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純之
有關唐代實錄的體裁、褒貶和史學影響,是唐代史學研究中的重要問題,論者雖時有涉及, 但尚少專論者,故撰此文,略作論述,并對個別觀點試為商榷,不妥之處,敬請指正。
一、 唐代實錄的體裁
實錄是唐朝時期興盛起來的一種新的史書種類,關于這種史書的體裁,傳統(tǒng)觀點認為是編年 體,但近年來開始有學者對此提出異議,如有的論者明確說"實錄并非編年體"①,"嚴 格地講,是不應該稱其為編年體的"②。這些學者之所以認為唐代實錄不是編年體,主要 根據(jù)是唐代實錄包含有通常只有紀傳體史書才具有的人物傳。那么,人物傳是否與編年體相 矛盾?包含有人物傳是否就不是編年體呢?
答案應該是否定的。人物傳與編年體不相矛盾,編年體可以包含人物傳。因為編年體之為編 年體,并不在于其內容是人物還是事件,而是在于其內容是否"系日月而為次,列時歲以相 續(xù)"③,按時間順序編排。如果不按時間順序編排,即使內容完全是歷史事件,也不能說 是 編年體;如果內容是按時間順序編排的,即使包含人物傳于其中,也無礙其為編年體。唐代 實錄絕大多數(shù)已經(jīng)亡佚,《順宗實錄》是碩果僅存的一部。這部實錄一共包含七個人物傳, 它們有的是在傳主去世時插入,有的是在傳主被貶時插入,有的是在朝廷為傳主平反昭雪追 贈官職時插入,無一打亂時間順序。這一點,連反對稱實錄為編年體的論者也承認不諱: " 唐代實錄的體裁是按年、月、日編排君主的行事,一朝重臣顯貴則于亡卒或詔令平反、放逐 之日下附其傳記。"④"唐代《實錄》是由兩部分組成,編年部分……是實錄的主體 ; 人物傳部分……是隨編年部分敘事需要插入的,是實錄的輔助內容。"⑤既然如此, 又豈能說實錄不是編年體?
為了論證實錄非編年體,有論者斷言:"其實,自古以來人們對實錄究竟屬何種體裁認識就 不一致,《新唐書·藝文志》把實錄、起居注別出一門,未入編年,可知歐陽修、宋祁并不 認為實錄是編年體。只是自《宋史·藝文志》列實錄為編年體后,后繼史書才大率相沿。" ⑥實際上,此說并不正確。第一,誠如論者所言,《新唐書·藝文志》著錄了唐代實錄, 卻 并未歸入編年類,而是將之劃入起居注類,但是否就可據(jù)此推論"歐陽修、宋祁并不認為實 錄是編年體"呢?否。稍加留心就會發(fā)現(xiàn),《新唐書·藝文志》在劃分史部類目時并無統(tǒng)一 標準,如編年類是依據(jù)史書體裁設立的,偽史類是根據(jù)史書所載對象的正統(tǒng)與否設立的,正 史類則是按照史書體裁和所載對象的正統(tǒng)性雙重標準設立的。實錄被劃入起居注類,但在這 一類中又包含起居注、實錄和詔令集三子類,并非同一體裁。如果《新唐書·藝文志》未列 入編年類,就可推斷歐、宋不認為實錄是編年體,進而據(jù)以否認實錄的編年體性質,那么起 居注也不是編年體嗎?照此類推,那么被歐、宋列入偽史類的諸書也都既非編年體,亦非紀 傳體,而是偽史體?第二,史志列實錄為編年體雖然始于《宋史·藝文志》,但早在《宋史 ·藝文志》甚至《新唐書·藝文志》以前,人們已早就認識到實錄的編年體性質。劉知幾《 史通》卷12《古今正史》說:"自是,司空房玄齡、給事中許敬宗、著作佐郎敬播相次立編 年體,號為實錄,迄乎三帝,世有其書。"明確指出實錄為編年體。吳兢在《貞觀政要 》中也說,房玄齡等撰《高祖、太宗實錄》是"刪略國史為編年體"⑦。徐堅等所撰《唐 六 典》謂唐代史館史官的職責是"本于起居注以為實錄,然后立編年之體,為褒貶焉"⑧。 唐 代國史為紀傳體,這里的"編年之體"顯然指的也是實錄。