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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劫

2001-03-31 03:17
清明 2001年5期
關(guān)鍵詞:六爺順子河堤

王 向

花格娘挺著大肚子,搖著樹枝子在田里驅(qū)趕蝗蟲,豆秧踩得噼啪啪響,東邊攆了西邊攆,飛走一群又來一群,總有攆不完的蝗蟲。她敞著懷,豆茬扎得腳板淌血,身上的汗賽水洗。樹枝搖不動了,腳板抬不起來了,躺在豆棵里生下了兒子。

花格家姓劉,大是游鄉(xiāng)的皮貨客,照尺寸收羊皮牛皮驢皮和狗皮子。完了,打摞好捆扛回來。加工后用紅車子把熟皮子推到鎮(zhèn)上的紅石碼頭,賣給外省的皮貨客。天熱了,不是熟皮子的季節(jié),就到集市上擺一付卦攤,挑一領(lǐng)飄悠悠的幌子,糊弄陸行八卦。

女人生兒子時候,劉麻子正在另一塊田里趕蝗蟲,聽到嬰兒的啼哭聲,連腿跑過來。血水里背起女人,胸前裹了兒子,猶自回頭望一眼滿天飛舞的蝗蟲。

劉麻子說兒子是災(zāi)星,生在豆棵里是天意。

夜幕垂懸下來,吆喝蝗蟲的聲音漸漸停歇。死寂的村莊又沸騰起來,人們把能夠燒燃的東西全搬到了田里,一剎那田間地頭煙塵滾滾,一群群蝗蟲如流矢沖向火焰,(王爭)鳴聲似遠天雷鳴。

劉麻子忽然異常鎮(zhèn)靜,他平和地點亮高腳青銅油燈,麻籽油在燈盞里滋滋響。他不再為大災(zāi)臨頭憂愁,眼前只有得到兒子的歡喜。他想明天或者后天,站在村頭便是滿目蒼夷。

花格娘躺在鋪上,摟著兒子側(cè)了身子說,“他大,別呆屋里哩,下田燒把火攆攆神蟲。”

劉麻子燈下翻看周易,神情緊張?!霸缒昴銢]聽老人講過,神蟲是趕不盡燒不絕的,啥時辰莊稼光了桿子,田里沒有一片青葉,神蟲不趕自散?;哪晔嵌〝?shù),折騰也沒用,那天狗不會聽你瞎吼就跑,它是在天上,遠著哩,你沒法咋介它哩?!?/p>

花格娘在鋪上嘆一口氣,沒有了聲響。

劉麻子忽然驚叫道,“兒子命苦哇!克父克婦?!?/p>

花格娘咯噔坐了起來,急聲問:“那咋介弄哩?”

劉麻子悠聲又說,“沒啥子事哩。過去這陣天災(zāi),尋一個八字相當?shù)娜思?,過繼個姓氏來就結(jié)了?!?/p>

花格娘在床上松了口氣,重新躺下。

“可不敢誤了兒子?!?/p>

順子趟過汾河趕上劉麻子背著女人回村,他張口想問,蹲在田頭的皮胡高叫住了他,小孩,咋那么多閑話。順子便叫了聲爹,攀上楊樹折了樹枝,舞著沖進田里。皮胡高喊順子守住北面地頭。順子應(yīng)了一聲,似一只兔子在豆棵里敏捷地竄跳。(王爭)鳴的蝗蟲被亂舞的樹枝成片掃落,蝗蟲似雪落了一身。田野到處是搖動的樹枝,吶喊聲似陣風鼓動?;ǜ褡诟吡惶锢镎弁欤栒罩翢o光彩的白眼珠兒,右手拎了千層底布鞋,不停地拍打落地的蝗蟲。在高粱地樹枝就盡失威風,用手捕捉又無疑杯水車薪,只好聽之任之。高粱原本稠密,用樹枝打擊,不但起不到滅蝗的效果,還會自毀莊稼。順子沿了田壟尋來,拉住花格的胳膀說,別打了,歇會。花格停手,眨一下眼睛說,表哥,回來了?順子說回來了。花格眼淚便溢了出來。順了說天災(zāi)!你一個瞎子有啥辦法。沒有過不去的坎,明年又是一地莊稼。花格說一家人就盼著秋季活命哩!順子一腳跺死幾只蝗蟲,跑回去撿了樹枝,又吶喊著撲打蝗蟲。

蝗蟲的翅翼似蒼黃的天幕,遮擋住了太陽。飛蝗“噗哧”的落地聲,令手忙腳亂的人們心驚膽顫。皮胡高精光著膀子,昂頭看漫天飛蝗,他閉上眼睛,丟掉手中的樹枝,嘶啞著聲音沖順子喊,歇哩。捱著步子往河堤走。順子看一眼老爺子精疲力盡的背影,繼續(xù)狂舞樹枝?;ǜ袷掷锏囊恢环娇诓夹驂牧?,千層底密匝匝的針腳與鞋幫分了家,蛤蟆嘴一樣“噗嗒”著,似要生吃蝗蟲。保長六爺大張著嘴喘息,花白的山羊胡須上下翹動,坐在地頭雞啄米似無力地敲擊銅鈸。腦后三寸長的小辮,稀稀的拖著幾根白發(fā),恍若一只僵死的蠶蟲,吊著一根細絲懸在棚架上。順子腳下一片豆秧踏平了,青嫩的豆莢溢出青汁,一顆顆豆粒,綠珍珠似的滾落在澄黃的土地上。他扔了樹枝,茫然環(huán)顧田野,蝗雨依然如注。東面一片黃云集結(jié)了更大的蝗群,時飛時落,兇猛地撲過來。他張大驚恐的嘴巴,癱坐在豆秧上。他已經(jīng)沒有力氣搖動樹枝了。他喘息片刻,便趔趔趄趄趟了豆秧來到花格跟前,奪了她手里的鞋子,勸她上河堤休息。汗水淹了花格的雙眼,流海貼緊額頭一絲不動。她踉蹌著跟在順子身后爬上了河堤。順子望著皮胡高喊,爹,昨日弄哩!皮胡高口里含著艾蒿煙管,低著頭看蝗蟲啃豆莢。聽到兒子問,濁淚噗哧掉下來。他那像陳棗一樣的臉孔,如同遠處牌樓邊佇立的石人。

