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慶邦
喜如春天去相親,到秋天還沒有下文。喜如相親是在一塊麥地邊。那時麥子剛起身,滿地都是綠的。春風吹過,麥苗一波一波地涌,從遠方涌來,又向遠方涌去,一直涌過看不見的地方。后來,麥子黃了,割了。地里點上了玉米,栽上了紅薯。再后來,玉米棒子掰了,紅薯出了,地里變得干干凈凈。這期間喜如一直在等,天天都在等。跟人家相過親了,她覺得應該等到一點什么。可半年都過去了,關(guān)于相親的事,喜如沒有得到什么確切的消息。
媒是四姑給她說的,也許四姑已經(jīng)把結(jié)果告訴她了。四姑來走親戚時跟她說過:等以后遇見合適的,姑姑再給你說。四姑說的是以后,沒說以前。四姑這種沒頭沒腦的說法,喜如不認為四姑把結(jié)果告訴她了。人家看了她,她也看人家,她很想知道一個準話,人家到底愿意不愿意。她后悔自己當時太害羞,太礙口,該問的話沒有問。那男孩子問她愿意嗎,她遲疑一下,點了頭。反過來,該她拿同樣的話問人家一句,要是問了,結(jié)果當時就出來了。她低著頭,紅著臉,沒敢問。她太依賴四姑了,四姑既然是媒人,她想那個話應該由四姑問,四姑一問清,自然會告訴她。也不知道四姑問過人家沒有,反正四姑只說了那一兩句話就完了,好像一下子就把那一章掀過去了。平日里,四姑跟娘說起別的話來一套一套,是很稠的。對于春天里的那件事情,四姑的話不知為何那樣節(jié)約。喜如當然不能問四姑,四姑不說,她就不聽,四姑說多少,她只能聽多少。這是當閨女的規(guī)矩,也是當閨女的難處。你要是把不住勁,問出個一句半句,就會被人笑話了去,被人看不起。就算喜如一百個心想順,她也只能做出漠不關(guān)心的樣子,把一百個嘴巴都扎起來。
娘說的話,也不能讓喜如滿意。娘對四姑說:俺喜如還小,加上虛歲才十五歲,過個三年五年,再說婆家也不晚。四姑給她說媒,并沒有直接跟她說,是通過娘給她說的。這就是說,四姑有什么話,都是先跟娘說,娘再說給她。相親之后,她想著娘會好好地跟她說上一會子話,她一直等著那一天。不知有多少次了,娘一喊她,她心里就騰騰跳好幾下。娘喊她,還是像過去一樣,只是讓她拿一樣東西,或者干一件事情,沒有坐下來好好說話的意思,一點也沒涉及到讓她心跳的那種話。娘的話就那么幾句,跟四姑說的話也差不多。喜如隱隱覺得,娘的話前面應該還有話。前面有話,才能引出后面的話,娘后面的話才接得上。說不定那前面的話,就是四姑先說給娘的關(guān)鍵的話,到了娘那里,娘就把那段話截住了。留下了。那是什么樣的話呢?有什么話當娘的不能跟閨女說一說呢?
