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靜如
我被一種說法纏住了。
一個人一生的所有遭遇,包括疾病和死亡,都是他自己事前決定的。
面對這樣的說法,如果你開始相信,你也會開始疑惑。假設這個說法成立,那么這個人他的幸福,他的傷痛,也是事前決定的。只是,他并不知道過程是怎樣的,結果又是如何,如果知道,他會選擇那些對自己有利的決定。但是他并不知道。所以所謂的決定,其實是宿命。
與此相關的還有一種涉及到玄學的說法,即他出生的時辰?jīng)Q定的。之所以說它玄,是因為按照這種說法來理解的話,一個人的出生以及他的一生的淵源,可以上溯和由此上溯到遠古時候或洪荒時代甚至單細胞誕生的那一時刻。因此決定一個人出生時辰的因素就太多了。
我是一個地方劇團的演員。除了在學生時代,我經(jīng)常在天色晦暗未明的黎明起床吊嗓、練功以外,我基本上都是在明亮的空間生活,住的是集體宿舍,沒有私密可言。
除了逢年過節(jié)下鄉(xiāng),在四敞八達的空地,或基本沒有帷幕的簡陋的禮堂,為父老鄉(xiāng)親演出那些經(jīng)久不衰的才子佳人的悲歡離合外,其余時間我都閑著。我有足夠的時間和空間沉思默想,或者“決定”什么遭遇。
至于閱讀,它與我的職業(yè)和環(huán)境確實有些格格不入,我懷疑起初我只是為了逃避這種群眾性的生活而胡亂讀些東西,慢慢的閱讀成了我的生活方式,并開始阻礙我以別的方式進入生活。
張邁是我高中時的同學,他是個年輕銳進的先鋒派戲劇導演,他常請我去那些實驗性質(zhì)很濃的劇中飾演主角,闡釋他們的稀奇古怪的觀念。盡管他那些先鋒戲劇很多時候顯得有些自娛自樂和自我陶醉,我不是太以為然,但還是逢請必到。我需要那種活力。
張邁說我化妝前后判若兩人,他把我的外型定位為:顴骨高聳,雙頰深陷,充滿骨感,有著鬼魅一般的抽象、含混和超拔。
很長時間,沒有人認出小舞臺上的那個人是我。卸裝后,我是個平靜、清瘦、面容姣好的女子。
那些觀念性的作品無須我付出真情,我只是導演手中的道具,用演技就能對付。所以我沒有人格被分裂的疲憊。
張邁最新的一出戲叫《沒有窗的房間及其他》,他一反常態(tài),在劇中涉及了愛情。
張邁說愛是一種困難,真正的愛情只存在于虛幻和懷想中。他說肉體接觸前的試探、欲與故奪、欲擒故縱和之后的回味,在想象中一遍遍撫摸對方的每一寸肌膚,才是最性感的。
他說這話的時候,與我演對手戲的男演員咬著煙屁股笑說張邁是個專吃酸葡萄的老狐貍。
我相信這些話發(fā)自他的肺腑。他總是真誠得讓人同情,但那只是他一時一地的感觸,如果真是出于他的內(nèi)心,多半是他受傷害后的一種自我保護。事實上我們平時從不提及“愛情”這兩個字,而真實的男歡女愛卻總是隨著太陽和季節(jié)的節(jié)律,一再地發(fā)生在人們身上。
在這出戲里,女主人公在一個封閉的空間里愛上了從未謀面的鋼琴師,張邁的“愛情”多么脆弱,它只有像密閉的罐頭才能保持純粹。
戲外,我愛上了張邁請來為鋼琴師配樂的Z。
Z在英文字母里是最末一個字母,“最末”總給我一種命運之感,好像我和Z是天造地合。
張邁的劇本里只是幾個空洞的場景,在這些場景中,有一些對話,有一些動作而已。
那是一個叫鳶的女子。至于她的來歷,隨便想象好了,張邁說。我只好往“鳶”這個軀殼里,努力填滿我并不豐富的想象。
