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 元
一
李典讀小學六年級了。
小學是炮隊坪小學。原先這里一定駐扎過軍隊的,李典這么樣想。從一年級、二年級、三年級……一直到六年級,李典把學校的每個角落都尋遍了:教學樓后面的百草園——由一個拱門進去,拱門上白底黑字寫著百草園三個字,李典直到小學畢業(yè)以后很久,才知道那三個字與魯迅先生有關,是有出處的;垃圾箱;操場邊上稀稀落落的矮樹叢;放著籃球、足球、沉甸甸的鉛球的體育器材室——那間小木板房里永遠洋溢著劃線用的生石灰的嗆人的氣味。無論哪里,他都沒有發(fā)現(xiàn)半點軍隊的痕跡。但李典并不失望,他相信軍隊肯定是有過的,只是很久很久了。他可以想象軍號在操場上空很嘹亮地劃過,一門門大炮通身烏黑,炮口泛著青藍的光,虎視耽耽地蹲在那里。這樣想著,李典有些激動,他在一所駐扎過軍隊的學校里讀書,他覺得自豪。
他書讀得好。
乒乓球也打得好,是校隊的隊員。那一陣子差不多全國人民都在打乒乓球。李典想將來自己或許也能夠當莊則棟,當小老虎,打遍天下無敵手。當然現(xiàn)在還不行,還要練。他每天都練球。
有天,散了學,李典留在學校里打球。一個叫援朝的鄰居家的孩子突然闖到乒乓球房來,朝李典喊:“李典,快!你媽媽……”
那孩子就再喊不出話,嘴巴張得很大地望著李典,他被自己后面將要說的話嚇住了。李典在一剎那間就明白了。他同樣嘴巴張得很大地望著援朝,感到心口上的什么地方痛了一下,球拍從手上掉下來。
很多年以后,李典還清楚地記得那只球拍落在水泥地上的喑啞的聲音。
李典拔腿就跑。他沖出校門,拼命把步子邁得很大,他聽見自己的腳步嗵嗵嗵嗵響在自己的耳朵里。他跑過清水塘,毛主席以前在這里搞過革命活動。那個白發(fā)黑臉的老太婆似乎是永遠地立在了十字路口,她面前有香煙瓜子,剁成一節(jié)節(jié)的紫皮甘蔗,五顏六色的糖果,冰棒——到冷天冰棒就會換成烤紅薯,李典常在這里留戀的。老太婆肚子上黑黝黝的白圍裙在他眼前一晃而過,還有那家終日叮叮咣咣的鐵匠鋪。
李典不停地跑。他喘著粗氣跑進醫(yī)院,頓時滿鼻子都是熟悉的消毒藥味。他覺得病房的樓梯很高,很陡。他沒有力氣了。就在前天,他還來醫(yī)院看過媽媽的。媽媽病很重,住很久的院了。醫(yī)院里什么都是白的,媽媽的臉也白得古怪。但媽媽那天看見李典,還是笑了,無聲的很安靜地微笑,眼睛還是那么柔和,那么亮。李典就放心了。他不相信隱約聽到的那種可怕的事情。不,當然不,他不能沒有媽媽。他給媽媽講學校里的事,講老師又拿他的作文在班上念,念得他都不好意思了。媽媽的笑容就更加明朗起來。那天,他從醫(yī)院出來,已經到了街上,突然感到背后有什么東西拉他似的,一回頭,正看見媽媽伏在窗臺上,朝下邊望。李典趕緊揚起手來,媽媽看見他了,媽媽朝李典笑。李典也笑。一棵很高的楊樹一直伸到媽媽伏著的窗臺,枝葉綠綠地搖曳著,好像撫在媽媽蒼白的臉上。
但李典這回沒有看到媽媽。他再也看不到媽媽了。爸爸,還有好多親戚都在醫(yī)院里,他們不讓李典見媽媽,他們勸他,哄他。爸爸拉過李典,抱住他,李典仰起頭來,爸爸的眼淚就落在李典臉上了。爸爸的淚水是咸的,李典的淚水也是咸的。
醫(yī)院里什么都是白色,白得刺眼,李典恨那種冷冰冰的白顏色。
晚上,李典躺在床上,覺得很累,腦子里嗡嗡作響,家里的那架掛鐘不停地格答格答,他睡不著。他想起最后一次媽媽伏在病房窗臺上朝他笑的樣子。李典覺得這個世界很不公平。他小心翼翼地朝左面轉過頭去,黑暗當中,爸爸的眼睛睜開著,亮晶晶的。李典趕忙把頭轉往右邊,窗外是灰白的天,有幾顆星星,閃閃爍爍。李典憋住氣,不哭出聲來,他把堵在喉嚨上的那塊沉重的東西使勁吞回去,吞到心里去。他要把它藏起來。
我真的沒有媽媽了。李典想。
我跟別人是不一樣的人了。李典又想。
他一動不動看著窗外的天慢慢亮起來。
李典每天還是照樣上學。
照樣練球。
有天傍晚,李典跟援朝在操場上的沙坑里玩,李典不小心,把沙子揚到援朝的眼睛里了。援朝揉著眼睛,生氣地罵:“我×你媽媽!”
李典愣住了。他瞪著援朝愣了一刻,藏在心里的那塊沉重的韻東西忽然間就脹大起來。
“好呀,你罵我媽媽!”
李典跳過去,撲到援朝身上,拳打腳踢。他一下子變得那么兇狠,還聲嘶力竭地罵著:“我×你媽媽!我×你媽媽……”
援朝嚇跑了。李典坐在沙坑里,一個人傷心傷意地哭。他哭得那么響亮,完全就是嚎啕大哭。他覺得這樣可以舒服一些。夜色降下來了,空曠的操場很大,李典很小。
二
李典被體??粗辛?。
有兩個人跑到家里來,一個瘦瘦的穿運動衫,是教練,另一個像干部。他們勸李典不要考中學,要他進體校,準備當專業(yè)運動員。教練說李典條件不錯,很有發(fā)展前途。李典的父親說那不行,這孩子連中學都沒讀。干部又說不能把打乒乓球只看成是打乒乓球,要有為國爭光的思想。李典的父親還是說那不行,這孩子連中學都沒讀。
李典在一邊聽。這是他的事,但他很茫然,不知道聽誰的好。他只想著要是媽媽在就好了,媽媽會知道該怎么辦。既然媽媽不在了,那就無所謂,隨他們去。
“這孩子將來是要上大學的!”爸爸作了最后的結論。
爸爸在研究所工作,解放前就上了大學的,他覺得兒子理所當然的也要上大學。他當時一點也料不到,為了這句話,自己會要后悔一輩子。
李典就報考了省立一中,最好的中學??纪炅?,李典的作文收進《少年范文選》,那本薄薄的小書里發(fā)表了李典的第一件作品。數(shù)學是一百二十分。李典的成績真好。
但李典沒有考取省立一中。
開學前一天,爸爸送李典到輪船碼頭。碼頭在湘江邊上,好大一條湘江河,綠蔭蔭的河水翻著白浪,浩浩蕩蕩從不知多遠的地方流來,又自顧流往不知多遠的地方去了。河里跑著大輪船,小木船。帆是一頁一頁的,跟白云樣的移。河里有河里才有的氣味,和聲音。
望著這樣的一條大河,李典不知為什么很想嘆一口氣,就像爸爸經常做的那樣,長長地嘆一口氣。但他忍住了,因為他感到爸爸一直在注視著他。這些天來,爸爸總是不停地注視著他,爸爸的眼神是憂傷的,并且充滿了歉疚。哎,爸爸總是先嘆口氣,然后說,當初要是上體校多好。李典現(xiàn)在明白,由于他從未見過面的祖父的緣故,他只能到遠離城市的一所鄉(xiāng)下中學去了。
我倒是考取了的。只是我的爹爹沒有考取,李典這么樣想。
“你要小心,在學校里千萬不要亂說話?!卑职止律碜?,湊到李典面前這樣說。他提著李典的行李,一個背包,一口箱子。碼頭上滿眼睛都是人,大包小包推推搡搡的。李典很想在告別之前跟爸爸說幾句話,比方要他放心,要他注意身體等等。但他覺得羞怯,他
還不大習慣。他努力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做出一副大人的樣子,他已經十二歲了,他要讓爸爸放心。
“沒事,爸爸?!崩畹湔f。
“總而言之不要亂說話!”爸爸又交待說。
其實李典心里一點底也沒有。他不知道他要去的那所學校是什么樣子,他會遇到些什么樣的同學和老師。他從沒有出過遠門。剛失去媽媽的悲傷還壓在他的心上,從未見過面的祖父,又給他帶來了恐懼。但李典還是說:“沒事,爸爸。”
直到輪船開出很遠,李典熟悉的城市,那些樓房,那些煙囪,城南天心閣上翹在半空中的飛檐,漸漸變得模糊,李典才真正像大人那樣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他把背包和箱子放在甲板上,人坐在上面,船起起伏伏,河岸緩緩地后退,他想起很久以前媽媽給他唱過的歌:
“搖啊搖,搖到外婆橋……”
學校離城有五六十里,一兩個月才回去一次,一切都得靠自己。李典自己到食堂排隊打飯,自己洗衣服,坐在教室里一節(jié)課一節(jié)課耐煩地聽。下了課,同學們玩做一堆,李典只在一邊,安安靜靜地看。他不明白他們?yōu)槭裁茨菢涌旎?,他覺得自己好像沒有理由那樣快活似的。有時,他就一個人到校外去。他開始知道鄉(xiāng)下是怎么回事了,鄉(xiāng)下的東西讓他好奇。田埂彎曲細長,牛走在上面樣子很悠閑,并且留下一個個很深的蹄印,像碗。池塘邊的柳樹真的像書上寫的那樣歪著脖子,把細細的枝條一直探到水里去。稻子眼看著長高了,抽穗了,變黃了,這就是人吃的飯呀,李典覺得很神奇。他在田野里到處走,到處看,覺得自己像在畫里。
他喜歡這些獨自漫步的時光。
他才十二歲,但他那么樣地在空曠的田野里獨自漫步,看上去一定顯得有些老成,當然,也顯得十分的孤單。
他真的就不愛說話了。他給爸爸寫信說:我很注意,一點也沒有亂說話。爸爸回信說:那樣就好,那我就放心了。李典不跟別人說話,就自己跟自己說。晚上,李典鋪好被子鉆進去,一睡下來,就開始說話。跟自己說,跟媽媽說,跟爸爸說。他想他們,想家。
一個人,不管到了哪里,除了跟爸爸媽媽,他至少還需要跟另外一個人說話。
對于李典,這個人就是陶老師。
陶老師是語文老師,是大學畢業(yè)剛分到這所學校來的。短頭發(fā)黑亮黑亮,眼睛很大,也是黑亮黑亮,看人很溫和。當她捧著李典的作文,在課桌間一邊踱步,一邊念,并且不時朝李典看看時,她的眼睛就變成會笑的眼睛了。李典喜歡看陶老師的眼睛,喜歡看她手指彎起來把頭發(fā)攏到耳朵后面去的樣子,喜歡看她走起路來秀秀氣氣跟飄似的樣子。他覺得陶老師很美麗。
陶老師有回把李典叫到她的寢室里,當面批改他的作文。一面批,一面細細講解,紅鋼筆在李典的作文本上劃了許多的圈。寫得好,陶老師說。你是很有靈氣的,要多寫,多看書,陶老師說。她還說了許多,但李典都沒有怎么聽進去,他也不懂靈氣到底是一種什么樣的氣。他在想象中是跟陶老師說過許多話的,但現(xiàn)在,站在陶教師面前,他一句也記不起來了。他跟陶老師挨得這么近,都聞見她身上的淡淡的香味了。陶老師的書桌上擺著一瓶友誼牌雪花膏,一面小圓鏡子,一個相框——相框里的陶老師梳著一條烏溜溜的大辮子。李典覺得還是陶老師現(xiàn)在的短頭發(fā)好,媽媽也是留短頭發(fā)的。
在那間小小的寢室里,李典忘掉了孤獨,他相信在這所學校,再沒有比陶老師更了解他更關心他的人了,他覺得很溫暖。從陶老師房里出來,李典不知不覺就出了校門,順著熟悉的鄉(xiāng)間小路,漫無目標地走去。遠遠的地方,湘江河的堤岸長龍一般橫臥著,有白的船帆升起在堤岸上方碧藍的天空里,看起來,帆更像是在天上緩緩滑行。
李典走到堤上坐下來,腳下是好大一江的水,有浪輕輕拍打堤岸,有船來而且去,這些船是從家里來或者到家里去的,一個船工咿咿呀呀唱著不知什么歌子,鳥貼著水面掠過,箭一樣的。這些都讓李典覺得歡喜,他還沉溺在陶老師給他的溫暖當中。他仔細回憶陶老師說過的每一句話,她的聲音,以及她的親切的目光。他在心里說,一定要努力,把作文寫得更好,不辜負了陶老師。
后來,他聽到隱隱約約的一陣雷聲,那雷聲仿佛順著江面從容地滾動而來。在河的上游,水天相接的地方,不知什么時候聚起了一大團濃云,云在起伏翻卷,時而匯攏,時而又舒展開去,好像在嬉戲歡鬧。忽然有閃電驟然一亮,將云照耀得五彩斑斕,變幻萬千。那是一團美麗的有生命的云彩。李典從沒看見過,他都看呆了。又覺得在哪里見過的,朦朦朧朧似乎熟悉。這奇特的景象,讓他感動。他望著遙遠的天際,喃喃自語:我的夢一樣的云。
他覺得這有些像詩。這也許就是詩吧。
李典暗暗生出一個念頭:我將來要成為一名詩人。
三
圖書館的大門貼上了封條。
交叉兩張蓋著鮮紅印章的封條非常刺目,有股橫行霸道的意味,李典就有些膽怯。他想起那些揮舞的紅旗,那些充滿了恐嚇的標語,那些惡狠狠的口號,他就有些膽怯。
這個夏天,爸爸的研究所里好像不再搞研究了,每天開斗爭會,許多可怕的事情發(fā)生了,可能還會發(fā)生。李典覺得這樣的時候應該小心一點。他朝四下看看,中午時分,林蔭道上空空蕩蕩。太陽正在頭上,梧桐、楊樹、夾竹桃,一律顯得無精打采。一只蟬藏在不知什么地方懶洋洋地叫??諝馐菭C的。
到處都沒有人。李典給自己壯了壯膽,沿圖書館轉起圈來。他要想個辦法,進到圖書館里面去。隔著窗玻璃,李典看見一架挨一架的書,那么多的書,就是那么多的故事,居然不再有任何人去理睬它們,這誘惑太大了。李典邁著他的又瘦又長的腿,像電影里面的賊那樣,小心翼翼邊走邊看。
他長高了很多,自從學校停課,回家呆了這么久,仿佛突如其來他一下就竄高了。他穿的背心太短,吊在肚皮上,極不合體,球褲也是臟兮兮的。但爸爸沒有心思管這些事,他成天挖防空洞,種菜,掃廁所。要不就為了祖父的問題寫檢查。他好像沒有注意到兒子正在日益地成長起來。李典圍著圖書館東張西望的樣子,還給人一種吊兒郎當無所事事的印象。他終于發(fā)現(xiàn)一扇破了玻璃的窗戶。
整個夏天,李典把時間全花在圖書館了。他著了迷,跟上下班那樣準時鉆進鉆出,貪婪地讀書。他熟悉了許多作家的名字,普希金、海涅、高爾基,當然還有魯迅、巴金、同兩個托爾斯泰。他見到什么就讀什么,亂讀。那些長長短短的句子和各色各樣的人物成天在他腦子里轉來轉去,他為它們激動、喜悅、憂傷、或者痛苦,他就生活在它們當中,他有了一個完全屬于自己的世界。他在里面肆意奔波,留戀往返。這使他很累,面色蒼白。爸爸好幾次擔心地問他是不是有病。李典總是說:沒事,爸爸。當他讀到杰克·倫敦的傳記《馬背上的水手》時,就真的愛不釋手了,一個普普通通的流浪兒,不依靠任何人,自己發(fā)奮寫作,結果成為世界聞名的大作家,這對李典是一個鼓勵。那是他偷偷拿回家的第一本書。
李典并且開始在隨便什么紙上記下他想出來的句子。有的時候,一點道理也沒有,忽然就進出一句話來,比如:——夏天,蟬哼著催眠曲,樹葉合上了眼睛?!皯艨蛑髁恋漠?,心里藏了許多看不見的夢……這些,他都記下了,他想總有一天,他也可以寫出真正的詩來。直到有天,爸爸神情緊張地拿著一頁紙問李典:
“你這是寫的什么?美麗的俄羅斯草原?”
