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永剛

事情起因于那次同學(xué)聚會，它直接導(dǎo)致了我的逃亡。

回想起來，那可真是一次難得的聚會。分別了整整十年的同學(xué)們又坐在同一張桌子邊，重溫著難以忘懷的舊事。為了這次聚會，我特地買了一件新的襯衣，并把蒙塵的西裝送去干洗。當(dāng)我西裝革履地出現(xiàn)在同學(xué)們的面前時，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我簡直快認(rèn)不出他們了?？吹贸觯麄兌既莨鉄òl(fā)，精神抖擻。他們都混得比我好。我呢?到現(xiàn)在也只不過是一個工廠里的技術(shù)科長而已。

那次聚會對我不是一次愉快的經(jīng)歷。當(dāng)功成名就的同學(xué)們興致勃勃地談?wù)撝麄兏信d趣的話題時，我被冷落在桌子的一角，連話也插不上一句。我不知道他們都在談些什么，為什么談的那么高興。我努力地擠出一絲笑臉，裝著饒有興味地傾聽著。那時我很后悔來參加這次聚會，我他媽的這是干什么呀?為了爭取到這次出門的機會，我整整干了一個星期的家務(wù)，陪著妻子過了兩次勉為其難的夫妻生活，然后在妻子雖溫柔的叮囑實則不放心的警告之下出了門。我換乘兩趟公共汽車，又因買不到有座位的票在火車上站了八個小時后，才來到我曾經(jīng)念過四年書的這個城市。我想我這是為什么呀，老老實實在家呆著不好嗎?他們談到最熱鬧處，一齊端起了高腳的葡萄酒杯，我也跟著端起來。透過杯子里搖曳的血紅色液體，我看到同學(xué)們的臉都變成了血紅色，在杯子里搖曳著。

唯一使我高興的是這次莉莉也來了。莉莉是我大學(xué)時代一直暗戀的對象。那時我膽子很小，只是遠遠地看著她的背影，暗地里偷偷地寫些情詩。那些冒著傻氣的詩句我一首也沒敢拿給她看，我把愛的甜蜜與痛苦深深地埋在了心里。我不知道那時莉莉是怎么看我的，她會把我看成一個膽小鬼嗎?或者一個深沉的人?我不知道莉莉是否能感覺到我對她的愛。有一次我去女生樓找人，碰巧看見莉莉在她的宿舍門外束手無策。原來是她把鑰匙鎖在房間里了，而同寢室的人都出去了。我當(dāng)時很感謝上天給我的這個機會，于是我很快找來了塑料片，費了好大的勁幫她把門搗鼓開了。那時她站在我身邊，目光里充滿了信賴與感激。那次我竟激動得一連三天沒睡好覺，還差點把一疊厚厚的詩稿拿去放在她的信箱里。

聚會時我很想找個機會和莉莉敘一敘這些令人愉快的往事。我并不想去超越回憶的界限，我還能分清往事與現(xiàn)實之間無可逾越的邊線。沒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動機，僅僅想和她敘一敘那些往事，因為那是有趣的、令人愉快的往事?？墒俏艺也坏竭@樣的機會。整整一個晚上，那么長的時間里，莉莉和同學(xué)們一起對我所不知道的那些事情津津有味地談?wù)撝?。她變得成熟了，穿了一身得體的職業(yè)套裝，一雙左顧右盼的眼睛透露出精明與自信。是的，我早該知道，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一家跨國公司中國區(qū)的人事主管了。在她身上我已找不到當(dāng)年那個穿一身淡綠色運動服的小姑娘的影子了，那時我竟然天真地認(rèn)為，淡綠色運動服是世界上最好看的服裝。

同學(xué)們再次舉起了酒杯。那些舉杯的手里面，有些是處長、局長的，有些是董事長、總經(jīng)理的。我也跟著舉起了酒杯，我有些嫌惡地瞧了瞧自己的那只手：那是一只不自信的、技術(shù)科長的手，再怎么刻意模仿，它也沒法在舉杯的時候表現(xiàn)出優(yōu)雅來。