一個叫鳶的女子,她大學畢業(yè)沒有按分配回到家鄉(xiāng)那個閉塞的小縣城,最初的兩年,她是在求職的輾轉(zhuǎn)中度過的,她從一個城市到一個城市,做過許多職業(yè)。在這些輾轉(zhuǎn)中,有過一些相逢,有過一些遺忘,她不太相信愛情,這使她的告別和流浪簡單了許多。
常常,將幾套換洗衣服塞進一個暗綠色的旅行箱,再背上同色的一個大包,裝滿零三碎四的一些東西。到了火車站的售票大廳,將那些終點和途徑的站名一行行看過去,挑一個決定投奔的地方,視感覺和經(jīng)濟的承受而定。
唯一的奢侈,是旅行箱里玲瓏的一瓶名牌香水。一個叫鳶的女子,她愛用昂貴的香水,穿便宜的布衣。
鳶沒有傾城之貌,靈秀的五官,蒼白的膚色,卻因為眼中那點自在的神情,讓人覺得她充滿了故事。
她漸漸有了經(jīng)驗,每到一個陌生的城市,就先去學生公寓落腳,打算長住再去租房。
第一次見到Z時,我對他能否勝任這出戲中的音樂有些懷疑,那些出現(xiàn)在女主人公幻覺中的音符,那些哀傷、迷幻,卻有著風吼的力量的音符。如何從他的指間流出?他的過于剔透的面孔使我聯(lián)想到這是一個讓女人寵壞了的情場老手,他怎么能夠理解一個無所愛的女人體內(nèi)柔腸寸斷的聲音。
當然這只是一閃而過的念頭,并不妨礙我向他禮貌地微笑、寒暄。
實際上那天Z出手不凡。張邁激動得大叫。然后馬上指責男演員的神態(tài)動作不配這段音樂。搖頭聳肩的做什么?醉生夢死?像個嫖客!他不顧情面地挖苦男演員精心設計的動作。要不動聲色。懂嗎?
嫖客才不動聲色呢!男演員回敬。張邁怔了一下說,嫖客不動聲色是沒有心的,你也沒有心嗎?你的激情和夢想是在平靜的表情下面的,它們通過音樂涌動出來。他說“涌動”時,雙肩和雙手跟著聳動了兩下,我們?nèi)滩蛔〈笮?。那么“涌動”也太缺乏美感了?/p>
在我的劇團里,大提琴是唯一的西洋樂器,我對這種永遠只在低音區(qū)徘徊的聲音基本沒有注意過。如果哪一天它突然來個Hi,也許我會對它刮目相看。Z后來告訴我音樂史上有許多優(yōu)秀的大提琴協(xié)奏曲,可見我的音樂知識有多狹隘。
團里那些竹笛、三弦、二胡、洋琴、古箏的演奏者,他們的身子情不自禁聳動,眉眼情不自禁飛舞時,我總是不好意思看他們,像是他們的隱私。一個人最忘我沉醉時刻的表情,我覺得屬于隱私。
我是從Z的手指上第一次認識了鋼琴。他的身子很穩(wěn),表情平靜,端莊而傲慢,汗水卻從他的頭發(fā)根滲出來。我看到他的雙手蝴蝶一般在鍵盤上飛舞,指尖的蝶翼不時翻飛、顫動,上天入地、敏感入微。
這雙手近乎完美,他的小指幾乎和無名指一樣長,當它們打開時,小指和拇指出現(xiàn)一個完美的180度。它們與琴鍵融為一體,撫摸時的柔情萬狀,狂暴時的肆虐撕扯,攪動起汁液般閃閃發(fā)光的情欲。
一個男人決定結婚,搬到女友那兒去住。他想他的房子閑著也是閑著,托人要租出去,在一幢老式的別墅里。是上世紀初一家有名的罐頭廠老板的鄉(xiāng)下行宮,厚樸的青磚,錯落的格局,現(xiàn)在被許多人瓜分住著。
鳶驚訝地發(fā)現(xiàn),在高樓林立的城市里還有這樣古樸的建筑完好無損地存在。它被裹在爬山虎藤清涼而潮濕的綠意里,滋生著人們不切實際的幻想。
鳶隨管理員小季走進錯落有致的回廊,仿佛進入一個幽閉的迷宮。那間房子很大,她吃驚地發(fā)現(xiàn)它沒有窗,那可能是窗的地方用粗磚砌了起來,上面掛了一幅巨大的圖片,比那面粗磚縮小了一些比例,看上去像嵌在畫框里。
一個男人在彈鋼琴,他的臉掩映在光的深藍色陰影中,一束強光照在琴鍵上,黑白分明,觸目驚心,一雙手正在演奏,似乎正在發(fā)出樂音,逼真的動感。鳶注意到那些指頭上的指甲被剪得很禿,邊緣已經(jīng)超出指甲和肉連著的地方,他手指上的紋路是那樣清晰可見。鳶突然感到一種十指連心的悸痛。
