個好,比水龍頭強(qiáng)多了,聽著就夠味?!?/p>

滿車的歡聲笑語,讓趙亮很是高興,覺得張生不愧為讀書人,這景讓他整的,真叫是錦上添花!

車上了高速公路后,大家興奮的情緒慢慢地平靜下來,很快有人打起了茁壯的呼嚕。車正行駛著,那個飄來蕩去的紅氣球突然砰地一聲爆了,嚇了大家一跳。剛才得了“蝶戀花”名后顯得異常激動的那位胖子從睡夢中猛地驚醒,粗著大嗓門問道:“咋的啦?咋的啦?”

后座上有個小青年接著他的話說:“沒咋的,剛才不知誰放了個響屁?!?/p>

“蝶戀花”從大家的笑聲里似乎明白了剛才發(fā)生的事,笑著說:“中國人能把屁都整這么大的動靜,早他媽的不是今天這樣了!”

大家又都笑起來。

笑聲還沒落,剛才不知念啥美人的那位禿頂?shù)氖謾C(jī)響了。他擺擺手,讓大家靜靜,側(cè)著身子喂喂起來。沒等他說幾句,身邊的“馬美人”猛地站起來揪住了他的耳朵:“是不是那個小騷貨打來的?你不是說跟她早斷了嗎?”

禿頂馬上收了手機(jī),低眉笑眼地說:“別這樣好不好,你也不怕人家笑話!”

“馬美人”哼了一聲,說:“你都不怕,磣,我怕啥?去年你就說跟你老婆離,到現(xiàn)在還睡在一塊堆呢。別拿我不識數(shù),尋思哄我出來溜達(dá)溜達(dá)就全解了。我他媽的還不跟你去了呢!”說著她揚(yáng)起脖子沖司機(jī)喊,“停車!我就在這兒下!”

車?yán)锏娜硕笺读?,伸脖子往前看?/p>

司機(jī)歪頭瞅趙亮,不知該不該停車。趙亮呼地站起來轉(zhuǎn)過身,拉拉著臉說:“咱們這可是集體活動,你倆愿意打回去打去!這么大的世界你倆好歹也好一回,整得跟仇人似的,不覺得虧心嗎?都給我消停兒的,不許胡鬧!”

趙亮不軟不硬的這番話真管用,“馬美人”一擰身坐下了。禿頂很感激地沖趙亮點(diǎn)點(diǎn)頭,忙伏過臉去哄勸起來。

“馬美人”肩膀子直晃:“你給我遠(yuǎn)點(diǎn)扇著吧廣

此時的張生看著眼前發(fā)生的一切,覺得這跟自己的構(gòu)想差距太大了,自己想的是那種溫文爾雅的浪漫,是那種輕輕松松的出游,而不是眼前的這么粗俗,這么沒檔次。這樣想來,他心里竟然有些酸楚,就始終沉著臉,眼睛瞅著窗外不說話。小玉沒瞧出他情緒的變化,湊過來問:“你看第三排左邊靠窗戶的那個女的,長得像不像鄭秀文?”

張生沒好聲地問:“鄭秀文?干什么的?”

小玉嘿嘿地笑了,心想他還是文化人呢,連今年港臺最走紅的歌星都不知道,也夠沒文化的了。

“依維柯”下了國道,在高低不平的沙石路上顛簸著,顛得大家心煩意亂。有人問還有多遠(yuǎn)才能到,趙亮說快了,頂多二里路。大家都伸著脖子往窗外看。遠(yuǎn)處的起伏山脈隱約可見,近處的樹木也越發(fā)繁密和蔥郁。

拐了兩個彎,車終于停下來了。

大家從車?yán)锵聛?,頓感熱氣撲面,紛紛跑到樹蔭下,放眼打量這“幽靜之所在”。眼前是一個浩闊的湖,風(fēng)兒徐徐吹來,波濤一壟一壟地翻滾著;湖中間的確有個嶙峋小島,隱約可見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殘綠;四周是起伏的丘陵,高高低低的灌木叢顯得葳蕤;北面逶迤的山脈在此突起峰巒,算不上巍峨,但也頗有幾分氣勢。湖東面平緩的斜坡之上,只有兩幢破舊的紅磚房,孤零零地再無別的人家了。大家看罷,都覺得此處不僅幽靜,而且已經(jīng)透出了幾分荒涼。

見有車來,從紅磚房里跑來了兩個人。趙亮迎上去,好頓拍肩膀,并喊過來張生介紹他們相互認(rèn)識了一下,然后問這兩位“鐵哥們兒”都安排得怎么樣了。那兩個人說:“有大哥的吩咐,我們敢怠慢嗎?”