昭宗時史官裴庭裕曾受命撰修宣 宗、懿宗、僖宗三朝實錄,雖因故未能修成,卻撰得《東觀奏記》三卷。在該書的序中,他 說:"庭裕自為兒時,已多記憶,議采宣宗朝耳目聞睹,撰成三卷。非編年之史,未敢聞于 縣官,且奏記于監(jiān)國史晉國公,藏之于閣,以備討論。"此時紀傳體國史的修撰停廢已久, 所謂"編年之史"所指當然也是實錄。以上諸人均為唐朝人,且多為史官,他們無一例外, 都認為實錄是編年體史書?!端问贰に囄闹尽樊斁褪且赃@種認識為前提將實錄歸入編年類的 ,后人將實錄歸入編年類,恐也是基于此種認識,而不僅僅是沿襲《宋史·藝文志》。
二、 唐代實錄的褒貶
唐代實錄的修撰,一般都在官方設置的史館里進行,并且都由宰相擔任監(jiān)修國史負責領導和 監(jiān)督,預修人員也都是朝廷命官,因此,唐代實錄的褒貶臧否完全視當朝的政治需要為轉移 。這一方面,《高祖、太宗實錄》可為適例。
《高祖、太宗實錄》修撰于貞觀年間,當時太宗皇帝聲稱要"自看國史","欲以為鑒誡" ,于是宰相房玄齡等人就據(jù)國史修成《高祖、太宗實錄》。關于《高祖、太宗實錄》的修撰 ,還有一段插曲,是說房玄齡等將實錄修成之后,送呈太宗過目,不料,太宗卻大感不滿: ぁ
太宗見六月四日事,語多微文,乃謂玄齡曰:"昔周公誅管、蔡而周室安,季友鴆叔牙而魯 國寧,朕之所為,義同此類,蓋所以安社稷、利萬民耳。史官執(zhí)筆,何煩有隱?宜即改削浮 詞,直書其事。"⑨
所謂"六月四日事",是指玄武門之變。在這場政變中,太宗殺死了他的同胞兄弟太子李建 成、齊王李元吉,并于此后不久,逼迫其父李淵讓出了皇位。因此事發(fā)生于武德九年(626 年)六月四日,故稱。太宗發(fā)動玄武門之變出于多種原因,貞觀九年(635年),他曾回憶 說: "武德六年已后,太上皇有廢立之心,我當此日,不為兄弟所容,實有功高不賞之懼。"
10 說高祖李淵武德六年(623年)有廢立之意,涉嫌自我吹噓,但其時李世民不為兄弟所容, 遭 到種種傾軋,則完全是事實11。因此,他發(fā)動玄武門之變有其迫不得已的一面。盡 管如此, 以次子身份謀奪長兄的皇太子之位,以人弟的身份而"推刃同氣"12,畢竟有違封 建法統(tǒng)和 倫理道德。房玄齡等人修成的實錄"語多微文"表明,房玄齡雖然曾經(jīng)是玄武門之變的謀主 ,但在他看來,這也不是光明正大、理直氣壯的事,所以才需要微婉其文,隱晦其詞。太宗 當然也深知這一點,但他可能認為這樣"語多微文",反而欲蓋彌彰,更加顯出自己的道德 污點,有損于他的"偉大"形象、千古芳名,因此,便自比周公誅管、蔡,季友鴆叔牙,勒 令房玄齡等"改削浮詞,直書其事"。
《高祖、太宗實錄》如今已經(jīng)亡佚,但通過與其他記載的比較,我們可以確信,《高祖、 太 宗實錄》確實對許多歷史事實作了有利于自己的篡改。如據(jù)唐人溫大雅所著《大唐創(chuàng)業(yè)起居 注》記載,在創(chuàng)建唐朝的過程中,從籌謀反隋到正式舉義,唐高祖李淵起了主要作用,但在 《高祖、太宗實錄》中,這一切卻都被歸到了李世民的頭上。新、舊《唐書》本紀和《資治 通鑒》有關部分都是主要根據(jù)《高祖、太宗實錄》修撰而成,從它們對這個問題的記載,我 們可略窺一斑?!杜f唐書》卷1《高祖紀》:ぁ
(大業(yè))十三年……群賊蜂起,江都阻絕,太宗與晉陽令劉文靜首謀,勸舉義兵。俄而,馬 邑校尉劉武周據(jù)汾陽宮舉兵反,太宗與王威、高君雅將集兵討之。高祖乃命太宗與劉文靜及 門下客長孫順德、劉弘基各募兵,旬日間眾且一萬。
《新唐書》卷1《高祖紀》:ぁ
