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 漠
在北京北郊王化服裝公司的總部見到的她,那么嬌小,那么樸素,那么勇敢的素面朝天。我承認,眼前的王化與我想象中的設(shè)計一千多套那么美、那么奇特的服裝的王化有一點距離。
然而,她柔聲細語地一開口,哪怕只是輕輕地碰觸了一下她的過去、現(xiàn)在,她的挫折、彷徨、執(zhí)著、失敗、成功……我的有些散漫的目光漸漸縮緊:我面對的,是怎樣一顆令人敬畏的靈魂!
只有小學五年級的學歷,她卻能作古詩,能摹名畫,燒一手好陶,出了兩本兒童教育專著,20萬字的服裝專著《遮蓋與炫耀》是中國服裝的濃縮歷史,眼下,又一個20萬字的《服裝的故事》即將脫稿,里面有100幅王化親手畫的插圖?!锻趸惺綍r裝寫真集》也將出版。
為了更多的人能穿上她設(shè)計的衣服,她開公司,從設(shè)計、選料、裁縫、銷售,她都了如指掌,她一天工作18個小時的目的只有一個——“有西服,就應(yīng)該有中服,要讓中國人穿上有中國特色的中服,這是我的起點,也是我的終極,如果中國也會有服裝設(shè)計大師的話,我愿去爭取?!?/p>
對這一切,王化作出這樣的結(jié)論:“人們都說一個成功的男人背后,一定有一個優(yōu)秀的女人;而一個成功的女人背后,卻常常有個不怎么樣的男人,我一次次倒下去,又站起來,都和男人有關(guān)系。”
14歲那年,父母一夜之間,從遼寧省的高級領(lǐng)導被下放到偏僻的山溝里勞動改造,我隨他們來到農(nóng)村讀書。
老師不知道把我安插到哪個班,請我拿出課本,我斬釘截鐵地說:“我不讀課本,只讀馬列和毛主席的書。”說著就從書包里取出了領(lǐng)袖巨著,為老師大聲地背誦《資本論》第一頁。
從那以后,每天天不亮,無論刮風下雨,通往學校的路上,我左肩背書包,右肩背糞筐,把牛糞、馬糞一粒粒地撿進筐里,再悄悄倒進生產(chǎn)隊的糞坑里。我沒有當紅小兵的資格,現(xiàn)在終于混進了光榮的貧下中農(nóng)的隊伍,我感到非常自豪。
又沒有老師了,那個在村里接受勞動改造、被康生點名為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的北大高材生臨時當了我們的老師。從他那兒,我能看到《中國通史》、《西方美學史》等等沒見過的書。
一晃,我長成如花的姑娘,師生也變成了戀人。他長我十幾歲,新婚的妻子和他貌合神離。我的青春、純潔、浪漫,是唯一能給他帶來激情的東西,他生活的要義就是給我寫情書,每次都是一打稿紙以上,“你是我生命的基石和我精神上的支柱,假如沒有你,我對世界一無留戀?!笔堑?他曾無數(shù)次地自殺。
我以一個18歲姑娘對愛情的理解全身心地愛著這個男人,不在乎自己入了黨已是一名優(yōu)秀的農(nóng)村干部(父親平反),不在乎他是個反革命,更不在乎他有名義上的妻子。我遠遠走在世俗的前面,為自己崇高的偉大的愛情而激動、陶醉。
因為和當?shù)氐囊粋€女孩爭一個上大學的指標,我和反革命的交往曝光了,在那個用一個模子可以鑄就一模一樣靈魂的年代,正統(tǒng)的、正派的父母簡直被女兒氣瘋了,三天三夜的規(guī)勸無效果,父母和我斷絕了關(guān)系。
我放棄了第二年可能上大學的機會,招工來到了清河當時國家最大的火力發(fā)電廠,分到主干科,可我堅決申請來到了工資較高的食堂:要多掙錢好付清他妻子的撫養(yǎng)費。
1980年,我們結(jié)婚并有了女兒,他終于平反了,要回北京。這意味著我將沒有戶口,沒有工作;如果回沈陽,我會是供電局綜合管理處處長。
我又一次服膺了愛情的召喚,當了一位無怨無悔的家庭主婦。
而此時的丈夫卻今非昔比:進了某一級領(lǐng)導的智囊班子,利用職權(quán)拼命掙錢,幾乎一夜之間,名利雙收。
在他的眼里,我一無是處了。他常常當著別人的面,說我只能依靠他。有一天回家,我赫然撞見自己的床上有另一個女人,丈夫竟一絲歉意都沒有。
那段日子,我滿腦子都在一心一意地選擇著死亡的方式:從北京最高的樓上跳下去;吃200片安定永遠地睡過去……心中,也有一個微弱的聲音:離開他,離開這種屈辱的日子……
平靜地在協(xié)議書上簽了字,走出了那扇門,32歲的我又一無所有了。
一旦決定活下來,生活中的種種磨難、困窘與“活著”這一莊嚴的主題比較起來,都變得不再可怕,并且必須戰(zhàn)勝!