趙亮對張生說:“先讓大家伙自由活動半個小時,完了到紅磚房來,把住的地方先安頓好。”

張生從車上拿來便攜式擴(kuò)音喇叭,讓小玉把趙亮的話重復(fù)了一遍。話音剛落,有人說:“在這荒郊野外里活動,我們怕受風(fēng),還是先給我們整個地方吧,活動起來也有情緒呀!”

大家笑著直奔了紅磚房。

進(jìn)了屋,推開房間,一股濃重的霉味迎面撲來,再看地上的蟋蟀和蟑螂正驚惶地向床底下逃竄?!暗麘倩ā北闳氯缕饋恚骸斑@是不是趙尚志打小日本兒時住的地方,也太破舊了,能住嗎?”

趙亮怕他的話掀動起大家的不滿情緒,馬上進(jìn)行了反駁:“哈爾濱的馬迭爾賓館能住,可有咱這兒的情調(diào)嗎?再者說了,你一共花了四百八,還不夠在大賓館里睡半宿覺的呢!”

不知念啥美人的禿頂也許是為了感謝趙亮在車上的鼎力相助,忙說:“人家外國的高級賓館,就有專弄成草垛了、馬圈了或者小樹林啥的房間,要的就是那種野味!咱們大老遠(yuǎn)的跑這兒來,不就是找點(diǎn)這味嗎?我看挺好,起碼是倆人一屋?!闭f著表率作用極強(qiáng)地領(lǐng)著“馬美人”走進(jìn)了一個房間,并咣地一聲關(guān)上了門。

有幾對青年人對此很不滿意,拿鼻子哼著,但沒說什么。張生挨屋看了看,見墻上到處是蜘蛛,屋里的兩個單人床也松松垮垮,要是胖人猛勁一坐,就有塌下去的危險。還有床上的褥單,依稀可見黃漬,起碼有兩年沒洗過了。張生覺得這里的條件太差了,好言好語地跟人家解釋著,說好歹也就是一宿,咋也能對付過去。

好說歹說,終于把大家安頓下來了。趙亮、張生和小玉進(jìn)屋剛想休息一會兒,長得很像鄭秀文的那女子找來了。她冷著臉問:“我不能跟男朋友住一個屋,能不能給我再安排安排?”

張生忙笑著說:“看看還有沒有不住一起的,我們統(tǒng)一安排?!闭f完便挨屋去問,結(jié)果只有那位四十多歲的女人也有此要求。

張生把他們四人進(jìn)行了重組,男男女女拆了對。安排完,他回屋跟趙亮說了,趙亮嘿嘿地笑:“不住一起,跑這個破地方來干啥呢?真能扯犢子!”

吃午飯時,大家進(jìn)了所謂的食堂,見桌子上凈是烀土豆、燉茄子外帶大蔥、黃瓜、西紅柿,“蝶戀花”就聯(lián)合了“醉花陰”等人嚷嚷起來:“這是啥浪漫之旅呀?簡直是跑這兒來憶苦思甜來了?!?/p>

趙亮不得不進(jìn)行反擊,沖他們說:“又山炮了不是?這滿桌子都是純綠色食品,上的都是大糞,沒撒半粒兒化肥?,F(xiàn)在人家大官大腕大款啥的,都專吃這些……”

“醉花陰”笑了,說:“你就瞎雞巴忽悠我們吧,反正我們的錢都交給你們了?!?/p>

趙亮聽罷眼珠子瞪圓了,說:“聽著你這話,咋這么不順耳呢!你尋思我們?nèi)蹦隳莻z小錢兒呀?扳著腳趾頭你好好算算,我們鞍前馬后到底能掙你們多少?”

氣氛頓時有些緊張。

關(guān)鍵時刻,不知念啥美人的禿頂再次挺身而出,扮演了一個重要的角色:“出門找樂子的事,咋還都當(dāng)真了呢?快坐下,快坐下,都少整兩句!”然后拿起一根黃瓜,說“造吧造吧。”上去就是脆脆的一口,嚼得異常生動。

其實(shí),這頓飯大家都吃得挺開心,苞米面和白面兩摻的餅子就著東北農(nóng)村正宗的大醬,吃得都滿頭大汗,有幾位青年人議論說這里的黃瓜果然跟城里買來的味道不一樣。趙亮見大家情緒有了好轉(zhuǎn),忙大聲地說:“各位,中午咱們就是對付一頓,晚上買了三只活羊烤,還有酒,到時候大家再好好樂一樂!”