回到家后，妻子問我化裝品和玩具買了沒有?我這才想起了臨出門時她特意關(guān)照我給她買的化妝品和給兒子買的玩具來。我說對不起忘記了。她說是不是太高興了才忘的?我說是高興呀，那么多年沒見面的同學(xué)聚會是很高興。她說是不是見著你的初戀情人了?我聽了這話就想起了莉莉，便心里發(fā)虛地說，哪里呀，我大學(xué)里那點事又不是沒向你坦白過。莉莉這個人我倒從來沒對她說起過，不過也沒什么，說了又怎樣?畢竟，在妻子和莉莉之間，是現(xiàn)實與往事的關(guān)系?，F(xiàn)實再強大，它能把腳伸進往事里嗎?可是妻子又不問這個了，她說，你們那幫同學(xué)，現(xiàn)在都混得不錯吧?她這話觸痛了我，我說，哪里呀，大部分也就和我差不多。不會吧，妻子斜著眼睛看我說，跟你差不多?那還叫名牌大學(xué)?

我的自尊心確實被刺傷了。我懶得理她，對她的繼續(xù)盤問不予理睬。她還在喋喋不休，我坐在沙發(fā)上看了會電視，后來又起身洗漱。上床睡覺時她還在喋喋不休。我睡著了，我在夢里看見她依然喋喋不休。她在我的夢里變成了一只巨大的蜜蜂。蜂翼展開時遮天蔽日，我像一只螞蟻般在她“嗡嗡”的蜂鳴聲與巨大的翼下面驚恐地尋找藏身之處。

凌晨兩三點鐘，我醒了。我從床上坐起來，看著四周黑暗的寂靜。這就是我的家嗎?我的家在黑暗中變成了一個沒有邊際與形狀的空洞，沒有家具，沒有電器。妻子也睡著了，她張開的四肢像只丑陋的爬蟲，她也躺在空洞里。我問自己，這個人就是你的妻子嗎?涎水從她嘴角流出，皮膚在黑暗的光線里泛著白灰色的冷光。我躺下來接著睡。

再醒來時已經(jīng)不知道是幾點鐘，天還沒亮。我迷迷糊糊地下了床，腳踩在硬冷的地板上，找不著拖鞋。我對面的墻壁似乎亮閃閃的，我有點奇怪，就赤著腳朝它走去。我站在墻前，用手摸索著它。它似乎比墻要光滑，不是我所熟悉的那種涂料的手感。我用手大面積摸了摸，發(fā)現(xiàn)這面墻原來是面鏡子。

整面墻變成了鏡子，這個發(fā)現(xiàn)讓我不知所措。我用手扶著鏡面，臉貼近了去看。我的臉湊得太近了以至于鼻尖都能感覺到鏡面的冰冷了。面對面地觀察鏡子里自己的臉，我發(fā)現(xiàn)那張臉像塊灰蒙蒙的抹布，兩只眼睛卻黑乎乎的。這是我的臉我的眼睛嗎?我把腦袋縮回來，向后退了兩步，從鏡子里看自己的全身。那個身體在鏡子里傻乎乎地站著，顯得毫無生氣。那具佝僂著背、凸著只肚子的人形仿佛是別人在我前方行走時投射在地上的影子。

我非常惱火，我不相信自己竟然是這么一副模樣。我的目光越過了鏡子里的自己，看到了那個人形后面的床。床是模糊不清的，它簡直快要沉沒到黑暗里去了。床上的被子蠕動了一下，我不用回頭就知道那是我妻子在床上翻了個身。同時我還知道，兩秒鐘后她將說一句夢話。兩秒鐘后，我聽到了妻子講的那句夢話。夢話是含糊的，既像在低聲呼喚一個人的名字，又像是發(fā)出了一聲無意義的感嘆詞。

我站在妻子與鏡子之間無所適從。于是我又向前走了兩步，同時伸出手去觸摸鏡子里的自己。不料卻摸著了，我的手在目光估算的距離之內(nèi)并沒有觸摸到冰冷的鏡面。是我的手上的感覺神經(jīng)出問題了嗎?我又往前走了一步，這次我的身體與鏡面的距離已經(jīng)很近了，我甚至從鏡子里自己的右耳垂上看見了一塊小小的傷疤，那是小時候玩刀時不小心弄破的。當(dāng)時我一個人在街上，血從我的右耳垂上滴到肩膀上，我哭喊著跑著，血又隨著我的奔跑甩到我的前襟、后背和地上。街上的張阿婆看見了，她連忙把我拉到她家里，用香灰敷在我耳垂上。香灰很軟很熨貼，血一下子就止住了，耳朵似乎也不疼了。張阿婆嘴里還念叨著：佛祖保佑，佛祖保佑。張阿婆是個吃齋念佛的虔誠信女，心地很善良。以前我跟著街上的小孩管她叫“老巫婆”，她也不生氣。這件事情之后我就不這樣叫她了，聽母親說她也死了好幾年了。在寂靜的深夜里驀地想起這些往事來，想到自己正在回想一個死去的人，我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