地里是干凈了,喜如心里一點都不干凈。地里沒莊稼了,也沒草了,她心里卻像長了草。這事不怨別人,就怨娘。過罷年,她一聽說四姑要給她說媒,把她嚇得不得了。她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沒想到說媒的事這么早就臨到了她頭上。在此之前,她都是把給你說個婆子家當成罵人的話去聽,四姑提出給她說媒,她一時沒轉(zhuǎn)過彎兒來,差點把四姑的話也當成了罵人的話。她想她沒得罪四姑呀,四姑干嗎罵她呢!都是娘替四姑說話,說四姑是為她好。還說她從小四姑就喜歡她,有了好人家,四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她。那天讓她去相親也是,她退著縮著,說什么也不愿意到麥地里讓人家去看她。讓她到地里薅草可以,拾柴可以,剜菜可以,可是,讓她和一個從沒見過面的外村的男孩子去見面,去說話,這叫什么事呢,這太讓人害羞了,太讓人為難了。又是娘好說歹說,非要讓她去。娘說:當閨女的一朵花,早掐晚不掐,這個不掐那個掐,早晚得出門子。早點相親,早點把親事定下來,心里就踏實了。她噘著嘴,惱著臉子,不管娘說什么,她都不說話。娘捉住她,一拉一搡的,給她洗脖子,給她梳頭,編小辮兒。娘越說不許噘嘴,她的嘴噘得越高。娘說:你就不聽話吧!誰都喜歡喜興的人,你要是這樣噘著個嘴去跟人家見面,人家想愿意,也不敢愿意。喜如這才說話了,她說:不愿意拉倒,不愿意正好!他不愿意,我還不愿意呢!
喜如打定的主意是不愿意。本村跟她年齡差不多大小的男孩子她都知道,一個二個,坐沒坐相,站沒站相,踢死蛤蟆弄死猴,哪一個像是能相親的樣子!跟她相親的男孩子雖然是外村的,她不相信外村的男孩子就會好在哪里去。事到臨頭,喜如的陣腳有點亂。她沒有噘嘴,兩個好看的嘴角不知不覺就放平了。她打定的主意似乎也忘記了,人家一征求她的意見,她稀里糊涂地就對人家點了頭。在離她們的村子比較遠的一塊麥地邊,男孩子先到,她后到。四姑一直把她領(lǐng)到男孩子身邊,領(lǐng)著離男孩子很近,說好了,你們兩個說說話吧。就走了。她看了那男孩子一眼,或許是兩眼,對人家并沒有留下什么特別的印象。反正人家有鼻子,也有眼。但是要問她那男孩子是大鼻子,還是小鼻子,是雙眼皮還是單眼皮,她就說不清了。她事先聽說人家正在上中學,就看見人家上衣的口袋里別著一支鋼筆,的確是當學生的樣子。因為她老是低著頭,還看見男孩子腳上穿著一雙藍運動鞋。運動鞋的號碼顯得過于大了,男孩子的兩只腳像踩著兩只小船。她想到了,這樣大的鞋,可能是男孩子的娘從別人家給男孩子借的。這樣的相親,喜如要是搖頭就好了,一搖頭事情就過去了,就可以各奔東西。麥子地是很平的,往哪邊走都可以當路,路都是又寬又軟。問題是,喜如沒有搖頭,而是點了頭。
相過親的喜如,好像一下子就長大了,好像換了一個人一樣。她心里愁得不行。一到?jīng)]人的地方,她就嘆氣,重重的嘆氣。聽見自己的嘆氣,她還有點想哭。她老是想,她被人家看過了,人家不是用平常的眼光看的,而是用相親的眼光看的。要是只用平常的眼光看,看看也就看了,走路,趕集,誰不看看誰。被人家用相親的眼光看過,恐怕就不一樣了。至于不一樣在哪里,喜如也說不明白。越是說不明白的事,她越是鉆進去出不來,越是想弄明白。想來想去,喜如在總的事情上像是明白一點了,那就是,人家雖然看了她,可能并沒有相中她。人家當時沒點頭,可能過后也沒點頭。不然的話,四姑和娘不會這樣無聲無息。想到這一層,喜如把自己解脫算了,就當自己沒有相過親,那天到地里,權(quán)當去剜了一回野菜,或者去放了一回羊??墒遣恍?,喜如又向自己提出了新問題,人家沒相中她哪一點呢?她在哪方面有欠缺呢?