吃罷飯,幾位年紀(jì)稍大的人說中午得整一覺,不然下午沒精神頭。小青年們說誰愿意睡誰睡去,趕緊進(jìn)行下一個節(jié)目吧。趙亮、張生和小玉就領(lǐng)大家來到了湖邊,坐船去湖心島。

趙亮的哥們兒準(zhǔn)備得不好,只弄來了兩只木船。

小青年們搶著上了船,說分撥走。張生看著晃晃悠悠的船,極嚴(yán)肅地限制著上船的人數(shù),并反復(fù)叮囑著安全第一,安全第一呀!

船兒搖搖擺擺渡了兩趟,年輕人差不多都過去了,只有年紀(jì)稍大的幾位還晃在岸上?!暗麘倩ā本透w亮商量說他倆不去了,想回屋睡覺去。趙亮就逗他:“瞧你那沒出息的樣,就像沒日子了似的,攢足了精神頭,晚上一塊睡吧!”

“蝶戀花”聽明白了,顯得有些不好意思,說:“操!你想哪兒去了?我真是有些累了?!?/p>

就在這時,有輛紅色的小轎車從沙石路上駛來了。等近了大家才看清楚,是輛“捷達(dá)”出租車?!白砘帯闭f:“別說,咱這疙瘩還挺招人,這不又有人來了?!痹掃€沒說完,他的臉突然變了色,愣愣地看著從“捷達(dá)”里奔出的那個女人,說了句“壞菜了”,扭頭就往灌木叢里跑。

狂奔來的那女人邊跑邊沖“醉花陰”,高聲喝道:“王長發(fā),你他媽的往哪兒躲,給我站住!”

“醉花陰”不得不收住了腳,神情慌張地回頭看另一半“醉花陰”。此時,另一半“醉花陰”顯得比他鎮(zhèn)靜得多,伸手往后捋了捋頭發(fā),很大義凜然的樣子。狂奔而來的女人這時瞅見了另一半“醉花陰”就堅決地改變了跑的方向,徑奔她而來了。大家不知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情都愣神時,兩個女人已經(jīng)短兵相接廝打在一起了。那女人邊打邊說:“你這個小騷狐貍,天下有的是帶把兒的男人,你干嘛非得纏著我老爺們幾呢?”

另一半“醉花陰”巧妙地應(yīng)戰(zhàn),揪住了那女人頭發(fā)的同時,也沒忘了進(jìn)行語言反擊:“趕緊搬塊豆餅照照,瞧你那抽巴樣吧,連自己的老爺們兒都不稀罕你了,還不挾包滾犢子,好給好人騰地方!”

這時的“醉花陰”扎挲著兩手,愣在一旁,不知自己如何是好,脖子上的青筋一跳一跳地像蟲子在爬。

大家明白了這是怎么回事。趙亮沉沉著臉說:“這娘們兒邪乎,咋還跟蹤到這兒來了呢?”說著示意張生和小玉快去把她倆拉開。

張生站著沒動。

趙亮和小玉忙上前連拉帶拽。有人勸解,她倆似乎都更有了干勁,手和腳開始了協(xié)同作戰(zhàn),漸漸弄出了慘烈的叫聲。岸邊剩下的人只有那對四十多歲的男女上來幫著拉架,其余的人都站著看,還有人小聲地說:“一看這個武打片,就是國產(chǎn)貨,一招一式凈是花架子,沒有真功夫!”

仗打得有不斷升級的架勢,那位拉架男士的眼鏡已經(jīng)不知被誰打掉了。趙亮惱怒萬分,千手扯著一個女人的衣服領(lǐng)子猛勁往兩邊一推;她倆就趔趄著坐地上了。那個女人呼地爬起來,沖著趙亮吼道:“你們整這樣的事缺不缺德呀?簡直就是老鴇子!就是大茶壺!我他媽的上公安局告你們?nèi)?”

趙亮聽罷瞪起眼睛,一臉的兇煞,怒聲說道:“你他媽是說話還是放屁?把你自己老爺們兒管好了,算你有章程,跟我要潑我可不慣你呀!你他媽的給我聽著,你們要打要鬧,上法院去,上公安局!再在這兒胡鬧,別說老子不客氣!”說著瞅了瞅他那倆哥們兒。

那倆哥們兒便橫著眉毛躥了過來。

這個女人沒了剛才的驍勇,嚶嚶地哭得一片泥濘。

趙亮馬上箭步上前揪住了不知所措的“蝶戀花”,吼道:“你快領(lǐng)這倆娘們兒給我滾蛋,不然我廢了你!”