在西四大米倉胡同16號,我找到了一小間搭在院墻和廁所之間的房子,廁所這面墻終年潮濕,長了半人高的綠苔。三月天,小屋冷得手腳發(fā)僵。
有了棲身之所,我又找到父親的老戰(zhàn)友,由他幫忙,我當上了勞動人事部服務(wù)中心的臨時工。一個月干滿勤,領(lǐng)42元工資,手指頭掰疼了錢還是不夠花;房租15元,交通5元,每次看女兒得有公園門票和一個冰棍的錢,還得買幾本書……能克扣的,就只有自己的伙食,我沒有正點去食堂吃過飯,別人吃完了,我才匆匆淘點湯,三兩下吃完趕緊走。
這樣的日子過了一年,身體比我的意志更明顯地表現(xiàn)出營養(yǎng)的極度匱乏:牙掉了七八顆,頭發(fā)一縷縷地脫落,指甲全部凹陷了進去,眼睛一見光見風就淚流不止。
我不管別人怎么看,白天我認真上班,晚上,我開始讀書、寫作,花了兩年的時間,兩本專著《怎么教孩子畫畫》、《如何培養(yǎng)孩子的藝術(shù)細胞》出版了,計20萬字,我駕馭文字的能力有了顯著提高。
有了這兩本書,在朋友的推薦下,我順利成為中國文化書院編譯館的編務(wù)兼美術(shù)編輯。后又到了當時最有名的刊物《知識分子》做了記者和美編。不用借任何人的光,我從此來來往往于文藝界的鴻儒、泰斗之間。這時,一位版畫家走進了我的生活。
版畫家當時在美術(shù)界風頭正健,我們同居了兩年。他在半瘋狂的狀態(tài)下,自編自創(chuàng)了三千余個在這個世界上無人認識的文字。他常來找我,談他的作品,后來在河北的一家小印刷廠里,我?guī)退霭妗短鞎贰K?總是我常去小廠,一干就是十幾天,把我的設(shè)想、排牌的創(chuàng)意都寫信告訴他,他寫信來,說我的想法不錯。《天書》一出版,作為現(xiàn)代藝術(shù)誕生的標志,轟動了中國現(xiàn)代藝術(shù)界。
89年動亂,刊物停辦,我再次失業(yè),不過和前面一次被人趕出家門不同,我在經(jīng)濟上小有積蓄,不怕餓肚子,再者,我已踏踏實實地學習了一些知識,尤其在繪畫方面,有相當?shù)幕A(chǔ),我要好好考慮一下我今后的發(fā)展方向。
這一天就這么令人始料不及地到來了!從不看電視的我突然盯住屏幕。電視臺正在播放法國著名設(shè)計大師圣洛朗用梵·高的《向日葵》畫面做衣服。我最喜歡梵高的畫,太理解那種渴望燃燒起來的感覺,但梵高的畫緊張、焦慮,內(nèi)心躁動不安,圣洛朗卻用那么華美的服裝語言演繹了梵高渴望燃燒的筆觸,華美柔麗。這兩者一結(jié)合太不可比擬了,那一瞬間,我找到了終身的選擇,堅定不移。
一跌進這個領(lǐng)域,我發(fā)現(xiàn):我們5千年衣冠文明史至現(xiàn)在出現(xiàn)了斷層,服裝是中國的,才是世界的,旗袍、馬褂象古董,沒有一點新意,我要做的不是中式服裝而是很有時代感、很有新意,又適合現(xiàn)代人穿的這種中式時裝。
我和版畫家的想法不謀而合:把《天書》作為服裝的原始素材,使他的藝術(shù)成為大眾的通俗,使《天書》服裝成為脫俗的藝術(shù)。
于是我全身心地投入其中,畫效果圖、買布、印布、制作,現(xiàn)在很難用適合的詞語形容當時的付出。記得我到大北窯染布回來,推著三輪車,穿著破褂子,路上都是賣菜的農(nóng)民,和我聊起來,都同情我,說你這個活不賺錢,還累人。
第一次參加服裝設(shè)計比賽,我設(shè)計的《天書》服裝一下子拿到了一等獎。奇怪的是得獎后,我既沒再見到我的衣服,也沒見到過獎品,版畫家不知把它拿哪兒去了。
真的要感謝服裝,是它,使自己潛在的激情、智慧、禪意、悲憫、玄想……都具象成款款新衣。
沉浸在創(chuàng)作的喜悅中,我忽略了版畫家對我態(tài)度的變化,我在中國服裝界漸漸有了名氣,中央臺的晚會也邀我作晚會服裝的總策劃。我還為最有名的一個女舞蹈家設(shè)計演出服,版畫家也認識了她,兩人的關(guān)系不清不楚,女舞蹈家公開對人說我配不上版畫家。
其實,這時候版畫家正瞞著我也瞞著她,忙著出國,和一個有錢有海外關(guān)系的女孩好上了。女孩長得丑,版畫家根本不可能愛上她,只是利用她。果然,他住到女孩家里,說要和她結(jié)婚,為了表明他的誠意,故意買了去美國的往返機票。版畫家這一去就再也沒和她聯(lián)系。
