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鑫森

申由走出汽錘聲漸漸稀落的鍛造車間時，正是上午十點。１９６８年的這個初秋的日子，陽光薄如金箔，而空氣涼潤如水。那些紅紅綠綠的標語、橫幅密密麻麻地貼在廠區(qū)大道兩邊。往常，他看到這些紅紅綠綠的東西，心上總會覆上一層陰悒和委屈，立刻聯(lián)想到他兩百里之外的鄉(xiāng)下老家，還有那個“富農(nóng)”的家庭成份，以至他在十年前招工到紅旗機械廠時，猛一下就分配到了鍛造車間，做一個鄉(xiāng)下人稱之為“鐵匠”的人物，天天與汽錘與煙火相廝守，因這個成份這個工種又使他一直沒有找到女朋友。盡管他的父母在他參加工作后，都相繼病故。而和他同時進廠的方萬，也是高中畢業(yè)，可出身好，一進廠就分到人事保衛(wèi)科，坐辦公室，喝茶讀報紙，然后很快就有了女朋友。方萬的女朋友是廠財務(wù)室的會計，叫田蘭，比他大了整四歲，人瘦高，臉又窄長，樣子沒人敢恭維。但在這陽盛陰衰的重工業(yè)單位，田蘭簡直就是白雪公主，城市戶口再加上一份坐辦公室的工資，氣焰上就比方萬高出一長截，動不動就說：“我們可以分開過，你這樣的角色我閉著眼睛隨便抓！”

申由散漫而瀟灑地走向廠辦公大樓，這一刻他的心情好極了。兩邊的橫幅標語，紅紅綠綠如同無數(shù)花朵和葉子，有如漫山遍野光景如醉。按規(guī)定，現(xiàn)在還不是上午下班的時候，那要到準十二點。但現(xiàn)在確實沒有多少人在上班，都“抓革命”去了，開批判會，寫大字報，頭頭們一個個被批得灰頭土臉，誰也不敢以生產(chǎn)來壓制革命，只好聽之任之。但申由有一個原則，他這個出身絕對不能去參加什么“大批判小組”和“揭批戰(zhàn)斗隊”，他照常上班，老老實實干點兒活，然后早早下班，賺點兒時間而已。他心目中最大的任務(wù)，就是已經(jīng)三十歲了，得趕快找一個女朋友，得趕快成一個家。人家方萬已經(jīng)結(jié)婚四年了，都有了兩個孩子。他看到田蘭時，覺得她更瘦了，像一根風(fēng)中的蘆葦，臉更窄更長，如一把扁長的菜刀?？商锾m的脾氣卻是見長，仿佛還是一個身份赫赫的紅花閨女。方萬告訴申由，夜里他有時想和田蘭親熱，田蘭“嗯呀嗯”地半天也不同意，非得悄聲地講一籮筐好話，才施舍似地松開抓住褲頭的雙手。方萬咬牙切齒地說：“她把這事當(dāng)作糧食和肉食的供應(yīng)了，嚴格定量！”

能講這種隱私的人，關(guān)系當(dāng)然非同一般。申由和方萬確實是無話不談的好朋友，拿現(xiàn)在的話講，是鐵哥們。他們是進廠后才認識的，嚴格地說是到了廠籃球隊之后。

紅旗機械廠在這個工業(yè)城市株洲，并不怎么顯眼，地點在城郊，產(chǎn)品是拖拉機配件，人數(shù)不過近兩千，但卻有一支男子籃球隊聞名遐邇。方萬是城里人，個頭一米八，臉色白凈，身材頎長，曾是市中學(xué)籃球代表隊的中鋒。申由個頭一米七八，粗壯如鐵塔，臉膛黝黑，虎背熊腰，是縣中學(xué)代表隊的主力后衛(wèi)。他們是被這個廠人事保衛(wèi)科的負責(zé)人明查暗訪后，再招進工廠的，并立即選入了球隊。對于申由來說，不亞于天上掉下了一個餡餅，喜不自禁，什么條件也沒說就來了。方萬卻知道自己的價值，有幾個萬人企業(yè)都表示了對他的歡迎，他有資格“待價而沽”，他便提出了不下車間當(dāng)工人的要求，紅旗機械廠豪不猶豫地應(yīng)允了他。這個廠的球隊原本就不錯，再加上這兩個主力，如虎添翼，風(fēng)頭更健。在他們加盟球隊的１９５８年，全市正好舉行職工男子籃球大賽，奇跡出現(xiàn)了，從過去的排行老七，一下子躍居第二，只是輸給了一家鐵道部所管的萬人大廠。