“蝶戀花”聽罷,臉就白了,瞅了瞅遠(yuǎn)處的那輛“捷達(dá)”,便扭頭飛奔了過去。坐在地上的另一半“醉花陰”和那個鼻涕一把淚一把的女人見狀都迅速地追過去,三人竟都鉆進(jìn)了一輛車?yán)铩U驹诎渡系娜丝粗@場面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張生呆呆地站著沒笑。他覺得這一切不可笑,而是有些可悲。眾人里還有一位也沒有笑,那就是“馬美人”。她看著眼前發(fā)生的這一切,神情凄惶地低下了頭。

出租車剛開起來,又猛地停了?!暗麘倩ā被呕诺叵铝塑嚕瑥奖稼w亮跑來,呼哧帶喘地說:“這活動我倆也沒參加到底,能不能把錢退給我一半?”

趙亮眼睛一橫:“你把活動都給攪亂了,還想退錢?快滾吧!”

大家又都笑了起來。

到了湖心島,張生悶悶地坐在石頭上,瞅著那闊闊的湖水發(fā)呆。小玉喊他快去看巖洞,他搖搖頭不吭聲也不動彈。趙亮跟大家游玩了一圈后,見他還獨(dú)自坐在這兒,就說:“你看你,哭喪著臉,就跟丟了八萬元錢似的,又咋的啦?”

張生說:“這次來,我丟了比錢更重要的東西。”

趙亮笑著說:“啥東西,比錢還重要?凈扯犢子!”

張生就一字一頓地說:“我丟了良心!”

趙亮一擰臉:“操!現(xiàn)在誰還講良心呢!想掙錢,想當(dāng)官,想干成一把事,不都得昧著良心嗎?你讀書都讀呆了,社會上的事兒你根本不懂!”

張生直盯盯地看著趙亮,就像瞅著一個陌生人。

晚餐散后馬上要進(jìn)行篝火晚會了。這是此次活動的高潮。沒來之前,張生精心進(jìn)行了策劃,事先還寫了段文采飛揚(yáng)的開場白,讓小玉練了好幾天。稿子上的字小玉終于認(rèn)全了,可朗誦水平太洼,總給人扯脖子喊的感覺,根本沒有抑揚(yáng)頓挫。張生一字一句地教,兩遍之后她煩了,說:“逼鴨子上架,干脆你自己念得了?!睆埳α耍骸拔疫@么大的歲數(shù),還小青年似地上去啊啊的,人家還不得笑掉大牙呀?!比缓蟾淖兞舜岛拥裳劬绷锪锏牟呗裕且怨膭?、表揚(yáng)為主,不斷地夸她真聰明,一遍比一遍好。小玉這才信心倍增,練得較為刻苦。臨了,小玉悄聲地問張生,憑自己現(xiàn)在的水平到電視臺去應(yīng)聘播音員還差多少?張生很嚴(yán)肅地說,那得看什么級別的電視臺了,中央臺肯定沒戲,要是鄉(xiāng)村級的那大有希望。說得小玉格格地笑了。

晚餐時,張生見有些人烤著咝咝啦啦的羊肉,喝得云山霧罩,昏天暗日,啤酒瓶子碰得叮叮哨哨響成一團(tuán),扯過來小玉,告訴她說篝火晚會時那稿子就別念了,說跟這些人整高雅的,簡直是對牛彈琴。小玉挺不高興,說:“那我不是白練了嗎!”

張生笑著說:“咋能白練呢?你要真是被哪個鄉(xiāng)的電視臺整去了,我還得要輔導(dǎo)費(fèi)呢。”

晚餐吃到繁星滿天才散,那幾位歲數(shù)稍大的人紅頭漲臉地攬著自己的女人就要回紅磚房,小玉喊他們別走,說馬上要開始篝火晚會了。他們搖著頭說:“啥晚會,沒意思,想干啥就干啥去吧!”

小玉還想留他們,張生止住了她。

木袢子早準(zhǔn)備好了,堆在了湖邊的草地上,可是有些潮,幾個青年人點(diǎn)也點(diǎn)不著,忙得滿頭大汗。趙亮親自點(diǎn)了兩次,也點(diǎn)不著,便沖他那倆哥們兒說:“找司機(jī)師傅,倒點(diǎn)汽油來?!?/p>

澆了汽油的木袢子呼的一下子燃燒起來,夜空頓時明亮了,跳動的火苗映在湖水里,使得波光粼粼間多了幾分色彩。青年們圍著火堆席地而坐,不斷地拍手歡呼。趙亮見狀,就催小玉:“還等啥呀?趁熱乎勁兒,快整節(jié)目吧?!?/p>