喜如鼓足勇氣對娘說:娘,我想要一條圍巾。長這么大了,這是她第一次張口跟娘要東西。娘說:我是想給你買條圍巾,哪有錢呢!喜如不說話了,她的嘴又噘了起來。還是那天去相親前,娘說去村東頭的五嬸子家給她借一條圍巾戴上。五嬸子是剛?cè)⒌酱宀痪玫男孪眿D。五嬸子結(jié)婚那天,喜如去看過,五嬸 子頭上的確戴過一條新圍巾。那條圍巾是大紅的,頂在五嬸子頭上,把五嬸子的臉都映紅了。喜如聽人說過,以前娶新媳婦都是頂紅蓋頭,把人的頭和臉都蓋上。只有把新媳婦領(lǐng)進洞房里,只有新郎才有權(quán)利揭開紅蓋頭。現(xiàn)在頂紅蓋頭被說成是舊風俗,不興頂紅蓋頭了,紅蓋頭也沒有了。那么,新媳婦們就戴一條圍巾,圍巾半遮半掩的,也能遮一點羞。喜如看見,五嬸子在回娘家和去趕集時,也戴過那條紅圍巾。紅圍巾其實是方的,五嬸子斜對角把圍巾一折,折成一個三角形,可以頂在頭上,可以圍在脖子里,也可以披在肩上。無論怎樣戴,圍巾都很好看。那天娘空手去,又空手回來了,沒借到圍巾。娘去得晚了,五嬸子的紅圍巾已被五嬸子娘家那村的人提前一天借走了。那村有一個閨女,也是要去相親,也需要戴一條紅圍巾。喜如把自己相親不成的原因最后歸結(jié)到?jīng)]借到圍巾上。想想看,一個閨女家,哪能露頭露臉的讓人家看呢!要是戴上一條圍巾呢,她的臉會顯得紅一些,好看一些,也許人家會看上她。常言說,人趁衣裳,馬趁鞍妝。她沒什么好衣裳,也沒借到圍巾,憑什么讓人家去看她呢!娘見她像是生氣了,替她想了一個辦法,說要不然你去地里扒紅薯吧,你扒的紅薯,單獨放在一邊,家里不吃你的。等你扒的紅薯攢夠兩筐,讓你爹挑到集上賣了,賣的錢夠買一條圍巾了,就給你買圍巾。
當天下午,喜如就扛上釘耙,挎上荊條筐,到地里扒紅薯去了。她知道,地里的紅薯已經(jīng)收過好幾遍,想扒到一塊紅薯是很難的。他們這里每年種的紅薯倒是不少。一年紅薯半年糧;紅薯稀飯紅薯饃,離開紅薯不能活,說的就是他們這個地方。到了秋天,紅薯的根部漸漸隆高,紅薯葉子漸漸變黃,紅薯葉子下面蚰子的聲音開始變得嘶啞,生產(chǎn)隊里就該出紅薯了。出紅薯之前,由女社員們用鐮刀先把紅薯秧子割掉,地面上只留下一小截粗根。出紅薯時,釘耙不能直接扒在根部,那樣容易把紅薯扒爛,釘耙高高舉起,一下子扒在最適當?shù)牡胤?,把釘耙把子一掀,往跟前一拉,一窩紅薯就出來了。一棵紅薯結(jié)幾個不等,有的兩三塊,有的四五塊,也有的只有一塊。只結(jié)一塊的,往往比較大,像大碓頭一樣,一塊就有二三斤。社員們在前面出著紅薯,隊長、會計和幾個社員,抬著大筐和大秤,在地里就把紅薯分給各家各戶了。紅薯在地里堆成一堆一堆的。紅薯分完后,隊里收了工。各家的人找到分給他們的那堆紅薯,老婆孩子齊上陣,把紅薯削成薄薄的紅薯片子,就地晾曬。紅薯剛才還是紅的,霎時就變成了一片白。這是第一遍收紅薯,叫出紅薯。在晾曬和撿拾紅薯片子的過程中,有人很留心,會發(fā)現(xiàn)個別露頭的,沒出干凈的紅薯。