暮色稀薄時分,馱麥秸的四輪太平車顫巍巍從田間駛來,車上捆綁著亂七八糟的木頭,景象似夏收。大火幾乎是一瞬間在田野上騰燃起來,一望無垠的田野變成了一個龐大的火爐,燒紅了天地。無從飄散的煙霧,彌漫著焦糊的尸臭,在如同白晝的天空中肆意飛揚。

一男一女兩個巫師,在河堤上圍繞熊熊篝火舞蹈,腳鈴伴著手鼓潮濕的響聲,在噼啪的燃燒中,企盼著冥冥中的希望和奇跡出現(xiàn)。紙扎的童子、牛羊牲畜佇立在一側(cè),跳神的歌舞,在黑夜里充滿了神秘和恐怖,令顫驚驚跪著的人們越發(fā)虔誠和惶恐。然爾飛蝗的(王爭)鳴聲還是湮沒了微弱的神歌。順子望了一眼巫婆調(diào)脂弄粉的臉孔,在露水中打了一個冷顫,向火堆蹭去。他用一根結(jié)實的棍子,在閃爍火星的柴灰里尋找燒熟的蝗蟲,掐出五藏,剝吃得津津有味。花格接住順子遞來的蝗蟲說,它害人,俺吃它!嘴嚼蝗蟲耳聽神歌。順子沒有聽清白一句戲文。尋找光明的飛蝗猛然撞在身上,順子不停地揪下來,擲入火焰?;认x的翅翼焚出難聞的氣味?;ǜ駟柼鞄熌苴s走神蟲嗎?順子說不知道?;ǜ褡匝宰哉Z說今兒趕走了神蟲,莊稼能保住一半。順子瞧一眼流海散亂的花格,支起身子上河堤抱柴草,他看到老爹跪在火焰后面,跟著巫師吶喊。柴草扔進大火圖騰。

高占福領(lǐng)了一幫挑飯擔的伙計,順著河堤急走。他是打漁王莊最富有的地主,幾百畝良田全在汾河南岸。蝗蟲還遠在百里之外,他便聽信了吃齋念佛的女人建議,預(yù)請了巫師,在汾河南岸筑起了防御蝗蟲的長城。企圖保住即將入倉的莊稼。蝗蟲吃光了莊稼,他就沒辦法向雇戶收租子,一年的租子也就隨著漫天飛舞的蝗蟲飄走了。

火焰輝映著巫師近似猙獰的臉孔,強烈的舞蹈和嘛呢唄嗚的神歌,在每一張面孔上都浸淫著冥冥中的向往。莊嚴肅穆的神式,在一瞬間使每一個人都經(jīng)歷了一次靈魂的凈化。高占福匍匐在草叢里,傾聽神的聲音。寥廓的田野天籟,只有腳鈴和沉悶潮濕的手鼓聲。

神式最終停歇下來,精疲力盡的巫師艱難地挪著腳步捱下河坡,似乎掬起一捧清冷的汾河水,就能洗去勞頓。六爺從地上爬起來,倚了樹干緩慢地搗騰黃銅煙鍋,七寸細紋竹煙桿,在他手里微顫,像是攥不牢。聆聽著蝗蟲嚼吃莊稼的聲音,苦澀的心境化作一股無奈,濁淚橫流。他巴唧著旱煙,在裊裊藍煙里幻象蝗蟲飛去后遺留下來的滿目創(chuàng)痍,以及荒年的悲涼。他想無論如何自己也走不出這個災(zāi)年了。

高占福蹭到六爺跟前,瞧了半日六爺冰似的老臉,像是要在那張窩頭臉上瞧出點什么名堂。兩張臉相視苦笑。六爺翹著煙鍋,望著繁星滿綴的天空,

星星還是星星,月亮還是月亮,同昨天沒有任何改變。

“六爺,北岸怕是守不住了,田里的神蟲比莊稼還多。大火是燒不絕神蟲的,也只能是壯來年的莊稼了。眼下全村老少都瞅著您老了,拿個主意吧?!备哒几0晣@氣。

六爺銜著白玉煙嘴一聲不響,盯著腳下的汾河水。清粼的水波蕩著月亮。

“六爺呵,俺說說俺的心思吧?!备哒几P睦锴灏?,自己的行動必須首先取得六爺?shù)闹С?,在打漁王莊只有六爺一呼百應(yīng)?!凹僭O(shè)北岸的莊稼光了桿兒,咱們就倚河同神蟲斗一仗。村里大部分田地在河南,或多或少大家都有一份。十幾丈寬的河面,神蟲絕不可能一下子飛過來,完全有決勝的把握。一旦形成決議,就必須首先拆掉浮橋。所有參與抵御神蟲的老少爺們,由我供給粗茶淡飯,全年的租子半數(shù)減收?!?/p>

六爺終于開了口,“掌柜的,叫您積德了。牲口死了還要蹬爪子呢,大家抱成團,興許能保住這半壁江山?!?/p>

高占福沉吟片刻又說,“六爺,俺知道南岸沒有您老的莊稼,過了蝗災(zāi)俺送您老五十塊光洋,安穩(wěn)度災(zāi)年?!?/p>

六爺嘿笑說,“掌柜的,您的心意俺領(lǐng)了,沒有了糧食,守著金山銀山也難逃餓死。這世上啥東西也沒有糧食金貴!你說俺要那些光洋有啥用?!?/p>

高占福第一次感覺到銀元的毫無光彩,沒有糧食人類就不能生存,金錢不過是攀附在作物上的蝕蟲。美餐一頓之后的蝗蟲,在露水中蟄伏休眠。六爺豁朗的胸襟,使高占福感到了自己的渺小。

