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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貴善疑

2000-06-04 21:06丁偉志
百年潮 2000年9期
關鍵詞:蔡文姬郭老曹操

丁偉志

前年寫了《學貴知疑》(已收入《桑榆槐柳》文集)以后,老是覺得意猶未盡,需要續(xù)上一續(xù)。續(xù)的重點, 是著重說說“善疑”的意義。

《知疑》那篇,也多少說到了善疑的必要,比如說不可能眉毛胡子一把抓地無所不問,而應該善于區(qū)別輕重緩急,抓住該問該疑的“要害”,提出實質(zhì)性的問題來,等等。但那只是強調(diào)了要在眾多問題中舍棄無關緊要的、選出重要的問題來疑來問,并未能把“善疑”的必要與意義說得完善。

學習過程中,要做到“善疑”,首要的前提大約在于,能夠于常人不疑處,提得出準確而深刻的疑問來。對于學習者來說,能不能獨立地提出準確而深刻的問題來,可是一樁嚴肅的考驗。這確實需要深思,而且需要博學;如果只是裝模做樣地擺出一副深沉的表情,提出的卻是些浮皮潦草的問題、甚至是些荒唐不堪的問題,那可免不了要弄巧成拙,當眾出丑,現(xiàn)出自己不學不思的原形來。

多說空話無益,且舉兩個高水平的“善疑”的例子。

第一個例子是華羅庚疑《塞下曲》。這是去年8月間在一家報紙上看到的。

著名數(shù)學家華羅庚,是現(xiàn)代自然科學家中能夠作舊體詩,而且能把詩寫得清新可喜的一位。讓他發(fā)生疑問的《塞下曲》,是唐代詩人盧綸所作流傳極廣的五言絕句之一。詩曰:

月黑雁飛高,單于夜遁逃。

欲將輕騎逐,大雪滿弓刀。

這首詩,千多年來膾炙人口,誰也沒有提出過什么疑問或批評來??墒俏覀兊臄?shù)學家對它生疑了,于是寫了一首質(zhì)疑的詩,也是五言絕句。詩曰:

北方大雪時,群雁早南歸。

月黑天高處,怎得見雁飛?

試問,能不對華先生的“善疑”叫絕嗎?他憑借對常識的準確把握,縝密的推理,把盧詩之病明明白白地解析出來,叫人一目了然,即使盧綸復起大約也無法置辯了。當我讀到華先生的這首詩時,不能不由衷佩服而感嘆不已。我至今能夠倒背如流的唐詩并不多了,不過收進了《唐詩三百首》的盧綸這首詩,是背得滾瓜爛熟的,可我怎么就從來沒有覺察出它存在著這些明擺著的常識性錯誤呢?看來是對名詩的崇拜,使得我喪失了獨立思考的精神。

第二個例子是赴樸初疑《蔡文姬》。趙老是詞曲大家,這是人所共知的。但他以詞曲形式作文藝評論的事例,我僅在1980年11月16日的《文匯報》上見過一次,題目是:《觀演〈蔡文姬〉劇有作三首》。三首詞曲,不只是說說觀感,而且是相當明朗地提出了自己對該劇的見解,提出了疑問和批評,真是別致極了??胺Q當代中國文壇的一段佳話,同時又是一個難得的“善疑”的典范。

趙樸老的第一首是《竹枝》:

黥頭刖足語堪哀,不道成書有女回。

了卻伯喈千古恨,九原應感郭公才。

這是借托蔡邕,婉轉(zhuǎn)地表示對郭沫若作《蔡文姬》劇的成績的肯定。趙樸老寫此,并列作第一首,除表達自己對此劇也有肯定的評價外,或許趙樸老還想讓人們讀到以下兩首詩時,不要誤以為他完全不贊成郭氏此劇。

且看第二首《鷓鴣天》:

玉佩明淹儼然,驪歌腸斷草原天。忍拋稚子三千里,換得胡笳十八篇。

家再破,夢難圓,中郎志業(yè)幾分傳?和親肯遷王姬嫁,畢竟唐文漢武賢。

直接批評的是曹操,說他把蔡文姬從匈奴索回,于繼承其父事業(yè)究竟能有多大補益頗值得懷疑,何況還鬧得文姬棄家拋子,凄凄慘慘,這哪里比得上漢唐實行的和親舉措近乎人情呢?批評的是曹操“文姬歸漢”的做法,當然也就批評了歌頌這種做法的郭著《蔡文姬》。趙樸老在這里是巧妙而尖銳地指出,曹操這種并不高明的處置,何必把它說成是雄才大略的英明偉業(yè)呢?

