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 娘
【作者簡介】
梅娘,本名孫嘉瑞。筆名敏子、孫敏子、芳子等。1921年生于長春。40年代開始發(fā)表小說。主要著作有《第二代》(短篇小說集)、《魚》(中短篇小說集)、《聰明的南陔》(童話集)、《蟹》(中短篇小說集)、《青姑娘的夢》(童話集)、《夜合花開》(長篇小說)等。梅娘的小說或是善于從小人物的平常生活中發(fā)掘某種隱微而實則意味深長的蘊涵,手法看似平實而實則有精心安排的結構;或是傾心于抒發(fā)強烈的內心情感、心理描寫細膩,藝術上較為成熟,有“南玲(張愛玲)北梅”之稱。
《我家》的作者遇羅文打電話給我說:有個《我家》的懇談會,您去吧!我去接您。電話匆匆,既沒說由誰主持,也沒有說開會地點。我自忖:對我來說,這不僅僅是去談《我家》這本書,這是我對故人的義務,用不著知道什么,就是得去。如此,我來到了座談會的現(xiàn)場。
原來這不是個簡單的懇談會,刊書的社會科學出版社隆重推出,社內一級領導親臨,請了諸多媒體。濟濟一堂,氣氛熱烈。這場合對我來說似曾相識,我只擔心退居邊緣的我,會不會給大會帶來不合諧的音符。幸虧我稍稍打扮了自己,穿上了那條平時嫌它鮮艷的紅地花裙,在黑上衣上配上了珊瑚胸針。我是隆重地來參加懇談會的,我盼望能夠與開會的主旨相合、能夠從容地品讀《我家》所反映的,一直令我和我的同輩人暗暗飲泣的那段歷史。喜慶和悲愴交替纏綣著我,我竭力使自己平靜、平靜。誰知,一看見羅勉,我的心便亂了。
羅勉正低頭擺弄著照相機,那個側臉跟我們在政治學習班上他父親遇崇基的臉相一模一樣。我和遇崇基相遇的時候,他也就四十剛過。父子在不同時空的這個年齡段上的巧合,涵蓋的豈止是通常的悲歡離合。我控制著自己,為親眼目睹的遇家父子在完全相異的場合中的亮相,欣喜、悲愴,說不清是種什么滋味。
我和遇家的交往,源起于我和遇崇基同在東四派出所的政治學習班上。我倆的罪由也大同小異——都曾是日本名牌大學的大學生,都曾有過淪陷生活的短暫經歷。遇崇基比我的名聲大,他是土木建筑工程師,主持過營造公司,還蓋過什么竹筋樓。我曾在文壇上舞文弄墨,寫過小說、當過雜志的編輯。我們回國時都是風華正茂,都是放棄了日本的優(yōu)厚生活條件,志在參加新中國的建設。這就帶來了真革命或是假革命的猜想。雖然勞動教養(yǎng)期間,左查右查并沒找到我們作為日本間諜的真贓實據(jù),有人依然不放心,將我們交由街道實施群眾專政。我們同在東四地區(qū)住家,便成了學習班的同學。
《我家》中涉及的遇羅克,當時是工廠的學徒工,這個書生氣的小青年很喜歡我,只要看見我跨進他家的門檻,便會溜出去買幾塊熏干加在大鍋熬白菜中招待我。他含笑向著我:“孫姨,您感覺怎樣,熏干熬白菜,真是一等一的好菜,您說呢?”這一等一的好菜我?guī)缀跏呛瑴I咽下的。我清楚,這幾塊熏干是羅克在寒風里奔波一個小時的車錢。于是,我便盡量不在吃飯的鐘點到他家去。卻拒絕不了老遇的勸誘。學習班下課,老遇說,順路到我家去坐一會吧!羅克喜歡和你“爭論”。老遇用日文說的“爭論”,用的是現(xiàn)在時的進行式。我懂得那邀請的誠摯。
少言寡語的遇崇基用了個嚇得我雙腿發(fā)軟的冒險辦法傳給我一份已經流傳得急風驟雨似的《出身論》。當時,居委會派給我一項贖罪的任務,一定及時、準確把領袖的最新指示寫在黑板報上,單寫不行,還得加花加框,以示隆重。板報旁邊居委會的門洞里,有個舊牛奶箱。我被允許把彩粉筆、彩紙條等用具放在牛奶箱里。想想吧!當我在一片大好形勢的剪報下看見了《出身論》的當兒,豈止驚駭萬狀,簡直是手足無措了。誰傳給我的?這是貨真價實的反革命串連,我怎么辦?我畢竟已經飽餐風雨,首先清醒地斷定:這是朋友送來的。當時,給我的信件要先送到居委會經過審查之后才能給我。不利用郵遞而利用牛奶箱,這是膽大心細的人出的絕招兒,肯定是遇崇基干的,他熟悉我辦報的細節(jié)。雖然膽戰(zhàn)心驚,我仍然從容地在板報上畫上了個光芒被掩的半個太陽,寄托了我的難言之情。
深夜,捧讀《出身論》,讀得熱血沸騰,興奮得手舞足蹈。連賴以維生的繡花架子都碰翻了。怕驚動芳鄰,扶起架子跌坐在木椅上,索性關掉了為深夜繡花裝上的白亮亮的管燈,沉入黑暗之中,嘴里叨咕著:論得好!論得真好。一細想,恐懼便來了,意識到,這文章怕要捅大漏子,可我完完全全的無能為力。立時果斷決定,再不能到遇家去,絕不能給遇羅克增加一條與日本特務勾搭的罪狀。
領袖號召深挖洞之后,派出所的學習班解散,受管制的人在各自居委會的監(jiān)督下,投入挖洞的義務勞動。老遇和我不在一個居民組,天賜絕面良機,可卻難以放下對羅克處境的憂心。
一天,趁著黃昏暮靄,羅克突然來到我家,指著那個我給他補過的舊帆布書包,從書包中拿出一包東西來放在桌上,向我從容一笑,說:“爸爸請你分享希望!”說了這句含意模糊的話便轉身走了,我還沒從他的突然出現(xiàn)緩過勁來,他已經消失在胡同深處了。
那是一小包白米,包在那條我熟悉的遇崇基勞動時擦汗的舊毛巾里,連看帶琢磨,才把老遇那龍飛鳳舞的日文草篆理順看明白。寫的是:陳總給我翻譯圍棋譜的機會,得了一點想都不敢想的稿費。
米到我手里,是揮汗的炎夏,直到春節(jié),那米一粒也沒動。羅克已經進去了,我看見白米便想哭,完全不忍用它來填補饑餓。那是一握真情,我一定要在希望實現(xiàn)之時才吃,那才能吃出香甜。當時,我靠繡花糊口,吃了上頓愁下頓。遇家六口人,只有遇媽媽的六十多元工資,白米對我們的腸胃來說,是過于奢侈了。
耽讀《我家》,心潮激蕩,我完全沒有料到當年那個半大小子遇羅文,會如此精明地梳理了那段歲月,用平實自強的生活反擊了荒謬的時代。遇崇基要我分享的希望,由他的兒子送來了。出版社的白米飯我是和老遇、羅克共享的,我吃得分外香甜。
羅克生前,愿意聽我講楚辭。當問及我為什么要回祖國時,我把一直激勵自己的屈原的警句:“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寫在他的筆記本上。我以為這個心之所善,是人、是民族的精魂?!段壹摇窛摵诉@點。我為《我家》祝福。
這篇短文,不是評書,是對故人的懷念,請原諒我的音在弦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