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化鵬 口述 鄭好學 記錄整理
藝苑百卉盛,常聞贊花聲;余敬三杯酒,含淚祭園丁。
1933年,我到高陵《化民社》學藝謀生,幸遇名師惠濟民、曾建堂、張興民、張秀民聯(lián)袂啟蒙,自此師生共聚一堂,親如父子兄弟,相處十載,如影隨行,走南闖北,甘苦與共。
已在秦壇享有盛名的惠濟民先生,那時才三十多歲。他精力充沛,生氣勃勃,每天起早睡晚,陪著學生摸、爬、滾、打,言傳身教。他像嚴父一樣,諄諄告誡我們:“戲劇是塑造人物的藝術,你們將來要扮演傳奇中所描寫的各種各樣的人物形象。要想演啥像啥,就必須掌握扮演各種角色的藝術手段。不把唱、念、做、打,手、眼、身、法、步訓練到運用自如的程度,你們就不能成為一個稱職的演員?!苯?jīng)過半年的基本功訓練,惠先生和其它三位老師,根據(jù)學員本身的條件和愛好,給我們五十多名同學分了行當。雷化文長相端莊,嗓音特好,言行文雅,為人內(nèi)向,惠先生讓他主工正旦、小旦;趙化俗人碎年小,天真活潑,聰穎機敏,學啥像啥,惠先生讓他主工以表演見長的小旦、花旦;我的稟性剛直、不茍言笑,被分到須生行;王育民、劉正民、候養(yǎng)民聲音洪亮,扮像英俊,主工文武小生;薛恒國豹頭環(huán)眼、聲似洪鐘,主工銅錘、架子花臉(凈);解新民骨瘦如柴、小巧玲瓏,被分到文武丑行……那時候,曾建民、張興民、張秀民三位老師還要參加正常的演出工作,給學員排戲的任務,就由惠先生一人承擔。他以多年的教學經(jīng)驗,慧眼獨具地在生旦凈末丑諸行當中,挑選出幾位他認為可以駕轅的學員擔任主演,一本《審玉寬》就把雷化文、王育民、劉正民、候養(yǎng)民等主工生、旦的演員排紅了。緊接著,惠先生又給我們排演《五典坡》前后本。趙化俗主演《飄彩》、《擊掌》、《哄窯》、《別窯》;雷化文主演《探窯》、《趕坡》、《葬糧》、《登殿》;我與王育民、劉正民、候養(yǎng)民等主演薛平貴;薛恒國主演魏虎。此戲上演之后,竟然轟動了渭北高原,觀眾給趙化俗送了一個“虼蚤紅”的綽號,又給薛恒國送了一個“活魏虎”的桂冠?;菹壬H眼看著我們這些新苗破土而出,他卻毫無驕喜、懈怠之色,他要求我們:除演出外,每天堅持三堂基本功訓練,他事必躬親,陪著我們夏練三伏,冬練三九,如此十年如一日地往我們身上壓擔子:《比翼鳥》、《蝴蝶杯》、《夜光杯》、《濟南案》、《鍘美案》、《雙明珠》、《三滴血》、《游西湖》、《一字獄》、《大報仇》、《五仗原》、《大拜壽》、《七人賢》、《善事亭》、《清風亭》、《雙和進京》、《義犬撫孤》、《裙邊掃雪》、《玉虎墜》、《回荊州》、《殺狗》、《打蘆花》、《三娘教子》等數(shù)十本(折)劇目,在惠先生言傳身教、反復推敲、千錘百煉、精雕細刻之下,先后紅遍了三秦大地。
常言說:“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币粋€演員要紅,一出戲要紅,不知要花費教練、導演多少心血!我們那班同學,除趙化俗一人天賦較高、學啥像啥外,其余同學悟性皆屬一般,兼之,我們都是十二三歲學戲的大文盲,這就給惠先生的教學造成了極大的困難!前后十數(shù)年,排戲幾十本,每本每折都是惠先生先在案頭精心籌劃,后進練功場苦心琢磨的產(chǎn)物。開排之前,他像說書一樣,給我們講那些戲的時代背景,講人物所處的特定環(huán)境,講角色的‘典型性格。然后一字一句地給學生教‘道白,一板一眼地給學生順‘唱腔,給學生教‘臺位,一點一滴地談‘體會。‘道白,那一句要輕,那一字要重;‘唱腔,那一個音符要宛轉悠揚;‘動作那一招要細膩,那一式要粗獷;‘表情,那一笑要含蓄,那一哭要擴張……無論生旦凈丑末,都是惠先生自己先表演示范,后讓學生照貓畫虎、反復練習,一遍不成來十遍,十遍不成來百遍,他千遍萬遍的教,學生千遍萬遍的練,直到精熟無誤之時,他又反復強調(diào):“不要一味照搬、模仿,要根據(jù)自己對角色的體會,不斷地發(fā)展,大膽地創(chuàng)造?!薄鞍l(fā)展、創(chuàng)造”四個字,說起來倒很容易,做起來實在困難!我們那班同學,能把惠先生活靈活現(xiàn)的示范表演模仿得惟妙惟肖,并且有所發(fā)展、有所創(chuàng)造者唯有趙化俗一人有那靈氣,因此,惠先生對趙化俗特別喜愛,他為了鼓勵學生超越自己,經(jīng)常對我們說:“棉真聰明透頂、天賦極高,他對角色的體會和表演,比我要求的還好,你們都要好好的向他學習?!敝劣谖覀冞@些天資平庸的學生,費盡千辛萬苦,總難達到先生所要求的那種藝術高度!這時候,惠先生的板子還蠻起作用。我的幾十本(折)須生戲,雷化文、趙化俗、王育民、劉正民、候養(yǎng)民等人的幾十本(折)生旦戲,就是在惠先生那種高標準、嚴要求,千錘百煉、精雕細刻,外加板子的敲打下,才同觀眾見面的。