商議的結(jié)果,是在場的二十余人擁護高占福的主張。皮胡高對這位本家,有點近似感恩的味道,他在南岸租種有高占福的五十畝土地,只要能夠阻止蝗蟲不飛越汾河,就不致一家人吃糠咽菜。大家一致推舉六爺為總指揮。六爺義不容辭,只請皮胡高答應(yīng)順子做他的助手。六爺說順子在城里學朝奉。是見過世面的人,又年輕又機靈。皮胡高笑說,老保長,你抬舉他了,只要你樂意用他,不聽話就替俺揍。咱爺們不滅神蟲,它就把咱給吃掉了。高占福說守住南岸,也就守住了一村人的命根子,咱爺們不擰成一股繩,一家一戶誰也折不斷神蟲的翅膀。老百姓的命賤,雖然冒犯了神蟲,老天爺也不給草民計較。六爺說明兒把菩薩從廟里請出來,鎮(zhèn)鎮(zhèn)邪氣。沒準神蟲見了菩薩真就怕了,不敢飛過河來。

天還沒有完全露臉,順子被驟然而起的巨大哭嚎聲驚醒,他睜開雙眼瞧瞧河堤下的大豆、高粱、芝麻、綠豆全都光了桿子。一夜之間的奇跡如同神話。人們被眼前荒涼的景象驚呆了,昨天綠色的田野蕩然無存。那孕育豐收的原野,如今卻傳播著蒼涼。燃燒了一夜的無數(shù)篝火,渙散著焦糊的氣息,在漸漸熄滅。河堤上跳神的巫師依然嘶啞著嗓子唱著神歌。順子瘋了似的沖上河堤。皮胡高一動不動跪在那兒,傾聽神的聲音。順子拉了一下他的粗布馬褂,皮胡高回頭無力地環(huán)顧空蕩的田野,垂下沉重的頭顱。

秋天的希望破滅了!

從木橋小跑過來的劉麻子,一頭栽進田里,仰天大呼,俺的奶奶呵,老天爺不讓活人呵!

聽到動靜,河堤上幾百號人一齊回頭,又齊聲長歌當哭。潮濕的手鼓和嘶啞的神歌,驟然而止。

花格問順子,他們都哭啥?

順子喊,俺日蝗蟲的祖宗!

東邊的天空仍然沒有露出一絲太陽,鉛灰色的天空驀地刮起大風?;认x在搖曳的高粱桿上爬行。咬嚙略帶甜味的秫秸。一陣絕望的哭聲之后,人們陸續(xù)走過木橋,開始固守南岸的半壁河山。

六爺倚一棵柳樹,蒿草似的白發(fā)在頭頂狂舞,煙鍋裊裊飄出的藍煙,輕拂著他憂苦的雙頰。順子站在他跟前說,“六爺,眼下就要動手把木橋拆掉,要不了一個時辰,神蟲就會飛過來了?!?/p>

六爺咕囔著嘴巴,吐出一口藍煙?!安患?,斧砍鋸拉真要拆起來,也就是一頓飯的工夫。造起來就難了!謀劃這座橋整用了三年,東捐西討,連城隍廟的廟祝都捐了銅稞子。沒有一座橋,一村人進出難呵!”

順子說,“六爺,顧不了這么多了,神蟲借助木橋飛過來,后悔就晚了。沒有這條河,拿啥阻擋鋪天蓋地的蝗蟲?!?/p>

六爺惋惜地說,“一座新橋呵!這一拆不知哪年哪月能夠再造一座呢?!?/p>

順子得到六爺?shù)哪S,轉(zhuǎn)身叫木墩。木墩是木匠,有大刀鋸利斧。木墩虎頭虎腦應(yīng)了一聲。順子說麻利跑回村,帶家伙,拆橋。

木墩說,“順子,真拆橋呵?橋不橋的,和神蟲也沒啥牽連呵?!?/p>

順子說,“混話。人能過橋,神蟲就能過橋,真要啃光了南地的莊稼,你喝西北風去啊?!?/p>

木墩蔫了,調(diào)頭往村里跑。

村莊死一樣的沉寂,連犬吠的聲音也聽不到。成群的雞鴨在村道上撿食蝗蟲,腳下破腹的響聲,聽得木墩如履薄冰。從東面零星飛過來一些蝗蟲,似酒足飯飽后徜徉在街頭巷尾的漢子,殊不料卻成了雞鴨腹中的美餐。木墩在家里取了一柄板斧,一支大刀鋸,兩小弓鋸,東西屋找遍了,不見另一柄板斧。忽然記起在東家高占福那兒,便帶了家什直奔高占福的大院。

滿村也就高占福家有人了。三房姨太太只在河堤上瞧了一會兒風景,便借口日頭的酷曬,回家歇著了。門扇虛掩著,木墩推開門,一頭鉆進耳房里尋板斧。墻洞里抓了板斧,一身啷(口當)往外走,門臉兒閃出一件粉裙,三姨太嘿著臉,拿眼睛白他。木墩愣了神,佇在那兒不動。

“木墩,你說俺咋招惹你了,連影子也不給見?”