我再次伸出手去。我看到自己的手毫不費力地從應(yīng)該是墻壁的地方穿過去，一直向前，直到它要碰到了鏡子里我的臉。我嚇了一跳，馬上反應(yīng)到鏡子里我的那只手是不是也穿過鏡面伸到我的面前。還好，我的面前并沒有一只我自己的從鏡子里伸出的手。我馬上意識到，不僅鏡子里的自己、床、妻子等景物，而且這面由墻壁變成的鏡子本身也是虛幻的、不存在的。于是，我懷著復(fù)雜的心情向前走去，我與鏡子里的自己相對而行，舉手投足一模一樣。當(dāng)我們的鼻尖碰到一起時，我們繼續(xù)向著各自的前方行進。我的手碰到了他的手，我們的肚子重疊了，我的腦袋從他的腦袋中穿過，這一切沒有絲毫障礙。最終，我們緊貼著的后背分開了。我走進了這面虛幻的鏡子里，開始了我的逃亡生涯。

我回過頭去，想看看鏡子里走出去的那個我是否到了我的臥室里。就在這個瞬間，天一下子亮了，我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我們家樓下朝向大街的雜貨店的臺階上，剛才發(fā)生的一切像是做了一個白日夢，腦子里還依稀殘存著些印象的碎片，但怎么也沒法把它們拼湊起來。我的面前，雜貨店的柜臺上有部公用電話，我想是不是應(yīng)該給誰打個電話，隨便給誰。

于是我拿起了話筒，先給單位領(lǐng)導(dǎo)撥了個電話。領(lǐng)導(dǎo)不在，是他的秘書接的。我告訴秘書今天不去上班了，并讓他轉(zhuǎn)告領(lǐng)導(dǎo)。秘書說好啊，你請假的事由呢?沒有事由，我說，我今天不想上班了，想出去轉(zhuǎn)轉(zhuǎn)。秘書說那怎么行，請假總得有個理由吧。我說真的沒什么理由，你把我的原話跟領(lǐng)導(dǎo)講就行了。秘書在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兒，然后很謹(jǐn)慎地建議：要不就說你病了或者你妻子病了需要你照顧?我沒病，我說，我妻子也沒病。你是不是希望我們病了?你干脆就說我死了吧，告訴領(lǐng)導(dǎo)是我說的。說完這句話我就掛斷了電話，我實在是不能忍受秘書這么青?。我翑碳的秘书是庚e餮劬檔納聿氖菪〉娜耍與領(lǐng)導(dǎo)的過度肥胖恰好形成鮮明的對照。說實話，這兩個人我都不喜歡。

雜貨店的店主大概是聽見了我打電話時說的話，放下話筒時我看到他正躺在店里一張?zhí)梢紊涎b著看報紙，其實用眼睛偷偷地向我這邊瞟，樣子就像是一個擠在公共湯車?yán)锼艡C下手扒竊的賊。于是我對他說，你要看我就把那張報紙拿開好好地瞧行不行?你知不知道你這樣鬼鬼祟祟地很像個賊?他裝著沒聽見我的話，把報紙往面前拉過去，幾乎擋住了他的臉。但我知道他還在鬼鬼祟祟地瞧我，因為半開的小店玻璃門里映出了他拿一只眼睛凝視我的映像。

我不理他，拿起電話又撥了個號碼。這次我是打到自己家里，是我妻子接的電話。你找誰啊?話筒里響了好幾聲撥號音后我才聽見妻子慵懶的聲音，看來她還在睡覺。我找我，我說。我是誰啊?她問，然后她反應(yīng)過來了，又問，你在上班嗎?我沒上班，我說，我現(xiàn)在在街上。她問，你中午回來吃飯嗎?我告訴她我中午不回來，晚上也不回來。為什么?她在電話里警覺地問。因為我已經(jīng)死了，我非常嚴(yán)肅地對她說。她楞了一下，接著哈哈大笑起來。她笑得太厲害了，我感到手中的話筒都在抖動。于是我問她，你笑什么?她還在笑，邊笑邊說，我等一下去我媽家里了，你中午回來時記著打個電話給煤氣公司，讓他們送瓶煤氣來。我把煤氣公司的電話號碼寫在紙上，放在床頭柜上，你回來就能看到。最后她又關(guān)照了我一句，千萬別忘記了啊。然后她又繼續(xù)大笑。我把話筒放下時耳朵里仿佛還聽見她的大笑。