按理說,戲一上演,教練(導演)的任務就算完成了。然而,我們的惠先生卻不這樣認為,他像母親關心嬰兒那樣,關心著自己嘔心瀝血排導出來的藝術作品。開演之前,他忙前忙后地檢查各項準備工作;開演之后,他坐在武場面,從頭至尾、聚精會神地觀看著我們的演出?;菹壬磻虻谋砬椋皇请S著演員的表演而“表演”,確切的說:他的“表演”比前臺做戲的演員“更入戲”,“更忘我”,使那些喜歡看戲的演職員工,經(jīng)常隔著幕簾相互示意,欣賞他那看戲的“戲味”。時間一長,許多同事說他是“戲魔”、“戲癡”、“戲瘋子”、“戲呆子”!每場戲畢人散之時,同學們的心情就有點緊張。戲演的再好再紅火,惠先生還是要橫挑鼻子豎挑眼,說你這里沒唱對,那里沒演好,這個表情不太自然,那個動作不像角色!總之,我們的演出,幾乎沒有一場使他滿意的。對于老師的批評和指責,我們雖然不敢吭聲,心里有時也覺得很不高興,惠先生好象從我們的表情上能看透我們的心里想的是什么,他語重心長地告誡我們:“藝海無涯,學無至境。你們不要不高興,在成績面前,千萬不可得意忘形。山外有山,人上有人,咱們的這點‘匠人成就,和其它名家相比,還差十萬八千里哩!老實說,即使咱們窮盡畢生精力,恐怕也難達到把戲演到盡如人意的那種程度……”這些至理名言,我們當時聽罷,大多似懂非懂;后來用之律己,確是受用無窮。
“世有伯樂,然后有千里馬。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每當聽人談論伯樂相馬的寓言時,不知怎的,總使我想起惠先生?;菹壬姸嘧R廣、閱歷豐富,他識人善用,比常人高出一籌。有一次,惠先生閑暇無事上街理發(fā),在理發(fā)店碰見了剃頭娃馬振華,他從長相、身段、言談、舉止等方面,一眼就看出馬振華是個做演員的好料子。理完發(fā),惠先生便和老板商量,想要馬振華去學戲。理發(fā)店老板見執(zhí)意要人,就把馬振華當學徒,花費他多少心血,耗費他多少錢財?shù)脑挘瑖Z嘮叨叨地說了一大堆?;菹壬髦习逦ɡ菆D,想趁機敲他的竹杠,卻又不忍馬振華投錯行當,只得按照老板的要求,自己掏腰包,付清了馬振華在理發(fā)店的學徒費用,把他帶到“化民社”改行學藝。經(jīng)過三、四年的艱苦訓練,《春閨考試》、《柜中緣》、《拾玉鐲》三出戲,就使馬振華頭角嶄露、光澤明媚。后來,惠先生把馬振華帶到“莊正社”,又給他傳授《打金枝》、《走雪山》、《鬧金街》等傳統(tǒng)劇目,演出之后,竟使馬振華聲名大振,得了一個綽號——“萬人迷”的頭銜。當他們二次回到“化民社”后,《七人賢》、《玉虎墜》、《殺狗》、《教子》、《雙和進京》、《裙邊掃雪》等十幾本戲更是越演越紅,“化民社”及其四大臺柱“雷、趙、馬、劉”的名字,在廣大觀眾中不脛而走,這“馬”指的就是剃頭娃馬振華。如果說,馬振華曾是一匹馳騁秦壇的“千里馬”,那么,惠先生就是一位當之無愧的相馬“伯樂”,假如他們不曾相遇,“萬人迷”可能還是個剃頭的。
惠先生在“化民社”工作了十年有余,他排導了數(shù)十本(折)觀眾喜聞樂見的劇目,培養(yǎng)出一大批頗有成就的演員,遂使“化民社”享譽秦壇。1945年后,惠先生曾在“牖民社”、“益民社”、“曉鐘社”擔任導演和教練。“牖民社”的馮改正、王義民,“活周倉”王景民(金科)……“益民社”的王益民、袁興民、何玉花、王明花、高登云、“活周瑜”唐利民……“曉鐘社”的童曉鐘,李曉駿,殷壽鐘,“活周仁”任哲鐘等等,都是在惠先生的精心教導、培養(yǎng)下,從一個不諳世事的窮孩子,逐漸變成了光照秦壇的璀璨明星。
解放后,惠先生在“尚友社”任教多年,特別值得稱道的是:由惠先生親自執(zhí)導的秦劇《火焰駒》和“易俗社”的看家戲《三滴血》,在長春電影制片廠拍攝、放映后,深得百姓的喜愛并盛演不衰,成為名符其實的經(jīng)典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