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記者　張立勤　發(fā)自廣西賓陽

韋世祥在遠離家鄉(xiāng)賓陽縣的南寧“躲債”已有半月。

手機的鈴聲不停響起，他不敢隨便接聽?！皞鶛嗳说碾娫捯惶鞄资畟€……”他憂心忡忡地說，“都是討債的?！?/p>

韋世祥是廣西賓陽縣金龍中學校長。這所民辦初中創(chuàng)辦6年來風波不斷，今年終于走到了“生，或者死”的關鍵時刻。

在他提供的資料上記載著金龍簡單但絕不平凡的履歷：賓陽縣金龍中學創(chuàng)辦于1995年8月，從最初只有3個教學班，180多名師生員工，發(fā)展到現(xiàn)在13個初中班700余名學生，教職員工62人。每年初中畢業(yè)生300多人，曾于1999年獲南寧地區(qū)中考成績綜合評估二等獎。2001年6月與另一所民辦學校賓陽縣杰星中學聯(lián)合辦學，新的辦學實體擬稱“賓陽縣金龍·杰星中學”。

“說起這幾年來的辦學經歷，感覺就像走鋼絲，常常半夜醒來就想學校的命運……”這個身心疲憊的30歲男人，早早就謝了頂，與照片上6年前大學畢業(yè)時英姿勃發(fā)的樣子相比，簡直判若兩人。

“這回，真怕繞不過這道坎兒……”他的眼神越來越黯淡。

“現(xiàn)在是學校生死

存亡最嚴峻的時刻！”

250萬元的債務黑洞終于使金龍·杰星中學陷入生死攸關的當口。

占地過萬平方米的金龍中學位于賓陽縣城的中間地帶，周圍是綠色的田野，環(huán)境倒也幽靜。但一進校門，最觸目的是腳手架包圍著尚未完工的兩幢教學樓。這兩幢分別為5層和7層的教學樓建了差不多有好幾個月了，因為缺錢。

能夠供學生活動的唯一場所就是籃球場，被男孩子們占領。上體育課的女孩子只能在操場的邊緣地帶打打羽毛球什么的。兩排小平房是師生們的宿舍，里面鐵架床擺得很密集，沒有風扇。廁所、沖涼房、食堂等設施一應因陋就簡。幾個女孩子就著一個露天水龍頭在洗頭、洗衣服。

在簡樸的小平房里，我問幾個初三的女學生，這里苦嗎？她們滿懷期待地說，等新樓蓋好就不苦了，不過那時她們也要畢業(yè)了。表情有些悵然。幾個活潑的女孩仰臉問我:“我們學校好哩，阿姨，你是來投資的嗎？”她們天真的期待讓我有些不忍。

這是一個有著6年辦學積累的民辦中學嗎？我很疑惑。

一句話觸動了副校長秦松林的心思。這是金龍中學經歷的第二次大搬遷。每一次搬遷他們就要耗掉一部分不動產。而今年6月的這次搬遷使金龍中學大傷元氣，先前投入的60萬元教學樓改造費用由于合同期滿只能以20萬元出讓。忍痛割愛的唯一原因是，他們缺乏200萬元資金購置那片頗具規(guī)模的1.7萬平方米地皮。在困境中他們選擇了和杰星中學合作的道路—后者擁有辦學場地和一部分校舍，教學質量卻不容樂觀，而金龍積累的教學品牌和辦學規(guī)模對其頗具吸引力。

但這個看似“解困”的選擇卻再一次將金龍“套牢”。兩校合作后，截至目前為止雙方已投入不少于550萬元，然而負債總額卻超過250萬！

“所有融資的渠道都想到了，但屢屢碰壁……”韋世祥愁腸百結，“現(xiàn)在是學校生死存亡最嚴峻的時刻！”

按現(xiàn)行政策，辦學資產屬公益性質，銀行依據(jù)《擔保法》不敢接受抵押，學校無法回收資金以供周轉，此路顯然不通；他們嘗試以招商的方式，面向社會籌集資金，但又不能在媒體上大張旗鼓地宣傳，怕被當?shù)亟逃鞴懿块T再一次疑為“集資之嫌”（1999年金龍中學曾有過“前車之鑒”）。政策的壁壘使他們對打開教育市場的資本通道深感難言之痛。