在這場爭奪冠軍賽的大戰(zhàn)中，對方見方萬連連得分，恨得牙根癢癢的。當(dāng)方萬三步切入投籃時，對方的“５號”，使出一個絆子，讓方萬凌空跌下，傷了腳，不得不一拐一拐下了場。這些都看在申由眼里，他在拿到球后，突然大步運球上籃，直朝對方的“５號”撞去?！埃堤枴眰€子單瘦，居然迎上來攔截。申由是早有準備并憋足了一身力氣的，快接觸到“５號”時，拼命向前一躥，跳起投籃，在一剎那間，“５號”被撞出幾米開外，仰面倒下后，身體迅速朝球架滑去，頭“砰”地撞在球架上，立刻見了血。裁判哨子一響，判“５號”阻擋犯規(guī)！坐在球場邊的方萬驚大了一雙眼睛，他知道申由在為他“報仇”，心里也就暖暖的。假如對方個子高大，而且有準備，申由也有負傷的可能。不但方萬覺得解氣，紅旗機械廠的職工也感到心里痛快，這些大廠總有一種篾視小廠的氣概，殺一殺他們的威風(fēng)也好。這場球賽紅旗機械廠僅以三分之差敗北，但全廠上下比得了冠軍還振奮人心！

申由和方萬從此成了好朋友。

方萬和田蘭為申由介紹過好幾個對象，有環(huán)衛(wèi)處的工人，有商場的營業(yè)員，但都沒成。她們看不中申由的理由有三：一是成份，二是工種，三是過于粗黑。也有一個例外，姑娘的臉上有幾顆麻子，雖說答應(yīng)了，但人挺牛氣，申由卻反過來沒同意。他在那一刻想起了田蘭，“十麻九怪”，將來日子更沒法過了。于是，申由暗下決心，我不找城市姑娘，找一個鄉(xiāng)下姑娘又如何？年輕一點，漂亮一點，老實一點，也不致太虧了自己。

申由走進了辦公大樓，順著木樓梯，重重地走到了三樓方萬的辦公室里。

方萬正在看著一張?zhí)准t的《人民日報》，聽見腳步聲，報紙依舊高高地遮住了臉，從報紙后傳出不耐煩的聲音：“有什么事？”

申由哈哈一笑：“我的副科長，打什么官腔？難道連我也要喊‘報告了？”

方萬連忙放下報紙，說：“進來了連哼都不哼一聲！快坐，快坐。哎呀呀，也不去洗個澡，一身工裝油晃晃的，這樣子連頭母豬都會嚇跑的，活該還是打光棍。”

申由坐下來，說：“石頭也有翻身的一天，我申由也該成個家了?！?/p>

方萬一愣，說：“幾時談的？怎么沒聽你說過？”

“三天前定下的，是我?guī)煾到榻B的，一見面就定下了?！?/p>

“這么快！人漂亮嗎？”

“說得過去，應(yīng)該可用上‘漂亮二字?！?/p>

“年紀呢？”

“二十二歲。名字也好，叫杜若?！?/p>

“好呀，小了這么多，老牛吃嫩草，你什么時候攤上這份艷福了？”方萬心里突然有些酸，臉上的肌肉扯了幾扯，笑得有些不自然。

方萬忙給申由泡了一杯茶，又問：“她在哪個單位工作？”

“地球車間，翻泥巴的干活，是個農(nóng)村戶口?！?/p>

方萬松了一口氣，說：“農(nóng)村姑娘有什么不好？你也該知足了?！?/p>

“那是的。見面時，她家可有條件，第一，她要住到城里來；第二，將來要給她辦個城市戶口。我想好了，準備在廠子附近租兩間農(nóng)民的房子安頓她，這就算住到城里了。至于第二個條件，你們?nèi)耸卤Ｐl(wèi)科兼管申報戶口的事，往后想請老兄多多幫忙?！?/p>