“……”

“你咋不說話?俺問你哩?!?/p>

“不是來了神蟲么,飛在天上,連日頭都看不見了。心里一慌,把事兒忘了?!?/p>

“俺不管啥神蟲不神蟲,你再不來,俺就躺到你鋪上去?!?/p>

“你別使性子,俺來?!?/p>

木墩趔趄著出了門臉,撒丫子就跑。

三姨太望著木墩的背影,矜持地笑了。木墩是她手心里的面人兒,拴了紅線,插翅難飛。

六爺口里含著白玉煙嘴,身子拄著橋欄桿,眺望湍急的汾河水。他斯文地在橋上走了一個來回,腳步越走越沉重,心里亂得一塌糊涂。他弄不清白從哪兒飛來的神蟲;不知道拆了這座橋,是否能將神蟲滯留在北岸。斧頭的猛烈砍擊,震得六爺雙耳發(fā)潰。他心頭越來越緊,要不了一頓飯工夫,木橋就會在河面上消失。

橋身在搖搖欲墜,木頭和木板不斷搬到南岸上。順子跑過來攙住六爺,六爺犟著性子不挪步。順子說,六爺,咱這叫丟卒保車,一袋煙的工夫橋就沒了,您還是上河堤瞧風景吧。

六爺唏噓說,沒準橋沒了,莊稼也保不住,竹籃子打水一場空。

順子說,事到如今只好這樣了。

六爺在橋面上躑躅了會兒,快快離去。

拆光了欄桿,撤去最后一溜兒橋板,橋北頭忽然有人喊話。木墩問是誰?咋這時候串親戚。順子瞅了半日,認出了來人,便抱了木板回頭鋪橋面。木墩沒好氣地說,叫他走人,這時候還有工夫伺侯他呵。順子鋪完最后一塊板子,直起腰叫大爺。馮進福瞧著女婿笑不出來,木頭木腦剪了雙手上了橋面。老爺子前頭走,順子后面撤木板。

皮胡高領(lǐng)了馮進福,沿河堤尋了一處草密的地方坐下來。他裝滿煙窩,連同煙袋遞給馮進福?!坝H

家,長話短說,你是元事不登三寶殿。直河集也來了神蟲吧?”

“三天了,就好像下了一場大雨,遍地都是神蟲,莊稼全毀了。往后的日子苦喲!”馮進福巴唧著旱煙,眨巴著眼睛。“親家,俺是走投無路才來找你,前思后謀,天災(zāi)人禍,俺替你再也養(yǎng)不了人了。不是俺奸滑,閨女是親閨女,不能守著都餓死吧。俺那頭大青騾子毛色多好,牽到街上,賤賣都沒人問。”

皮胡高對兒子的親事早有打算,收秋后高高興興地娶媳婦。不期遇了災(zāi)年。一家老小還揭不開鍋,再添一張嘴日子咋過。皮胡高吞吞吐吐說,“親家,俺體諒你的難處,你瞧神蟲還沒有攆走,心思也亂,等攆走了神蟲,再商量娃兒的事,你看好不好?”

“嗨!親家,你這么說不就黃了娃兒們的婚事嗎?俺養(yǎng)一個大閨女沒處送呵,插草賣人也值幾吊錢?!瘪T進福翻臉說,“你要想來年春后辦喜事,那就是再生緣了?!?/p>

“親家,不生氣,不生氣,咱老哥倆再合計合計。”皮胡高拽住馮進福的袖口,語氣溫和地說,“你說娃兒們的婚事咋辦吧?”

馮進福的臉色緩了過來,長出一口氣說,“老哥,窮家窮辦,過了這個眼骨節(jié),就是出門討飯的日子,俺也不忍心要你幾七幾八,一根紅線繩子也不叫你買,一分錢的彩禮也不要你送,你挑個好日子,一頂花轎就來了。”

皮胡高一張苦臉笑不出來?!熬褪伞Rf請先生挑一個好日子也不難,順子的姨夫就是有名的半仙劉麻子,這光景領(lǐng)了人廟里請菩薩呢。不講究了,不講究了,草木之人生死福貴全在老天爺手里捏著哩?!?/p>

“俺來就要你這句話?!瘪T進福吃了一顆定心丸?!疤鞛?zāi)人禍呀,你說咋就平地生出這么多神蟲?老天爺是罰人遭罪!”

馮進福站起來拍了拍腚上的黃土,望了望北岸的荒涼景象,敞蕩著紫花布馬褂,背著雙手走了。

土灶就壘在河堤上,竹籠饅頭,大鍋米粥。飯前高占福站在鍋臺前揖手演講:神蟲不滅,鍋臺不倒。雖無大魚大肉,老少爺們,粗茶淡飯敞開了吃。去年一場大水,房倒屋塌,莊稼連根拔了。今年又鬧神蟲,誰家也經(jīng)不起這么折騰。南岸的莊稼是咱們的命根子,真要被神蟲吃光了,不知道有多少家妻離子散,家破人亡。大家只要擰成一股繩,神蟲就過不了汾河。橋拆了再造,飯一頓不吃心里慌。沒有了莊稼,老少爺們咋活命?蒼天有眼,不滅打漁王莊人。

一番話煽起了大家的斗志,七嘴八舌激憤不已。劉麻子瞧著高揚的士氣,想起了一句話,哀兵必勝!他側(cè)身想和皮胡高說話,皮胡高抿緊嘴巴,一臉苦相。劉麻子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憋了半日,皮胡高說,“回家看看,神蟲飽了肚子,一時半刻不會挪窩。”

劉麻子茫然地望著彼岸,囁嚅說,“不回了,別誤了大事?!?/p>

皮胡高說,“沒有這場天災(zāi),娃兒滿月擺上幾桌酒席,也熱鬧熱鬧?!?/p>

劉麻子憂苦地說,“娃兒生在豆棵里,天上飛著神蟲,命苦!往后的光景咋過哩?”

皮胡高搖頭說,“過一天是一日,天塌砸大家,沒法子哩!”