第三首曲:《快活三帶過朝天子四換頭》,則把曹操強行接回蔡文姬之舉所造成的于政治于人之常情均得不償失的悲劇后果,揭示得淋漓盡致。曲曰:

左賢王拔劍砍地,鎮(zhèn)日價女哭兒啼。進門來慘慘凄凄,出門去尋尋覓覓。千里,萬里,處處是傷心地。胡笳做弄蔡文姬,怨續(xù)哀弦難理。遷使何為?贖身何意?我道曹公差矣!謂中郎有遺書,有女兒能誦記,只消寄個紙筆。睦鄰大計,更要將心比他意。常通聲氣,頻傳消息,何如認個親戚?和吐蕃的唐太宗,和烏孫的漢武帝,都比你,有主意。

這不僅把曹操的失策,用接近口語的話,揭示得明明白白,而且還提高到對待外族(或外國)應該施行什么樣國策的高度,加以評論。本來是“只消寄個紙筆”就能辦得妥妥當當?shù)氖拢慰嘤惨巡涛募Ыo贖回來,既破壞了人家家庭的幸福,又有損于睦鄰國策呢?《蔡文姬》一劇,把文姬歸漢一事,演繹成曹操的一樁永垂青史的事跡,謳歌稱頌不已,實在是值得商榷的。趙樸老的本事,真令人贊嘆,換個像我這樣水平的人,要把這么個問題說清楚,少說也得寫上幾千字,可趙樸老似乎用信手拈來的幾句話,便輕輕松松地把花花綠綠的“蒙頭巾”給揭開了。

《蔡文姬》一劇,早就給了我頗深的印象。那是它還沒有上演的時候,我們沾著和中宣部在一個樓上辦公的光,得以看到了它的稿本(打印本)。當時郭老聲望極隆,雖然上邊有“看看大家有什么意見”的招呼,可是大家都不說什么;不過私下里信得過的三兩好友,免不了悄悄說上幾句怪話:“郭老怎么會把劇本寫成這么個樣子呢?”當時,大家不像趙老這樣的高明,并沒有看出《蔡文姬》在內(nèi)容上觀點上存在什么問題,只不過是覺得寫得十分膚淺潦草,挺枯燥,沒趣味;就像他寫的那些“百花詩”簡直沒有什么詩意一樣,有損文豪的聲譽。這些議論,那時當然無處去說。不過大家那時對郭老并無成見,所以有幸到首都劇場去看了人藝刁光覃、朱琳主演的《蔡文姬》彩排之后,立即印象大變。私下不免又說:“沒想到會這么好看!”不過底下還接著有句話:“人藝的導演和演員,本事真大!”

記得是1965年年底,周揚有一次到馬列主義研究院召集過一個小型會議,會上他說了許多話,從批判《海瑞罷官》,到批判《多余的話》,到《蔡文姬》,一路講下來。當他說到“借古諷今”時說,把古人現(xiàn)代化的事是常有的,郭老的《蔡文姬》就是把他個人現(xiàn)在的感受寫到了古人身上。郭老是把蔡文姬比作他自己,把曹操寫成了毛主席。接著笑著說:“郭老的好處是他不是在借古諷今?!碑敃r我聽了周揚的這番議論,心里想郭老真是一身文人才子的浪漫氣質(zhì),怪不得《蔡文姬》會寫得那么夸張。而且還由此聯(lián)想到了《替曹操翻案》的那段公案,恍惚覺得那似乎也是寫給毛主席看的,心里挺別扭的??墒俏乙恢睕]有覺察歷來對“文姬歸漢”一事的肯定,以及《蔡文姬》對此事的褒揚,在評論準則上有什么不妥之處。直到二十多年以后,讀到趙樸老的詞曲,我才明白在這個問題上,自己的腦袋里裝的,原來是一盆漿糊。

一旦剝?nèi)セ煜康耐庖?,真理總是顯得平實、明白、易懂,這就像爽風一陣把云霧掃開露出青天那樣。趙樸初老先生,和華羅庚老先生一樣,在一件不大的“文事”上,偶爾露了一手“撥云見日”的真功夫。這功夫,可不是輕易就能學會的。