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向兩個人宣布了我的死亡。如果把雜貨店主算進去的話，那就是三個人了。我仿佛一下子獲得了徹底的自由。是啊，我死了，我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了，誰也不能限制我，誰也不能。

我感到肚子有些餓了，于是我走進店里，從貨架上拿了幾只面包和一罐飲料，然后出了門。店主跟出來，對我說，你還沒付錢呢。

我死了，我非常嚴(yán)肅地對他說，難道死人吃東西還要付錢嗎?

店主嚇壞了。他呆望了我?guī)酌腌?，又飛快地跑進店里。他是要打電話報警呢，我頭也不回地往前走，心里想，我已經(jīng)死了，我還會怕警察嗎?

我離開了雜貨店，順著大街無目的地逛達，走到哪里算哪里。路上我遇到幾個熟人，隔得遠的我就舉手示意，隔的近的我就停下來和他說幾句話。但他們似乎都很忙，走路都急匆匆地。我多么想和他們多聊會天啊，因為我感到身上很輕松，而且從心里一下子涌出了那么多的話要說。

后來我走進了一家地下賭場。賭場是設(shè)在一個廢棄的汽車庫里的，門口有兩個看場子的人化裝成閑人在四處走動。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到這種地方來，以前我可是對賭博活動深惡痛絕的。我走進去時看場子的人正在一個角落里背對著我說閑說，他們也沒注意到我。賭場里面煙霧瘴氣，一盞昏黃的電燈泡懸掛在一堆人頭的正上方。這些賭徒們?nèi)紘粡堊雷诱局總€人手里捏了幾張牌，面前各放著一堆籌碼。他們大肆叫嚷，賭得熱火朝天，誰也沒注意到我這個人。

我悄悄地走到一個上衣有個破洞的家伙身后，趁他不注意時把他面前的籌碼全偷了出來。當(dāng)時這個笨蛋正在偷偷地看旁邊一個人的牌呢。他當(dāng)然不會注意到有人會偷他的籌碼。我拿了籌碼，偷偷地溜出來，擠到另一個人的身邊。等莊家重新發(fā)牌時我把籌碼放在面前的桌子上，摸了幾張牌，跟著賭起來。

賭博似乎挺容易的，第一副我就贏了不少籌碼。贏的這么容易讓我對賭博失去了興趣，我便捧著籌碼退出來想溜走。這時上衣有個破洞的家伙發(fā)現(xiàn)了他的籌碼不見了，就大聲嚷嚷起來。所有的人都發(fā)現(xiàn)了我，他們都扔下了手中的牌，把我團團圍住。上衣有個破洞的家伙把我的籌碼全搜去了，他還想繼續(xù)搜我身上的其它東西，但被眾賭徒們制止了。他們吆喝門口看場子的兩個人進來，把我交給他們，然后，賭徒們繼續(xù)賭博了。

看場子的人把我?guī)У礁舯谝粋€小房間里，把門帶上了。他們滿臉橫肉，氣勢洶洶。他們問我叫什么名字，我說我沒有名字。他們說不可能呀，人都有個名字的。我說那你們給我起個名字吧，你們愛叫我什么就叫我什么吧。他們兩個對視了一眼，哈哈大笑。笑完了他們繼續(xù)問我，你為什么要偷別人的東西?難道你活膩了嗎?我說是的，我活膩了，你們愛怎么著就怎么著吧。說實話，如果在以前我遇到這種場面，肯定會嚇得眼睛也直了?？墒乾F(xiàn)在我一點也不害怕，甚至還覺得有點好玩。