早飯之后,年輕人便爬到樹上折樹枝,一瞬間把河堤上的樹枝折了個精光。光禿禿的樹杈倒映水面,清粼的河水沒有了柳葉輕拂的風景。人們在死一般的沉寂中,等待著一場殊死搏斗。

順子躺在河坡的草叢中,聽著汩汩流水,心境漸漸平靜下來。堤上忽然飄來憂郁的二胡聲,在空靈的河谷上蕩來蕩去。一群云雀繞匝樹椏悲啼,順子的心一下子被琴聲攪得七上八下。

太陽突然晃出簸箕大小的亮點,倏而又躲進云層。手執(zhí)樹枝的男人女人,守在岸邊心有余悸地等待著即將到來的一場廝殺。孩子們也不撒野了,瞪圓一雙驚恐的眼睛,似看一場金戈鐵馬的皮影戲。皮胡高抱著二胡,牙齒咬著煙嘴抽旱煙,煙桿上晃著油膩的黑色煙荷包。藍煙從鼻孔竄出來,渙散著濃烈的煙草味,不眨眼地盯著北岸。

看到老爹,順子便想起了馮進福匆匆來去的疑團。蹭到跟前緘默半日問,“爹,他來干啥?”

皮胡高仔細看了一下兒子,“來給你送媳婦。神蟲吃光了莊稼,家里又添了人口,災(zāi)年災(zāi)月的娶媳婦咋營生哩?!?/p>

順子的心“砰”一下就跳了起來。春天,馮進福帶閨女進城,去了他學朝奉的恒源錢莊,順子還偷著送了她一塊花洋布。兩年不見人都大變樣了,辮子粗了,身上該凸起來的地方也凸起來了,兩頰飛了紅潤,秋水里閃著羞澀。皮胡高和馮進福是朋友,馮進福在直河集開著一處雜行,皮胡高是雜行里的販子。順子跟著紅車子跑路腳,在雜行里調(diào)皮搗蛋。馮進福一眼相中了機靈的小順子,一壺酒沒喝完,定下了娃娃親。

“爹,你說咋辦就咋辦?!?/p>

“還能咋辦,咱不能對不起人家閨女哩?!?/p>

煙嘴從皮胡高口里掉下來,一團火蛋滾在草叢中,他驚駭?shù)卮蠼?,“來?”

對岸驀地騰起一片云霧,(王爭)鳴震耳,飛沙似的揚了過來。人們驚呼著沖下河堤,鑼鼓臉盆驟然大作。鼓翼飛來的蝗蟲,紛紛落入河水,不及河心。河面瞬問漂浮了一層??吹竭@種情況,人們稍許安定了一下,長舒了一口氣。經(jīng)過幾次飛越失敗的蝗蟲忽然停頓下來,片刻之后分作數(shù)股,捻作一團滾沖過來,首先落水的蝗蟲馱著后面的蝗蟲,更迭著向前延伸。在頑強的蝗蟲面前,河流失去了天然屏障,無法沖垮這座用生命搭起的浮橋。面對頑強前進的蝗蟲,人們驚呆了。順子鎮(zhèn)定了一下,大吼一聲,下水打。

眾人便紛紛跳下水去,迎頭向蝗蟲泅去。此時打頭的蝗蟲距離河岸不足三丈,鼓翼便可飛上岸來。樹枝在水里亂打一通,前面的蝗蟲很快被打散,隨波逐流而去。后面的蝗蟲又很快的填了上來。少數(shù)蝗蟲借助人體飛上岸來,岸邊的婦女老人便腳踩,拍打無法盡斃。飛翔在莊稼上空的蝗蟲,鳴叫著呼喚同伴。

泅水阻擊的人們,已經(jīng)退回岸上喘息,他們無法持久地在水中廝殺。受阻的蝗蟲開始沖擊人類,雨點似的撞在臉上身上,迫使他們潛入水中回避。僅此瞬間蝗蟲又重新形成一道強勁的浮橋。順子一樹枝打下,只打散尺許滾動的蝗蟲,水中揮動的樹枝越來越緩慢,面部被蝗蟲撞擊得火燒火燎,疼痛難忍。順子拖著樹枝游了回來。皮胡高在岸上撲打蝗蟲,瞪著充滿血絲的雙眼沖他吼,滾回去。順子抹了一把眼簾的河水,返身又泅了回去。

揮動幾次樹枝之后,順子又重新游回南岸,他瞧著灰頭灰臉的老爹喊,“爹,人在水里有力氣使不上,扎筏子。有了筏子,神蟲就過不了河。”

皮胡高眼睛亮了起來,上前搭手把兒子拽上岸來。

六爺仍然毫無章法地敲擊那對生了銹跡的銅鈸,清脆的聲音,摻雜在鑼鼓中間,像是南國先生那支無音的竹笙。他垂著眼簾,晃著花白的腦殼,口里不停地念著咒語。順子一把搶去銅鈸。

六爺手里的棍子一下敲空了,睜大眼睛惶恐地說,“你說咋介哩?”

順子說,“扎筏子?!?/p>

六爺猛然拍了下腦袋,搖頭說,“糊涂!人到事處迷,還是年輕人心眼活?!彼饋硪贿厡ふ腋哒几#贿吅?,“高掌柜,扎筏子,快扎筏子?!?/p>

在岸邊急得六神無主的高占福,雙眼瞅著耀武

揚威的神蟲,心吊到嗓口兒。擰了脖子問六爺,“扎啥筏子?”

六爺大聲說,“扎下水的筏子。人在筏子上,就有使不完的力氣?!?/p>

高占福立即分派木墩,用木橋上的圓木,扎捆木筏。

站立在河堤上的菩薩,并沒有嚇退神蟲,也沒有為打漁王莊帶來好運。蝗蟲在人們精疲力盡之后,利用喘息的空檔,發(fā)起了更猛烈的沖鋒。投入水中的蝗蟲發(fā)出沉悶的噗哧聲,迅速在水中集結(jié)了十幾條蝗帶,扭作一團,前赴后繼。河面上的艷陽似被一片云彩遮擋,經(jīng)久不散。在蝗蟲肆意飛揚的翅翼里,甚至沒有細碎陽光的滲透。大有一次飛越天塹之勢。順子率先扔掉樹枝,以蛙泳動作兇猛地沖擊蝗帶。然而百余人在水中的拼命,雖然銳減了蝗蟲前進的勢頭,卻無法取得決定性的勝利。