是時,煬帝南游江都,天下盜起。高祖子世民知隋必亡,陰結豪杰,招納亡命,與晉陽令劉 文靜謀舉大事。計已決,而高祖未之知,欲以情告,懼不見聽。高祖留守太原,領晉陽宮監(jiān) ,而所善客裴寂為副監(jiān),世民陰與寂謀,寂因選晉陽宮人私侍高祖。高祖過寂飲酒,酒酣從 容,寂具以大事告之,高祖大驚。寂曰:"正為宮人奉公,事發(fā)當誅,為此爾。"世民因亦 入白其事。高祖初陽不許,欲執(zhí)世民送官,已而許之,曰:"吾愛汝,豈忍告汝邪?"然未 有以發(fā)。
《資治通鑒》所記與兩《唐書》大體相同,惟更加詳盡生動,不再贅錄。據(jù)此,李世民才是 起兵反隋的首謀和推動者,李淵則僅是被動者,只是在其子李世民的勸說下,方迫于形勢, 同意舉兵反隋。此時,李世民只有十八九歲,閱世尚淺,李淵則已是久經(jīng)風浪、富有經(jīng)驗 的政壇宿將,兩《唐書》、《資治通鑒》之不可信,不待辯可知。
再如太宗政敵李建成在創(chuàng)建李唐皇朝的過程中,也曾有過重要建樹。早在起兵的醞釀階段, 他就奉父命,"于河東潛結英豪"。李淵起兵后,更是屢建功勛。大業(yè)十三年(617年)六 月 ,李淵從太原起兵,隋西河郡丞高德儒"執(zhí)迷不誤","不時送款",妄圖阻擋李淵大軍南 下關中,李建成與李世民一起"率眾取之"13。七月,李淵大軍進攻霍邑,快要到 達時,忽 傳言北方割據(jù)武裝劉武周欲勾結突厥,乘虛掩襲太原。此時,是回師保衛(wèi)大本營太原,還是 繼續(xù)南進,成為擺在李淵面前的一個攸關起兵成敗的大問題。李建成又和李世民挺身而出, 力勸李淵繼續(xù)前進,并在李淵的指揮下成功攻克霍邑。后來進攻京城時,李建成所部又率先 攻入,為奪取京城立了首功。但在《高祖、太宗實錄》中,李建成的功勞則被完全抹殺,如 反隋準備,《太宗實錄》說李建成"流宕河曲,逸游是好,素無才略,不預經(jīng)綸"14 。西河 之役,《高祖、太宗實錄》但云"命太宗徇西河","沒建成之名"15。攻取霍邑 ,"《太宗實錄》盡以為太宗之策,無建成名"16。
像《高祖、太宗實錄》這樣根據(jù)當權者需要任意褒貶的情況,決非特例,而是唐代實錄存在 的普遍現(xiàn)象,《玄宗實錄》、《睿宗實錄》、《德宗實錄》等等莫不如此。正是因此,我們 看到,隨著政局的變動,唐代實錄也往往不斷被增刪或重修,長孫無忌等所撰《太宗實錄》 17、《順宗實錄》、《憲宗實錄》等都曾有過這樣的遭遇18。在評價古代史 家史書時,人們 喜歡給他們或它們戴上直筆、信史之類的帽子,唐代實錄的是非褒貶是不是提醒我們,在給 他們或它們"戴帽加冕"時,應該慎重一些。
三、 唐代實錄的影響
唐代實錄的修撰始于貞觀十四年(640年),終于唐朝末年。在近三百年的時間里,唐朝先 后 修撰從高祖至武宗十六帝二十七部實錄,凡八百零五卷。唐代的大規(guī)模實錄修撰對當時和后 世史學產(chǎn)生巨大影響。
首先,開創(chuàng)了歷代相沿編纂實錄的史學傳統(tǒng)。一般認為,實錄早在南朝蕭梁時期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 ,當時史官周興嗣、謝吳各自撰有《梁皇帝實錄》,無名氏撰有《梁太清錄》,但這些史書 并未流傳下來,有關它們的零星史料也缺乏其內容、體例的明確記載,因此,它們是否唐朝 以來那樣的實錄體史書,并非沒有疑問19。北齊時,中書侍郎陸元規(guī)撰有《皇帝實 錄》,然 而據(jù)劉知幾說,該書"唯記行師,不載它事"20,似為起居注的別稱,與實錄體史 書不同。 