無奈中他們一度將目光又一次投向民間高息借貸，但其中蘊含的極大糾紛風險已使他們深受其苦，如何能再次延續(xù)這種惡性循環(huán)？他們卻步了。

資產無法盤活成為金龍·杰星的致命傷。其實，并非無解脫之路。以拍賣的形式擺脫眼下的困境并非不可能，曾有人提出以85萬元買斷股權，此舉雖能解金龍于倒懸，但面對幾年來已然形成的校園文化和滲透其中的教育理念，兩個當年毅然從公立學校辭職辦學的年輕人何忍放棄？是“責任”兩個字讓他們咬牙堅守到今天。

“現(xiàn)在只要有100萬元注入，學校就能撐過這個難關。其實資金短缺并不可怕，這也是制約縣里這些民辦學校的主要因素，關鍵是能夠形成有序的償還機制。”韋世祥急切地表示，“如果民辦學校不能打開暢通的融資渠道，那么光空喊民辦教育的長遠發(fā)展壯大，那是奢談！”

“你會常常感到痛，

但不能說出來?！?/p>

韋世祥25歲就做了校長，一度成為賓陽縣城頗有爭議的人物。一個在公立學校呆了不到一年時間的大學畢業(yè)生，教研組長都沒有做過，怎么就做起校長來了？何況他是從人人羨慕的重點中學辭職的，他有啥板眼？

韋世祥投身民辦教育的原因很簡單：改造社會從改造人開始，而改造人得從教育做起。而現(xiàn)行教育中的積弊叢生，更點燃了他心中辦學的熱望，他希冀通過這樣一條道路逐步實踐他的教育理想。

他深知在現(xiàn)有的政策條件下，民辦學校要想在與公立學校的競爭中生存下來，必須在教學水平和素質教育上有所突破。學校成立伊始就向社會鄭重承諾，一學期內，凡有學生對學校的教學質量不滿意而要求轉學，學校負責全額退還學雜費。他打出特色教學牌，特聘外籍專家從事英語教學；廣泛吸納大中專畢業(yè)的師范生、公立學校的優(yōu)秀代課老師，組成一支精干、高效的師資隊伍。很快成效凸現(xiàn)，在1999年中考中，金龍中學的成績位列南寧地區(qū)鄉(xiāng)（鎮(zhèn)）中學第6位，遠遠超過許多公立學校，成為當?shù)孛褶k中學中的翹楚。招生一時爆滿。

“其實教學上我們也沒什么特招，一句話，就是管理上敢動真格的?！表f世祥目光爍爍，“我們有的，公立學校樣樣都有，人家硬件還比我們好，但機制有我們靈活嗎？規(guī)章制度樣樣能到位嗎？”

學校在蓬勃發(fā)展。但，危機也悄悄逼近。

首先是學校的“流浪”。1998年金龍租賃當?shù)攸h校校舍的期限已滿，面臨著校舍提價的窘境，只得撤退。等到再次安營扎寨，又得耗費辦學積累資金添置教學設施。

1999年5月20日，一份由南寧地區(qū)行政公署教育局頒發(fā)的《通知》令即將面臨招生工作的金龍中學幾遭滅頂之災。這份通知稱，“經我局調查核實”，金龍中學在招生管理、收費及教學管理等方面“沒有很好貫徹執(zhí)行國務院頒發(fā)的《社會力量辦學條例》，在社會上造成了一定的負面影響”，因此從即日起停止其招生資格。

金龍中學大惑不解:全地區(qū)社會力量辦學評估機構還有幾天才到賓陽，怎么處分通知就提前下達了？這就好比先給學生判了分數(shù)，再來考試，天底下有這樣的考法嗎？

按《社會力量辦學條例》第55條：“教育機構管理混亂、教育教學質量低下，造成惡劣影響的，由審批機關限期整頓，并可以給予警告；情節(jié)嚴重或者經整頓仍達不到要求的，由審批機關責令停止招生，吊銷辦學許可證或者予以接管。”而此前金龍中學從未接到限期整改的通知，更未受過“警告”的處分，即被突然停止招生資格。那么，是什么原因使教育主管部門如此“沖動”呢？