鳶已經(jīng)愛上了這幅畫,它像一叢陰郁之花怒放在斑駁、頹靡的墻壁上,成了這個房間最引人注目的地方。她覺得不要窗戶也許更好,符合自己的心情。這里出門就是鬧市,里邊卻那么清靜,她可以一腳跨進門檻就能感到這種與世隔絕的孤獨。這是她所需要的,否則,她不會一次一次逃離她漸漸熟悉的城市和人們。
她去街上找了兩個工人,買了一桶涂料,為了配這幅畫的色彩,她把墻粉刷成了淡藍。
男演員每次演男主人公彈琴這一段,總是拿捏不住火候,要不就聳肩動脖,擠眉弄眼,要不就呆滯僵直,毫無感覺,達不到張邁的要求。最后折中為,在只出現(xiàn)背影時,即在男主人公演奏鋼琴時,由Z代替男一號。
根據(jù)劇情需要,我將從幻夢中蘇醒,哦不,我在疼痛中昏迷,然后進入我的幻覺。
鳶感到心臟巨痛,是萬箭穿心般的。漸漸地她迷亂的眼神開始虛空了,她看到一個人,一個男人,在房間走來走去,然后坐在那幅畫的下面,抬起雙手,落下去。鋼琴的樂音響起來,她仿佛聽到有人在敲響月亮,也聽見冰雪消融的聲音,它們正一寸寸潤濕她干澀的全身。
我能感到那種麻麻蘇蘇的暖意,我有些百感交集。突然發(fā)現(xiàn)心臟不疼了,那使她死去活來的疼痛,使她的心臟被擠壓、被蹂躪的力量突然消失了。她有些失重和茫然。
我站起身,走到他身后,他的手指的風暴正在席卷所有琴鍵。我不知為什么,伸出手指在他的背上劃著、劃著。
這是劇本和事先的設計中都沒有的動作。
我記起張邁的提示,我此時應該將頭靠在他的背上。我輕輕靠過去,將一張自甘寂寞的臉貼在他背上。他的熱度從一件薄薄的襯衫傳導過來,我同時聞到他的體味,有著健康男性軀體的淡香。他的背上寫著孤獨的孤字嗎?
沒有。這副脊梁內(nèi)斂、自尊、自得其樂。
我有些頭暈,這時根據(jù)劇情需要,Z彈著琴并同時回過頭來凝視我。按張邁的要求我的眼神是溫柔而傷感的。我可以表演,也可以付之真情,我有些身不由己,就這樣朝Z望過去。
他的目光觸到我時竟有些失措,馬上逃回去了。
我可以表現(xiàn)得無所謂,這是劇情需要,無關自尊。可我竟然悶悶不樂,耿耿于懷。
鳶得了一種怪病。
起初只是頭暈、疲倦、神情恍惚。她坐地鐵經(jīng)常不到站或過了站,總是在月臺上回想自己去做什么。
她決定去看醫(yī)生,她不知道該掛什么號,愣在那里。掛號的中年婦女問她,你哪兒不好?鳶指指太陽穴,頭疼,忘事。中年婦女給了她一張神經(jīng)內(nèi)科的處方箋和一本病歷。在六樓,告訴她。
醫(yī)生很年輕,掛著一張無所事事的臉。他聽鳶講了兩句,動手開了幾張檢測單:腦電圖、腦地形圖、腦造影。他叫她當這一切檢查完再來找他。鳶見病歷上寫著龍飛鳳舞的幾行字。
患者主訴:經(jīng)常性頭暈無力,短暫性失憶近一月。查:心臟(—)血壓(—)
肝脾未觸及。
反射正常。
花了一個多禮拜做完那些繁瑣的檢查,鳶的本子上又多了一些字:各種檢測表明,未見任何器質(zhì)性病變。
診斷:患者處于亞健康狀態(tài)。
建議:多呼吸新鮮空氣,多與人接觸,多吃新鮮蔬菜瓜果,多鍛煉身體,保持愉快的心情。
鳶很少看病,她不知道這位小醫(yī)生的處方比起別的醫(yī)生來,有一點非職業(yè)的人文味道。也許因為他涉世未深,這一科又太清閑。
他開了一些維生素B族和維生素C,告訴她,一段時間后還不好再來找他。