“我隨便寫的。”
“隨便就會出事的,千萬千萬,我正在交待和蘇聯(lián)專家的關系。”爸爸簡直驚惶失措,仿佛大禍就要臨頭。
“不要寫了,聽到沒有?”
李典不做聲。他并不十分明白事情的嚴重,有些被爸爸從未有過的專橫嚇住了。
爸爸將所有李典寫過的紙堆在屋角點燃?;鹧骝v起來,一片片灰燼像黑蝴蝶似地盤旋飛舞,煙味很嗆人。爸爸蹲在地上仔細撥弄,他要把它們燒得一干二凈。爸爸的背弓得很厲害,爸爸就開始有白頭發(fā)了,從爸爸蹲在那里的樣子里面,李典忽然看到了一種讓他心酸的難過的東西。
“爸,我看見你挑土了?!崩畹淠翘炜匆姲职謴姆揽斩蠢镆粨粨淹撂羯蟻?,很大一擔的土。
“嗯,現(xiàn)在每天都挑?!?/p>
“你累不累?”
“哦,不要緊?!卑职只剡^頭來,溫和地望著李典?!爸灰愫镁托小!?/p>
“我沒事,爸。”李典就跑到屋外去了。
他每天還是躲到圖書館看書,把實在太喜歡的書拿回家,藏起來。他床底下的書越來越多了。一個人的時候,李典常趴到地上,朝躺在黑暗當中的那堆書看看,看一回,就高興一回。我有這么多書了,我發(fā)財了!
在那些書當中,有一本薄薄的小冊子:《青少年生理衛(wèi)生》。李典那天無意中發(fā)現(xiàn)它時,只順手一翻,就覺得耳熱心跳。他在地板上坐下來,一頁頁開始讀。說不清為什么,書里面那些線條清晰的插圖,和成串的似懂非懂的學術名詞,使得他興奮不已,想入非非,還有種說不出的難受。他渴望了解有關的這一切東西,同時深信自己正在犯罪。他幾乎是驚恐地退下了球褲,對照書本上的描寫,滿懷羞恥地,仔細地審視、檢查了自己。圖書館里寂靜無聲,陽光從李典頭頂上的窗子里斜射進來,無數(shù)灰塵在黃白的光線里起伏浮沉。
后來,李典從圖書館出來,碰見研究所里平日相熟的幾個女孩子,就覺得慌里慌張,偷偷瞟她們一眼,發(fā)現(xiàn)她們身上果然有了異樣的地方。這種忐忑不安的心情一直持續(xù)到深夜,那些插圖,那些揭示著某種秘密的文字,放電影樣的晃來晃去,讓他橫豎都睡不安。他迷迷糊糊地想起白天碰見的那幾個女孩,想起普希金寫過的長著一頭金發(fā)的俄羅斯姑娘娜達莎,想起陶老師。陶老師皮膚很白。李典以前竟一點也不覺得陶老師原來皮膚很白。半夜的時候,李典被一陣近于痙攣的激動弄醒了,他覺得大腿之間濕瀝瀝的,伸手去摸,很粘,像是血。血!出血了!李典差不多驚叫起來。他想喊爸爸。他顫顫兢兢地拉了開關,把手舉到燈下,反復地看。不,根本不是血。他好像有些明白了,又把那本小冊子找出來,自己給自己上課。他從此有了一個天大的秘密,他覺得自己很幸運。
這件事,以及他對幾個認識的和想象中的女孩子的印象,一并寫在了一個小本子里,成為李典的秘密的一部分。他覺得寫女孩子的那些句子很美,很有感情,他喜歡那些句子。他第一次把“愛”這個字眼寫下來時,是非常虔誠的,把他自己都幾乎感動了。他的心情跟夏日晴空一樣明朗起來,精神也比以前振作,衣服洗得干干凈凈,他希望得到真正跟女孩子交往的機會,希望發(fā)生像小說里那樣浪漫甜蜜的故事。
夏天過去了。
什么也沒有發(fā)生。李典始終只敢隔得遠遠的,看女孩子神氣活現(xiàn)地走來走去。如果不是一個驟然而來的變故,李典或許會一直地呆在他的夢想里頭,會那么一直地浪漫下去;或許,就真會有那樣的故事了。
有天下午,李典正躲在圖書館看書,隱隱聽到窗外一陣喧鬧,還伴有女人驚恐的尖叫。李典翻窗跳出來,見許多人紛紛往辦公樓跑,肯定出了不尋常的事。李典的心緊縮一下,撒腿就沖。他老遠就望見辦公樓前的平地上聚了一大群人,喊喊叫叫,激動不已的樣子。他擠進去,從人縫里一看,腦袋就嗡地一下響開了。他看見一灘朝四面濺開的殷紅的血,一件灰色的中山裝,和吳伯伯的滿頭銀發(fā)。吳伯伯貼在地上。
李典趕緊往回跑,他頭暈,想嘔,但還是拼命地跑,他要馬上見到爸爸。他守在防空洞旁邊,一直等到看見爸爸挑著一擔土,從昏暗的洞里出來,李典才放了心。他還是不放心,吳伯伯在研究所權威很大,是爸爸最好的朋友,常到家同爸爸談工作。吳伯伯總是笑瞇瞇的。但總是笑瞇瞇的吳伯伯從樓頂上跳下來了。李典呆在防空洞旁邊,看著爸爸又慢慢地下到洞里去。他沒有叫爸爸,爸爸挑土的步子很吃力,爸爸的背好像弓得更厲害了。
防空洞那里涼浸浸的,李典覺得冷。
晚飯的時候,李典把臉埋在碗里,說:“爸。吳伯伯從樓上跳下來了?!?/p>
“嗯。”
“他為什么要這樣?”
“你不懂,不要問?!?/p>
“他家里還有援朝,細毛。細毛有病?!?/p>
爸爸愣了一下,隔著飯桌,望著李典說不出話來。
“爸,你不能做那種事?!?/p>
“哦,當然,我不做?!?/p>
“那我就放心了?!?/p>
隔著飯桌,爸爸仔細打量自己的兒子,他好像這才注意到,兒子轉眼間已經長大了。眉毛特別濃,喉節(jié)突出來,手臂上凸起一棱肌肉,吃起飯來那么有勁,一大口一大口狠狠地吃。尤其是,在他臉上,有一種讓爸爸覺得陌生的冷峻的神情。
李典真的長大了。
四
黃蓋湖很大。
船走了半天,大概才到湖心,往哪邊都看不到岸。冬天的湖水是渾的,而且腥。一前一后兩枝槳上下起落著,系槳的麻繩磨得咯吱咯吱響;浪打在船頭上,啪——,啪——,很單調。
船上有二十來個人,一些行李鋪蓋,糧食,工具。李典在船頭,盡量把身體縮成一團,靠在自己的被窩上。隔一會,他就抽支煙。隔一會,又抽一支。湖風凜冽,每次他都要劃好幾根火柴。他抽煙的樣子有些貪婪。李典不時朝前面望一眼,除了水就是天,好像永遠也不會看到岸的影子。這個湖太大了。湖里太冷了。
湖那邊,就是湖北,黃蓋湖跨湘鄂兩省。他們要到湖那邊去炸石頭,等開春后湖水滿了,再用船把石頭運回來,一塊一塊鋪到堤上。鋪了石頭的堤很結實,堤保住了,一年的收成才算是保住了。吃碗飯不容易。李典到湘北湖區(qū)插隊當知青已經好幾年,明白吃碗飯不容易的道理。湖區(qū)的糙米飯讓他長得高高大大,胡子拉渣面色黝黑,結滿了繭的手很粗糙。他的棉衣兩邊肩膀都破了,一撮撮灰黑的棉花露在外面,像鳥的羽毛在風中抖抖索索??瓷先?,他同船上那些農民沒有多大的區(qū)別了。
好些年以前,李典也是坐在自己的行李上,聽輪船突突響著,一個人離開家到鄉(xiāng)下去
讀書。那天的那條輪船上不停地播放著北京有個金太陽,輪船的廚房里飄出來一陣陣煮白菜的氣味,這些李典都記得清清楚楚。但那好像是發(fā)生在上一輩子的事了。
搖啊搖,搖到外婆橋。
他還記得自己曾經想當莊則棟,甚至想當一名詩人,這使他的嘴角不由自主地撇了下來,神情冷冷地有些怪。
船一起一伏地走,湖無邊無際。
有含含混混的鴰噪聲從高遠的地方傳下來,是野鴨。那么多的野鴨,成千上萬,一齊撲動翅膀,飛起來跟烏云似的,天都黑了一大塊。它們盤旋的樣子很從容。它們每年入冬就來了,來自遙遠的北方。李典已經好多次看見這樣龐大的鴨群了,但他還是覺得興奮,他喜歡它們的自由自在的飛翔。回城里時,他曾跟人描述過這種鴨群,他說到它們的時候總是很激動。但沒有幾個人相信他的話,他們認為他在吹牛,他們連一只野鴨子也沒有見過。
“哦嗬嗬嗬……”
李典朝天空長長地叫一聲,鴨群散一下,隨即又聚攏來,它們的樣子依舊很從容。李典把微笑留在濃黑的胡子下面。
歪在船幫上睡覺的農民驚醒過來,揉揉眼睛,看看沒什么事,紛紛倒頭又睡。他們好像隨時隨地都能睡??赡苓@就叫農民吧?李典覺得自己大概永遠也成不了真正的農民。他坐在船頭上很寂寞,很想有人說說話,黃蓋湖其實是有話可說的地方。三國時候,東吳大將黃蓋曾在這里演練水軍,后來才有大敗曹操的赤壁之戰(zhàn)。這是處古戰(zhàn)場,有過許多英雄豪杰。然而,連黃蓋是誰,當?shù)囟己苌儆腥酥馈K麄儾魂P心這樣的事,連肚子都顧不過來,誰還會去管古人呢?李典覺得他們也有他們的道理。
李典下到艙里,從一個叫五叔的手中接過槳,使勁劃起來。五叔喘著粗氣說,要是他有力,他寧肯劃槳,那樣不冷些。五叔和這一帶的許多農民一樣,也是血吸蟲病人,這個毛病使他矮小黑瘦,卻挺著一個圓溜溜的大肚子。他挺著圓溜溜的肚子照樣下田,下湖,做一個農民該做的一切。難受的時候,他就把脖了伸出去,伸得不能再長,對天上大口地出一陣氣,就好了。李典經??吹剿眠@種辦法治自己的病,覺得他很可憐。但五叔好像并不這么覺得,他常說自己命好,碰了個好女人。五叔的女人牛高馬大,把一家的擔子都挑起來了。五叔在外面雖然出工,進了屋卻是可以當老太爺?shù)?,只是逗孩子玩玩,女人很照顧他。然而大家都知道,五叔的女人跟很多男人睡過覺,那一溜下來四個孩子,沒有一個真是五叔的,他因為病重,生不了孩子。遇到有人跟五叔開這類的玩笑,他就說,我女人生的,那就是我的。他說得很堅定。李典常見他跟孩子們嘻嘻笑鬧,極為疼愛的樣子,看上去他真是把那幾個孩子當自己的看待。不過,他會不會覺得委屈呢?會不會恨自己的女人,或者恨那些偷他女人的男人呢?這樣的事,若放在普希金、托爾斯泰的小說里面,那是一定會要決斗的。五叔看來真的是個沒有用的男人。
“五叔,唱個歌聽聽。”李典劃著槳說。他在田里聽五叔唱過許多歌,五叔的大肚子里面好像裝滿了歌。
“唱歌?又沒有女人,哪個聽?”五叔很遺憾的樣子。
“你就當我們是女人好了?!庇腥苏f。艙里的農民動彈起來,還說,看不出五叔本事還蠻大,也是喜歡女人的。大家就哄笑起來。五叔唾一口,仿佛為了證明什么,扯起脖子就唱:
天上的那個白云喲……
地上的那個黑影影……
妹妹的那個心思喲……
哥哥的那個鏡子樣的明……
五叔唱得很專注。他仰著頭,望定天上的什么地方,臉脹紅了,瘦長的脖子上暴出一根根青色的脈管。他的聲音很亮,很尖,好像不是唱出來的,是他用了全部的氣力擠出來的。他的歌聲散落在這么大一個湖里,顯得單薄,無助。在他的歌聲當中,李典聽出了一種凄涼的讓人動情的東西。
一船人都很安靜。
李典的槳一起一落。
天黑的時候,船底擦到了泥地,有先天打前站的人舉枝火把,將湖岸照出明晃晃的一片。大家快活地咒罵著,扛了東西,高一腳低一腳,泥湯水漿地朝遠處星星點點的燈火走去。
借住的人家是幢老屋,到處煙熏火燎,黑糊糊的。堂屋里彌漫了柴火的嗆人然而溫暖的氣息,煤油燈把眾人的影子放大到土墻上,晃來晃去。李典擠在人堆里,就著一鍋白水煮蘿卜,把一碗接一碗糙米飯吞下肚去。好香,他說。吃一陣,盯著碗又說:好香。天這么冷,他們在船上餓了一天,沒有比熱飯熱菜更好的東西了。
吃過飯,大家搬張?zhí)葑优赖介w樓上睡覺。這人家的閣樓很大,樓板上鋪層稻草,攤開被窩就可以睡。李典揀了靠邊的位置,這地方好掛煤油燈,好看書。他改不了看書的毛病了。當初在圖書館偷的書,整整一箱全帶到了鄉(xiāng)下,當知青幾年,他天天晚上都看書。
累了一天,大家都睡下來說話,七嘴八舌,說家里的地,家里的豬,同家里的女人。這些,李典早都熟悉了。還有人說起明天要去炸的那座石頭山,那山叫做紅石頭山。李典覺得這名字很怪。他躺在散發(fā)著泥土氣味的稻草上,聽著身邊的農民聊天,聽著風在屋頂上嗖嗖地刮過,想起以前在城里的日子,想起爸爸、媽媽、各自東西的同學、還有陶老師。不知道陶老師現(xiàn)在到哪里去了。這樣地想著,他心里很孤獨。很多的時候,他常常會一陣陣地感到孤獨,和這么多人在一起,和他們同樣的出工、吃飯、睡覺,但他還是覺得孤獨。他想明天應該給爸爸寫封信,說說這里的情況。他經常寫信,寫很長的信,很詳細地把鄉(xiāng)下的風土人情告訴爸爸:——黃豆成熟的時候站在地里可以聽到豆莢噼噼啪啪爆裂的響聲;晚上睡在禾場看守糧食經常能看到流星迅疾地劃過夜空,流星的美麗很短暫;芝麻真的是一節(jié)一節(jié)長高起來的;有次漲大水,堤上爬滿了青蛙和蛇,數(shù)以千萬計,真是奇觀;這里的女孩子出嫁,照例要用線把臉上汗毛絞得一干二凈,照例要在出門前嚎啕大哭,弄得一點也不像是喜事;等等等等。爸爸說他的信寫得好,寫得細,不像是只讀過初中的。李典并不覺得自己寫得怎么好,重要的是他需要寫,需要一個可以傾訴的對象。偶爾,那年在湘江邊上生出的將來要當一名詩人的念頭,也會突然地蹦出來,但這樣的想法一閃即逝,它太渺茫了,幾乎像一個玩笑。他現(xiàn)在是知青,差不多也就是農民,他覺得自己和睡在身邊的這些人的區(qū)別,除開寫很長一封的信以外,再就是看書了。