《冊府元龜》卷554《國史部總序》云:"后周六官之建春官府,置外史,掌王言及作動之 事,以為國志,即起居之職也,又有著作上士二人、中士四人,即佐郎之任,皆掌綴國錄, 起居、著作之任自此分矣。"有論者據(jù)此推斷,"國錄""應即為國史、實錄的簡稱",北 周也有實錄之作21。從《冊府元龜》的記載來看,"國錄"是與"國志"相對舉的 ,"國志 "指起居注,"國錄"顯然應指國史。如果"國錄"是國史、實錄的簡稱,那么"國志"又 該是什么呢?當然,廣義的國史也可兼指實錄,因此,"國錄"也并非絕對不可能指稱或包 含實錄,可這需要足夠的證據(jù)。然而,至唐朝時期,實錄體史書卻確確實實出現(xiàn)于史學舞臺 上,并且自太宗時起,幾乎每帝必修,蔚成大觀。唐朝以后,實錄修撰成為傳統(tǒng),而這一傳 統(tǒng)應該說正是形成于唐朝時期。
其次,為修撰其他種類史書提供和保存了大量史料。在唐代,日歷、起居注等官修當代史資 料一律藏于史館,不準外傳,其中如起居注,原則上連皇帝也不得觀看,太宗、文宗都曾 碰過釘子。而實錄則不同,一經(jīng)修成便可向外流傳。如貞觀十七年(643年)《高 祖、太宗 實錄》修成后,太宗不但"賜皇太子及諸王各一部",而且"京官三品以上,欲寫者亦聽" 。開元時人蕭穎士"嘗伏讀《貞觀實錄》"22,史家劉知幾17歲時就將"皇家實 錄""窺 覽略周"23。宣宗時,曾嚴敕收繳會昌年間被改修過的《憲宗實錄》,也是因為它 有些抄本 流傳于"天下諸州府"24。正是因此,實錄成為當時許多官私史書的重要材料來源 。如《貞 觀政要》,作者吳兢自云是"綴集所聞,參詳舊史,撮其指要,舉其宏綱"25,而 在"舊史 "之中,最主要的就是《太宗實錄》,所謂"兢于《太宗實錄》外采太宗與群臣問對之語… …為《政要》凡四十篇十卷"26?!陡呤闲∈贰?,作者高峻"以司馬遷史至陳、隋 書,附以 唐實錄,纂其要,分十例,為六十卷"27。《唐統(tǒng)紀》,自高祖訖于穆宗凡一百卷 ,是作者 陳岳"約大唐實錄"28而成?!短茣罚谝院蟛糠譃樗稳送蹁咚m(xù),之前部 分則由唐 人蘇弁、蘇冕、崔鉉等相繼纂成,其中也對唐代實錄多所參取。
《唐會要》卷72《馬》云:ぁ
(貞元)二十一年四月,罷閩中萬安監(jiān)。先是,福建觀察使柳冕久不遷,欲因事以求恩寵, 奏云:"閩中,南朝放牧之地,可致牛馬蕃息,請置監(jiān)牧。"許之,大收境內畜產(chǎn),牧放其 中。羊之大者不過十斤,馬之良者直錢數(shù)千,不經(jīng)時輒死,又卻斂以充之。百姓怨苦之,由 是監(jiān)觀察使閻濟美奏罷之。
卷88《鹽鐵》云:ぁ
(貞元)二十一年二月,停鹽鐵使月進。舊鐵總悉入正庫,以助經(jīng)費,而主此務者,稍以時 市珍玩時新物充進獻,以求恩澤。其后益甚,歲進錢物,謂之"羨余",而經(jīng)入益少。及貞 元末,遂月獻焉,謂之"月進"。及是而罷。
這兩段文字與《順宗實錄》的有關記載如出一轍,當即采自后者。至于唐朝國史,由于實錄 較易改編成紀傳體,修撰時必然要據(jù)為"史之基也"29。
唐代實錄在唐朝滅亡之后并沒有立刻亡佚,五代、北宋時期,大部分尚留存于世,因此,
又成為當時涉及唐朝的各種前代史著作的基本史料來源。如《舊唐書》,據(jù)清人趙翼研究, "前半全用實錄、國史舊本"30。粗略翻一下《舊唐書》,至今仍可發(fā)現(xiàn)不少其采 自唐代實 錄的痕跡,如《舊唐書》中的《順宗紀》、《憲宗紀》和《郭子儀傳》后的史論,分別冠有 "史臣 韓愈曰"、"史臣蔣系曰"、"史臣裴NFDE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