小玉斜著眼瞅張生。

張生知道她的意思,見除了那對四十多歲男女之外,其余的那些歲數(shù)稍大的人都離開了這里,回屋活動去了,就沒有阻攔小玉念自己寫的那充滿感嘆號的稿子。

得到默許的小玉,歡快地舉著便攜式擴(kuò)音喇叭,跑到了大家的前面,毫無鋪墊地就吼了起來。大家先是一愣,接著就認(rèn)真地聽起來。張生坐在旁邊,慢慢地閉上了眼睛,聽著自己沐浴著悟性清風(fēng)揮筆而出的這些文字,覺得耳畔就溢來了一股清亮的泉水,而且有著跌宕之姿,漫涌之態(tài),同時還不時地散落著“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山水之樂,得之心而寓之酒也”等古色古香的句子,聽得自己沉醉起來,紅塵俗事頓時如夢幻一樣遙遠(yuǎn)了。

小玉今天發(fā)揮得相當(dāng)不錯,“扯脖子喊”的讀法在這空曠的野外,在這星空下,篝火旁居然效果奇佳,特別是那擴(kuò)音喇叭本來是存在著聲音失真的毛病,反倒把小玉尖尖細(xì)細(xì)的聲音弄出了幾分渾厚,聽得青年們不斷地鼓掌叫好。

氣氛很快活躍了起來。

小玉滿臉通紅地剛念完,有位小伙子跑上來奪過了擴(kuò)音喇叭,自告奮勇地當(dāng)起了晚會主持人。青年人興趣相投,溝通得也快,相互間早已經(jīng)說說笑笑,打成一片了。有人見小伙子一人當(dāng)主持,就喊:“‘摸魚兒,你咋單不愣的一條魚呢?讓你的那條美人魚跟你一塊上!”說著推出了另一半“摸魚兒”來。

這女子顯得有些靦腆,神情很不自然地沖大家笑笑,然后小聲地沖她的男朋友說:“你真能顯大眼兒,還把我給搭上了?!?/p>

小伙子滿臉堆笑,說:“玩嘛,就玩它個痛痛快快!”然后大聲問大家對不對,大家異口同聲,高聲喊對!

喊聲在這夜空里顯得雄渾而豪邁。

“摸魚兒”果然是主持高手,他放下擴(kuò)音喇叭,優(yōu)雅地?fù)]舞著胳膀,指揮大家齊聲唱起了過去曾很流行的校園歌曲。歌聲在飛翔,笑聲綴滿了夜空。奔涌而出的歌聲有著極強(qiáng)的感染力和震撼力,就連情緒低落的張生此時也精神一振,不知不覺中就放開了喉嚨,跟大家一起唱起來:“沿著校園熟悉的小路,清晨來到樹下讀書。初升的太陽照在臉上,也照著身旁這棵小樹……”

久違了,這動人的老歌啊!

張生越唱聲音越大,唱得自己竟然有些熱血奔涌了。這時,他一歪頭,看見那對四十多歲的男女也很投入很動情地唱著,又瞅了一眼不遠(yuǎn)處的紅磚房,心里有了莫名的感動。

大家齊唱之后,有兩對青年男女就先后對唱起了《糊涂的愛》和《心雨》。張生靜靜地聽著,覺得在卡拉OK喧囂的時代,轟轟隆隆的音響已經(jīng)把歌聲擴(kuò)放得失去了天籟之音,而在這繁星滿天的月下,在這臨水的山野,用心靈去歌唱,才使得自己早已聽膩了的歌曲有了一種特別的清新和自然,因?yàn)樗鼈鬟_(dá)著最原始、最童貞的美。

有兩位青年人見那些歲數(shù)稍大的人都鉆進(jìn)了紅磚房里了,只有一對跟大家在一起盡情歡樂,嚷著請他倆出個節(jié)目。戴眼鏡的男士瞅了瞅身旁的女人。這女人笑著站了起來,說自己不會唱歌,就給大家讀一首自己喜愛的詩吧。

張生沒想到,這位四十多歲的女士竟然還能把舒婷的《致橡樹》全都背誦下來。聽著那美妙的詩句,張生的心里一下子明亮了起來。

……

我必須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

作為樹的形象跟你站在一起

根,緊握在地下

葉,相觸在云里

每一陣風(fēng)過

我們都互相致意

……

這位女士在朗誦時眼光不時地?fù)嵯蚰俏淮餮坨R的男人。在聲音的起伏里,張生發(fā)現(xiàn),那男人的眼里盈滿了一片亮色。

女士讀完,大家的掌聲就變成了洶涌的波濤。這時趙亮突然站起身,對大家說:“咱們這里邊還有位寫詩的人呢,讓他也整兩句?!闭f著跑過來把張生推到了前面。

張生已經(jīng)被剛才的詩深深打動了。多年以來,對于他,詩歌曾經(jīng)是一種指向,一種高度。那時候的他覺得詩歌猶如女神。在靜靜凝視著俗世紛爭的人間,并以自己軟弱、蒼白的熱度和力量,去幫助人們走出被塵世蛛網(wǎng)封鎖的心懷。