雙臂無法再自如伸展的順子,心頭萌發(fā)了大勢已去的念頭,奮力游動的雙臂漸漸松懈下來,銳氣不減的蝗蟲得到了前進。

天空陡然陰云密布,隱約傳來幾聲雷鳴。原本就喘不過氣的人們,在低垂的烏云下更加呼吸艱難。人類在蝗蟲兇猛的進攻下節(jié)節(jié)敗退,已經(jīng)毫無挽回的余地。六爺一邊催促木墩扎捆木筏,一邊喊話,不要退回來,攆走神蟲。在六爺?shù)暮奥曋幸话俣鄠€女人聲淚俱下,雖然沒有一句話,但她們企望丈夫攆走蝗蟲。

一道閃電之后,大雨傾盆直瀉下來,河面水泡四起,雨線如織。須臾十幾道蝗蟲用生命架起的浮橋蕩然無存。淋濕羽翼的蝗蟲,再也無法主宰自己的命運,湮沒在一片汪洋之中。順子被眼前的意外勝利重新堅定了信念,在一瞬間他甚至相信了巫師那沙啞的神歌。

他們輕松地游回了南岸,躺在柔軟的草地上淋雨歇息,細細回味著剛才那場驚心動魄的場景。

風雨阻擋了蝗蟲前進的腳步,蟄伏在北岸的蝗蟲,虎視耽耽著風雨中搖曳的綠色世界。莽莽原野在狂風暴雨中,蘊蓄著更壯觀的場景。六爺頭上頂著銅鑼,毫不松懈地監(jiān)督木墩扎捆木筏。雨點在頭頂上砸出“(口當)(口當)”的響聲。順子從雨水里爬起來,望了望沸騰的河槽,踉踉蹌蹌來到花格眼前,脫掉紫花布馬褂披在她身上。

“花格,回吧?!?/p>

花格搖頭。

風雨沒有一絲停歇的意思,雷電交織,天空黑似鍋底。人們祈禱雨水淋死所有的蝗蟲,期盼這場雨一直不停地下。

六爺吩囑說,“男人留下,女人回村守老屋?!?/p>

于是女人牽了孩子,在瓢潑大雨中踩著泥濘回村。

所有能夠遮風擋雨的東西全搬上了河堤,三百多個男人冒雨同蝗蟲隔河對峙。平日里溫順的汾河這時變得像一匹野馬,裹了南瓜,小樹苗,臟物呼嘯而去。高占福在風雨中坐立不安,他裹著嚴實的油布,依然感到瑟瑟寒意。他擔心這場突然而至的大雨嚇著家里的幾位姨太太們。那么大一個宅院沒有一個男人,鬼影祟祟。幾百畝莊稼全在身后了,自己又不能抽身回去,焦急中驀地想到了木墩。木墩人老實可靠,又在他家做了多年長工。他悄悄把木墩叫到跟前,四周看了看說:

“木墩,你瞧這雨下的像瓢潑,又是閃電又是雷響,大家都頂著頭在這兒淋,說啥俺也不能回村。你替俺回家瞧瞧,別叫院里進了水。村前村后的海子溝都該滿槽了,水就沒處流?!?/p>

木墩擔心地說,“六爺見了不生氣?”

高占福左右看了看,低聲說,“你麻利回去,少一個人多一個人都是那回事兒?!?/p>

木墩不想回村,但他不敢得罪高占福,出了高家的起脊門樓,他就丟了飯碗。木墩在河堤上又磨蹭會兒,斗笠遮了服臉下了河堤。

木墩趁著閃電刺眼的亮光,迅速進了村子。村道上的雨水已有尺許深,流淌中也有了嘩嘩的水聲。他推了一下門,門閂著。他使勁擂門扉,大聲叫門。半日他聽到了三姨太細脆的應(yīng)聲。便住了手,抱了膀子在凄風苦雨中瑟瑟。

大門閃出一道縫兒,三姨太撐著一把紅色的油紙傘,憐愛地推了他一把?!岸紳裢噶税?快進屋換件干衣裳。俺還以為是鬼叫門呢,嚇得蒙了被子,頭臉都不敢露?!?/p>

木墩返身關(guān)了門,瞧著天井同,“院里沒有進水吧?”

“進了鬼?!币痪湓捜烫珱]了心境?!按驖O王莊都漂起來了,這兒也進不了水。貓腰順西廂房屋檐兒進去,誰知道她們聽見動靜沒有?!?/p>

木墩不動,擔心說,“高掌柜在河堤上呢?!?/p>

三姨太撇嘴說,“他在哪兒還用你說,俺心里一清二白。他呀,是一個財奴子,要錢不要命。想俺了吧?說一句俺聽聽。”

“俺的姑奶奶,你叫人聽見了?!蹦径諊樀蒙焐囝^。

“這兒有人嗎?”三姨太狠戳了一下木墩的額頭,哧哧笑說,“人家說酒色壯膽,你呀,泡在酒缸里也沒有這個膽子?!?/p>

“俺咋沒有?!?/p>

三姨太望著雨簾里的木墩,撐了油紙傘搖搖擺擺走上天井的甬道。

進了房,收了雨傘,三姨太看著美孚燈影里木墩一身濕衣裳,挑開門簾就撲過去,抱住木墩。繾綣之后木墩說餓。三姨太說她不敢進廚房,一個人怕。便在抽屜里拎出一袋核桃,拿了紅木箱上的銅鎖,給木墩砸核桃吃。木墩說這東西不頂飯吃。三姨太說吃多了就止餓。一個砸一個吃。

門忽然被推開,高占福不住腔地喊叫拿繩子

風雨在翌日晨曦時終于淅淅瀝瀝停下來。在河堤上守了一宿的人們,重新又緊張起來。五七個后生自告奮勇,泅到北岸察看蝗蟲的情況,希望便徹底破滅,蟄伏一夜的蝗蟲已開始蠢蠢欲動,試飛蹦跶。六爺?shù)纳窖蚝毬N不起來了。皮胡高自慰說有了筏子就不怕神蟲。

“死馬當了活馬醫(yī)吧。”六爺搖頭,又對劉麻子說,“劉半仙,你占一卦,神蟲當絕不當絕,能不能飛過河來?”