方萬拍拍胸脯，說：“只要我做得到，我肯定幫忙，你放心?！?/p>

他的心里卻說這個事我恐怕幫不了忙。

在那個年代，有了城市戶口，就意味著有了糧食、煤炭、食油、布票以及豆腐、南粉等等物資的計劃供應(yīng)，就可以在城里參加工作。而要把一個農(nóng)村戶口轉(zhuǎn)為城市戶口，那簡直比登天還難。工廠里有不少工人的家屬都在農(nóng)村，一年也辦不了幾個轉(zhuǎn)城的戶口?；緱l件是有一方傷殘了或長期臥床不起，失去獨立生活的能力，才有可能享受這種待遇。當(dāng)然此中也有“特殊”情況，用一連串的假證明做手腳，順順當(dāng)當(dāng)辦成了事的，但那絕對是有“背景”的人。

申由走后，方萬再無心看報，他想起申由所講到的未來的妻子杜若，年輕恐怕不假，漂亮就未必可信，一個打鐵的，整天看見的是黑糊糊的工件，那眼光好不到哪里去，說不定還是個殘疾人，要不他怎么特意提出辦理城市戶口問題呢？方萬用手指輕叩桌子，自言自語：“申由呀，你又何必吹這個牛呢？能找個母的，就該滿足了，沒人笑話你”！

當(dāng)年方萬結(jié)婚時，申由領(lǐng)著一幫球隊的哥們，為他打掃、粉刷、布置新房、為他的廚房打灶、砌水泥缸，忙了十幾個夜晚。但這次申由要結(jié)婚了，卻沒有驚動球隊的人，是鍛造車間的一伙人去幫著收拾借租的那兩間舊房子的。這個“家”離工廠不遠，環(huán)境蠻不錯，一排竹籬圍著幾間杉皮瓦的房子，房子后面有幾塊菜土，竹籬門前面是一個不小的池塘，楊柳依依，碧波粼粼，時不時地有魚躍水的聲音傳來。申由之所以沒驚動球隊里的哥們，其實是怕驚動方萬。他想：這些小事何必讓方萬費力氣呢，將來辦戶口還要麻煩人家哩。但到了申由正式結(jié)婚的那一天，方萬卻主動找到申由，要跟著他這個新郎官一起去“接親”，申由很感動地答應(yīng)了。

申由的岳家在離株洲市四十里外的株洲縣的鄉(xiāng)下，廠里特別照顧撥出了一輛貨車，去接新娘和嫁妝。申由坐在駕駛室里，方萬和另外三個男女青年站在貨車車廂里。待到接回新娘后，就在那竹籬小院里擺上幾桌酒席，廚師和招待員都是一幫鍛工朋友，方萬之所以要參加這次“接親”活動，心理很微妙，他想盡早一睹那個杜若的風(fēng)采！

汽車跑了一個多小時，就到杜若的家門口了。申由和大家都下了車，先是放起了爆竹，爆竹聲中方萬領(lǐng)頭準備進門，門卻突然關(guān)了，任他怎樣喊也不開門。申由不慌不忙地從口袋里掏出幾個紅紙包封，每個包封里包著一兩元錢，從門縫里塞進去，接著門就開了。方萬心里說：鄉(xiāng)下人，俗！

申由立刻去拜見廳堂里的岳父岳母，遞過一只很大的包封，里面放著折合嫁妝的錢，方萬連忙和大家抬進一個大食盒，里面放著有兩桌酒席份量的魚、肉、雞、鴨、粉絲、香干、海帶等原料。就在這時候，方萬看見從里面房間走出一個年輕的女子來，個子高高挑挑，不胖也不瘦，白襯衣藍長褲恰到好處地表現(xiàn)出了身上的線條；臉是杏子臉，白里透著紅，眼亮、鼻高、嘴小，竟是絕色！方萬驚得張開的嘴再也合不上去，想不到杜若不但不是殘疾人，而且是個尤物，這個黑包公似的申由，居然有這等艷福。假若田蘭站在杜若身邊，那只會使人想起白天鵝和癩蛤蟆。