李典于是就看書。
煤油燈黃黃的光一閃一閃,就亮在李典的頭頂上。
李典在看高爾斯華餒的《福爾賽世家》。這套書他已經看過幾遍了,但還是愛看。這個上世紀末本世紀初的英國作家為李典展現(xiàn)了資產階級上層人士的生活,李典喜歡書里面種種富麗奢華的場面,喜歡那些生氣勃勃的人物,喜歡他們的復雜的戀愛故事,喜歡他們對待任何事物的那種優(yōu)雅的態(tài)度。他當然談不上喜歡資產階級,他對資產階級其實還一無所知,他只是喜歡書里面一切遠離他目前處境的東西,越遠越好。他躲進那種虛構
的生活時,也就遠離了現(xiàn)在。李典覺得這是一個辦法,和書里面那些他喜愛的人物呆在一起,他就忘記了孤獨。他打算明天在給爸爸的信里面,描述一下他在外省一個農家的閣樓上讀一本外國小說的情景,他覺得這是一樁很有意思的事情,他將提到小說里面幾處有味的情節(jié),提到這個四處露風的閣樓,以及眼下正在大談女人的這些農民。
大家的話題后來集中到了五叔的女人身上,每個人都盡量想說得下流一些,那樣肆無忌憚地談論一個女人使他們像大塊吃肉那樣異常興奮。有人說起五叔女人右邊的奶子特別大,另一個人不同意,說是左邊的大,兩個人爭起來,越爭越兇,聽的人又笑又起哄,鬧做一堆。結果就要五叔說話,說五叔應該最清楚。李典抬起頭看看,五叔縮在被窩里,一動也不動,他那么瘦小,除開他的圓溜溜的肚子突起來,被窩里面好像什么也沒有。他們?yōu)槭裁纯偸窍矚g欺負弱小的人呢?他們和高爾基筆下的那些窮苦人非常相似。
終于,李典還是看見五叔慢慢從被子里鉆了出來,漲紅了臉說:“你們不要敗她?!?/p>
五叔說過,縮進被窩里去。隔一會,他又把腦殼探出來,好像朝著空中的什么地方,說:“我女人可憐?!?/p>
他說得很輕,很慢,但好像很有份量。眾人一下子安靜下來,不再說笑。李典也收好書,吹熄了煤油燈。有人在黑暗中很深長地嘆氣。李典想,五叔和他女人,都可憐,這里所有的人,都可憐。
聽得見屋外的風越刮越厲害了。
第二天吃過早飯就上工。一行人帶了鋼釬、鐵錘和炸藥,直奔湖灘而去。昨天到的時候天黑,什么也沒有看見。現(xiàn)在,遠遠就可以望到那座紅石頭山了。從看到那座山的第一眼起,李典就差不多要驚叫起來,他從沒有見過這樣奇怪的山,在一大片一坦平川的湖灘上,立著這么一座紅石頭山,顯得突如其來,好像一點道理也沒有。它就那么巍然地穩(wěn)穩(wěn)地站在那里,有四五層樓高,光禿禿的,連一棵樹都不長,這是一座純粹的石頭山。它和周圍一點關系也沒有,像是一夜之間從地底下冒出來的,也像是從天外的什么地方掉下來的,這山太奇怪了。在它的面前,人會自然而然地變得肅穆,感到老天爺?shù)纳衿?。到了山腳下,李典很想找人問問這山的來歷,但大家都已經散開,低著頭四處尋找合適的地方打炮眼。他們對這座山沒有表示任何的疑問,他們好像對什么都不會有疑問。李典仰起頭又把這座山細細看一遍,難怪叫紅石頭山,通體都是褐紅色,看上去很堅硬。有細長的黑色紋路順著山勢走下來,李典想那就是山的脈絡了。在一些石頭縫里,還可以看到已經枯萎的草,那是風或者鳥把草的種籽帶到了這里,它們在這樣的地方也能夠生長起來。李典伸出手,他摸到冰冷粗糙的石頭,他好像要去摸一摸這山的脈搏似的。他覺得這座山很了不起,這些石頭縫里已經枯萎的草很了不起。
叮叮當當?shù)腻N聲響了,大錘砸在鋼釬上的響聲碰到石壁上,又彈開去,響成一串,剛才還寂靜無聲的湖灘頓時熱鬧起來。五叔把棉襖脫了,他的大肚子越加顯眼地挺出來,八磅大錘高高舉過頭頂,隨著他喉嚨里面低沉地吼一聲,那鐵錘就生了風一般砸下來。這是一項很累人很艱巨的工作,他們要打無數(shù)個炮眼,裝進去很多炸藥,把這座紅石頭山一塊一塊炸下來,一船一船運過湖去。他們將要把整整一座山搬過湖去。望著身邊的這些人,李典忽然想到人真是一種奇怪的東西,有的時候,人是很可憐的,但有的時候,人也可以很了不起。
他們的頭上,是灰色的很大很大的天空,黃蓋湖水在遠遠的地方泛起一線一線的白浪,天際有幾葉看上去一動不動的帆。李典朝手板心狠狠唾一口,攥緊大錘揮舞起來。他聽到了猛烈的撞擊聲,感到腳底下一陣陣的震動。他覺得眼前這群衣衫襤褸的人很了不起,五叔很了不起,自己,也很了不起。
五
每天早上,李典先騎單車順路到金月家里,接了金月的小寶送到幼兒園,再往廠里上班。他的廠子在西郊。那一帶都是工廠,五金廠、塑料廠、造紙廠、磷肥廠,好多的工廠。經過每個廠,都可以聞到不同的氣味。磷肥廠前面的那段馬路都是黑的,因為那種粉末樣的磷肥很黑。從造紙廠的圍墻里,永遠流出嗆人的翻滾著白色泡沫的廢水。李典每天跑同樣的路。
金月是李典的師娘,不過李典從沒這么叫過,李典覺得金月不像一個師娘。師娘應該是什么樣子,李典其實也不知道,只是無端地覺得金月不像。也許,師娘多少應該顯得有點老。自從一年前師傅去世后,李典就主動承擔了接送小寶的任務,小寶喜歡李典,聽他的話,比聽金月的還聽。師傅是被一塊銹鐵劃破了手,只很小一道口子,這樣的事在廠子里算不了什么,但一道很小的口子卻要了他的命。他運氣不好,碰上了破傷風。金月哭了幾天,李典也守在那里陪了幾天。他不知道這種情況下應該說些什么,只是陪著,給金月和小寶做飯,看著金月流眼淚。金月平素白白的臉哭紅了,埋在烏黑的亂蓬蓬的頭發(fā)里面。
李典跟師傅學了許多維修鉗工的手藝,他喜歡做鉗工活。在這家化工廠里,這是個讓人有些羨慕的工種,多少要點文化,要會動腦筋。他又買些有關的專業(yè)書看,從理論上鉆一鉆,明顯就比一般人高出一籌。
他早已開始獨立值班。事實上,師傅在的時候,有事也總是打發(fā)李典一個人去,師傅老是仰在值班室的長椅上,打瞌睡。李典值班,跟別人不一樣,他老希望生產車間的設備出問題——水泵、空壓機、球磨機、每分鐘一萬二千轉的高速離心機,這些,李典都希望它們出問題。他喜歡那些管生產的車間主任氣急敗壞卻又恭恭敬敬地跑到值班室來請他們維修鉗工的樣子,喜歡獨自站在一臺壞設備面前心里細細琢磨故障原因的那些時刻。工人們都不希望設備修好,修不好,他們就可以玩。但李典總是有辦法,他非常稱職。每回,他宣布:好了,干活吧你們!工人們就噢地一叫,做出恨死了他同時又無可奈何的樣子。李典喜歡他們的這副樣子,喜歡機器重新又轟轟地響起來的吵鬧聲音,這使他覺得自己有點重要。
他還喜歡人家慢慢地不再叫他小李,而是稱李師傅。通常,他不像別的工人,一副臟兮兮的樣子,他要把工作服洗得干干凈凈。洗得泛白的勞動布工作服,穿在身上很挺拔。時時又記得刮胡子,眉毛顯得更濃,更黑,高高大大一個人,挺精神。
他每天就是上班,下班。日子水一樣的過。
這天,李典心情不好。中午回家的路上,他把單車踩得有氣無力東倒西歪,差點撞到一個穿風衣的女人身上。那女人攔在馬路當中很兇惡地把他罵了一通,但他并沒有因此就心情更不好,這樣的女人影響不了李典。
使李典心情不好的是小婭。前一天,小婭來找李典,說她們化驗室壞了一個不銹鋼閥門。值班室里十幾個維修工她都不找,她只找李典。李典,李典,她叫著,很親切很隨便的樣子,弄得別人都朝他們看。不銹鋼閥門是很結實的,輕易不壞,平常,李典難得有機會跟小婭說話。主要說過兩次,一次是小
婭找他要鉤針。那段時間,女孩子都時興鉤窗簾,鉤桌布。鉤針是很簡單的,但李典把它做出了花,他用不銹鋼焊條做出四五種式樣,打磨得锃亮,交給小婭時,她說謝謝。還有一次是小婭看見李典手里拿本書,就問是什么書,李典說是詩,是馬雅可夫斯基的詩,小婭就有些怪怪地看李典一眼,本來已經伸出的手又縮了回去,她說她喜歡看小說,愛情小說。這個細節(jié),李典很詳細地記下來了,記在他平常寫詩的本子上。他覺得小婭不喜歡詩而喜歡愛情小說,是完全可以原諒的,是正常的,有道理的。
通常的情況下,李典每天只是從值班室敞開的大門,遙望化驗室那座干干凈凈的小樓。有的時候,就可以看見小婭跟醫(yī)生樣地穿件白大褂,拿一個量杯什么的,從里面走出來。她每天都要到生產車間取樣,這個化工廠的任何一個產品都要經過她的手,都需要她簽字。李典覺得小婭一定很驕傲。
當時,李典被小婭叫著,隨她往化驗室去取閥門時,心里有些激動。他一邊走,一邊拿眼睛偷偷瞟小婭。小婭走路很神氣,快快活活的樣子,她不時扭過頭朝李典笑笑,她笑的時候鼻子翹翹的,樣子很甜。這種很甜的樣子使她看上去稚嫩,好像什么都不懂,而且會永遠什么都不懂似的。金月就不,金月凡事都有主張,顯得沉著。她現(xiàn)在一個人帶著小寶過,從沒叫過苦,好像也蠻好的。金月不大愛笑,笑起來也很克制,和她鼻梁兩旁的幾顆雀斑一樣,也是淺淺的。
今天,李典一上班就修那只閥門,他想盡快修好,然后再到化驗室慢慢地安裝,他有辦法把安裝的時間拖得很長,他想同小婭多呆一會。修閥門的時候他不停地吹著口哨,吹浪花里飛出歡樂的歌。后來,政工科的馬科長就來了,馬科長要李典去協(xié)助出一期宣傳欄。李典說他正在修閥門。馬科長就說,宣傳新時期的各項方針政策更加重要。他還說:“李典,你平時不是很愛寫寫劃劃的嗎?你不是還在報紙上發(fā)表了詩歌的嗎?”李典就只好跟他走。李典剛要走,一貫吊兒郎當?shù)膹棌椌蛽屵^那只閥門修起來。李典平素就不大看得起一同進廠的彈彈,雖說也搞了好幾年的鉗工,但彈彈連臺水泵都修不好,懶得出奇,牛皮倒是吹得天大??梢韵胂?,修了閥門的彈彈將在小婭面前如何樣的油嘴滑舌,這使李典很生氣,使他坐在政工科辦公室里覺得肥頭大耳的馬科長真正是一臉的蠢相。
但結果不是馬科長而是李典后來顯得一臉的蠢相。他的詩當然是真的發(fā)表了。那天,車間里的工人們都搶著讀那份小小的晚報,那是署名李典的關于田野、天空和四季的一組很短的詩,他寫到了黑油油的土地和農民的古銅色的脊梁,寫到了黃蓋湖,和湖上的帶有水草腥味的風。他還發(fā)表過幾首別的詩,不過不是登在晚報上,因此同事都看不到。李典也不好意思專門拿給別人看,只是心里得意。然而,像馬科長這種要求的文章,李典卻從未寫過。報紙倒是愛看的,對新時期,對黨的各項方針政策,李典多少也還熟悉,但他一向反感報上的那種腔調,政府明明做了好事,用那樣一種腔調宣傳出來,結果老百姓本來會有的高興與感激就大打折扣,李典希望自己能寫得生動活潑一些,至少不要讓人讀了反而不快活。馬科長叫他先把稿子整出來,然后再集體討論,看來領導上是很重視的。李典望著馬科長給他的印了工廠名稱的材料紙出了半天神,終于寫下一個題目:科學的春天。這句話是聽爸爸說的。頭發(fā)花白的爸爸喜歡說科學的春天,他反反復復念這句話有一種苦澀的意味,因為剛輪到他們這批知識分子起勁時,他就退休了,所以他還喜歡說一句沉舟側畔千帆過。這后一句顯然不大合適,所以李典就寫了科學的春天。接下來他寫道:科學的春天來了,這是人民期盼已久的春天,在這首雄偉的春天交響曲里,我們分明還聽到了民主的鼓點……馬科長在辦公室進出幾回,皺起眉頭把李典寫了一些字的稿紙看幾遍,就說:開頭應該是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李典愣愣地望著馬科長,不明白為什么開頭一定要是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馬科長就很客氣地把李典打發(fā)走了。李典當時面紅耳赤,又氣又惱?;氐街蛋嗍乙豢?,那只閥門果然已經被彈彈送到化驗室去了。化驗室的門關著,顯得安安靜靜,不知道他在里面搞什么。
李典所以心情很不好。
后來,李典想,要不是那天心情不好,或許就不會有事,當然不過也說不定,說不定那只是遲早的事。
那天,下班以后,他到幼兒園接了小寶,送到金月家時,她正在做飯。她不過是將頭從廚房里探出來一下,就說:“你今天有事,你不快活?”