在我看來,華、趙二老,之所以能于常人盡信之文、盡信之事中,提出獨到見解,質(zhì)疑問難,道出真知灼見,這首先是在于他們有著深厚的文化積累。學與思之間具有相得益彰的互補性,在這里表現(xiàn)得至為清楚。

博學,是深思明識的基礎。一位數(shù)學家、一位佛學家,他們在自己的專業(yè)之外,偶爾為之的文事涉獵,竟然舉重若輕,發(fā)人所未發(fā),提出如此深刻的問題,做出如此的雄論辯證;如果沒有深厚的學識根底,那自然是絕對做不到的。不學而思而疑的人,歷來是大有人在的,但那免不了思的膚淺,甚至疑的荒唐。僅就治學而言,不學而疑,必定會走火入魔,鬧成疑神疑鬼的胡思亂想,于學術事業(yè)有害無益。

不過,博學者并非均能深思明辯。博聞強記的飽學之士,也屢屢有思維并不活躍敏捷的。且不說古往今來果真有“學而不思”的“書庫”式人物,但至少可以斷定,歷來確實是有一些不大會提出疑問、不怎么善于提出疑問的學問家 。也許是我孤陋寡聞,我沒有聽說過那么多研究唐詩的專家中有人提出過數(shù)學家華先生對盧綸《塞下曲》的質(zhì)疑,也沒有聽說過研究三國魏晉的學者們有誰對郭沫若的《蔡文姬》提出過不同意見。不學小子之如我,在這里斗膽說句不大恭敬的話,竊以為華、趙二位,在漢、唐歷史文學的專業(yè)范圍內(nèi),知識的積累與熟稔,不見得能比得上以從事該領域研究為終身專業(yè)的專家們,但是,在我所看到的這樣的特例上,華、趙二位確實提出了專家們沒有想到的獨到見解。整體學術水平,自然從這樣個別的特例中不好作出評判,但是至少可以說,在這特定的例子上,兩位老先生想了其他專家們所未曾想過的事和理。也就是說,至少是在這樣別人沒有動腦筋的地方,他們兩位動了腦筋;在這樣大家熟視無睹的問題上,他們二位敢于想敢于疑,善于想善于疑。所想所疑的題目,固然也不好說是具有什么特別不得了的學術上的意義,但是他們的所想所疑,卻無疑是表現(xiàn)出了深沉而自信的獨立思考精神,亦即善于懷疑的科學探索精神。大概可以斷言,這種獨立思考的精神、善于懷疑的精神,當是推動學術發(fā)展的契機。學術只能在善于懷疑中推陳出新,這對于自然科學也好,社會科學也好,人文學科也好,的確是概莫能外的常規(guī)。

“善疑”,除了必須有深厚的學識根底之外,無疑還得有探索的勇氣。碰到習以為常的定論,你敢犯眾意嗎?碰到權威人士的權威見解,你敢去挑戰(zhàn)嗎?華、趙二位,或不為流傳千年、家喻戶曉的唐詩名篇所束,或不為名滿天下、一代文豪郭老的名望所拘,提出了獨到的真知灼見,不僅持之有據(jù),言之成理,而且坦誠直率,無所顧忌。假如學者缺乏這種勇敢的“善疑”精神,或者他們所處的學術環(huán)境不允許進行這種標新立異的探索,那么學術自然就會缺乏生機,“百家爭鳴”的局面自然也就無法形成。

作為“善疑”的對立面的,除了“不疑”外,自然還有“不善疑”——即“疑而不善”或“疑而不當”。就做好學問來說,不會疑固然不行,多疑而不當或不善,亦必定無益于學。人格中的狐疑,即馬克思所討厭的那一種,是近乎病態(tài)的心理缺陷。用“狐疑”的態(tài)度當然做不好學問,算不得是真正“知疑”?!皩W貴知疑”,順理成章地要求以“善疑”為題內(nèi)應有之義。只有“善疑”,才算得上是名副其實的“知疑”。

2000年5月9日改定

趙樸老于近日逝世,中國文化界又失去了一位長者,聞之令人神傷。謹將月初所寫小文附梓,聊表寸心。

作者附記2000年5月31日于京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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