有一首歌里說,墜入情網(wǎng)的女人會有一些極端和反常的改變,比如她一直留長發(fā),突然剪得很短。那么可能是潛意識里她想要突破什么吧。有一天我心血來潮將自己的一頭長發(fā)剪得很短,像脖子上頂顆巨大楊梅。我看到時下有女孩梳這樣的發(fā)式,很調(diào)皮。
張邁開我的玩笑說,女人常常自找麻煩,有時為一雙鞋,一個發(fā)型要去配各式各樣的衣服,比找丈夫還難。但我還是為新發(fā)型配了幾套滿意的衣服,穿上去比較中性的,清秀的男孩子那類的。
張邁的可愛之處就在于他經(jīng)常坦率而獨到地解釋常識。他又見縫插針地說:我喜歡漂亮女人,原因是她們的基因里有一種超越平庸的力量。并且她們對環(huán)保和旅游業(yè)有貢獻,讓人賞心悅目。所以,我支持你們,女人!他感嘆到。
人是奇怪的動物,他們朝夕相處毫無感覺,有一天眼睛一亮,發(fā)現(xiàn)讓自己心動的東西那么輕易的落在你的面前。
其實張邁不用如此認真,他只要在劇中鋼琴師演奏時放上一段錄音就行了,可他要請Z作現(xiàn)場演奏。張邁的小小固執(zhí),或?qū)λ囆g的執(zhí)著,改變了我的生活。我有時迷惑我們的命運是被那些小小的偶然操縱著呢?還是有一個更大的必然在背后冷眼無聲的等著收拾殘局,而那些偶然只是它的小道具。要是我從來就不認識張邁呢?或者張邁是個隨機的人,有個錄音機就能解決問題,他還會帶Z來嗎?要知道人和人之間,也許隔著一個人,就永遠無從認識了。
我是個片面的人。我已無可救藥地愛聽鋼琴曲,去音像市場毫無選擇地買了幾百張CD,作曲家的,演奏家的,指揮家的,鋼琴的各種拼盤、華章、小品,等等。將我多年在咿咿呀呀戲詞中浸淫的耳膜再灌滿鋼琴的敲擊聲。
我和Z卻沒有更深的交情。他來的時間不長,坐下就彈,彈完就走。有時也聊一會兒,溫文爾雅體貼周到,但可以感覺是出于他的教養(yǎng)而不是發(fā)自他的內(nèi)心。當他演奏時,我總是盯著他那雙令人眼花繚亂的手出神,想去撫摸它,像撫摸一件藝術品。
我覺得我愛上Z了,這個意念像陰影伴隨著陽光時時暗示我。迫使我注意他的點點滴滴,這些注意更加強化了我的意念。我的渴望和自尊交織在一起,使我變得多愁善感起來。
鳶的病非但沒有好,一、二個月后更嚴重了。仍然查不出病因,她渾身疼痛,成了醫(yī)院的常客,這種狀態(tài)讓她恐懼,她試圖用各種藥物緩解劇痛,都不成功。后來所有的劇痛集中在心臟。
就在那一次,她疼得昏迷了,產(chǎn)生幻覺。她看到一個男人。這個男人在這間房子走來走去,在角落坐下,彈起了鋼琴,他的臉掩在幽暗的藍色夜光里。她安靜的聽著,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心臟其實已經(jīng)不疼了。她起身走到角落,看到一束柔和的聚光照著一雙奇美無比的手,它們在琴鍵上疾走,飛沙走石。
她伸出手,用她脆弱的小指在他背上輕劃,然后把臉貼了上去。
他就是這間屋子原先的男主人。
此后只要她心臟開始疼痛,就會不由自主想起他,想他的種種,每個場景,每個細節(jié),在她心里栩栩如生。她和他生活,做愛,不能分離。
這間屋子中已不存在的主人,這個被她的幻覺編織得血肉豐滿的男人,他永不知道,一個年輕的女子以這樣一種絕望的方式愛上了他。
我還是看到Z的眼睛一亮,他凝視我,目光潤澤含著深意。我有些慌亂,不知變化怎么發(fā)生的,為了掩飾,我隨口問:鋼琴好學嗎?他說:你想學的話,我教你。
我看見他的嘴角牽動了一下,我至今無法用一個準確的詞形容它,它流露了他內(nèi)心的什么秘密?好像是硬著頭皮說出來的,有些難為情,那他為什么要說呢?