“沒有?!崩畹湔f。想想又說:“我沒有不快活?!?/p>
他想強調他沒有不快活。因為無論什么事,金月好像總是一眼就能看出來,這使李典覺得被動,而且不安。他能感覺到,金月時時在關心他,這種關心讓他不知如何是好。金月要李典不要走,小寶也不要李典走。李典說晚上有足球,中國對沙特。他對足球感興趣,這也許跟他曾經想當莊則棟有關,也許純粹因為足球比較刺激,李典的生活里面,太缺少激動人心的東西了。金月說那就正好,吃過飯在這里看電視。李典就留了下來,有小寶在,三個人吃得熱熱鬧鬧。他在金月這里吃過很多飯,金月做的菜,好吃。
后來,金月坐在李典旁邊,看了一會電視,說:“你真的沒有事?”
“嗯?!?/p>
“你想講就講,不想講就不講,隨你。”
李典不做聲。當時是上半場,中國隊已經輸了一個球。李典看著電視屏幕,能感覺到金月的目光停在自己臉上,聽到金月的很輕的一聲嘆息。他還是不做聲。金月就上里面洗澡去了。因為輸了球,電視評論員的腔調顯得氣急敗壞,觀眾的吶喊也亂成一片,不過,透過一陣陣的嘈雜,李典還是清楚地聽到了水流的聲響。那水是淋在金月身上的。
那水當然是從上至下流在金月身上的。水是白花花的水,金月的身上也是雪白雪白的。李典看見過她的身體。金月常叫李典幫些忙,買米、換煤氣、接送小寶。這些,李典都愿意做,他覺得應該。金月一個人不容易,在很遠的一個廠里上班,很累。而且金月從沒有指使人的味道。她總是要看李典的手,提醒他,怕他也被銹鐵割了。有回,她還當李典的面換衣服。那是她買了件新的尼龍綢襯衣,街上很多女人都穿那種料子,金月也想要,但她一直等到別人都穿過了時才買。那件用處理價買來的襯衣使金月有些激動,她把上衣都脫光了,看見自己豐滿的悠悠顫動著的乳房,就問:“我是不是有些胖?”
李典望著金月白白凈凈的身體,眼睛發(fā)花,遲疑一刻,才說:“嗯,是有些胖。”
金月就笑了。李典這才覺得不好意思。他不好意思,不是因為金月的赤身裸體,而是后悔自己回答得不好。他沒有講清楚,他的意思其實是覺得金月很好看。他還有些吃驚,金月的乳房是那么龐大,那么朝氣蓬勃地挺立著,出乎他的意料。而且,因為一件新衣。金月的臉上還洋溢著一種小姑娘似的欣喜,也讓李典感動,他甚至想過,什么時候,要送給金月一件真正時髦的好衣服。
李典看著電視,聽著金月洗完澡,聽著她坐在那張大床上,又聽到金月叫他。李典轉過頭去,就看見金月的眼睛里好像一下子盈滿了水,透亮透亮。
“你過來。”金月說。
李典覺得主要是自己的腳很為難,他的腳不知道是走過去好還是不走過去好。此外,他的心也通通地亂跳。有一瞬間,李典想到了小婭,小婭當然總是那么一副很驕傲的樣子。而且金月的身上顯然正在散發(fā)出一種什么東西,一種讓李典感到溫暖,并且想起小的時候,想起媽媽的那么一種非常寧靜的東西。
“你過來?!苯鹪抡f得輕聲輕氣,聽起來像是懇求。她并且開始把衣服上的紐扣一粒一粒解開。在她身后,那張大床的一角,臺燈的光很朦朧很曖昧,小寶在隔壁安安靜靜睡覺。李典知道很多男人和女人隨便就可以在一起睡覺,在鄉(xiāng)下,廠里,都見到過,他有些看不上,這和他在那些或長或短的詩里面描述過的愛情相去甚遠。但他拿不準眼下的情況,既不同那些隨隨便便的男女,好像跟詩里面的愛情也沒有關系。
“你過來,你就是想得太多?!?/p>
“我又不是老虎?!苯鹪抡f著就自己過來了。
六
那天,李典很晚才從金月家里出來。他推了單車,回頭看見金月還倚在門口。金月穿套揉得皺巴巴的內衣,頭發(fā)蓬松,一副舍不得的樣子。李典叫她進去,金月一動也不動,只癡癡地望著他。李典就跳上車,逃似地跑了。
馬路上空空曠曠,路燈的光很淡,李典心里很亂。他甚至無法回憶整個的事情,只留下一些混亂的片斷在腦子里反復重現(xiàn),令他自己幾乎都不敢相信。當時,他把頭埋在金月懷里,被一股強烈的激情牢牢攥住,這個比他大好幾歲的,健康質樸的女人,用一種自然的坦率的態(tài)度,有力地吸引了他。他努力把自己貼緊她的身體,那么用勁地抱住她,意識到自己從此是一個真正的男人。沒有女人的幫助,男人大概永遠也成不了男人,李典這樣想。
他還不停地輕輕地叫著:“金月?!?/p>
“哎?!?/p>
“金月——”
“哎——”
后來,金月就對他說:
“你要找個好女人?!?/p>
“那就是你。”
“蠢話。我是拖累,你要找個好女人,聽話,啊!”
李典就把金月抱得更緊,他心中充滿感激,淚水差不多都要下來了。
直到回了家,睡在床上,把起先的情景想了又想,想得不那么激動了,聽見研究所外面的馬路上有灑水車緩緩駛過,父親房里不時傳來一陣陣粗重的喘息,才記起小婭,心有些灰灰的。父親老了,身體很不好,李典總是擔心父親說不定哪天就會離開他,只留下他孤零零的一個人。父親有兩樁心事,一是希望李典讀書。研究所里跟李典一樣的回城知青,這幾年陸續(xù)有人考上了大學,李典考過,沒有取。他想父親多少是有些失望的,他辜負了父親。但李典覺得這又不能怪他,中學本就沒讀幾天,理科是想都不敢,文科的語文雖然不怕,政治、歷史、地理、數(shù)學、外語,都是很過硬的,有那樣多的人物、年代、地名、物產、氣候、公式、單詞需要背下來,這些要背下來的一律枯燥乏味,毫無詩意,李典背得腦殼發(fā)暈,結果還是不行。二是李典的婚事。父親托人給李典作過幾次介紹,倒不是那幾個姑娘不好,李典就是無法接受這種在他看來極為可笑的方式——一個人,讀過一些古今中外的小說與詩歌,而且還喜歡在本子上寫一些類似如詩的句子,就斷斷是不會接受這種方式的。李典喜歡書本上的方式。但李典現(xiàn)在已經是有女人的人了,他和這個女人的關系是如此的不同尋常,李典照理是有很多話要寫下來的,可他沒有。那天晚上,李典想都沒有想過,要把他和金月的事用詩一樣的語言記錄下來。
后來,李典只要在廠里碰見小婭,就低下頭想走開,他覺得不應該再抱非分之想。小婭叫過他幾次,有次還興致勃勃地跟他說起一本流行的小說,她說到那小說里的故事和人物,就仰起臉望著李典,眉飛色舞的樣子。小婭高挺的鼻梁是象牙色的,小婭一揮一揮的手指纖細修長,小婭扭動著的身子活潑靈動,她好像有說不完的話似的。李典的眼睛藏在那對濃眉下面,看著小婭,咬緊嘴,一聲不吭。他這么樣地聽一陣,然后,默默地走了。聽見小婭在后面叫,李典,李典,他就是不回頭。
他不再跟小婭說話,卻為她寫了許多的詩。他覺得那些詩寫得很好,意味凄涼,感情很真切。他不打算把這些詩拿出去發(fā)表,哪怕是最好的專業(yè)詩刊他也不肯,他要把它們留給自己。
他又到金月家里去過幾次,就再也不去了。因為在那種耳鬢廝磨的時刻,他總是會突然地難過起來,幾乎悲傷。他說不清這是為什么,反正是不再去了。金月不知李典發(fā)生了什么事,有次就跑到李典的廠門口等他,跟他細細地說。她仰起臉望著李典,眉頭微微皺著,神情有些緊張,她好像不是原先那個凡事都有主張的金月了,李典在她臉上看到了一個女人的脆弱。李典覺得自己對不起金月,也對不起小婭。李典于是也像對小婭一樣,咬緊嘴,看著金月,一聲不吭。
他的情緒變得很壞,意氣消沉。有過女人的李典,覺得自己一無所有了。
一個星期天,父親叫李典上姨媽家去。他在姨媽家沒有看到姨媽,一個陌生的姑娘坐在小板凳上揀菜。姑娘穿得很樸素,長相端端正正,做起事來,一副能干麻利的樣子。也大方。
“你姨媽上街去了,要你等一下。”那姑娘的聲音很亮,很干脆。
李典就嗯一聲,坐在一邊等。
“我就住在附近,跟你姨媽很熟的?!蹦枪媚镎f。
李典又嗯一聲。
“你也來幫幫忙,反正是等?!蹦枪媚镉终f。
李典就只好坐過去,兩個人一起揀菜。說到李典工作的廠子,姑娘就說她讀中學的時候,到那廠里搞過勞動。那姑娘在一家商店當營業(yè)員,李典也說他到那店里去買過幾次東西。那姑娘就說以后再要買東西找她,又便宜又好。兩個人說來說去,等到姨媽回來,飯菜差不多都做好了。
那姑娘姓姜。
李典跟自己說,這種結識的方式,應該勉強可以叫邂逅。
到下個星期天,小姜就出現(xiàn)在李典家里了。她很禮貌地向李典的父親問好,一雙活溜溜的眼睛四處看了看,然后說這個家里有些亂,有些臟,最好來一次徹底的大掃除。這也是實際的情形,李典和父親,日子一向是過得馬虎的,這個家里,真應該有個女人來操持了。先從里面房搞起,小姜說著,就自顧動起手來。整整一天,李典跟在小姜后面,搬這個遞那個,小姜的口令總是很簡短,清楚有力。這幾間房是舊公館,解放前有錢人住的,弄干凈了,其實蠻不錯。李典說,跟新搬了家樣的。等到他們吃著小姜精心做出來的飯菜時,父親也說話了,父親說:好。
三個月后,李典和小姜結婚。
從打家具,床上用品的采買,直到儀式的最后完成,一切都由小姜負責籌辦。李典完全插不上手,好像也沒有必要去插什么手,他像個旁觀者似的,幾乎帶了一點好奇,眼睜睜地看著小姜有條不紊將人們所說的人生大事
一樁一件辦好。這個看上去并不打眼的姑娘好像有使不盡的氣力,李典于是就想,這一輩子,至少可以省心省力了。又想,人應該知足,知足,才能常樂。
這中間,李典到金月家去了一次。他覺得應該原原本本讓金月知道。他都想好了,先說什么,后說什么,如何說。他將勸金月找一個男人,一個好男人。但他進屋只說一句,金月就明白了,她不要他說。金月死死地抱住他,親他的額頭,親他的眼睛,親他的嘴。李典倒覺得,他不像是來跟金月告別,倒像是跟自己告別似的。
日子從此好像變得簡單了,輕松了。
只是在婚事的準備過程中,發(fā)生了一回小小的不快。小姜在整理李典的書時,無意中看到了李典寫詩的本子。當時她頭上戴著一塊遮灰的毛巾,腰上系一條圍裙,站在一大堆書中間。她把那個本子看到最后一頁,臉色就變白了。又默默地流了一陣淚,想一氣,把眼淚擦干,說:“我不想問你從前的事?!?/p>
李典明白。她說的所謂從前的事,大概是指那本子上寫的有關愛情的詩歌,她可能以為,李典曾經真有過如他自己描述的那樣多那樣美的愛情,她一點不知道,那其實是李典對這件事情的看法和想象。李典覺得這種看法和想象跟她是講不清的,他也不想講。于是李典就不作聲。
“你再不要成天看這些沒有用的書?!毙〗终f。
李典想了想,說:“嗯?!?/p>
“從今往后,我們好好過日子?!?/p>
“嗯?!?/p>
七
清明前的那個星期天,李典帶玲玲到公墓去。
父親去世好幾年了。清明、忌日,李典都要去父母的墓地。以前是他一個人去,他要獨自一人在父母身邊呆一會。這樣的時刻,他覺得必須是獨自一人。但今年不同,玲玲是小學一年級的學生了,應該帶她去看看爺爺奶奶。公墓在郊外,很遠。李典騎單車,玲玲坐在后面的衣包架上,兩只手抱住李典的腰?!安粍樱灰獎?,”李典一路上不停地招呼。其實玲玲一點也沒有動,她是個老實聽話的孩子。李典騎車帶她去過市里許多地方,她是在她爸爸的單車后面一天天長大起來的。
公墓是連綿起伏的一大片山地,綠樹蔥籠,早春的風還很涼,空氣里有松針的清冷的氣味。順著山勢,墓碑一塊挨一塊地排列著,不計其數(shù)。老百姓就是這樣,死了也只占很小一點地方。而且世界上有這么多人已經死了,這不能不使活著的人感到沉重。每回到這里來,李典的心情都是如此。不過玲玲畢竟是小孩子,眼里只有郊野的風光,倒顯得比平日快活、興奮,直到尋到老人的墓碑面前,李典指著上面的字,一個一個要她認,讀給她聽,她才好像有些明白,顯出幾分憂傷的樣子。她是很愛她的爺爺?shù)摹?/p>
父親自然極其痛愛玲玲,他一輩子都很不幸,家庭不幸,在單位上一直挨整,最后的幾年,因為玲玲的緣故,可能是父親最舒心的日子。李典常想,玲玲是自己能夠給父親的最大的安慰。玲玲不知道奶奶是什么樣子,她沒有見過,但她記得從前跟爺爺在一起的日子,記起爺爺用英語給她講白雪公主,講一句,翻譯一句。記起爺爺用胡子往她臉上扎,癢癢的,她忍不住就要咯咯地笑,還大聲尖叫。這些事,玲玲都還記得,她一件件說給李典聽,一邊說,一邊幫著拔基地旁邊的草,她的額頭上,都沁出一層毛茸茸的汗來了。在那個時刻,李典望著玲玲,心里充滿了骨肉親情。他把玲玲抱在懷里,兩個人望著墓碑,沉默了許久。
回到家里,小姜反常地沒有做飯,歪在床上,蹬著頂棚上一塊塊地圖樣的水漬,一動不動。玲玲進屋就叫媽媽,“媽媽,媽媽,我們今天到爺爺那里去了!”她媽媽還是不動。李典就淘米煮飯,到冰箱里尋菜。
飯菜搞好了,李典說:“吃飯!”