大家沒想到這支隊(duì)伍里還有詩人,都睜大眼睛往這兒看。張生把低著的頭抬了起來,平緩地說:“我自己是寫過不少詩,也讀過很多大詩人的詩,但我一句也沒記住。我記住惟一的一首詩,不是我自己寫的,也不是詩人寫的,它是一個女人寫給我的。今天,我就念給大家吧?!?/p>

先聲奪人,詩還沒讀,掌聲就響成一片。

張生清了清嗓子,說這首詩題目叫《電話》,然后就深情地朗誦起來:“鈴聲敲打著你的夢/話語飄泊著無法靠岸/無端之纜系不住等候/再排開一串長音/期待失望疑惑/聲音的影子里/我丟失了自己的影子/以筆尋找從紙出發(fā)/詞語的蒼白令我不知所措/只有空洞的鈴聲/還懸浮在我們中間/電話線成了一條索道/我小心翼翼向你的方向滑行/不敢看腳下的土地/鈴聲無邊/我對你說了很多很多………”詩還沒有讀完,張生眼里已經(jīng)噙了淚水。熱烈的掌聲和熊熊的篝火此時都消失了,他沉浸在了往事的緬懷里,自己仿佛又回到了“鈴聲無邊”的年代。那是他生命中惟一的浪漫,雖然只是純粹的柏拉圖式的,但他覺得有了這浪漫,自己的這一生就已經(jīng)很潤澤很豐沛了。

大家似乎都被感動了,掌聲之后竟然出現(xiàn)了片刻的沉寂。遠(yuǎn)處的山巒被朦朧的月光映照出了幾分淺黛,夜風(fēng)在湖面上款款地舞著,將天上的繁星抖碎子,點(diǎn)點(diǎn)的銀光灑了一湖。

主持人再次說話的時候,就見不知念啥美人的那個禿頂從紅磚房那邊腳步踉蹌著跑了過來,頭上的汗珠子在月光下瑩瑩閃亮。

六個人分成三伙兒,分別往南北東三個方向摸索前進(jìn)。張生和小玉往南找,剛進(jìn)灌木叢里,小玉跌了個跟頭,爬起來沒走幾步又叫喚起來,說自己的腿不知被什么東西咬了一下。張生站著大罵起禿頂。小玉哭喪著臉說:“張大哥,你就別罵了,咱們還是快找吧。”

剛才慌慌跑來的禿頂是來求大家?guī)兔Φ?。?dāng)時趙亮見他狼狽的樣子,就迎了上去。他像見了親人解放軍似地上來抓住了趙亮的手,點(diǎn)頭哈腰地說,“馬美人”已經(jīng)被自己哄好了,當(dāng)然他沒說自己拍著胸脯向人家保證這個禮拜之內(nèi)就給她買一條金項(xiàng)鏈的事,可下午“醉花陰”的老婆那一鬧,又勾起了她的心病,他說了她幾句,她不知跑哪兒去了。他都找了一個小時了,也沒找到,實(shí)在是沒辦法了,才來求大家的。

趙亮沉著臉,走到火堆旁對大家說:“這幾個犢子,不把咱們的活動攪亂,他們是不甘心呢!”說著一指禿頂,“他那位‘馬美人,跟他又鬧起了別扭,不知跑哪兒去了。咱們大家去幫著找找吧!這荒郊野外的又有狼又有蛇的,可別鬧出人命案來呀!”

張生聽罷,心里忍不住地罵,但還是站了起來。趙亮見這些青年人都沒有去找的意思,沖小五喊:“還愣著干啥?還不找去!”

人群里只有那對四十多歲的男女站起了身。

趙亮沖著禿頂說:“你要是沒這個章程,可別扯這個犢子,看你活得累不累呀!”