但那天我看出他情緒高漲,他甚至發(fā)表了一通高談闊論,一反他平時的矜持少語。
他說為什么有些人會一見鐘情,一見如故,有些人同在一個屋檐下卻老死不相往來。科學證明那些一見鐘情一見如故的人們,他們的祖先的生活方式很接近,地域也很挨近,有些甚至在一起生活過,比如都在海邊或山里生活。那些信息神秘地遺傳下來了,它支配著人們對別人的好惡,能識別那些與他們攜帶相同信息基因的人。
除了一見鐘情,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產(chǎn)生愛情,是怎么開始的呢?電影里,一個對視,愛情就發(fā)生了,真是這樣嗎?也一定有一個漫長的過程在那人的體內(nèi)積蓄、潛伏,終于一躍而起。就像我對Z。
我成了Z唯一的學生,Z不是教琴為生,破例教了我。上課時他從不多話,也很少做示范,我只是一條一條練下去。他沒讓我像正規(guī)學琴的孩子那樣練基本功,而是些技法難度不大旋律優(yōu)美的小品。那些千錘百煉的鋼琴小品,像某一種人生境界,簡單而純粹,樸素而傲慢,在冰冷的時間之河中,它們流傳下來,還將繼續(xù)流傳下去,永遠。
課上完了我要求他彈奏一曲,他爽快地答應了。這在以后成了慣例,每次他都問我想聽什么,但卻很有節(jié)制。有時我想多聽幾首,在他的矜持面前,話到嘴邊又縮了回去,收起我那顆造次之心。
他說:彈什么呢?
我聽過的曲目雜亂無章,一時想不起來。他的手突然起落,在我不經(jīng)意間,一串音符從琴鍵飛濺出來。他邊彈邊說:這是拉赫瑪尼諾夫“第三”鋼琴協(xié)奏曲。
其實我是聽過的,沒有記住旋律,但那種味道我過耳難忘。我很快聽出了不同,我請他再起落一次。當那串音符出來,我斷定我的CD里的樂音是陰郁卻不失浪漫的,而Z,那種微微的神經(jīng)質(zhì),那種擲地有聲卻脆弱的激情,使我突然看到了他的另外一面,那是一種喬裝過的堅強和冷漠。
他突然停了下來,但手和身體并沒有松弛。我等了一會兒,忍不住問:完了?他笑了,側(cè)過來看著我說:這部分是協(xié)奏。我才想,他是很幽默的。
他又彈了“拉二”即拉氏的第二鋼琴協(xié)奏曲的片斷,聽上去似乎技巧比剛才簡單一些。他不失時機地夸我,對音樂的感覺敏銳驚人。他告訴我,“拉三”確實很難,他的一位同學練它把手指都練壞了。
我和Z的關系有時好像有進展。當他全神貫注對我時,我會很快樂,一周的時間很短暫。在這一周里,我的幻想插上翅膀,飛得天高地闊。我沒意識到我正在向我扮演的鳶靠攏,我正在靠幻想發(fā)展我與Z的愛情。
當我下次再去,會發(fā)現(xiàn)他又是另一副樣子,好像上周在一起時那些曖昧的對視,手的觸碰都沒有發(fā)生過。其實一周很長,長到許多東西變質(zhì)發(fā)霉,長到我的幻想干涸而死。確實很長啊,連諾曼底登陸也才用了一天。
他從來沒有邀請過我,從未讓我介入過他的生活。我的情緒隨著他對我的態(tài)度而變化,我不是個膽小的人,在他面前卻如此被動,我不知自己怎么了。
鳶是個電腦行家,她的工作使她可以整天不用說一句話,不和人交流。這是她自在且自負的地方。盡管如此,公司里的同事還是知道她得了病,老板是個女的,她對鳶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憐惜,她覺得鳶就像緬因州的風景,長風吹過,空曠而荒涼,美麗卻讓人心里發(fā)緊。她讓鳶去出趟差,換換心情。鳶去了,但不是坐的飛機,她要坐火車。