小姜還是不動。李典就知道,今天看來是要有點事了。果然,李典和玲玲吃到一半,小姜忽然從床上翻起來,對著墻壁說:“以前不叫我去,倒還好理解,今天不同,玲玲是這個屋里的人,看來只有我還是個外人!”
李典就明白了。他望著小姜因為生氣而沉下來的一張臉,覺得簡直好笑。在李典看來,掃墓既不是一種例行的事務,也不是一種必須履行的義務。它很莊嚴,充滿了親人之間才有的真正的情感,不是說小姜不好,她和父親在一起總共才那么幾年,換了任何一個別人,也不可能有多少真情實感,既然如此,那就不必要也不應該去。但這些想法,李典沒有跟小姜說,他懶得說,因為她反正不懂。
“我曉得,你一直都是把我當外人的,我到這個屋里,從沒過個一天好日子……”小姜繼續(xù)指責著,記憶力極好地訴說她遭遇過的許多不公,其中包括李典從前寫在本子上的關于對某一位姑娘的充滿愛意的描寫,她并且把哭聲參加進來。這類的爭吵,不是一次兩次了,李典早已失去論戰(zhàn)的興趣。想起來,最早開始吵架,是在父親去世以后。
喪事剛辦完,李典還沉浸在巨大的悲痛里面,好多年了,從來都是跟父親相依為命,他第一次體驗到了一種實實在在的孤兒的感覺。所以,當小姜提議,好好把這幾間房重新布置一下時,他開始簡直聽不懂,等到明白過來,憤怒也就順勢而生。他以一種少有的精明的目光,一下子看透了小姜的用心——現(xiàn)在好了,父親不在了,當然可以開始她一直就盼望的新生活,可以把她那些營業(yè)員同事請到家里來,炫耀這幾間確實不錯的舊洋房子,并且不會有一個不合時宜的老頭子開口就問別人是什么學歷,只曉得掃大家的興——這些,李典相信就是小姜的所思所想。但李典沒有把他的憤怒發(fā)泄出來,他一向不是那種喜怒外露的人。當時,小姜正在幾間房里轉來轉去,對如何樣地重新布置作出種種規(guī)劃,她大致設想了好幾個方案,還拿不定主意,看上去,是既有點傷腦筋,又有幾分興奮的樣子。李典就走到她面前,慢慢地,冷冷地說:“準備收拾東西,搬家!”
小姜遭到這樣突然的一瓢冷水,真是涼到心里去了,但她看得出,李典是說一不二鐵了心的,她了解這個男人,只好把氣惱和傷心,化作了無止境的控訴,在以后的日子里反復上演。
他們往李典廠里搬。宿舍房當然沒有,這些年效益總是不好,不必說修宿舍,能發(fā)工資就不錯了。李典找一幫廠里的弟兄,在一棟舊庫里隔出兩間房,把車間里用的防銹漆到處一頓亂刷。他說:“就是要亂刷,亂才有味?!苯璋峒?,李典將所有的書清理了一回。有以前在圖書館偷的,父親留下來的,還有他自己買的業(yè)務書,都分類放好,足有滿滿一書柜。他望著那些書,覺得是一種安慰。這幾年孩子小,家里廠里事多,上下班要跑路,李典沒怎么看書,以后,應該可以多看看了。他領一幫人忙幾天,弄完了,墻上,頂棚上,到處是斑斕的油漆。
李典說:“不錯,像印象派的畫,住在這樣的屋里面,我們倒成了畫中人了。”
弟兄們都說李典到底是詩人,說出話來就是不一樣。玲玲就拍起手板跳,說好看好看。小姜一臉的苦相,說:“我是累得動不得了,真的是畫中人了?!彼投愕酱采纤X,想起別人家搬家,都是越搬越好,自己竟往畫里
面搬,碰上這樣的男人,真是想想就傷心。聽到不遠的車間里有機器在轟轟地響,好像就響在耳朵邊上一樣,這叫人怎么睡?就更加地傷心了。
李典給金月掛了電話,告訴他搬家的事。金月倒是覺得搬了好,說是住在老地方,心里難過。李典就很感動,覺得到頭來金月才是可以理解他的人。她的聲音聽上去憔悴,可憐兮兮的味道。說小寶變得非常調皮,管不住,總是給她惹禍。李典聽了,不知道要如何才能安慰她,幫她。對搬家以后的生活,李典倒還適應,他什么苦都受過。而且吃啦,穿啦,彩色電視機啦,錄相機啦,這些東西李典都無所謂。小姜卻有許多計劃,想方設法添置這樣那樣,李典隨她。他看到有的同事為了一臺電視機,拼著命攢錢,覺得十分可笑。小姜問過他:“你到底想要什么呢?”李典說不知道。他真的不大清楚,他的心思不在這上面。常常也往本子上記,然而,都不再像詩。他不知道先前那些隨便就能迸出來的句子到哪里去了。上班,煮飯,帶孩子,加上夫妻間時常地不快,李典的日子一點詩意沒有。偶爾想起來,就非常地失望。古人說三十而立,李典三十幾了,真正想做的事還沒有做成一樁。
下了班,李典常一個人搬張靠椅,坐在屋前的平地上。那是塊空地,當頭是廠里的圍墻,紅磚的圍墻很多年沒有修過了,有些磚頭跟豆渣樣的,一塊塊掉下來,很老朽的樣子。沿墻腳一線爬了暗綠的青苔,終年顯出清冷。空地上橫七豎八堆了廢舊的設備,這些曾經轟鳴作響的锃亮的機器,現(xiàn)在被鐵銹無情地啃嚙著,成了工業(yè)的尸體,看上去有種凄凄慘慘的意思。李典坐在靠椅上,抽那種一塊多錢一包的煙,看書??磰W斯特洛夫斯基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艾青的大堰河我的保姆河,或者最近一期的讀者文摘,隨便什么都行,好像只有看書,才多少有點味。廠里人見了,都說李師傅不像做工的,越來越像個文化人了。
坐在這塊空地上,李典抬頭就可以看到鍋爐房旁邊的煙囪,有灰黑的煙吞吞吐吐從頂上冒出來。聽說環(huán)保部門已經來罰過幾回款。又聽說只是來了,想要罰,末后是彈彈找了熟人,請一餐飯,就不罰了。這些情況李典不清楚。廠里辦勞動服務公司,說是改革措施,彈彈就把用了好多年的工具一丟,從維修車間跑掉了。李典當時還勸過他,勸他不要丟了好端端的鉗工手藝。但彈彈不聽,說他朋友多,說如今的社會只有做生意才是出路。他在勞動服務公司當副經理,李典有時碰到他,就見他穿了西裝,還打領帶,說話也一套一套的了,聽工人們說他常常邀了廠長書記到外面吃吃喝喝,一餐飯就要幾百塊。但也不過是聽說,李典對這些事從不關心。他現(xiàn)在可能要算廠里技術最好的鉗工了。他很看重他的技術。
因為住在廠里,離車間近,倒是給上班的同事提供了方便。廠里有三個生產車間,原先是三班倒,現(xiàn)在至少有一半時間停工。沒有事,工人們常到李典的屋里來玩,喝茶、抽煙、天南地北扯談。來的人當中,有和李典一道進廠的,現(xiàn)在都是老師傅了,也有一幫年輕人。這幫年輕人都有種不知天高地厚的派頭,錢不多,卻喜歡穿雙刷得泛亮的皮鞋上班,而且抽希爾頓的洋煙。李典覺得他們跟自己當年很不一樣,他相信這就是雜志上說的所謂代溝。不過他們都很尊重李典,認為李師傅人隨和,技術好,說話有水平。廠里這些年分來幾個學化工的大學生,也到李典屋里來玩。他們好像對廠里很不滿,說是無用武之地。照他們的口氣,似乎是因為迫不得已,才肯屈尊到這里來的。他們大談深圳、海南,說那些地方是如何樣的開放,如何樣的厚待人才,他們都打算到那里去,因為他們覺得自己都是人才。李典不清楚深圳、海南的情況,聽說過,但覺得和自己無關。倒是想起當年為了招工回城,不曉得費了好大的力,送了好重的人情,遭了好多的白眼,就有些羨慕這些天之驕子,覺得他們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說到底,人還是要讀書啊。李典心里就有些不合適,就跟那幾個大學生談俄國的普希金,美國的惠特曼。
他問:“你們說惠特曼的自己之歌,到底是寫自己還是有別的深意?就是草葉集里面的那首自己之歌?!?/p>
結果這些大學生面面相覷。李典發(fā)現(xiàn)他們根本不懂,甚至連惠特曼是搞什么的都不懂,在他們面前,李典的心情總是非常復雜。那幫青年工人肯定,李師傅比大學生還行得多。他的小屋里經常熱熱鬧鬧,成了工人們聚會的地方。
時常是,李典的同事來了,小姜若在家休班,就拎了她那只人造革的提包,往市里面串門去。她有她的一幫朋友。到晚上,小姜回來,就要說一些社會新聞,說去年流行的百褶裙現(xiàn)在根本沒有人穿了,如今要穿就穿一步裙,就是那種把屁股包得繃緊的裙。說哪個地方,有個人,叫什么姓什么,高矮胖瘦如何,學了做生意,只做三天,就賺了五千塊錢,要是再這樣做下去,簡直會不得了。她說得活靈活現(xiàn),而且興致很高。李典有時不好掃她的興,就耐了煩聽,有時,實在忍不住,就喊玲玲:“快!抓緊做作業(yè)?!崩畹涿刻焱砩隙寂懔崃嶙鲎鳂I(yè)。
他對自己沒有能夠上大學始終耿耿于懷,這個畢生的遺憾,只好由玲玲來補償了。李典買了許多課外參考書,先自己看,再當老師。他要玲玲比班上其他同學早走一步。必須拔尖,他反反復復這么警告著。玲玲進的學校是附近幾個工廠聯(lián)合辦的,叫聯(lián)合子校。這個學校的水平不高,因此玲玲必須拔尖,不拔尖,將來考不起市里的重點中學,考不起重點,讀大學的希望就很渺茫了。
“一去二三里,煙村四五家……”他讀一句,玲玲就跟著讀一句。玲玲懂事,曉得讀書要發(fā)狠。他們做作業(yè)的時候,小姜一個人在屋里轉來轉去,通常這個屋里總有許多東西可以讓她抱怨。比方,她常指著頂棚叫李典看,看那上面一塊塊的水漬。這棟老倉庫很破舊了,下雨就漏。但屋頂上的那種機制紅瓦早已淘汰不生產了,李典只好找一些牛毛氈、塑料布、廢鐵皮,往上面蓋。他搭張樓梯,爬到屋頂上,他的腳踩在很薄的檁條上有些發(fā)抖。玲玲就使勁跳起來叫:“爸爸小心!爸爸小心!”