當時,我一直被蒙在鼓里,直到他去了美國。我特別傷心,一到下午二、三點,我就打由對方付費的電話罵他,對他說:什么時候,我的氣出完了,我才不再打電話。
94年,《中國知識產(chǎn)權(quán)法》剛頒布不久,版畫家就想出風頭,乘機炒作一番,他回國后,也不敢給我打電話,就請了國際上有名的專門打知識產(chǎn)權(quán)官司的大律師,把我告上法庭。
那時,我也不懂這些,也不請律師,自己寫的答辯詞,一個律師朋友看了,不屑一顧:你就準備著清理財產(chǎn),給人家25萬吧。我這才明白要找證據(jù)。萬幸的是,我把當年版畫家寫給我的信都保留著;又到印刷廠取證,廠長如實寫了。開庭那天,審理只進行了一半,那個大律師推說有事,站起來走了。我贏了?!吨袊嗄陥蟆返群脦准覉蠹埗颊f這是第一棕知識產(chǎn)權(quán)案,我們給你好好炒炒。我說不用,一炒,正中了他的計。官司雖然贏了,但我的心再一次被一個薄情的男人傷透了。
版畫家出國后,我回沈陽,認識了當時團省委的一個領(lǐng)導,他正在打離婚,我們一見如故。他滿心希望我回去,他離了婚,我們就結(jié)婚。但是,一打離婚,他老婆就在法庭上喝敵敵畏。每離一次,都得省委批準才能離。那段時間,他被弄得焦頭爛額,他問我:要不然我不當官了,去經(jīng)商,婚就好離了。但我了解他,他不善變,不適合經(jīng)商,可城府深,在政治上一定大有作為。我只有含淚離開他。
為了排遣身心的痛苦、寂寞,我拼命工作,我設(shè)計的服裝在中國美術(shù)館、北京國際俱樂部展出,中央臺以整臺節(jié)目介紹我的服裝,媒體爭相報道。其中,有家報紙以《中國服裝界的奇女子》為題,對我進行了整版專訪,還用了我的照片,寫上了電話,簡直成了征婚廣告。每天,我的電話響個不停。這時,孫敏出現(xiàn)了。
孫敏是個醫(yī)生,看到報道后,特意從大連來到北京。他人長得帥,說話卻女聲女氣的。當時我正患病,翻不得身,坐也坐不了,聽說他是醫(yī)生,我就說見見吧。他陪我去醫(yī)院,我覺得他特別節(jié)儉,幾塊錢的掛號費也得我出。但人在病中,特別渴望有個家,我也想過一種平實的生活,就結(jié)婚吧。
可我們在一起只有半年時間就分居了。結(jié)婚時他家里給的金項鏈他也拿走了。這段婚姻維持不到兩年,我從不愿和人提到這事,因為我有特別荒唐的感覺。
我現(xiàn)在的男朋友當時是個導演,那晚電視臺《東方霓裳》欄目的女導演找我談要拍我的劇本,他也來了。
那晚的氣氛,特別適合談家庭,談生活。女導演剛嫁給一個工藝大師,在羅馬花園買了房子,正在和她丈夫的兒子生氣。男導演勸慰女導演,他就講應(yīng)該怎么對待家庭、孩子、生活、愛情。我不說話,只是聽著,心里覺得他講的都是我想說的。他曾經(jīng)搞房地產(chǎn),在海口經(jīng)營過黑海俱樂部,幾千萬的資金說沒就沒了。他也離過婚,是個經(jīng)歷曲折的人。
一來二去的,我們就熟了??伤呐畠汉臀易鲗?時不時,我的臉盆里就甩進一條臟內(nèi)褲什么的。他家里長年有客人住著,他一點家務(wù)都不干,卻對朋友好得不得了。深更半夜,朋友打電話來問哪兒有賓館,他會說:“住我家吧,你原地等著,我馬上過來。”朋友開公司,他把我的老板臺也抬過去,VCD也搬過去,連個招呼都不打。
經(jīng)歷了這么多,我也累了。有時候,我就把他當成大孩子。我們兩人也懶得結(jié)婚,就這么同居著。我不苛求他,我忘不了沒成立公司前,只有他幫我,后來有了一輛面包車,他當司機,一個夏天下來,他曬黑了左半邊臉,我則曬黑了右半邊臉。成立服裝公司一年多,一下子在全國有了30多家專賣店,也請得起工人了,他不愿再干這個,說一看見服裝就惡心,讓我把資金投入到拍電視上,他可接著干他的本行。我不同意,拍電視劇風險很大,弄不好血本無歸。他一生氣,要和我分手,我好說歹說,他才留下來,現(xiàn)在天天在辦公室里打牌、下棋。
我的全部希望和樂趣就是我的事業(yè)。每天我可以工作十幾個小時,從樣品設(shè)計到成品出庫,每一個環(huán)節(jié)我都親自過問。干這些,我也不純粹是為了錢。我很少花錢,我吃的簡單,穿的是15元一件處理的襯衫。我不化妝,也不打扮,我只想把中國的服裝搞出點名堂來,因為它是我生命的全部。至于愛情,讓它隨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