鳶常常坐火車。在車上,她可以去餐車吃飯,一個人。小的時候,在沉沉的暗夜,當一列火車遠遠的駛過她家的窗前,那最燈火通明的一節(jié)車廂,像怒放的火樹銀花,呼嘯著綻放,撲面而來,又絕塵遠去,母親告訴她那是餐車。那時鳶有過一些遐想,都是關于遠方和愛情的?,F(xiàn)在,對火車的好感習慣性的保留了下來,也許因為它的那種不安定的旅情,像賣火柴的女孩手中那捧火苗慰籍過她寂寥的少年情懷吧。
鳶走進去時,餐車里空無一人,早已過了吃飯時間。她坐過去,有一瓶月季花開著的桌子,她點了一份炒蛋,一盤青菜和一瓶紅酒,菜只是意思一下,其實鳶歷來都是空腹喝酒的。
在她喝到第二杯的時候,她看到他走了進來。那個在她的房間一角彈鋼琴的男人。
鳶毫不吃驚,好像早已知道他會到來。鳶盯著他看,指望他認出自己。那天她心臟劇痛,是他的琴聲使她平靜。鳶走過去將臉貼到他的背上,他曾回頭溫柔的看她。
他徑直走過去,面無表情。他的敞開的西服上衣的衣角拂過鳶的手臂而去,他已經(jīng)走了過去。這時他卻回過頭來看了鳶一眼說,對不起。他的笑容有些茫然。他不認識鳶的。
一個男人,以演奏鋼琴為生。他的琴房是租來的,老式別墅中的一間。它像大家族中落下嫁的小姐,日漸逼仄、衰敗,卻不經(jīng)意拖著一點昔日榮華富貴的影子。它的窗戶正對著一家外來租住的小販,女人每天在炒辣椒,熬塑料摻進小販去賣的粉條里。這舊時代少爺或小姐的廂房終日被一股怪異的氣味籠罩著。
鋼琴師忍無可忍,叫人用磚封了窗戶,為了遮掩那扇粗磚的突兀、猙獰,他特意放大了自己的一張演出照,像個自戀的女人,掛在上面。
很快鋼琴師決定結婚了,搬走了鋼琴。因為租期未到,他覺得房子閑著也是閑著,托人將它轉(zhuǎn)租了出去。他永遠無法知道,這個租住他房間的年輕女子以一種絕望的方式在愛他。
他是個周到的男人,本來是昨天隨團去演出的,為了給妻子過生日,他掉隊單獨走,別人有一天的時間整休,他一下車就得直奔劇院排練。
他為什么會在我房間的一角,出現(xiàn)在我的幻覺里呢?他是我愛的那個人嗎?鳶想,這是個謎。這個人有一雙奇美無比的手,他的指甲剪得很禿,最初修剪它們一定很疼吧。
鳶看著他走完餐車又折回來。他說,整節(jié)餐車就我們倆,我們一起喝酒吧。他點了幾個菜。他喝白的,鳶喝紅的。他們不停杯的喝,卻再沒有說過一句話。
有一陣他抬起雙眼,凝視著她,若有所思。鳶突然眼眶充滿淚水,她垂下眼簾,她的眼睛掩在燈光的濃重陰影里,像那些山脈的背陽的一側(cè)那樣寒冷和深邃。他恍恍惚惚起身說,很晚了,我該走了。他朝餐車門走去。你呢?你在哪一節(jié)車廂,我送你。
鳶說不出話,她的喉嚨被巨大的幻滅鎖住了。那好,我先走了。他說。
鳶的心忽然刺痛了一下。她將永遠失去他,永遠失去。
鳶沖過去,從他身后抱住他,將臉貼在他的背上。他轉(zhuǎn)過身,有些吃驚地看著鳶。他認為鳶喝醉了。當然他也有些醉了,他對著鳶笑,他有些傷感,他迷迷糊糊的感到對面這個女子好像酒精的度數(shù)。哪怕一個風華正茂的人遇到她,也會心生某種涼意,有一些身世之感。
張邁說那間屋子是一個封閉的空間,因為無窗,關上房門,男主人的氣息漸漸聚攏,形成一個場,磁場,能形成電流。而人體導電,電流穿過鳶的身體,使她千瘡百孔,最后集中在她的心臟。她的心臟被擊穿了一個洞,那是她的感覺。
張邁像人們解釋UFO(飛碟)現(xiàn)象那樣用物理學和超凡的想象力來解釋鳶的病痛。
我更愿意相信,如果鳶經(jīng)常逃離人們的安全感需要的那些東西,比如舊物、老友、熟悉的環(huán)境、得心應手的工作、家庭,當然她同時也逃離了它的副產(chǎn)品,庸常、瑣屑、雞零狗碎、飛長流短。如果她不時將自己逼進那些孤絕的角落,她總有一天會心力交瘁的。