小姜也喊:“小心!你小心些!”
到晚上,一屋人睡下了,安靜下來,動力車間的空壓機就會響得格外起勁,空空嚓嚓空空嚓嚓……小姜再怎么住也不習慣,時常在床上翻來翻去,心里煩躁,就說:“吵死人吵死人!”
李典的想法不同,他擔心廠里生產不景氣,怕發(fā)不出工資。他在黑暗當中嘆口氣,想:要是哪天真不吵,那就麻煩大了。
八
到玲玲讀六年級的時候,廠里沒有業(yè)務,只剩下一個車間在轉了。領導上召集職工開會.號召大家鼓足干勁,渡過難關。為了克服暫時的困難,廠里決定把一部分閑置的設備賣了,好給還在上班的工人發(fā)工資,給下崗的工人發(fā)生活費。李典技術好,只要還在生產,他是離不開的,但他著急。他急玲玲還這么小,而以后看上去好像一點保障也沒有。到真的賣設備那天,他和廠里好多職工一早就等在車間門口,連平常一些吊兒郎當?shù)囊泊粼谀抢?。大家看著不知從哪里來的大吊車?/p>
把一臺臺的設備往卡車上裝。卡車也是外面來的,都是八噸大卡,排成一行,很威武的樣子。吊車的力氣真大,抓住一臺那么苯重的機器,悠悠地就起來了,像不費一點勁似的。那些機器都是李典熟悉的,都經他的手安裝過,調試過,也維修過。每臺機器吊離地面,那地方就空出一塊,留下一塊白白的印跡。
李典覺得,他的心里,也跟著空了一塊。
有喜歡管閑事的,就在一邊議論:這機器賣給誰?一萬塊錢是賣,一百萬也是賣,到底賣多少錢?賣了錢又怎么一個處理法?說東說西的都有。但沒有誰清楚這些問題。工人照例是什么也不曉得的。這些事只有領導才清楚,但領導一個也沒來,領導都在辦公樓。李典朝辦公樓望去,可以看到遠遠的辦公樓的墻面,那墻面上新近貼了雪白的瓷磚,在陽光下很耀眼漂亮。還聽說書記廠長的辦公室都裝修過了,搞得跟賓館樣的闊氣。不過李典沒有去看過書記廠長跟賓館一樣闊氣的辦公室,他一般不到辦公樓去,因為可能會碰見小婭。
小婭早就不在化驗室了。她調到廠辦當秘書去了。有時候,李典隔得遠遠的,見到她夾一些文件資料,裊裊婷婷穿過辦公樓朝陽的走廊,消失在廠長或者書記的辦公室里。廠長李典是一點也不熟,因為跟走馬燈一樣地換,書記倒就是原來政工科的馬科長,只是現(xiàn)在叫做馬書記了。每年年終總結開表彰大會,李典都要上臺領一張先進生產者的獎狀,馬書記給了獎狀,還必定捉過李典的手握一頓,很熱情的樣子。領導上還是看得起李典的。
那天,李典站在人群中間默不作聲,他只是看、聽。對這類事,他一向不隨便發(fā)表意見,但李典料定,這個生意肯定是彈彈牽的線,因為只見彈彈在現(xiàn)場上躥下跳,忙得不得了的樣子。彈彈看不出真還有本事,他懶得做工,結果混得還蠻好。這幾年不但是穿的衣變了,連人也長得白白胖胖,不到四十歲肚子就挺起很高,走起路來兩只手一甩一甩。指頭上套了幾個黃澄澄的金戒指,好像他從來就是生意人,出世以后從沒有做過工似的。并且他說話的味道也跟以前不同,原先是最喜歡罵娘的,現(xiàn)在不了,彈彈現(xiàn)在很文雅。彈彈看到李典也站在人群里面,就丟下那幫做事的人,朝李典走來,邊走邊從西裝口袋里掏煙,笑瞇瞇地說:“李師傅,你也來了啊?!睆棌楋@得很客氣。李典擺擺手,說他不抽那種洋煙。“抽洋煙咳嗽。”他又解釋說。彈彈就做出一副很傷腦筋的樣子,說:“難啊,搞個廠子不容易啊?!甭犓目跉猓购孟瘳F(xiàn)在這個廠子全在靠他一樣。有人就問彈彈,這個買賣到底是怎么回事。彈彈就更加顯出傷腦筋的樣子,說:“復雜,復雜得很啊?!彼f了一堆諸如競爭啦,價值規(guī)律啦,人才優(yōu)勢啦,都是些空話。但擠攏來聽的人都很當真,一律把嘴巴張得很大地聽。李典心里就很有些不快,他不喜歡彈彈講起話來那種居高臨下的味道,還把手一揮一揮,作報告樣的。但最讓李典不快的,是居然有這么多人在洗耳恭聽,而且全都是一副傻乎乎的樣子,沒有一點志氣的樣子。這些工人!李典覺得很沒有意思,撥開人群,徑直走了。
李典回到家,仍復拿本書在那塊空地上坐下來,他都坐成習慣了。不過現(xiàn)在其實很少看書,拿本書也是發(fā)呆。以前當知青,看書可以幫他打發(fā)時間,那時候他是處在等待當中,未來還不知道是什么樣子?,F(xiàn)在不同,他要養(yǎng)活家人,而廠里的情況卻越來越糟,任何書本都幫不了他的忙。坐在那里的李典看上去顯得孤孤單單。不知道怎么搞的,當知青時,李典覺得自己是知青,不是農民,當了工人,李典仍舊覺得自己跟同事隔了一層,他不清楚這樣好還是不好。
他安安靜靜地坐在那里,吞云吐霧。他可以聽到從車間里傳來的吵吵嚷嚷。到了賣機器的地步了,人心終歸會有些動搖,李典估計,吵一吵多半是不可避免的。后來,李典聽到卡車一臺臺轟隆隆發(fā)動起來的聲音,他判斷出那些卡車都是用的柴油發(fā)動機,柴油車勁大。還聽到好多人一陣陣噢噢地叫喊。李典想象著裝滿設備的卡車緩緩駛離廠區(qū)的情景,想象著工人們追著卡車使勁起哄的情景。他們就知道起哄!李典憤憤地想。是啊,工人曉得什么呢?什么也不曉得,還是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于人啊。他發(fā)現(xiàn)終究是父親說得對,無論如何,人總要多讀點書才好,至少要有個文憑才好。比方,小婭的愛人就是有文憑的,是大學本科生,聽說在一個公司里搞電腦,已經當上工程師了。她的愛人到廠里來過,白白凈凈,戴副眼鏡,看人的時候把頸根伸得很長。雖然李典覺得這個工程師的樣子長得有點蠢,但人家反正是白白凈凈,不像李典他們,一天滾得油猴子樣的。又比方,廠里幾個連惠特曼都不曉得的大學生,已經走得差不多了。從南邊傳回來的消息看,他們的工作啦,收入啦,消費啦,對于廠里的工人來說,簡直就是天方夜譚。李典發(fā)現(xiàn),他的同事當中,再也沒有誰看重工人這個曾經很榮耀的身份了,有些人甚至出門都不敢穿廠里發(fā)的工作服,生怕別人知道他不過是個做工的。報紙上天天大談勞務市場,這種新名詞,好像把做工的都當成了隨隨便便的商品似的,大家都不看重做工,這可不是什么好事情啊。李典的想法,簡直嚴肅了起來。
他的身后,那堆廢棄的材料、設備,一天比一天銹得厲害。鐵銹有鐵銹的氣味,鐵銹的氣味是腥的。
到晚上,小姜從市里下班回來,李典給她說了廠里賣設備的事。他是有些擔心,想找人說說。但小姜自己也煩,她那家商店實行了承包制,經理打算只留年輕漂亮的,其余都打發(fā)回家。小姜說:“除非跟他睡覺,要不就只能回家坐著,等死。”
小姜還問李典有沒有熟人朋友,找個關系去說說,興許還留得下來。李典哪里有什么關系?這些年他成天就是在廠里呆著,對市里的情況一點不了解,以前的同學朋友,也早就疏遠了。他望著小姜日益粗壯的身軀,心想睡覺的可能性倒是幾乎沒有,日子卻肯定是要越來越難過了。加以那天晚上玲玲接連有兩道數(shù)學題做不出,李典因此還發(fā)了頓脾氣。
他發(fā)氣,主要是著急??贾袑W的日子眼看就臨近了,哪怕只差半分,也進不了重點中學,而進不進重點,幾乎就同進不進大學一樣。李典覺得這是很嚴重的問題。要是家里有錢,那倒也好說,最近幾年,一些有錢人家的子女,都是花一筆錢進重點的,但李典沒有錢。廠里長期不景氣,工資也就是吃口飯,談不上積蓄。難怪李典要著急。他一發(fā)氣,玲玲就流眼淚,她讀書其實是非常努力的。有的六年級的數(shù)學題難得出奇,李典自己腦殼想痛,也不一定做得出。學業(yè)上既不能幫助女兒,經濟上也無能為力,李典覺得自己真是百無一用。那天晚上,玲玲流著淚做完作業(yè),一邊往床上爬,一邊對李典說:“爸爸,莫急,我保證發(fā)狠讀書。”說得李典心里酸酸楚楚。
不想,過兩天,忽然一幫工人跑到李典屋里來,七嘴八舌,情緒很激動。這幾個都是中年人,生產骨干,平時很有些威信的。說廠里剛賣了設備,辦公樓前面就停了新買的小轎車,真是太不像話了。李典不愿意相信,工廠不景氣,有的工人吃飯都成問題,領導上多少
應該有些顧忌,是不是情況弄錯了?李典要大家先坐坐,自己跑到辦公樓一看,果然。是嶄新的桑塔納轎車。又問問原先開貨車的司機,司機說,正準備出去辦牌照,牌照錢還要好幾萬呢。李典跟司機說話的時候,注意到小婭正伏在辦公樓走廊的欄桿上,朝下面看。小婭看到李典,就擺擺手,還笑了笑。這些年,李典看著小婭從小姑娘長成了一個豐滿的女人。有的女人,年紀稍大一點就一副邋遢相,有的女人相反,小婭就是屬于那種相反的越長越好看的女人。所以李典一般不大愿意碰見小婭,碰見她,李典人就有些灰灰的。但小婭擺手的樣子確實很好看。而且,在李典的感覺當中,小婭看他的神情,也仿佛跟看一般的同事有些不大相同,有些說不清的特別的意味。李典就趕忙往回走。
幾個同事正氣得要命,在李典屋里跳起來罵娘。說:這簡直是不把我們工人做人;說:應該把工人組織起來,到辦公樓去鬧一場;說:干脆,不搞了,罷工。說了許多很激憤的話。李典也覺得這件事實在沒有名堂,領導上未免太過分了,他也跟著附和了幾句。罵一陣,大家覺得總應該有個辦法,不能就這么算了,于是很自然地想到了告狀。很自然地,就推舉李典,說只有李師傅喜歡看書,有文化,寫封信,給上級主管部門反映情況。李典想想,也認為沒有別的辦法,信好像也只能由他來寫。他找出紙筆,大家圍定他,你一言我一語。李典邊聽邊記,覺得大家的意見不但雜亂,而且有謾罵的成分,就仔細歸納出幾條,主要是陳述廠里目前的實際情況,買轎車只是其中一條,語氣也是相當克制的。李典說:“我們沒有必要亂來,擺事實,講道理,上級的水平總會要高些吧?”大家都說李師傅考慮得周到,信寫得好。又說為了防止萬一,這樣的信還是不要簽名,寫個革命群眾就行了。李典認為革命群眾的說法太過時,就寫了個工人群眾。大家都說好。
李典一點也沒想到,這封信,會給他帶來多么大的麻煩。
九
李典還是天天上班。信發(fā)出去十多天了,但沒有回音。幾個人又碰了頭,覺得上面事多,說不定還要先調查,了解情況,本也不能性急的。廠里人胡亂鬧一通,出了些氣,賣設備的事,買轎車的事,漸漸都淡了下來。待崗的工人多,閑著沒事,白天也還愛到車間里轉轉,一伙一伙的,坐在墻根下曬太陽,天南地北扯談。大家都巴望廠里能出現(xiàn)奇跡般地好轉,沒有幾個人愿意自己到外面想辦法,這么多年下來,凡事依靠組織,已經成為一種習慣。那輛轎車的牌照已經上好,廠長書記坐著锃亮锃亮的轎車,每天跑出跑進,好像從來如此似的。車間里有個工人上班軋了手,血流一身,廠里就派轎車送他上醫(yī)院,回來,他舉著包了紗布的手說,這一世人不冤,也算是坐了回小汽車。弄得同事有些羨慕。
那天上班,李典正在修臺離心泵。泵已經拆開,變成一地的零件。忽然聽到有人喊他,抬頭一看,車間門口站的是金月。李典心里驚了一下,因為好久沒看到過她了,而且正是上班時候,沒有很大的事,金月不會冒冒失失跑了來。她看上去喪魂落魄的樣子。李典忙把金月引到一邊,問出了什么事。一問,金月的眼淚就下來了,半天才說清,原來小寶和幾個同學在外面跟人打架,拿刀子捅傷了人,被抓進派出所去了。
“管他不住,我一個女人家,管不住……”
“動刀子的倒是先放出來了,我屋里小寶還關在里頭,他們欺負我一個女人家,曉得我沒有辦法嗚嗚……”金月哭得傷心傷意。
李典聽得也有些傷心傷意。倒不是為了小寶,小寶還是初中生,又不是為首的,不會抓進去就出不來。他只是覺得金月在這種時候來找他,把他當成唯一可以依靠的人,這才讓他傷心。金月真的老了許多,面色晦暗,不像她這種年紀的女人都要發(fā)胖,金月反而瘦了一圈,頭發(fā)也草樣的發(fā)枯。李典覺得義不容辭,他拿手碰碰金月的肩膀,說:“不要急,急沒有用?!?/p>
金月就仰起臉,紅了眼睛問:“不急怎么辦?小寶在里頭天天挨打?!?/p>
李典就保證說:“我想辦法,我來想辦法。”
送走金月,李典定下神來,才發(fā)現(xiàn)辦法并不容易想。他答應了金月,金月沒有第二個人可以依靠,他一定要做到。但公安局派出所他一個人也不認得,情急之中李典想到了彈彈。車間里的同事經常說起彈彈,說他現(xiàn)在本事如何如何大,到處都吃得開。
李典特地買了包他認為是比較好的煙,跑到辦公樓一問,原來彈彈根本不在廠里。他的勞動服務公司在市里面開了間門面,一般他都守在那里。那間裝修得漂漂亮亮的門面在市中心的繁華地段,李典平日不大上街,這回要尋彈彈,倒是把那條街看了個仔細。所有的店鋪都仿佛在一夜間改頭換面,全都那么華貴,那么資產階級化。原先一家從李典小時候起就專門賣肉包子的鋪子,不知什么時候變成了賣高檔時裝,隨便瞟一眼,一套好像不怎么樣的衣服,價錢也在千元以上,讓李典嚇了一跳。他不清楚,穿這樣貴衣服的人是些什么樣的人,他們從哪里,用什么辦法,賺到了那么多的錢。他還立刻意識到,身上的印著廠名的工作服與這條街上的一切是多么地不合適,他長年騎著28載重自行車也變得不但寒傖,簡直還顯出古怪來。
后來,當李典向彈彈講述金月的事時,李典就判斷出,其實彈彈大概就屬于那種買千多塊一套的衣的人。彈彈往那張巨大的寫字臺后面一坐,埋在軟軟的皮轉椅里,一副懶洋洋的滿不在乎的神氣。隔著這樣巨大的一張寫字臺,李典看起彈彈來就有種仰視的味道,有種像小學生的味道。彈彈身上的衣,李典不知道是叫什么牌子,看上去確實顯得高級,他招呼一個年輕漂亮的小姐給李典倒茶,跟電影里舊社會的有錢人指使傭人一樣的口氣。他腰上的BP機一會又響,一會又響,好像李典的事一點都不重要似的。李典好不容易把事情說完,為了引起彈彈的重視,又強調說:“動刀子的都放出來了,小寶倒還關在里面!”李典確實有些氣憤,語氣也是很激動的,就像在給上級作匯報。
但彈彈還是很冷漠的樣子,好像這種事他已經碰過無數(shù)次了一樣。聽完了,彈彈并不馬上表態(tài),他望著李典,好像要研究一樣把李典看一回,就毫無來由地指著李典的鼻子說:“你呀,我看是讀多了書!”