他們見我這么坦然，反倒怔了一征。于是兩個人離開我遠一點，交頭接耳地說了幾句話，然后一個就開門出去了。一會兒，出去的那個手里拎著把菜刀又進來了。他們把菜刀在手里掂了掂，對我說，話可是你說的，我們愛怎么著就怎么著。你剛才用哪只手偷籌碼的?我把左手伸出來給他們看。他們盯著那只手仔細看了一會兒，說，那你就把這只手給留下吧。我想了想，反正我也是個死人了，缺一只手也沒什么大不了的。于是我說，行啊，隨你們的便。他們聽了這話又怔了一怔，可能是從來沒見過這么不怕死的人吧。他們遲疑著，眼睛里都露出了些許恐懼的神色，誰也不敢上前來取我的手。我想我可能把他們嚇著了，為此我覺得很不好意思。于是我想應(yīng)該主動點。

我便朝他們走過去，一直走到他倆面前。我對手里拿菜刀那人說，別不好意思，這只手現(xiàn)在屬于你了。剁吧。我邊說邊把左手平放在旁邊的一個小木桌上，等他來剁。那兩個人卻像是呆了，他們的眼睛都變直了。拿刀那人手一軟，菜刀“哐”地掉在地上。我俯身撿起菜刀，對他們說，這樣吧，我自己來。你們說從哪里剁下去?兩個人仍不說話，他們的臉上都滲出了細密的汗珠。我覺得很沒意思，就說，你們不說是嗎?那我自己動手了。覺得不滿意的話我再接著剁。說著我用右手舉起了菜刀，但這兩個人卻都用手蒙著眼睛沖出門去了。

太沒意思了，我邊想邊把手中的菜刀扔掉，站起身來。等我走出這個房間時，我看到賭徒們正在四散逃跑，至于看場子的那兩個人，早就不見蹤影了。賭場里只留下了一股嗆人的煙草味和一堆亂七八糟的紙牌。環(huán)視著這個空空蕩蕩的房間，我突然感到特別的孤獨。我心里有那么多話想找個人聊聊，可是他們要么不理我，要么見我害怕。如果那兩個看場子的人回來的話，我想，我寧肯把兩只手都送給他們，也要他們陪我喝會兒酒，說會兒話。于是我就坐在這個有著昏黃燈光與嗆人煙味的空蕩蕩的房間里等。

可是直到天黑也沒人來，我孤單地走出來。我回到大路上，認(rèn)準(zhǔn)一個方向走。路越走越窄，一開始是寬闊的公路，后來進入一條相對窄小的柏油馬路上，馬路的盡頭是一條彎彎曲曲的鄉(xiāng)間小道。走在鄉(xiāng)間小道上時我意識到自己的體重正在變輕。黑夜正在下沉我的身體卻在變輕。四周是廣袤、黑沉沉的田野，夏天的蛙鳴連成一片。我輕盈地走在坎坷的小道上，碰到大的溝坎就縱身一跳，越過它們繼續(xù)前進、有時我抬頭望望星空，那些或明或暗的星星對于我已經(jīng)不是那么遙遠的事物了，因為我能明顯地感覺到它們對我身體的引力在逐漸增加。我可不愿意就這樣被它們吸走，我想，必要的時候需要一根牢固的繩子，一端系在我的腰間，另一端系在一塊巨大的巖石或是摩天大樓上，這樣可以把我從地面上拉住，不至于飛到天空中。

我終于走到了鄉(xiāng)間小道的盡頭，來到了一條大河邊。黑夜里看不清大河的全貌，只能聽到“嘩啦嘩啦”的水流動的聲音，看到星光掉在河里被河水吞沒的景象。我在河邊轉(zhuǎn)了轉(zhuǎn)，讓河邊涼爽的風(fēng)吹散了我身上的一些熱氣。后來我看見不遠處竟然有一間亮著燈的房子，于是我就朝那間房子走去。

我在那間房子的門外面站住，敲了敲門。沒有人應(yīng)答，也沒有人來開門。既然里面亮著燈，我想，那就一定有人在。于是我又敲了敲門，還是沒有動靜。我用手推了推，發(fā)現(xiàn)門是虛掩的，就推開門，走了進去。到里面我才看見房間里有一張床，床上有人用被子蒙住頭睡覺。從被子的外觀和睡覺人的呼吸聲中，我判斷床上應(yīng)該有兩個人。他們大概是太累了吧，所以沒聽見我的敲門聲。我不想去打擾他們睡眠，于是便走出來，到河邊溜達一會兒。