男演員認為是鳶刷在墻上的涂料使她中了毒,而且是神經(jīng)方面的,所以她產(chǎn)生幻覺。
Z不置可否。事情的因果,并不都那么明顯。很多事情,當你發(fā)現(xiàn)它的跡象的時候,它早就發(fā)生了。她要病就病了,要什么原因。
Z有時流露出的對人對事的驚人見解是哪兒來的?他的房間里沒有幾本書,他有時要在我的教材上劃什么記號,總是滿屋子轉(zhuǎn),去找一支鉛筆。這對我這個崇拜書本的人來說是一個重大打擊。但我馬上就自圓其說了,書本不等于知識,更不等于慧心,他的敏感和儒雅與生俱來。
我沒有鋼琴,Z將他的房間鑰匙給了我一把,除了星期四,我可以任何一天去那兒練琴。實際上除了約好的上課時間,我去練琴時從未遇見過他。Z住在一個有回廊的老式院子里,奢侈地擁有一個不小的廳堂和兩個廂房。廂房總是緊閉著。寬大的正廳一角只有一架鋼琴和琴凳,對著的另一角放著一只非常寬大的布藝沙發(fā),蓬松、柔軟、高級,玫紅和軍綠搭配的面料,款式很脫俗。
除此以外,房間的布置、陳設、掛件對視覺都很有沖擊力,卻沒有一樣是實用的。即便那張沙發(fā)透著人間煙火,也顯得像是布景似的,使他的房間有了一種表演的痕跡,像沒有演出的舞臺,空曠、冷漠。
房間的窗其實就是那幾扇屏風似的木門,只要關上它們,這個空間實際上是封閉的、黑暗的。
那間屋子總有夜晚的感覺,從外面進來像從白天走進黑夜,燈下,我的欲望一覽無余。我們的雙眼躲躲閃閃,Z他好像害怕觸碰我眼中的渴望,而我,也不敢、不愿,去深究他目光中不時流露出的、彼此互相矛盾的眼神,它們有時柔情似水,有時茫然無解,有時,卻充滿冷酷的快意。
我是一個離了香水就心煩意亂的人,香水是一個安全的地方,將我們流離失所的心收容到我們的身體??墒侨ィ谀抢锷险n,我已經(jīng)不用香水了,那樣我可以聞到他身上的味道。如果他問我,我會告訴他原因。事實上他從來沒有問過我。
我的愛情像一個獨舞演員,穿著紅舞鞋,在聚光燈下不停旋轉(zhuǎn),跳躍,左顧右盼,狂熱卻形單影只。它渴望坦言卻無處告白,也無法謝幕。
鳶的故事仍然繼續(xù),就像她的病痛仍將繼續(xù)一樣。而我們的演出就要結束,這也是我喜歡小劇場的一個原因,這些冠有“先鋒”名號的演出,是小眾化的,這使得我們不用趕場似的疲于奔命,也使我們避免了門庭若市的喧囂,或門可羅雀的尷尬。最重要的,它沒有用無休止的重復,傷害和麻痹演員的感覺。
我對我的感官的敏銳的要求,就像守財奴對他的金子一樣,到了神經(jīng)質(zhì)的程度。我無法忍受我喜愛的藝術像傳染病那樣流行,像恩雅的歌聲,電視上最后連布鞋、辣醬和衛(wèi)生紙的廣告都用它做背景音樂,約好了似的。這時我總是像個怯懦而慌張的逃犯飛快的逃離現(xiàn)場。
人與人的連接,有一些是脆弱而微妙的,當張邁認為鳶的故事已闡明了他目前對愛情的看法,他便將這個由我們的想象創(chuàng)造出來的女子人為地消滅了。他無須知道她已經(jīng)活在我的血液中,或喚醒了我心里一個也叫鳶的女子。而我和Z的關系,在鳶的故事消亡之際,到了脆弱和微妙的邊緣。
Z像一個未卜的前程,仍然在我心里充滿希望和猜想。我漸漸發(fā)現(xiàn),Z喜歡我的幾種固定裝扮,每當這時,他會突然笑意盈盈,讓我覺得那一堂課就像一場戀愛,像四手聯(lián)彈的鋼琴曲,是在與他共呼吸。
張邁已在構思另一出戲,對于他而言,結束意味著開始,對于Z,結束就是曲終人散,謝幕和轉(zhuǎn)身。而我,需要一個答案。我仍然到Z那里上鋼琴課,但我們見面的次數(shù)銳減,除了去還琴,我們沒有什么特殊的連接。