他們悄悄地把紅薯扒出來,就手把紅薯削成紅薯片子,或者把紅薯放進筐底,用曬干的紅薯片子蓋上拿回家。這些只是些小動作,不能算是又收了一遍紅薯。第二遍收紅薯叫犁紅薯,也叫抄紅薯。抄紅薯也是由生產(chǎn)隊派人執(zhí)行。專事犁地的社員叫犁把兒。犁把兒套上牛、驢,或者騾子,把明晃晃的犁子往出過紅薯的地里一扎,從地頭抄起,一道挨一道,一寸都不落下。這樣抄紅薯,等于把紅薯地翻個底朝天,剩余的紅薯再也無處藏身。每一張犁子和每一位犁把兒后面,都跟著一個拾紅薯的女社員。女社員掩著籮頭筐,低著頭,眼睛瞅著犁溝。犁子每抄出一塊紅薯,女社員趕緊把紅薯拾到筐里去??鹄锏募t薯快拾滿了,女社員趁犁把兒犁到地頭時,把紅薯倒在地頭的拖車里,等收工時一并運回去。這些抄出來的紅薯要集中到生產(chǎn)隊的粉坊,用剁刀在木槽里剁碎,上石磨磨成糊糊,澄出淀粉,最后制成粉條。為什么要派女社員拾紅薯呢?因為女社員眼尖,心細,不會放過一塊紅薯。加上女社員腰軟,彎腰也方便。每一位犁把兒也很負責任。他們一手持鞭,一手扶犁,嘴里吆喝著牲口,眼睛還瞅著犁溝。他們?nèi)艨匆姵鰜淼募t薯又被暄土蓋住了,就邊走邊用腳尖踢一踢,把泥土踢開,把紅薯暴露出來。也有時,紅薯個頭比較大,臥得又比較深,被運行著的犁頭橫著或縱著切斷了,咯嚓一響,犁子后面閃出一片白光。這時,犁把兒會吁住牲口,把犁子停下來,用鞭把兒將仍嵌在地下的另一半紅薯掘出來。這樣用犁子普遍抄過之后,地里的紅薯就算收干凈了。喜如到地里扒紅薯,就是到抄過的地里扒。這是第三遍收紅薯。第一遍叫出,第二遍叫抄,第三遍叫扒,也叫溜。地里既然沒什么紅薯了,隊里就放羊了,只要不怕掏力,誰想去扒都可以。
這塊地雖然很大,但不少地方已被勤快的人扒過了。喜如放眼望去,見地里仍有幾個人在不同的地方扒著,那些人有男的,也有女的,有老的,也有少的。喜如往地中間走了走,找到一塊無人扒過、又離別人較遠的地方,開始扒。沒扒過的地方和扒過的地方是不一樣的。沒扒過的地方一道一道的,土塊比較大。有的土塊被光滑的犁鏵擦過,土地的表面也很光滑,微微的有些光亮。扒過的地方,土比較碎,比較絨,泥土上留下的還有腳窩。喜如聽有經(jīng)驗的人說過,每座墳周圍往往會藏有一些紅署。因為犁子走到墳跟前,犁把兒總會把犁子提起來,把墳繞開一點,這樣墳前墳后就會留下一些三角地帶。喜如沒有到墳跟前去。她知道,墳周圍早被人扒過了,輪不到她扒。再說,她不敢到墳堆那里去扒。每座墳里都埋有一到兩個死人,死人總是讓人害怕。喜如攔得有三尺多寬,一釘耙挨一釘耙往前扒。土地分兩層,上面是熟土層,下面是生土層。熟土層翻來覆去種莊稼,把土種熟了。生土層很硬,一扒都是生土瓣子。她必須扒過熟土層,扒到生土層,比犁子抄得深,才有可能扒到紅薯。一釘耙把熟土層扒不透,她就再套一釘耙,扒出生土瓣子來才罷休。她扒了一丈多遠,沒扒出一塊紅薯。