李典不明白彈彈為什么突然會扯到他讀多了書,他只求答應金月的事能有個著落,就急急地問:“你說吧,一句話,能不能幫忙?”他幾乎不抱希望了。不料彈彈卻痛痛快快說:“我找人,你出錢?!睆棌椪f著就掛電話。
中午,彈彈把李典帶到一家裝飾得洋氣十足的飯店,等幾分鐘,約好的人就一搖一擺地進來了。是條黑皮漢子,彈彈介紹說這是什么什么哥,李典就叫他什么哥。彈彈叫那人點菜,黑皮漢子也不客氣,輕車熟路點了幾樣。彈彈三兩句話就把李典的事說了,那人也沒有半分疑惑,并不多問一句,只說是不要緊,千把塊錢的事。彈彈說不行,錢太多,人家是做工的,是窮人。那人就說八百塊算了,不能再少。彈彈問李典帶錢沒有,李典張了
張嘴,做不出聲。他沒有這個準備,彈彈就說我先墊上,他數(shù)了疊票子,那人接了,說,再來瓶全興大曲。事情三言兩語就成了,李典像是做夢。他第一回親眼目睹了這種交易,他從不知道社會上還有這樣的事。這黑皮漢子也不知是什么人,倒是穿了條警察的褲子,但上衣卻是件普通夾克,李典想這人也許是個便衣,總之是個神通廣大的人。三個人吃喝好了,彈彈就喊買單,見到穿旗袍的小姐一扭一扭走過來,李典有些緊張,他口袋里錢不多,不知道夠不夠。彈彈卻說:“我來買單,報銷的。”李典不由得感慨地想,彈彈如今過的什么日子!出了店門,被李典認為是便衣的那人黑紅了一張臉,很爽快地對李典說:“下午去領人,以后有事,可以來找我。”
李典趕忙申明:“沒有,我沒有什么事!”他這么說,是因為他確實不會有什么事。但那人就很詫異地瞪了李典一眼,然后才一搖一擺地走了。彈彈在一邊覺得好笑,說:“你這個寶,真的是讀多了書!”
彈彈真還是夠義氣的。李典謝了彈彈,答應盡快還錢來。再火燒火燎地把單車踩到金月廠里,叫她去領小寶。錢的事,一個字不提。金月望著李典,不知道要說什么才好,只是流淚。
直到天黑李典才到家,進屋就靠在床上,不想動,也不想吃飯。他覺得精疲力盡,而且心里亂得很。小姜問是不是有病,他搖搖頭,不做聲。他靠在床頭一邊抽煙——抽那包他認為是比較好的但一直也沒有拿得出手的煙,一邊歇氣,一邊想著彈彈,想著那個叫什么哥的黑皮漢子,想著如今這個社會,李典真有些感慨萬千。他不能不承認,到頭來自己像是一個已經落伍的人。甚至,他還忽然地記起了父親原先經常掛在嘴邊上的一句詩,叫做沉舟側畔千帆過。他也說不清,為什么忽然地就想到了這句詩。
第一回,李典覺得自己有些老了。
十
這一段,李典把心思都花在玲玲的功課上。學校開了動員會,老師摩拳擦掌地宣布:現(xiàn)在進人總復習的最后沖刺階段,成敗在此一舉。老師、家長、學生,都有股拼死一搏的味道。玲玲不免緊張。雖然平時成績好,但,萬一呢?小姑娘因此一天到晚眉頭皺皺的。李典也緊張。下了班,他就做題目,自己做通了,晚上再給玲玲講。小姜說,她有個同事的小孩也是六年級,請了家庭教師,上一次要幾十塊錢。說那教師的課上得不曉得幾多好,那孩子當然肯定是考得起重點的。但那么貴的教師李典請不起,他要小姜買袋奶粉回來,每天晚上給玲玲沖碗牛奶喝。平常,他們家是不喝牛奶的。收入低,東西貴,主要吃小菜飯。白菜下來吃白菜,籮卜下來吃籮卜,一星期吃兩回肉。而且小姜隨時可能下崗,不能不精打細算。李典對小姜說,玲玲要是考上了重點,就差不多是進了大學,就完全等于是賺了一大筆錢。小姜覺得他講得有道理。
有天晚上,父女兩個正做題目,李典忽然看見墻上停著很大一只蜘蛛?!跋仓耄仓?”他忍不住叫起來。還是很久以前,當知青的時候,在鄉(xiāng)下聽說過喜蛛的說法,他是從來不信的。但不知為什么,現(xiàn)在看見這只其丑無比的東西,他竟高興得大呼小叫,引得玲玲和小姜都來看。小姜也說,玲玲保證考得起。這是個好兆頭,那天晚上,全家人都很快活。為此,李典和小姜還做了那種要好久才做一回的事。
李典扳著手指頭算考試的日子。
這天,一上班調度室就通知李典,叫他到配電間去,那里出了問題,電工需要鉗工幫忙。李典提了工具就走。工作上,他是從不講價錢的。配電間在廠區(qū)的一角,是個僻靜地方。那條小路平常走的人少,兩邊雜草叢生,有股荒涼的意味。走到半道,聽到后面有急急的腳步,又有人喊他,回頭一看,追上來的竟是小婭。小婭氣喘喘的還有點神秘的樣子,說找李典好幾天了,總是人多,一直沒有合適的機會。李典覺得怪,忙問是什么事。小婭說:“還問是什么事,你是不是向上面寫了信?”
李典愣一下,才記起信的事。已經過去好久,一幫同事好像也都無可奈何,不再放在心上了。李典沒有把它當做一回事。就問:“你怎么曉得?”
小婭說:“不要問我怎么曉得,你被人賣了,你闖了大禍了!”說得李典一下就慌了神。小婭告訴他,原來,一起寫信的人當中,早已有人主動到廠里匯了報,承認了錯誤,信已經轉到廠領導手里,因為是李典執(zhí)筆,平常又只有他喜歡寫寫劃劃,是個想事的人,還說了什么要罷工的話,當然他就是主謀了。只是還沒有決定要如何樣處理。
李典一貫是個表現(xiàn)不錯的工人,經常得表揚的工人,猛然間落到這步田地,還不知道會搞出什么后果來,真有些緊張。小婭問:“你怎么會想起要寫信?是不是一時糊涂?你一個工人告得了誰?”
李典張口結舌,說:“我……我又沒有亂寫,都是實話……”
“你真的是讀多了書!”連小婭都跟彈彈樣的評價李典。他們好像都認為,讀書是一件不好的事,是一件反而可以使人變蠢的事,甚至是危險的事。見他很擔心的樣子,小婭趕忙又說:“你千萬不能講是我告訴你的,我是覺得你人好,其實我也有些怕的。”
李典用勁把胸脯一挺,說:“你放心,再怎么講我是條幾十歲的漢子!”這么說著,李典也真覺得沒什么了不起的。連小婭都敢冒險來通風報信,他怕什么呢?確實沒有亂寫,寫的都是真話,看他們拿他怎么辦。李典很看不起那個出賣自己的人,小婭沒有說是誰,也許她知道,也許她不知道,李典不想問,這無關緊要。他心里空空的,覺得非常失望,對那個出賣的人失望,對整個的工人感到失望。他同時深切地意識到,小婭真好,世界上,其實真的有像詩歌里描寫的那樣的好女人。他站在那條清冷的四處長滿雜草的小路上,呆呆地看著小婭的背影走遠,看著她姿態(tài)很靈巧地跳過一根橫在路中間的水泥電桿,忽然,李典的心里,劃過一陣強烈的錐心刺骨的疼痛。
李典沒有把信的事跟小姜講,省得屋里不安寧。但他覺得有壓力,人在車間上班,眼睛時時往辦公樓那邊看,等他們來人,叫他到廠長或者書記的辦公室談話。他把那封信的內容回憶了一遍又一遍,覺得句句寫的都是實話,都是為了把廠里搞好。他越想越不怕,到時候將如何講,講些什么,李典都是在肚子里計劃好,背熟了,他要擺事實,講道理。他也明白,碰上這樣的倒霉事,自己這輩子怕是差不多沒什么指望了,因此玲玲的考中學,仿佛就具有更加特殊的意義。下了班,李典抓緊時間和玲玲做作業(yè),一起把書上的、課外參考資料上的題目,反反復復做。小姜說:“倒像是有兩個人考中學樣的?!?/p>
題目做到很晚了,小姜就喊玲玲喝牛奶。兩夫妻四只眼睛盯著玲玲咕嘟咕嘟喝。玲玲的臉跟牛奶一樣的白。喝了牛奶的玲玲。覺得責任更重,說:“萬一……要是考不取呢?”
小姜說:“考不取就算了?!?/p>
李典說:“首先還是要有信心,萬一考不取也不怪你?!?/p>
“真的不怪?”
“保證不怪?!?/p>
這么樣的一直熬到考試。
李典陪玲玲上考場。走到聯(lián)合子校門口,告示上寫著,家長止步。校門口站了好多家長,穿工作服的多,一望而知都是附近幾個廠的工人,大家都不怎么說話,個個面容嚴峻,仿佛也和李典一樣,把自己的一生,都押在這一寶上了。李典擠在人群中間,朝校門里面張望一陣,望不出什么名堂,就站一陣,又蹲一陣,再沿著學校的圍墻轉圈,抽了不曉得好多煙。那個時刻,他深切地感受到,他這個做父親的實在無能為力,心里暗暗為玲玲使勁:你千萬要考好呀,千萬要考好呀,千萬……
終于,考生潮水般一齊涌出來,校門口立時一片喧騰。李典拼命朝前擠,當他一眼看見玲玲時,一顆心竟緊縮起來。他捉過玲玲的手,把她拉到一邊,兩道濃眉幾乎豎起,眼睛睜得很大地盯著自己的女兒,卻又不敢問。玲玲臉色蒼白,細細了聲音說考得還好,想想又說,不曉得考得到底好不好。她都被搞糊涂了。她仰起一張臉,問:“要是考得不好呢?”