劉麻子說,“俺仔細算過了,神蟲當絕!天怒人怨氣數(shù)盡了。這場大雨就是天意。只要大家齊心協(xié)力,神蟲就飛不過河來?!?/p>

一張張臉上泛出了驚喜,死寂中有了幾分生機。順子領(lǐng)了幾十個年輕人陸續(xù)把木筏拋下汾河,搖著樹枝站在木筏上吶喊,躍躍欲試。女人們忙著點灶做飯,鍋碗的碰撞聲也歡快起來。熱烈的氣氛慫恿了懵懂的孩子們,在岸邊撿了瓦片,比賽起打水漂兒。

六爺瞇了眼睛,口里含著白玉煙嘴,分派兒子說,“大壯,回家進豬圈割了豬頭,祭天!老天爺給了老百姓一線活命的道兒?!?/p>

大壯磨蹭說,“爹,那頭母豬秋后要下崽子?!?/p>

六爺板了臉說,“你沒聽見俺說的話?”

大壯不響,轉(zhuǎn)身回村。

望著大壯的背影,劉麻子心里有幾分內(nèi)疚,自己的幾句胡謅,壞了六爺?shù)囊活^豬。但他沒有膽量道破天機。

經(jīng)了一夜雨淋,一尊泥菩薩已經(jīng)不成樣子了,少了一只耳朵,服飾也失了顏色。因為要祭天,便壘了一個土臺子,把菩薩請了上去。巫婆樣子很惶恐,說是讓菩薩受雨,是要得罪菩薩的。便拿了濕巾擦服飾上的污泥。嘴里一邊不停地禱告。

大壯拎了顆血淋淋的豬頭回來了。有人便折了幾片荷葉鋪墊在祭臺上。六爺捧著豬頭恭敬地放上祭臺,血水便順了荷葉往下淌。六爺手舉線香跪下,眾人便跟了跪下。藍煙在六爺頭上裊繞,六爺說菩薩保佑攆走神蟲。插了線香六爺跪下磕頭,身后就

黑壓壓一片人點首。順子振臂高呼:攆走神蟲!一片臂林揚起,攆走神蟲!

皮胡高去了又回,祭神的儀式已經(jīng)結(jié)束,他自然不知道六爺壞了一頭豬,祈禱蒼天保佑南岸秋禾。高占福差人叫他,是因為他們的門第近。皮胡高一步邁進起脊門樓,抬眼就看見了捆綁在黑槐樹上的木墩,便止步在門樓內(nèi),緩慢地摸出煙袋。

高占福青著臉說,“三哥,這一對狗男女,神蟲鋪天蓋地飛來了,還做這種豬狗不如的事情。”

皮胡高說,“捉奸捉雙?!?/p>

高占福說,“昨晚六爺叫俺回來取干糧,狗日的爬到你三弟妹鋪上去了,明打明的朝俺頭上戴綠帽子。這種傷風敗俗的事情,你說咋辦?”

“三弟妹原本就是一個唱戲的,家丑不外揚?!逼ず吆俸傩φf,“你呀,就全當她又唱了一出戲,御了裝啥也沒有。”

高占福生氣說,“你這是啥話?人家往咱頭上倒糞盆兒,還不敢放個屁,老高家還有啥體面?動用家法族規(guī),龜孫兒不姓高,姓高的哪有這種孬種?送官治罪。”

皮胡高乜視一眼蔫頭蔫腦的木墩,那一身血準是昨兒一頓毒打,一個老實巴交的孩子,刨花里也搗騰出了新鮮事兒?!澳銏罅斯?,老高家就有面子?細說根源都在你身上,一下子就弄了三房女人,你還有那份精神嘛?不出怪事鬼才信呢。你就放生吧?!?/p>

高占福擰頭擰腦地說,“不中!這口氣不出,窩在心里能把俺憋死了。送官?!?/p>

高占福進屋換了一件大衫,令人解下木墩,回頭找皮胡高,順著村道一看,皮胡高背著雙手走遠了。

太陽又露了臉。溫濕使人看清了地表蒸發(fā)出來的霧氣,托浮在空氣中裊裊。沒有人注意皮胡高的表情、和他同六爺?shù)牡驼Z。他們根本沒注意突然出現(xiàn)的花絮,目不轉(zhuǎn)睛地張望湍急的汾河水,期待著同蝗蟲的廝殺。

順子帶人乘筏北渡,上北岸阻擊企圖飛越的蝗蟲。同時又組織婦女兒童,沿南岸巡邏消滅被河水沖刷上岸的蝗蟲。

雙層防御取得了明顯效果,在岸邊集結(jié)的蝗蟲遭到了殘酷的打擊,在狂舞的樹枝下倉皇逃命,四處飛揚。只有少數(shù)蝗蟲濺入水中,浮橋的影子還沒有,便被木筏上的人悉數(shù)破壞掉了。劉麻子索性用馬褂扎了一個兜兒,把打撈入袋的蝗蟲放在木筏上,雙腳踩上去,似蓮藕晃著身子切齒咒罵。

經(jīng)過幾次沖鋒的失敗,蝗蟲退回田內(nèi)喘息,兩岸猶如槍炮驟然而止,平靜下來了。順子撐著木筏退回南岸,孩子們紛紛跳上去捉蝗蟲,先折斷六爪,后撕毀翅膀,光禿禿的蝗蟲,猶如一只幼蠶痛苦地蠕動。孩子們還不覺解恨,再一腳踩上去。