土地是黑的,仔細看還有點發(fā)黃,顏色很深。而紅薯是鮮紅的,要是從土里扒出一塊紅薯,一定很顯眼。土地的表面有點干,一扒開,下面就是濕的,似乎用手一攥,就能攥成一團。她把粘在一起的濕土塊都搗碎,萬一哪一塊泥土里包著一塊紅薯呢??梢哉f喜如每扒一釘耙都滿懷希望,希望懷得像紅薯一樣大,像紅薯一樣紅。可土一扒開,希望頓時破滅。喜如不泄氣,上一個希望破滅了,她把新的希望寄托在下一釘耙上。釘耙揚起,她的希望也隨之升起。
土地里可真干凈,除了黑,還是黑,除了土,還是土。人們說哪個地方干凈,都是說一塵不染。這里的干凈,不知該怎么說,因為這里都是塵,都是土了。喜如心說,扒不到紅薯,哪怕扒出一片紅薯葉子也好啊!她知道,在夏天,紅薯葉子是長得蓬蓬勃勃,滿地里都綠汪汪的,看不見地皮。社員們在割紅薯秧子時,紅薯葉子也會落在地上一些。但紅薯葉子一落地,很快就會變黑,黑得跟土地的顏色一樣。出紅薯時把紅薯葉子往地上一埋呢,紅薯葉子很快就化掉了,跟土地融合在一起,再也無從尋覓。不能說喜如一點東西也沒扒到。扒出兩三丈遠的時候,她扒出了一個挺大個兒的蟲蛹子。蟲蛹子是老豆蟲變成的,粗得像一管鋼筆。“鋼筆”下端尖尖的,上端還有一個鼻兒,恰似鋼筆的掛鉤兒。那鼻兒里儲藏的是蛾子的須子,等蛾子從蟲蛹子里飛出來,它的須子會抽得很長很長。她把蟲蛹子扒出來后,蟲蛹子的尖肚子這邊一搖,那邊一動,仿佛在說:我睡得好好的,你把我扒出來干什么!喜如把蟲蛹子放過去了,接著往前扒。她不信扒不出紅薯來。村里有一個人,每次到地里扒紅薯,都能扒到半筐到一筐。村里人都很羨慕他,說他長得有紅薯眼,隔著地皮就能看到紅薯,所以在別人扒不到紅薯的情況下,他每次都能扒到紅薯。喜如的爹從不相信這種說法,爹說:人的眼睛是一樣的,誰都沒長什么紅薯眼。只是人的心勁不一樣,人家有耐心,不怕下力,扒得面積大,才扒到了紅薯。喜如認為爹的說法是對的,她也得有耐心,不怕下力。
一群大雁,伸著脖子往東南飛。有的大雁一邊飛,還一邊叫著,叫得啊啊的,好像長途飛行已經(jīng)累得頂不住了,要求停下來歇一歇。可整個雁群沒有一點停下來的跡象,對個別雁的叫喊不予理會,只管飛走了。喜如回頭看看,離她放筐的地方已經(jīng)好遠。她的筐還是空的。她打了轉(zhuǎn)折,往回扒。她累得有些熱了,額頭上出了一層細汗。她用手背抹抹汗,脫下外面的夾衣,只穿一件單褂子,繼續(xù)扒。喜如覺得眼前一白,紅薯,她差點叫出聲來。她不用釘耙扒了,怕把紅薯扒爛。她撲下身子,用手扒。在犁子犁過的犁底,她果然看見了半塊被犁頭切斷的紅薯。她在心里高興地說:我總算扒到紅薯了!她把紅薯周圍的土清理了一下,看見紅薯的斷面上凝結(jié)著一個個小綠點兒。那是紅薯流出的白汁子,一干就變成了綠點兒。喜如小心地把紅薯扒出來了。說來她多少有點失望,原來大半塊紅薯被犁子切走了,剩下的紅薯只有一小片,不到一塊紅薯的五分之一?;蛘哒f只剩下一塊紅薯皮而已。若是在家里做飯,喜如看到這樣的紅薯皮,也許一抬手就扔到院子里去了,給豬吃算了。在這里她可舍不得扔,她費了那么大的力氣,總算見到紅薯了。紅薯再小,也是紅薯啊!她把紅薯輕輕地放到筐里去了。