當?shù)亟逃賳T對此也是難消塊壘。據(jù)稱，賓陽縣剛剛取締了一所非法民辦小學，這所“蘆圩鎮(zhèn)新城區(qū)小學”未經允許就無證招生，以其低廉的費用一下子“搶”走了800多名公立學校小學生，一些公辦學校有的班級竟只剩下兩個學生?！盁o證辦學，情況惡劣；已經批準的，又不聽管理！”教育官員對此頗為頭疼。

教育局停止金龍中學招生資格的理由是，金龍沒有按時交納“教育費附加”。按照《教育法》，公辦、民辦學校都應交納此項費用。但據(jù)縣城民辦學校反映，教育局規(guī)定民辦學校必須交納“教育管理費”（后改為“社會力量辦學業(yè)務活動費”），對這項《社會力量辦學條例》中從未提及的收費項目，很多民辦學校采取了能拖就拖甚至不予理睬的態(tài)度。

招生日期臨近。奔走呼號無門中，從5月26日到6月3日，金龍中學先后組織20多名師生到縣、地區(qū)、自治區(qū)有關部門進行了3次集體上訪，一時震動南寧地區(qū)教育界。這場幾乎演變成“復雜的政治事件”的風波，最后還是以一個月后南寧地區(qū)教育局下發(fā)的《關于對賓陽縣金龍中學整改后從輕處罰的通知》得以平息。當然，金龍中學也少不了寫下萬言“檢討書”，得以讓學校躲過被封殺的命運，但“從輕處罰”的直接后果是金龍中學只能“限量招生”。

“社會力量辦學在現(xiàn)階段還很脆弱，可以說是在夾縫中求生存，其命運要萬分小心，這條路走得萬分艱難！你會常常覺得痛，但說不出來?！表f世祥的表情沉痛而疲憊。

“這么多年辦教育的感受，只有兩個字：心冷?！备毙ｉL秦松林也是金龍的創(chuàng)辦人，有著多年豐富的公辦教學經歷。在金龍中學采訪時，明顯感覺到秦校長在學生中的親和力和感召力、他投向每一個孩子的關愛眼神讓我十分難忘。

“你無法想像那些被公立學校像垃圾一樣拋棄的‘差生，來到我們學校后一樣得經歷嚴酷的應試教育的擠壓。盡管我們盡力將素質教育推行到教學實踐中，但我們首先得在這個應試系統(tǒng)中生存下來。我們是否也要以‘犧牲他們?yōu)榇鷥r？”他的聲音里充滿了困惑和無奈。

當韋世祥談起金龍中學屢屢遭遇的外部“圍困”時，秦松林談得最多的是他的學生、他的“育人”理想和現(xiàn)實的沖突。他愛學生，因而難言割舍；癡迷教育，更無法輕談放棄。我突然想，當那些公立學校急不可耐地甩掉差生以完成上面的升學指標時，他們的校長會思考些什么？

“政府不控制就是扶持！”

1999年7月，金龍中學招生再一次爆滿，遠遠超出了教育局規(guī)定的“限量100名”，招收了300名新生。這種現(xiàn)象在縣城另外一些民辦中學也出現(xiàn)了。但，風波也由此而起。

2000年1月，金龍中學收到學生家長來信，反映收到縣教育局的書面通知，責成現(xiàn)就讀于金龍中學的200多名初一學生限期轉回原錄取的鄉(xiāng)鎮(zhèn)初中就讀。否則，不給予辦理其學籍，不辦畢業(yè)證書。家長疑竇叢生：“國家允許社會辦學，為什么不允許學生選擇學校就讀？社會辦學只要方向正確，對國家對人民有利，我們家長支持?！?/p>

教育局依據(jù)的是《義務教育法》第14條和地區(qū)有關學籍規(guī)定，意即適齡兒童、少年到非戶籍所在地接受義務教育的，須經戶籍所在地的縣級教育主管部門批準，否則，一律不予承認其學籍。但金龍中學認為，按照國家教委1997年有關規(guī)定，“義務教育階段公辦學校不得招收‘擇校生和變相‘擇校生，社會上有擇校需求的，各地應向民辦學校引導。”因而認為區(qū)政府規(guī)定的“分區(qū)劃片，就近入學”的招生原則，針對民辦學校一刀切是不合理的。