六爺分享著孩子們的快樂,瞧著皮胡高感慨的說,“方圓百里有無數(shù)說不清名堂的牌坊,就是沒有一塊人類抵御天災(zāi)的石牌。咱們都老了,看不到這一天了。順子是一個有心計的孩子,學會朝奉,就不難有飛黃騰達的一天。人和神蟲斗了這么多天,說白了都是為了活命。最后勝敗如何,都值得刻碑紀念,啟示打漁王莊的子孫們,不要忘記攥緊一個拳頭,抱成團,擰成一股繩?!?/p>

順子神往地說,“六爺,俺記住你的話?!?/p>

六爺又說,“大清也好,民國也好,他們從來不管旱澇天災(zāi),老百姓靠天吃飯,靠地活命。宣統(tǒng)二年。官府賑災(zāi),一人得了一個餑餑頭。民國三年,連洋人的牧師都來了,吃了一頓大鍋飯。這一回也沒厚指望。順子呵,保不住南坡這塊莊稼,打漁王莊的人口少說要減半數(shù),溝埋河填,有家難回呵!”

順子堅定地說,“六爺,有了木筏,咱就不怕神蟲。”

六爺點了點山羊胡須,猶豫地說,“你去吧,領(lǐng)了大伙拼一場。這兒大人們還有點事情,你還是不摻乎的好?!?/p>

順子瞅了一眼一聲不響的父親,猜想他們一定在商議什么事情,又不敢問,快快下了河堤。

皮胡高說,“老哥,你說這事兒咋弄?真要送了官,娃就沒命了。”

六爺犯難說,“俺不姓高,又不是同宗同族,能有啥辦法。這種事情咋能說撞就撞上了呢?苦了木墩這娃。”

皮胡高說,“你是保長,你不說話誰說話。誰不知道高占福的三姨太是一個狐媚子,平日里那扮相,又是花又是粉,像是在戲臺上?!绷鶢斦f,“話俺說,就看娃哩造化了?!?/p>

二人下河堤的一瞬,又回頭看了看,北岸河坡,木筏兩處已是人蝗大戰(zhàn),垮鳴聲如遠天雷鳴。

距離汾河北岸十余里,有一個村子叫崔莊,是和打漁王莊緊鄰的村莊。村前也有一條河,在莊稼失之八九之后,靠了這條小河,崔莊人同蝗蟲決死拼斗,折斷了蝗蟲飛揚的翅膀。然而打漁王莊人的拼死阻擊,迫使受挫的一部分蝗蟲掉頭撲回崔莊,猝不及防迅速突破了崔莊人的防線,風掃殘云一般吞噬掉崔莊僅存的一片綠色世界。崔莊人憤怒了,遷怒到打漁王莊人身上。其意圖是為分享果實。幾百名年輕力壯的后生,在保長崔景林的帶領(lǐng)下,肩扛木棍,鋤頭、鐵鍬,氣勢洶洶奔來打漁王莊興師問罪。

崔莊人沒有忘記先禮后兵。崔景林把人馬埋伏在一道土坡后面,同了曾在衙門做過捕頭的崔昌浩前來交涉。木筏上的順子聽到崔景林的喊叫,便撐了木筏過去,問他們什么事情?崔景林說神蟲吃光了崔莊的莊稼。順子說神蟲見莊稼就吃。崔景林說是打漁王莊人把神蟲又趕回了崔莊。順子說神蟲長著翅膀,愿往哪兒飛,就往哪兒飛。崔景林說俺不同你說話,叫你們保長來。順子說六爺沒有功夫同你閑嗑。崔景林說南岸的莊稼有我們的一份。順子說放屁!神蟲還沒有攆走,又來了一群搶食的狗。崔昌浩便抽出木鞘內(nèi)的單刀,似掛了腰牌,攥了綠簽緝拿刑犯。順子揚起手頭的竹鎬,劈頭打在崔昌浩頭上。崔昌浩左躲右閃,揮著單刀,胡亂招架子幾下,就屁滾尿流地逃了。

一袋煙的工夫,崔景林帶了人馬亂嘈嘈撲了過來。順子先是吃了一驚,又迅速鎮(zhèn)定下來,撐筏接應(yīng)北岸阻蝗的人。北岸的人稍有遲疑,他們不相信真的就打起來了,當木棍鐵鍬向他們頭上揮來時,才倉促應(yīng)戰(zhàn)。拿樹枝對付木棍鋤頭,打漁王莊人在兵器上吃了虧,紛紛落水而逃。也只在短兵相接的一瞬間,惱羞成怒的捕頭,挑死了劉麻子。

打漁王莊人在一陣驚慌之后憤怒了,一部分人有組織地奔跑回村尋找兵器。打漁王莊人一向崇尚武技,白蠟桿、單刀、九節(jié)鞭順手兒溜,男人們都熬過幾盞油燈。崔莊人是欺他們莊小人少。

此時六爺正在同高占福商談如何處置木墩,私了是高占福堅決不能接受的,因為木墩沒有什么東西拿來作賠償。雖然他沒把戲子出身的三姨太當回事兒,至少還可以出一口氣,掙回一些體面。

“這類傷風敗俗的事情,不予嚴懲怎么了得?!备哒几猿肿约旱囊庖姟!傲鶢?,你是保長,是主持公道的人,一塊把他押進城去?!?/p>

六爺搖頭說,“都到這時候了,滿世界都是蝗蟲,送官不送官一個樣子。你說他連啃樹皮的日子都沒有了,還能活命呵?你就是讓他多活兩天,也熬不過這場天災(zāi)去?!?/p>

高占福生氣說,“六爺,你不是糊涂了吧?怎么不分黑白了。這種東西留在村里是禍害?!?/p>

六爺妥協(xié)說,“真格要這樣辦,等攆走神蟲送官也不遲?!贝髩褮獯跤酰活^撞進天井,神色慌張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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