“不要緊,考得不好也沒有關系?!崩畹浒参恐K麪恐崃岬氖滞刈邥r,才發(fā)現(xiàn),自己全身上下早已被汗水浸透了。
后來,李典和玲玲一起把考試題一道一道回憶出來,估了分,認為考得還不錯,就懷了希望等。上面還要看卷子,統(tǒng)分,排隊,劃定重點中學的錄取分數(shù)線,再才能發(fā)通知。這些程序,李典都打聽清楚了。
他天天到廠門口傳達室,等那個送信的郵遞員。他從郵遞員手里接過一疊信,一定還開根煙給人家,再就一封一封地翻,看有沒有玲玲的入學通知。
李典做夢都不會想到,他會等來完全不同的另一種通知。那天,他和另外兩個工人,被叫到勞資科去,科長簡單地講了一下其實人人都知道的廠里的困難,然后一人發(fā)一份下崗通知書。
那是一頁薄薄的油印的紙,注明李典以后每月仍可以領到一百元的生活費。組織上還是很關心大家的啊,科長說。那兩個工人馬上申訴,跳起來吵。李典強忍著,他從不跟人吵。從勞資科出來,他望著辦公樓長長的走道上,依次掛著一長串牌子:辦公室、政工科、勞資料、團委、工會、武裝部……真的是想不通了。還有這么多人每天就是一杯茶、一張報混時間,領全工資,為什么獨獨要他下崗?世界上哪里還有講道理的地方呢?要是他表現(xiàn)壞,能力差,那倒也罷了。細數(shù)起來,李典覺得自己從來就聽話得很,規(guī)矩得很。小時候讀書,是個好學生,全國人民打乒乓球,他也努力當莊則棟,毛主席號召上山下鄉(xiāng),他就去接受再教育,進了工廠,他總是先進生產者,但這些都沒有用。他跟別人沒有什么不同,只是喜歡看書,看書有什么不好?看書使他成了最好的鉗工。當然,這也沒有用。可能就是因為喜歡看書,因為能比較清楚地表達那些不看書的工人的意見,于是所有的這些就一概的沒有用了。他想:我現(xiàn)在是一只臭蟲了,他們想怎么捏,就怎么捏。李典清楚,他的下崗,跟所謂廠里的困難一點關系沒有,這是寫了那封信的報應啊。
關于那封信,他們甚至談都懶得找他談。
十一
星期天,湘江邊上照例熱鬧。這幾年,市政府舍得往江邊上投資,沿江一帶本是交通要道,人來車往,如果還像早些年那樣,到處是排污口,垃圾站,臭氣熏天,不但老百姓有意見,讓前來考察投資環(huán)境的外商看了,更是影響不好。于是建成了湘江風景帶。臨江有亭臺樓閣,假山上敷了看上去已經生長多年的青苔,很古樸的樣子。也有用不銹鋼制作的現(xiàn)代雕塑,這種閃閃發(fā)亮奇形怪狀的家伙,讓早上來打太極拳的老人每天看了每天都不明白。草地上設了圓的長的石凳,季節(jié)合適,還可以看到星星點點的花。
又建了本市最大的少兒活動中心,讓孩子們在這座六層高的修飾得五彩斑斕的大樓里學習、玩耍。玲玲每星期天上午到這里學素描。她已經畫過許多石膏幾何體和石膏頭像,從初級班升到中級班,快要開始學色彩了。她畫得刻苦、細心。
當時,玲玲的成績離重點線僅僅差兩分。兩分是很容易丟的,一個小孩子,哪里可能不出錯?錯個標點符號,出個錯別字,兩分就丟了,重點也就進不去了。玲玲覺得委屈,她回憶出來,有一道題目,其實很簡單的,只要不是太緊張,稍微細心一點就可以得三分。她一想起這道三分的題就哭,一想就哭??薜美畹湫耐?。他果然不怪玲玲,哄她,說:“怪爸爸,只怪爸爸,是爸爸害得你緊張?!?/p>
李典確實只怪自己,他的運氣實在太壞了。他考中學的時候,成績雖然好,但那時候不看成績,只看他的爹爹。到玲玲這一代,不但學習上競爭激烈,還是經濟力量的比賽,跟做生意樣的。玲玲的同學,有差幾十分的,出一大筆錢,照樣買進了重點。玲玲差兩分,李典卻拿不出錢。每天早上,他看著玲玲背上書包,跟爸爸媽媽說再見,還是到那個聯(lián)合子校的中學部上學,就恨不得抽自己兩個耳光。
下崗了,他不但拿不出買重點中學的錢,連生活都成了問題。對于玲玲沒有讀上重點,小姜好像并不十分氣惱,她覺得多讀書,少讀書,反正是做事吃飯,可能女人更加實際一些。但那份下崗通知書卻引發(fā)了她一連串的哭訴。她像李典看到過的許多女人那樣,用一種捶胸頓足的姿態(tài),遣責如今的社會,遣責廠里的沒有良心的領導,也遣責李典,同時哀怨自己命運的不濟:“我哪里做過對不住人的事啊……怎么命這樣苦啊……跟了你這個背時的男人今后如何過啊……”
她的尖利的聲音在如今空寂的廠區(qū)里顯得異常響亮。
李典不動聲色,既不勸慰,也不制止,他瞇起眼,冷冷望著這個被稱做妻子的女人,也恨不得抽她兩耳光。
他把自己悶在屋里看了幾天書。用不著上班,他現(xiàn)在多的是時間。但他人在看書,心里卻在想事,總要有個辦法,不能坐以待斃。李典不愿意跟其他下崗的一樣,天天跑到車間的墻根下曬太陽,扯談,等待組織上解決問題。他做了一塊牌,上寫:快修單車。憑他的鉗工手藝,修個單車實在是大材小用了。這塊牌就掛在李典的28單車上,跟他跑遍了市里幾條主要的熱鬧馬路。
通常,到了人多車多的地方,李典就把單車支好,站在一旁等。但生意不好做,一是不知從哪里一下子冒出來這么多鄉(xiāng)下打工的,都在修單車,互相搶生意;二是時不時還有城管隊來干涉,說這些修單車的影響市容。城管隊的人一律穿制服開摩托,遠遠地來了,修單車的就四散逃奔。李典逃了幾回,覺得很不是滋味,連個鄉(xiāng)下打工的都不如了,他不明白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于是只好從市里撤回來,換到市郊工廠區(qū)一帶。工廠都不景氣,連馬路上都冷冷清清。況且大家都做工,單車壞了自己動手,很少人舍得花錢。李典就帶本書,在馬路邊上坐等,看書,常常一坐一天,倒好像是專門去看書的。
他這樣地坐一天回來,小姜問賺了多少錢,他一言不發(fā)。小姜到底是女人脾氣,要么大發(fā)作,要么,完全不想事。她認為修單車的事根本不是人搞的,要另找門路。但門路在哪里呢?她對李典說,有本錢就好了,有本錢
她就要去炒股票,就可以發(fā)大財。她每天晚上都注意電視里深滬兩市的股票行情,還隨著行情的起伏而大呼小叫,設想她要是買了哪只股票就會賺多少多少,激動不已,好像她有多大的資金已經投在里面似的。這種時候,李典望著沉浸在幻想當中的妻子,又覺得幾分對她不起,都怪自己沒有本事。
正在非常為難的時候,有天晚上,彈彈突然找李典來了。他甚至大包小包地提了禮品,說是好久沒來看李師傅了。李典簡直激動,到底是一個車間的老同事,危難見真情啊!他招呼彈彈坐下來,泡茶,開煙。小姜指著彈彈手里的大哥大問是什么牌子,要好多錢,彈彈說不講這個不講這個,他忽然嚴肅起來,說:“李師傅,我曉得你現(xiàn)在為難,這里有份工作,看你愿不愿意?!薄坝惺伦觯钱斎缓?,還有什么不愿意的!”李典很高興,很感激。小姜說:“那就是幫了大忙,他現(xiàn)在修單車,可憐打游擊樣的?!睆棌椪f:“月工資一千,不包括加班費。”“哎呀呀!”小姜聽得驚叫起來。李典倒是疑惑,還有些擔心,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本事,可以拿這么多的錢。只見彈彈沉吟片刻,更加一副嚴肅的神情,說:“事情好做,就是你最拿手的設備維修。但有一條,人家是私營企業(yè),隨時可以喊你走路,你只管做工,不該問的不要問,不該講的,也不要講?!?/p>
“我曉得?!?/p>
“我是想幫你一把,不過你要是再做蠢事,那我就一點辦法也沒有了?!?/p>
“我曉得。”
李典當然曉得,曉得彈彈講的蠢事是什么事。第二天,彈彈帶李典到那個廠里見過了老板。這里不叫廠長,叫老板。老板是個精瘦的中年人,看上去很客氣的樣子。老板帶李典往車間里看過一遍,李典就明白彈彈對他的要求,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原來,廠里賣掉的設備,那些經李典的手安裝、調試、維修過的設備,都在這里不停地運轉著,一派興旺景象。產品也是同樣,難怪廠里沒有業(yè)務。李典果然不做聲。
他有經驗,把那些設備隨便一檢查,就知道用得很兇,根本沒有正常的維護保養(yǎng)??磥?,這個廠缺的就是李典這樣的人。他很內行地指著一臺高速離心機對老板說:“聲音已經不對了,要趕快清洗變速箱,這個里面都是用的進口軸承,要是等到它磨壞了,換起來是很貴的?!崩习寰秃芨吲d,一迭聲地說那是那是,說:“到底是李師傅,名不虛傳!”
李典就開始在這里做一個月拿一千多塊錢的事了。李典自己的廠在西郊,這個廠在北郊,遠得很,差不多要穿過半個市區(qū),李典早出晚歸。而且這個廠管得緊,生產工人都是招的鄉(xiāng)下來打工的,動輒挨罰,炒魷魚。比起原先的國營廠好多人上班就打瞌睡,混時間,這里的工作效率明顯要高得多。設備有了問題大家都著急,因為一但停產,影響的就是所有人的工資??瓷先ィ@里的人更把廠里的事當回事。李典常常納悶:是不是一定要搞私營企業(yè),工人才肯做事,生產才可能搞上去呢?
問題也慢慢被李典看出一些來了。隔一段,他那個廠的廠長跟馬書記,還有彈彈,就到這里來看一回。他們跟老板很熟,稱兄道弟,還一同很認真地檢查生產情況,就像是他們自己的事一樣。李典記得,在廠里時,領導是極少下車間的,李典相信這里面多半有問題。也許當初的賣設備就不過是一種假象,他們可能是虛晃一槍,為自己辦了個工廠。這可不是什么小事情啊。但李典再沒有想過要就這事給誰寫信,況且,寫什么東西?證據在哪里?寫信不但不能解決任何問題,反而會惹禍,連口安穩(wěn)飯都吃不到。李典要養(yǎng)活一屋人,不想再做蠢事了,他做不起。有一回,甚至廠長書記已經劈面看到了李典,卻裝做根本不認得的樣子,一路指指點點地走過去,招呼都不打一個。
也許他們覺得可以不必打招呼吧,他不算什么東西,和這里所有打工的完全一樣,弄不好就得走路。李典想保住飯碗,只好忍氣吞聲。這一千多塊錢,賺得其實不容易。
這一千多塊錢,李典都交給小姜,加上她自己的工資,家里的情況大為改善。她那個店里搞承包的經理突然被抓走了,據說是貪污。新來的領導認為承包不是靈丹妙藥,于是一切復原,先前下崗的幾個營業(yè)員仍舊回來上班,大家都說:還是社會主義好啊。解除了危機,又有了錢,小姜情緒就好了,也蠻會安排,每月都積存一些,日子好像比先前過得還緊。有時要想無時,她說。又說:等積得多了,我就去炒股票,要發(fā)就發(fā)大財。她這么說的時候,臉上、眼睛里都放出光來,她有她的希望同目標。
李典還是一門心思,把希望寄托在玲玲身上。她上的聯(lián)合子校,歷史上就沒有考取過大學生,玲玲即算拔尖也沒有意義。李典就另外想辦法。他在少兒活動中心外面修過單車,見到許多父母帶了孩子上各式各樣的學習班,唱歌、舞蹈、書法、美術等等。李典和那些家長聊過,他們的想法很簡單,小孩子讀書成績不行,就學一門特長,將來考藝術院校,文化要求比一般大學低得多。李典覺得這是條門路,何況玲玲成績還不差,加上特長應該更有把握。他跟小姜商量一下,又征求了玲玲的意見,給她報了美術班。
每個星期天,李典帶玲玲上少兒活動中心。路很遠,他用力踩著單車,覺得比起早幾年,速度已經在不知不覺間慢了許多。他總是感到人很累。李典說:“玲玲越來越重了?!?/p>
玲玲在車后說:“那是因為我長大了?!?/p>
“你長大了,爸爸就老了。”
“亂講,爸爸沒有老,爸爸沒有……”玲玲伸手攬住李典,把他抱得緊緊的。李典就用勁地踩,他覺得這不是到什么少兒活動中心去,他是在拼盡全力,要把自己的女兒,送到一個比他所擁有的好得多的地方去。
到了那里,玲玲進去上課,要上幾個鐘頭,李典就在外面的石凳上休息、看書。他每次都從家里帶本書來,還告訴金月,星期天他都會在湘江邊上,有時,金月就會去坐一陣,說一陣話。金月是徹底的老了,滿臉皺紋,而且總是憂心忡忡的樣子。小寶現(xiàn)在開出租車,天天半夜三更才回,還喝酒,她實在擔心死了。她說:“你能不能給他介紹個對象,成了家,有個人管他,我就放心些?!?/p>
李典很堅決地反對:“不要不要,這樣的事,大人最好不要插手。”李典深信,凡是這種介紹撮合的,不會有好結果。“孩子大了,你管你自己,你看你的臉色,你要多吃些。”兩個人常常是互相地望著,說不出多少話。
多數(shù)時候,李典就是一個人,坐在河邊上看書。累了,就看河。好大一條河。河里有河里才有的聲音,和氣味。很多年以前,李典就是在這條河里,第一次坐船離家,到鄉(xiāng)下讀中學,開始他的獨立生活的。想一想,幾十年轉眼過去,人的變化,真是大呀。而且連這條河也變得快認不出了,河水不再清澈,混混沌沌,顯出沉重。但分明有新建的鋼索斜拉式湘江大橋,一副橫空出世的樣子,據說上了亞洲的排行榜。還添了花花綠綠的水上樂園,人們嘻笑玩鬧的叫聲,一陣陣潑水樣地涌到李典面前來。游輪是雪白的,裝滿滿一船的快活,悠然自得地劃開江水。就在李典旁邊的石凳上,一對對談情說愛的年輕人,不但公然摟在一起,大聲說出那些似乎是海誓山盟的話,還很響亮地接吻。當然還有不可或缺的廣告牌,奧迪、松下、肯德基、摩托羅拉,它們全都在急煎煎地慫恿一種前所未有的生活方式。這個世界已經變了。
在李典看來,它實在變得太快太快了。
就像這條河,匆匆忙忙,不管不顧,浩浩蕩蕩地往前跑。
不再有木帆船。
很多年以前聽過的,船工依依呀呀的歌子,也不再有了。
那樣箭樣的,緊貼江面急速掠過的水鳥,到哪里去了呢?
那些書樣的,一頁一頁緩緩移動的白帆,到哪里去了呢?
有時,李典會抬起頭,把他那對濃黑的眉毛擠在一處,眼睛瞇起來,眺望水天相接的遠方。但他只能看到灰蒙蒙的一片。在那個地方,曾經涌動過美麗的像是有生命的云彩,驟然間照亮在他的心頭,讓他以為,自己將來肯定要成為一名詩人。那種遙遠的神奇的云彩,當然也是再也看不到的了。
每個星期天,他都這么樣地坐在那里,弓著背,穿著印了廠名的工作服,旁邊是他的28載重自行車。他常望著面前的這條大河,一動也不動,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河風把他的額發(fā)吹起來,已經不難看到些些許許的白發(fā)了。河風還翻動他身邊的早已發(fā)黃的書頁,有時是普希金的,有時是惠特曼的,有時是高爾斯華餒的,或者,是關于杰克·倫敦的《馬背上的水手》
責任編輯舟揚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