對金龍中學來說，一旦學生如數(shù)遣返，則意味著學校會出現(xiàn)3個教室、14間宿舍以及200多套桌椅床架的空置局面，其帶來的直接后果是資源的浪費和債務的加重。

政策越來越成為制約民辦學校發(fā)展的突出障礙?！安灰誀I利為目的”已然成為政府“規(guī)范”民辦學校最有力的撒手锏。金龍則據(jù)理力爭：“一個自籌經費的民辦學校有可能做到一面連續(xù)幾年蓬勃發(fā)展，一面同時賺取利潤嗎？”

拉鋸戰(zhàn)在持續(xù)。縣教育官員終于來到另一所民辦中學，這所在賓陽縣深孚眾望的老牌民辦學校犯了和金龍一樣的“錯誤”：超額招生。教育局將學生集合起來“耐心”地做說服工作?，F(xiàn)場問及學生：“有想離開××中學的同學，請舉手?！本篃o一人響應。待到第二次發(fā)問：“有愿意回原中學念書的，請舉手?！币廊粺o人作答。尷尬中煞費苦心的教育官員悻悻而去。

但時過不久，《賓陽報》上刊出了縣教育局的公告，以相當含蓄卻又相當明朗的方式宣告了該縣經過5年辦學積累已頗具規(guī)模的民辦學?！瘕堉袑W為“非法學?！?。

“多年來，我們不要國家一分錢，揮灑血汗辦教育，好話得不到政府的半句卻屢遭制裁，我們受夠了！……20多年前，在農村土地承包的改革進程中，有的人為此罷了官、坐了牢、丟了命。在21世紀的今天，如果我們仍為開創(chuàng)民辦教育而落得類似下場的話，相信我們將彪炳在民辦教育的史冊上！”就在這封金龍中學致家長的慰問信中，字里行間彌漫著強烈的悲壯氣息。

但最終又以學校的“妥協(xié)”了卻風波。金龍關于近兩年來不規(guī)范辦學行為的公開檢討在當?shù)孛襟w刊出。但金龍人心中的不平并未因此抹去。

近年來，地方財政困難造成教育行政經費的削減甚至缺乏保障，使得教育管理部門把“創(chuàng)收”當作不可忽視的任務來抓。在此情形下，教育管理部門向所屬學校明里暗里推銷試卷、練習冊，成為“創(chuàng)收”的主渠道之一。此類現(xiàn)象在許多地方早已見怪不怪。問題是，這些試卷命題有的嚴重脫離教材現(xiàn)實，但大多數(shù)民辦學校為了搞好和主管部門的關系，也只能“心領神會”地接受了。

賓陽蓬勃發(fā)展的社會力量辦學已匯成一股不可忽視的力量。在彈丸小縣城里就聚集了4所民辦初中，在校生總數(shù)近3000人，每年招收新生總數(shù)已接近縣城公立學校招生總數(shù)的半壁江山！其中一些民辦學校以其優(yōu)質的教育質量，已逐漸擺脫了昔日只能招收“雙差生”的局面，形成了生源的良性循環(huán)，在招生和考評中開始和當?shù)毓W校叫起板來了！

但在縣教育局，兩位局長再三表達了對賓陽民辦教育的憂慮和頭疼：“民辦教育只能是公辦教育的補充，但不能以此為主，一定要把握好發(fā)展的‘度。否則，只會添亂！”盡管他們也不情愿地坦承民辦學校的發(fā)展對整個教育改革有促進作用，但特別強調千萬得好好“把關”，不能任其畸形發(fā)展。

也許他們沒有想到，就在其所屬的教育領地上，民辦教育的力量已經像野草一樣，突破僵硬的土質和石頭，不可抗拒地成長壯大。并且，這種鮮活而頑強的生命力注定了它將會像野火一樣蔓延、生長……

“如果政府少些干預，我們肯定比那些公立學校要辦得好，要強！”在縣城的另一所民辦中學，年輕的校長望著操場上充滿生機的身影自信地說。今年中考，這個辦學不到兩年的初中就以凌厲的態(tài)勢壓倒了不少公立學校。他的“狂”是有底氣的。

“辦學過程中就沒有得到過政府的扶持嗎？”我問。

“政府不控制就是扶持！”他脫口而出，目光篤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