禿頂可憐兮兮的不住地點(diǎn)頭:“那是那是……”

夏天的灌木叢里蚊子又肥又大,叮起人來也非常惡毒。時間不長,張生、小玉的臉上和手上都被叮出了紅包。張生的腿還被樹枝蹭破了皮,小玉的白色短衫也被劃壞了。張生拽著小玉找了個平坦處一坐,說:“愿咋咋地去吧,咱們不找了?!?/p>

往北找的趙亮和禿頂這時候就放開了嗓門,喊起了“馬美人”的名字,遠(yuǎn)遠(yuǎn)聽去,禿頂那卯足了勁兒喊出的嘶啞聲音,跟餓狼的嗥叫差不多了。

大約過了四十分鐘,張生和小玉終于聽到了往東找去的那對四十多歲男女的驚喜呼叫。等張生領(lǐng)著小玉從灌木叢里鉆出來,見那對四十多歲的男女更是慘不忍睹。那男士一手拎著已經(jīng)破碎的眼鏡框,一手正抓撓著滿臉的紅包。那女人坐在地上揉著腰,還不停地喘著粗氣。趙亮匆匆奔來,沖著蹲在地上的“馬美人”咆哮起來:“你找死回去死去呀!在這兒死算咋回事!我看你他媽的就是欠修理,你要是個男的,我早揍扁你了!”禿頂捂著肚子跑了過來,見了“馬美人”就撲上去摟住了她。張生實(shí)在不愿多看一眼他倆,扭頭就走。

篝火依然熊熊燃燒著。

那些青年人此時已經(jīng)停止了歌唱,他們手牽著手圍成一圈,正在玩著什么游戲。小玉從灌木叢里出來后就飛奔了過去,跟他們一起玩了起來。張生回屋里找出帶來的邦迪創(chuàng)可貼,貼在了滲血的腿上,就又出來,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那些可愛的年輕人。

有人看見了張生,喊他也過去參加他們的游戲。張生擺擺手,找塊石頭坐了下來,靜靜地看著他們,漸漸忘了剛才的那些事。張生久久地看著他們玩著小時候玩過的游戲“丟手絹”,便默默地跟他們一起哼唱起來。

“丟手絹,丟手絹,輕輕地放在小朋友的后邊,大家不要告訴他,快點(diǎn)快點(diǎn)抓出來……”張生哼唱著,仿佛自己又回到了童年。

篝火慢慢地暗淡了。張生忙跑去找趙亮的那兩個哥們兒,又抱來了不少的木柈子添上,火苗又旺盛起來。

已經(jīng)是后半夜了。

張生就走過去勸這些興致不減的青年人回屋休息,有人就說那房間還能住人,我們要玩它個通宵。張生便反復(fù)叮囑他們不要單獨(dú)活動,不要下湖等注意安全之類的話,才回屋準(zhǔn)備睡一覺,自己確實(shí)有些疲勞了。

趙亮叫回了小玉,正攬著她的腰往屋里走,見了張生,不好意思地說:“大哥,你跟司機(jī)師傅一屋睡吧?!闭f著還沖他眨了眨眼睛。

張生進(jìn)了房間,司機(jī)師傅早就進(jìn)入夢鄉(xiāng)了,此時的呼嚕正忙成一團(tuán)。他就悄聲和衣躺下,別的房間里就傳來了一陣跌宕的響聲,想這房子的隔音效果太差了,抓過來枕巾捂在耳朵上。剛捂上,有人咣咣地來敲門。他忙翻身下床,打開門一看,“蝶戀花”穿著個花褲衩兒站在面前。沒等他問話,“蝶戀花”低聲問他:“哎,你們給沒給準(zhǔn)備避孕套呀?這玩藝我堅持使好九年了!”

張生聽罷臉都?xì)獍琢?,吼了聲沒有就啪地推上了門。就聽“蝶戀花”在門外不滿地說:“操!這都不給準(zhǔn)備,真他媽的不負(fù)責(zé)任!”

張生上床后更難入睡,翻來覆去顛了不知多少回,也睡不著。干脆不睡了!他一骨碌爬起來,躡手躡腳地出了門。

遠(yuǎn)處的篝火還在噼噼啪啪地燃著,已經(jīng)沒有了剛才的繁盛?;鸲雅匀杂袔讉€年輕人在情趣盎然地打著撲克,后幢房里傳來嘩嘩的聲音,也不知他們從哪兒弄來的麻將。看來他們真想鬧一宿了,自己得向趙亮建議,把明天的爬山比賽改為自由活動吧,得讓他們睡上一覺呀!張生邊走邊想,來到了湖邊。

夏天的后半夜,風(fēng)吹得怡人。

張生散淡地看著夜景,想這短短的人生經(jīng)歷,對自己來說,真是陌生而新鮮,就像是一場誤會,一個玩笑,同時也是一堂生動的課。自己在這誤會里玩笑中課堂上扮演了一個什么樣的角色呢?