太陽落下去了,地里開始發(fā)暗。有人用釘耙把挑起筐,回家轉(zhuǎn)。他們說,天快黑了,不扒了,走啦!他們把走啦的啦字拉得長長的,好像是唱戲的叫板一樣。他們不是招呼喜如,讓喜如也回家,他們是自己跟自己說話。喜如不想走,她扒到的紅薯還不太少。她往村莊的方向看了看,見灰趴趴的莊子上冒出了炊煙,還隱約聽到了拉風箱的呼噠聲。欲哭的感覺又在喜如心頭升起來了,她說:扒個紅薯真難啊!當個人真難啊!她又對紅薯說紅薯,紅薯,你們別跟我作對好不好?你們救救我好不好?我一個閨女家,也沒別的想頭,不就是想買一條圍巾嘛!也不知道紅薯聽到她的話沒有,反正紅薯還是沒有出來。星星都出來了,紅薯也沒出來。
第二天,天還沒有大亮,爹沒起來,娘沒起來,喜如就起來了。娘說天還不明,讓她再睡一會兒。她沒有說話,扛上釘耙挎上筐就走了。走到門外,她聽見爹對娘說:喜如這閨女大了,知道操心了。爹說的話,喜如有點似懂非懂,知道操心,操什么心呢?不過她聽出爹是在夸她。天上有半塊月亮,地上下了一層霜,她彎下腰瞅瞅,紅薯地里白花花的,那不是月光,的確是一層霜。她上去用腳一踩,土就軟得像雪一樣陷下去。她抬起腳來,那層白的就沒有了,就粘在她鞋底上,或者被她踩化了,地上留下了一個黑黑的腳窩。這時候光線不好,她扒紅薯扒得慢些。每扒一釘耙,她都要彎下腰瞅瞅,看看有沒有紅薯。她沒有扒過的地方是白的,一扒就成了黑的。也就是說,她不扒還好,越扒就越黑。她眼前是一片白,所扒過的身后是一片黑。不管是黑是白,她都要扒。偌大的地里沒有別的人,只有喜如一個人在扒。如果給喜如做一個剪影,她的剪影也是黑的,似乎有些單薄。同時,她的映在夜幕上的動作也是重復的,單調(diào)的。一個扎辮子的小黑人,把黑色的釘耙舉起來,扒下去,往后一拉,小黑人就彎下腰去瞅。以此循環(huán)往復。有那么一刻,喜如像是忘了自己在干什么,忘了自己是在扒紅薯,也忘了一切是為了掙到一條圍巾,她就那么機械地扒。似乎只要扒,就過得去,不扒,就過不去。直到東方出現(xiàn)了朝霞,喜如才恍然大悟似的,記起自己在扒紅薯。朝霞是嫩紅的,跟剛出土的紅薯的顏色一樣。隨著朝霞不斷漫延,布滿了半邊天,朝霞就變成了和紅圍巾一樣的大紅顏色。她想,要是隨便扯下一塊朝霞,做一條圍巾就用不完。這樣想著,她停下來,對著朝霞看了一會兒。朝霞抹在她臉上,使她的臉變得紅通通的。