杜若走到申由跟前，大大方方地說：“從今天起，我就是你屋里的人了，我的城市戶口你要盡快辦，要不我嫁給你做什么？”

申由說：“我的好朋友方萬會幫我想辦法的，你們放心。”

方萬這才回過神來，是呀，田蘭是城市戶口，是拿工資的人，杜若怎么能比！

汽車往回開的時候，杜若坐在駕駛室里，申由和方萬他們幾個，分別站靠在車廂里的兩邊。杜若的嫁妝很可憐的擺在車廂的中央，兩個紅漆木箱、兩床被子、一個腳盆、一個馬桶。方萬看著這些土里土氣的東西，嘴角露出了一絲冷笑。

申由說：“這對于她家來說，已經(jīng)不容易了。方萬，杜若的戶口我就指望你了?！?/p>

“我會盡力的——當(dāng)然困難重重。討了這樣漂亮的老婆，有不有戶口無所謂。”

“不！她怎么就不能有一個城市戶口呢？”

方萬裝模作樣地點了點頭。

臨近中午的時候，汽車開回了申由的家。

院子里已經(jīng)擺開幾張借來的八仙桌，坐的多半是鍛造車間和球隊的人。

當(dāng)爆竹轟響起來后，新郎新娘入了席，一大碗一大碗很粗糙的菜，飛快地擺到各個桌子上，廉價的谷酒倒?jié)M了一只只小瓷碗。

新郎新娘開始一桌一桌地敬酒，粗魯?shù)男αR聲此起彼伏。當(dāng)他們走到方萬這一桌時，先和所有的人同干了一碗，然后杜若又單獨向方萬敬酒。

“方大哥，我知道你是申由的好朋友，我單敬你一杯，以后請你多多關(guān)照?！?/p>

方萬端起酒碗，癡癡地望著杜若。喝過酒的杜若，臉色艷若桃花，那雙眼睛媚媚的，勾人?！爸x謝你稱我為大哥，這樣漂亮的弟媳，我能不幫忙不關(guān)照嗎？喝了！”

申由的嘴角扯了幾扯，但沒有作聲。

方萬直喝得踉踉蹌蹌，才由人扶了回去。

晚上方萬沒有來參加申由簡單的結(jié)婚儀式，沒有來鬧洞房，他身上酒力未消，軟軟地躺在床上。

田蘭說：“人家結(jié)婚，你哪里這么大的興頭，好像是你當(dāng)新郎官。一個鄉(xiāng)下姑娘，值得你這么去捧場。”

“我們是好朋友。”

“朋友妻，不能欺，你莫哪里喝醉了酒，鉆到人家的被窩里去了?！?/p>

“胡說?！?/p>

話一出口，方萬的心一跳，渾身便火燒火燎的，好像真有那么一回事了。

一個星期過去了。

申由非常熱情地邀請方萬和田蘭第二天到他家去玩，釣釣魚，吃中飯。因為明天是星期天，秋高氣爽的。

田蘭說：“謝謝你和杜若，明天——我要回爹媽家去，幫他們洗洗被子，讓方萬去吧，他愛釣魚，老吹噓自己是釣魚高手，只是別空手而歸。”

方萬說：“我的釣竿不行……”

申由說：“我早給你備好了，還有釣餌，你只管來就是?！?/p>

第二天方萬去了申由家，不過是臨近中午的時候，騎著自行車去的。他當(dāng)然想早點去，但田蘭先讓他陪著去了她娘家，讓他幫著拆洗被子，然后才揮了揮手：“去吧。”

方萬一走進這個竹籬小院，就發(fā)現(xiàn)杜若是個既勤快又愛美的人，屋后幾塊荒了的菜土都翻挖了，栽上了翠綠的秋白菜；竹籬邊栽上了不知從哪里挖來的牽?；ǎ~蔓滿滿的攀在竹籬上，開著紅色、藍色、白色的花朵，像一只只小喇叭，向天吹著熱烈的樂曲。

申由問：“嫂夫人到這時候才放行？”

“有個老工人來家里，催問他家屬的戶口批下來了沒有，田蘭哪敢管我的事?！?/p>

“我們先喝酒吃飯，再去釣魚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