猛抬頭,張生看見湖邊有兩個人并肩漫踱著。他們走走停停,說話間不時地抬起頭,看天上的星兒,看躲在云后的月亮。待走近了些,張生看清楚了,他們是那對四十多歲的男女。他們也看到了張生,還主動打了招呼。有了舒婷的詩,有了他們果敢尋找“馬美人”的行動,張生對他倆頗有好感。這對男女走過去后,突然回頭叫住了張生。

張生愣愣地瞅著他倆。

那男士瞅了瞅那女人,疾步上前,握住了張生的手,很動情地說:“我得謝謝你們呀!謝謝!”

張生疑惑不解,驚訝地張大了嘴。

那女人也走了過來,不好意思地說:“我倆是夫妻,是馬上就要分手的夫妻,來參加你們這次活動,本想是來一次最后出游,沒想到,這么短的時間竟然改變了我們的主意,我們不打算離婚了?!?/p>

張生聽罷,心想婚姻這個古老而又不算精美的瓷器,在今天的風(fēng)塵里越來越脆弱和易碎了,這次活動真能拯救一場婚姻嗎?張生緩緩走去,想不管怎么樣,自己可以踏踏實(shí)實(shí)地睡上一覺了。

那次活動回來的第四天晚上,趙亮和小玉就把張生接到了聚星樓。酒菜還沒上,趙亮就掏出嶄新的一沓錢,往張生面前一放:“這次活動造得手忙腳亂,也沒掙幾個兒,咱們?nèi)蝗?,這是你那份兒。”

張生掐著二千元錢:“我也沒出多少力,不要這么多!”

趙亮笑了:“你呀,真是井里的蛤蟆沒見過大天!這么點(diǎn)也叫錢?啥多少的,快揣起來吧!”

喝酒時,趙亮頻頻跟張生干杯,說最近自己得出趟門,沒功夫陪老兄喝酒了,得先把損失補(bǔ)回來。張生問他去哪兒,他晃著腦袋說:“遠(yuǎn)倒不遠(yuǎn),可一桿子造到國門之外了,去俄羅斯?!?/p>

張生問他去俄羅斯干點(diǎn)啥事,趙亮頓時有了精神頭,說:“中國有個新產(chǎn)品,名整得挺雅,叫沙提宣琳動感胸罩,聽說過吧?你說也怪,俄羅斯娘們兒的那玩藝本來就大得直顫,還嫌沒動感,黑市上這貨賊拉貴,幾個哥們兒找我要搗騰點(diǎn)過去。干脆,你就別上那個破班丁,跟我干正經(jīng)事吧!”

張生搖搖頭,說:“我這輩子肯定成不了巴金,但肯定也成不了你了!”這句話不是他順口說出來的,是他這些天來感悟出來的。

趙亮搖搖頭,不再勸他,又端起酒杯來。喝著喝著,他倆就都喝高了,竟整出了幾分依依惜別的氣氛。

半個月后的一天,張生給小玉打電話,問她知道不知道趙亮在俄羅斯的情況。小玉說了幾句后,就哭了:“一九九九大劫難也過去了,日子還是這老樣子。張大哥,你跟趙亮是鐵哥們兒,你勸勸他,讓他跟我結(jié)婚吧!我都為他打了三回胎了?!?/p>

張生愣著不知道說什么好。

小玉忍住了淚,說:“趙亮對我也挺好的,就是不想結(jié)婚,他這個人對哥們兒可講義氣了。上次咱們整的那事,一共才掙了兩千塊,他都給了你,自己一分都沒要……”張生不由一怔。

還沒等小玉的話說完,張生就慢慢地放下了電,話,心里猛然像壓上了一塊石頭,沉甸甸的。

為了減員增效,下崗分流,廠子里不得不出臺了新政策,凡三十年工齡的職工都可以提前退養(yǎng),給開百分之八十的工資。張生不用算自己就知道,自己不多不少正好三十年工齡了。自己初中畢業(yè)響應(yīng)了毛主席的號召下鄉(xiāng)去了,前幾年因此還多次找過人事部門,終于把下鄉(xiāng)的時間算了工齡。

離澳門回歸的日子還有八天,四十六歲的張生很認(rèn)真地填寫了提前退養(yǎng)登記表。填完之后,回到辦公室,張生看著已經(jīng)收拾得干干凈凈的辦公桌,心里一陣酸楚,沒想到一九九九年成了自己生命的分水嶺,自己本想做一個跨世紀(jì)的人,可到底還是沒有跨過去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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