前面有幾只喜鵲在叫,它們一叫,頭往下一壓,長長的尾巴就一翹。它們還亂飛,亂跳,飛起來,翅膀一收,又落回原來的地方,喜如聽說,喜鵲的眼睛很尖,比人的眼睛尖得多。它們從紅薯地的上空一飛,哪里有紅薯,它們就能發(fā)現(xiàn)。它們?nèi)袈湓谀睦?,哪里就有紅薯。人們跑去一看,一般都能撿到紅薯。當然,紅薯大都被喜鵲的硬嘴啄過了,上面留著幾個小洞。喜如想看看喜鵲起落的地方有沒有紅薯?;蛟S喜鵲見她老也扒不到紅薯,就給她指出紅薯在哪里,讓她去撿。她一走過去,喜鵲們就叫著飛走了。她轉(zhuǎn)著圈兒,這兒瞅瞅,那兒瞅瞅,一塊紅薯也沒瞅到。再找喜鵲,喜鵲并沒飛遠,而是落到被她扒過的那片土地里去了。她沒撿到紅薯,喜鵲在土里一啄一啄的,像是啄到了蟲蛹子之類的東西。蚰子、螞蚱等,都往地里下的有子兒,她的眼睛看不見,也許喜鵲的眼睛看得見。她想借喜鵲的眼力沒借到,喜鵲倒把她的手力借到了。喜鵲們真夠賴的,原來它們是要把她引開,跟她交換一下場地。喜如有點懊悔,自己想取巧,反而上了當。她警告自己,今后再也不許想著取巧了。喜如埋下頭來扒紅薯,在土里發(fā)現(xiàn)了一條紅頭繩一樣的細根。這樣的細根,他們這里叫行條。她順著行條往下扒,越扒行條越粗。喜如禁不住有些心跳,她預感到這下有戲了,扒紅薯的人常說,老鼠拉木锨,大的后邊,指的就是這種狀況,指的就是行條盡頭可能會帶出一塊較大的紅薯。據(jù)說紅薯的行條和紅薯身上都有有不少細根,這些細根是吸收營養(yǎng)用的,在紅薯被扯斷秧子的情況下,只要紅薯還埋在地下,沒被移動過,它仍在吸收營養(yǎng),一直在長個兒。果然,在行條的帶領(lǐng)下,喜如在二尺多深的地下扒到了一塊紅薯,這塊紅薯不算小,至少有一斤多重。由于紅薯是生長在生土層里,紅薯長得不太圓溜,體型有點扁。還是因為生土層的土質(zhì)比較硬,紅薯的表面不太光滑,有些坑坑洼洼。可紅薯的顏色是嫩紅的,嫩得像新生嬰兒的皮膚一樣。她對著紅薯又看又聞,差點把紅薯親一口。接著,喜如又扒到了好幾塊紅薯。那些紅薯有爛的,也有完整的;有的像小老鼠,有的像線穗子??纯?,扒不到紅薯的時候,紅薯不知在哪里躲著,一塊兒紅薯都不出來。扒到紅薯的時候,紅薯接二連三地就來了。難道水中的魚兒愛成群結(jié)隊,土中的紅薯也喜歡扎堆兒不成!
喜如把她扒來的紅薯放在灶屋里。灶屋一角,支有一盤石磨。磨盤下面,有四條木腿。她把紅薯碼放在木腿中間,上面蓋上一把干草。她扒回的紅薯差不多有一筐了。如果有兩筐紅薯就可以換一條圍巾的話,目前她已經(jīng)有了半條圍條。她們家每天都吃紅薯。早上蒸紅薯。中午用紅薯片子面摻點豆面搟面條。晚上燒紅薯茶。家里吃的紅薯另外放在一個筐里。一筐紅薯吃完了,娘和她就到院子里的紅薯窖里再掏一筐。他們家的紅薯窖是豎式的,窖筒子像是井筒子。井筒子見水,窖筒子不見水。窖筒子打夠七八尺深,就平著開挖倉儲用的拱型洞子,左邊一個,右邊一個,兩邊的洞子都很深,也很闊。窖紅薯之前,他們先把爛的和有蟲眼的挑出來,然后把筐上系上繩子,把尚好的紅薯裝進筐里,一筐一筐往窖下系。窖紅薯是她和爹的事。爹把紅薯筐子往窖下系,她把紅薯往洞子里倒。她個子低一些,地洞子里不用彎腰,也不碰頭。一側(cè)的洞子倒?jié)M了,她就挑一些大塊兒的紅薯,把洞口碼起來,再往另一側(cè)的洞子里倒。有時候,兩個洞子都裝滿了,窖洞子里也要窖一些。在沒下雪之前,窖口蓋一張高梁莛子扎成的鍋蓋就行了,到了數(shù)九寒天下大雪,為了防止寒氣往窖里入侵和紅薯受凍,鍋蓋上頭還要蓋一塊草苫子,草苫子上還要壓一扇小石磨,另外還要封上土。這樣窖里就暖和了,紅薯就沒事了,什么時候取出來都是鮮靈靈的,吃過冬天,還可以吃到春天。