后來我也覺得累了，附近也不見有別的房子，于是我就走回那間亮燈的房間。床上的人仍在睡覺，我就把燈關(guān)了，在墻角的一堆干草上和衣睡下。

第二天一早，我被人從睡夢中推醒了。那時我正在做一個奇怪的夢。在夢中我見到了已經(jīng)故去的張阿婆和我大學(xué)里暗戀的莉莉，我夢見自己在一條河里劃船，莉莉和張阿婆都坐在船上。莉莉坐在我的身邊，張阿婆坐在船尾。夢里的莉莉可真漂亮，她仍舊穿著大學(xué)里的那套天藍運動服。我每劃一會兒船后都要停下來，和莉莉親密地說上會兒話。后來不知怎地，莉莉和張阿婆都從船上站起身來，他們的身體漸漸離開了船，慢慢向上升去，我朝著天空大聲喊莉莉的名字，我對她說我愛她，我不想她離開我。從天空中仿佛傳來莉莉的回聲，但她們的身體終于越來越小，以至于完全消失不見了……

這是一個多么讓我留戀、不愿醒來的夢啊，但我還是被人推醒了。我睜開眼睛，驚喜地發(fā)現(xiàn)推醒我的人真的是莉莉，她和在我夢里的形象一模一樣。于是我問她，莉莉是你嗎?你怎么也在這里?她卻有些惱怒地說，誰是莉莉?你不要亂說啊，我才不認(rèn)識什么莉莉呢。她的話讓我大吃一驚，于是我又仔細地看了看她，果然不是莉莉，只是與莉莉長得很像的一個人，就連穿的衣服也很像的。那你叫什么啊?我問，你怎么會在這里呢?她聽了這句話后又顯得很生氣地對我說，這話要我問你才對!我一想也是，畢竟是自己闖到了人家家里，還冒冒失失地在這里睡了一宿呢?？晌覒?yīng)該怎么說呢?我搔著頭皮，想了想說，我是個死人，也沒什么名字。你要稱呼我的話就隨便叫我什么吧。

你是個死人?她哈哈大笑起來，和賭場里看場子的兩個人的笑聲一模一樣，和我妻子的笑聲也一模一樣。她邊擦著笑出來的眼淚邊對我說，那好，我就叫你死人吧。我又問她，那你叫什么?我叫小蘆，她說，大小的小。蘆花的蘆，小蘆?這名字挺好聽，我低聲說。這時，一個老太婆手里端著一盆洗干凈的菜走了進來。小蘆告訴我這是她媽，她又走上去小聲向她媽說了什么話。他們邊說邊偷偷看我，然后一齊哈哈大笑起來。

此后我便在這里住了下來，我想辦法弄到了一條船，白天我給大河兩岸過河的人擺渡，晚上我就睡在船上。賺來的錢我都給了小蘆，讓她去買一些好看的衣服穿。她酷似莉莉的模樣吸引了我，并讓我對她的母親也有了好感。她母親像張阿婆一樣善良、慈祥。我們?nèi)嗽谶@遠離塵世的地方安靜地生活著。好幾次，小蘆的話里也透露出對我的好感，這讓我很高興。我真的想在這里長久地生活下去。

唯一的問題就是我的身體在繼續(xù)變輕。這個變化過程是由外及內(nèi)的。先是我發(fā)現(xiàn)皮膚上的汗毛一根根豎了起來，接著是從好像在一根根地變成纖維，韌度與力量照常而重量在減輕；最后是骨頭里仿佛充進了氫氣，在不斷地膨脹。這種膨脹只是感覺上的，并不在外形上體現(xiàn)出來。我想了一些辦法來克服這種變化，比如說在口袋里放些鉛塊，穿一些厚重的衣服等。然而時間一長，這些方法均沒有多大效果。最后我不得不找來根繩子把自己的雙腳縛在船上，并特制了一種鐵夾子把腳夾住，這樣便好得多了。有些乘船的人發(fā)現(xiàn)了這個問題，他們問我時我便開個玩笑巧妙地把話題岔開去。就這樣，一段時間來也沒出什么亂子。

有一天，我感到身體重量的減輕突然加速了。當(dāng)時我正在劃船，小蘆和她母親坐在船上。一股巨大的引力從上面吸引我，我感到頭暈?zāi)垦?，似乎是雙腳被縛住而身體倒掛，血從腳底涌向頭頂。我堅持著把船劃到對岸，看著乘客上了岸。小蘆似乎看出了我不舒服的樣子，她體貼地說，咱們到岸上去看看吧。我也早想到岸上去看看了，因為說實話，雖然我很喜歡那種安靜的生活，可是總歸有些枯燥。不是嗎?一天到晚呆在船上，從河的這頭劃到那頭，再劃回來。而且每天面對那么兩個人，雖然我喜歡小蘆，可整天呆在一起也總有些厭煩。于是我也很高興地說，好吧，咱們上岸吧。

