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家園

紀實文學的行動感和真實感，大概在某種程度上比虛構文學更能滿足人們閱讀中潛在的“窺視欲望”，從而越來越成為圖書市場的寵兒。鄧賢的紀實文學《流浪金三角》，以充滿激情的文字，為我們展示了一段鮮為人知的歷史，揭示了一群另類的生存狀態(tài)和心靈世界。這本書的暢銷是必然的。它獨特的選材和富有魅力的敘述方式，還有它的“真實性”、現(xiàn)場感，無不指向并滿足著市場需求。但是，它的暢銷似乎僅僅是商業(yè)的成功，而非文學本身的成功。

這部長篇紀實文學存在著致命的缺陷。

寫作立場的曖昧和價值判斷的游移，不但影響了對事實真相的呈現(xiàn)，而且遮蔽了可能達到的精神高度。金三角的形成有著復雜的歷史、政治、經濟原因，如何對生活在這里的特殊群體做出價值判斷，是本書的寫作首先要解決的難題。這群人，和我們一樣是炎黃子孫、華夏兒女，但是，他們流浪在異國他鄉(xiāng)，盤踞在舉世聞名的金三角。他們面臨著絕望的生存環(huán)境，忍受著如磐的精神壓力；他們在崇山峻嶺中披荊斬棘，在槍林彈雨中殊死掙扎；他們欺壓當?shù)匕傩?，制造武裝動亂，種植鴉片，并且源源不斷地運往世界各地，經營著世界上最大的毒品基地。他們是孤獨的流浪者，是可憐的棄兒，更是邪惡的魔鬼。對他們的所作所為，是同情，憐憫，還是感嘆，憤怒?是站在政治的立場、國家的立場、民族的立場，還是站在人類的立場作出判斷?作者的內心充滿了矛盾。他決定選取人類視角，試圖高瞻遠矚、超越狹隘的視野，“人類需要的是同情與關愛。……我愿用我的筆讓外部世界了解金三角，了解那里的歷史和現(xiàn)狀，從而幫助那里的人民走向新的生活。”作者也意識到了，人性的復雜性不是僅僅依靠道德評判就可以判斷的。因此，他宣稱，“我的責任不是評說，而是展示?！笨上В髡咴趯嶋H寫作中并沒有完全遵循自己的原則。復雜的情感狀態(tài)使他常常情不自禁地在文中表達出充滿激情的言論和判斷。而這種言論又充滿了道德與情感、理性與非理性的矛盾，顯得游移不定，事實上最終失去了任何意義。作者在描寫戰(zhàn)爭場面時充滿了亢奮的激情和發(fā)泄的快感，很難看見人道與正義的光輝。對殺戮的殘忍性和戰(zhàn)爭的殘酷性的美化，消解了對尊重生命的許諾與實踐。在對國民黨殘軍、知青、土著、政府軍等各方面的態(tài)度上，也表現(xiàn)出很強的情感傾向，常常不由自主地流露出狹隘的民族主義情緒和意識形態(tài)立場，這不能不讓人懷疑作者筆下呈現(xiàn)的事實究竟有多少真實性。作者的語調一直充滿了深切的同情。但是，同情和憐憫是有區(qū)別的。憐憫沐浴著愛的光輝，而這種愛就像太陽一樣，照耀著每一個人和每個角落。也許，作者選擇一種更為客觀冷靜的語調，比起這種激情洋溢的聲音更有震撼人心的效果，更能抵達所要表達的事物的本真。

紀實文學的生命和魅力在于真實感，本書卻時時閃現(xiàn)出“虛構性”。作者冒著生命危險，孤身在金三角闖蕩三個月，采訪了數(shù)百人，然后四易其稿，終成本書。我們并不懷疑作者對第一手資料的翔實占有，以及本書的紀實性前提，但作家在處理這些素材的時候似乎遵循的是小說創(chuàng)作法則，讓人疑竇叢生。無論是驚心動魄的戰(zhàn)爭場面，還是波詭云譎的內部爭斗，都頗得驚險槍戰(zhàn)片或打斗片的神韻，讀來十分過癮。但掩卷一想，作者并不是當事人，何以有這種親臨其境的描寫，又何以知道那些已經死亡的人的心理狀態(tài)。紀實與虛構的界限常常迷失，讓人懷疑這更像一部小說。這樣的閱讀感受無疑宣告了本書在寫作上的失敗。

書中的許多描寫也顯得十分矯情。譬如關于作者自己與采訪者的關系的交代，在土洞中體驗死亡的感受，對滿星疊槍戰(zhàn)采訪驚險經歷(其實是有驚無險)的刻意渲染，還有對女知青曾焰離開金三角在飛機上流淚的夸張描寫，都有些失度，給人虛假、造作之感。

紀實文學向“虛構性”的大幅度偏移，似乎已經成為當前此類制作的通病。鄧賢的這個缺陷其實表明了中國相當多作家共同的缺陷。何為真正的人類意識?何為真正的理性精神?屈從于市場是否一定意味著背離文學本身?如何展現(xiàn)“真實”本身的魅力?這都是不應回避的命題。

我們應該謹記，僅有激情是不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