有一天中午,喜如從地里扒紅薯回來,發(fā)現(xiàn)她的紅薯少了。別看上面的干草還蓋得好好的,她一眼就看出紅薯少了。每一塊紅薯都是她親手扒出來的,都來之不易,都在她腦子里留下了印象,少一塊紅薯她都知道。而且,她的紅薯少得很明顯,只留下完整的,凡是爛得都沒有了。喜如頓時很生氣,這事不會是別人干的,一定是娘干的。窖里那么多紅薯,筐里也有紅薯,還不夠嗎,為啥還要吃她扒的紅薯!娘難道就不知道,她每天起五更打黃昏,扒一點紅薯有多難!但她沒有就紅薯的事去問娘,一問就顯得跟這個家離心了,生分了,說不定會生更大的氣。有一點她想到了。爛紅薯容易壞,不禁放,娘可能是怕爛的紅薯壞掉,就挑出來吃了。
中午飯,娘做的炒紅薯絲兒。炒紅薯絲兒的做法,是用鐵皮做的拉子把紅薯拉成絲兒,把里邊的淀粉過濾出來,攥干松,放上油、鹽和蔥花兒,上鍋炒。這是紅薯多樣化吃法中的一種吃法。這證實了喜如的猜測,娘肯定把她扒的一部分紅薯拉成了絲兒。為了賭氣,也是為了抗議,喜如午飯沒吃炒紅薯絲兒,堅決不吃。她只喝了一碗稀飯就算了。
晚上扒紅薯回來,喜如發(fā)現(xiàn)她的紅薯堆又有了變化。這次變化不是少了,而是多了,幾乎頂?shù)搅四ケP。她認得出來,多出來的紅薯都是完好無損的,紅薯的塊頭兒大小也差不多。不用說,這些多出來的紅薯都是從他們家的紅薯窖里轉(zhuǎn)移出來,添加在她的紅薯堆上的。有一點她吃不準,多出的紅薯,不知是娘給她添上的?還是爹添上的?爹是個細心人,爹給她添紅薯的可能性大些。爹定是見她中午不大高興,弄清了原因,就悄悄地把紅薯給她添上了。爹不但把吃掉的紅薯補充上了,還多添了不少紅薯。這讓喜如覺得有些慚愧,她中午不該不吃炒紅薯絲兒,不該給娘臉子看。還好,她沒把賭氣的原因說出來,沒有跟娘吵架。要是跟娘吵了架,不知她會慚愧成什么樣呢!
逢集這天,爹把她扒的紅薯裝了兩大筐,準備挑到集上去賣。爹說,賣了紅薯。買一條圍巾,保證沒問題。
聽了爹的話,喜如的臉一下子就紅透了,恐怕比紅圍巾還紅。
既然扒的紅薯夠買一條紅圍巾了,喜如就不必再去扒紅薯了??傻ペs集后,喜如又到地里扒紅薯去了。女兒家的心事讓人猜不透,她為什么還去扒紅薯呢?
作者簡介:
劉慶幫,男,1951年生,河南沈丘人。1978年開始發(fā)表作品,著有長篇小說《斷層》等、中短篇小說《在深處》、《白煤》、《鞋》等?,F(xiàn)為北京市作家協(xié)會合同制作家 ,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