我們上了岸。為防止我升上天空，小蘆和她母親一邊一個，緊緊地抓著我的胳膊。她們抓的太緊了，我的胳膊感覺有些疼，但這樣很好，我可以和小蘆靠得那么近。她們帶我離岸走了不遠，我就看見一個熱鬧的集鎮(zhèn)。集鎮(zhèn)的入口處，有一個馬戲團班子在表演雜耍。

小蘆對我說，咱們?nèi)タ瘩R戲團表演吧。我說好啊，我很喜歡看馬戲團的。于是我們便去看雜耍。我看了一會兒老虎鉆火圈后，小蘆把我交給她母親緊緊地拽著，她自己走開了去。過一會兒，她領(lǐng)著一個大胖子走過來。

這是馬戲團團長，小蘆對我說，他想認(rèn)識你。是嗎?我有些吃驚地望著小蘆，馬戲團團長?他為什么要認(rèn)識我呢?還沒等我把話說完，大胖子已經(jīng)拿出一副手銬和腳鐐把我銬了起來，并用一根鐵鏈子把我拴在一大塊鐵上面。

然后大胖子從懷里掏出一沓錢給了小蘆，小蘆和母親接過錢來貪婪地數(shù)著。我的身體被強大的引力吸著，手腳被束縛處的骨骼格格作響。我問小蘆，這是怎么回事?小蘆并不回答，她和母親數(shù)完錢后，望著我哈哈大笑。大胖子說，怎么回事?你被人賣了唄。以后在團里好好表演，有你好吃好喝的。說完后他也哈哈大笑。小蘆和她母親走回去時還在笑，笑聲飄上天空，又反射下來，砸在我身上。

我與小蘆的共同生活結(jié)束了，開始了我的馬戲團表演生涯。然而這個也沒有持續(xù)很長時間，這又讓我有些遺憾，因為當(dāng)眾表演飛升是很有趣的。他們在一個巨大的帳蓬里，把關(guān)著我的大鐵籠子打開，最后只剩下一根細鐵鏈系在我腰上。我的身體慢慢上升，我向下可以看到無數(shù)的觀眾正迎臉觀看這一奇異的景象。他們大聲喝彩，給我鼓掌。我甚至還聽見一個小孩在問另一個小孩，他會不會從空中撒尿下來呢?另一個小孩說，當(dāng)然不會啦，他們肯定不讓他喝水的。這話倒也沒錯，為了不增加我的重量，團里面每天只給我供應(yīng)很少量的食物和水。不過這也沒什么，我是個死人，死人不吃飯不喝水也沒問題的。我升到帳蓬的頂端，背部貼在帳底，四肢張開，那樣子肯定活像只蝙蝠，只是缺兩只翼。表演結(jié)束后，工作人員用手拽鐵鏈子，把我從空中拉下來，關(guān)進籠子里；或者把鐵鏈子一收一放，像放風(fēng)箏那樣把我在空中放起來，不過這已經(jīng)是另外一個節(jié)目了。

我之所以說這些表演是有趣的，是因為我已經(jīng)死了。如果不能在死后找點樂趣的話，那么死了還有什么意思?？墒怯幸惶?，這種樂趣終止了。由于一個工作人員的失誤，我在飛升時系在腰間的細鐵鏈斷了。我的身體附在帳蓬頂端，壓力使得帳蓬上的一個裂縫逐漸擴大，最終撕開了一個口子。我從這個口子里沖了出去，直往上飛。開始時我俯身望著地面，看到馬戲團里驚慌失措的人群，隨著高度的增加，我看到了街道、城市、田野，甚至海洋。當(dāng)這一切都已模糊的時候，我翻了個身，把臉沖著藍天。我看到藍天變成了一面巨大的鏡子，我正朝著這面鏡子的深處飛去……

然后我發(fā)現(xiàn)自己正在臥室的墻前，雙手撐在墻上，臉趴在臂彎里醒來了。我太累了，我想。于是我赤腳踩在硬冷的地板上走向床邊。我妻子在床上翻了身。我知道，兩秒鐘后，她將說出一句含混不清的夢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