那個老式的回廊,刻意像農(nóng)家大院里參差掛著草簾、草鍋蓋、金黃的包谷、火紅的干辣椒。實際上這種回歸田園的氣氛是充滿隔膜的,它們只是一些單純的裝飾。是Z斜對面一個學美術的女孩子所為。她的畫風與這些鄉(xiāng)土毫不沾邊,她做的裝置畫充滿工業(yè)時代的喧囂,金屬的閃閃發(fā)光和玻璃碎片的尖峭。
女孩子纖瘦、脫俗,像很多有靈氣的藝術院校的女生那樣頭發(fā)高高的挽著,露出飽滿的、有宗教般光澤的額頭。我對與Z接近的異性充滿好奇,我想更進一步了解他。我提前了好長時間去上課,去與她交談。她的矜持里含著善意的禮貌,自始至終,我們都在談她的裝置畫,好像誰都不知道有Z這個人。
我想起鳶和她的幻覺,心里漸升不祥的預感。Z在他的舞臺般充滿虛構的房間里,在燈下一下子失去了質(zhì)感,像個皮影在我眼前晃動。我坐在琴凳上,面對黑白分明的狼牙一般的琴鍵,有些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Z從背后俯下身來,握著我的手指去找琴鍵。他那強大的氣息覆蓋著我,是那樣真實而殘酷,我感到心臟的部位痙攣般疼痛起來。我?guī)缀踹煅柿?,我不能彈下去,趴在琴鍵上。
他迅速起身離開我,站在琴的側(cè)邊。沉默了一會兒,他去倒了一杯水,他說:休息一下,喝點水。那是一杯玫瑰花水,花瓣浮萍般漂在面上,淡淡的血紅,有兩片蜷曲著慢慢下沉,疊躺在杯底,姿勢有些無能為力。我沒有去接,他就一直端著。
他放下杯子。那只手,用中指和無名指撫摸我額角凸起的血管,那是我不能支配自己的力量的印記。我抓住他的手,將臉貼在他的掌心,來回摩挲,用我焦躁的唇角去觸摸他的指尖。我的身體像一個黑暗而空虛的深淵,暗流在奔涌、沸騰,噴薄而出。
玫瑰花水的溫度還留在他的指尖,隔著這薄薄的熱度,他的手指是冰涼干燥的。
我不顧受傷和屈辱,像抗擊暴力那樣撲向他的尖刺般的冷漠,哪怕是飛蛾撲火,我需要一個結果。
結果是冰涼而干燥的。
她終于停止了呼吸。監(jiān)護她的男實習生發(fā)現(xiàn)了,他飛快跑進病房,撕開她的衣服做人工呼吸,她的一對白皙、豐滿的乳房跳了出來,它們還存留著一些生命的溫度,但很快的,它們會枯萎、僵硬。男實習生愣了一下,那表情好像是不解一個研究十七世紀英國詩歌的女學究,也有這樣一對鮮活的乳房。而她就在入睡前還問過他一個問題:你恐懼死亡嗎?
他來不及多想,按響了緊急呼救器,接著就撲過去雙手重疊按壓她的左胸,吹氣。一個美麗的黑人女護士跑進來,她幾乎是喊叫著讓實習生和沖進來搶救的人員停止。護士告訴他們她選擇了當她呼吸停止后,不做任何搶救,讓自己平靜尊嚴地死去,有文件上的簽名。
所有人走后,這個在她整個絕癥期照顧她的女護士拿出護手霜,抹在她的手上,輕輕按摩,靜靜握著,很長時間。
這個細節(jié)出自一部英國電影。我問自己,在我們活著的時候,在我們的有生之年,這樣握過別人或被人這樣握過嗎?電影的名字同樣耐人尋味,《剖開自我空間》。它裸露了女學者對死亡的恐懼。
剖開,意味著裸露,被迫接受,傷害、軟弱,恐懼、孤獨。
我沒有再見到Z。
整整半年,不分白天黑夜,我泡在DVD盜版影碟中,徹底做了一次浸泡在電影里的植物人,不能思想,不能行動,不能自拔。像一個黑洞。
醫(yī)生說,這叫消沉。
把碟片放回書架上時,我看到了當初Z給我的鑰匙,他房門的鑰匙,給我去練琴的。
那些我們自己想象出來的感情是多么洶涌澎湃啊。
下午的寂靜總像是蓄意著什么。我覺得許多事情可能在下午發(fā)生。在幽深的巷道,晦暗的回廊,厚重的窗簾的背后?;蛘呔褪窃诠馓旎罩?,在眾目睽睽之下,在一個人平靜的面部表情的背后。有些事情正在醞釀和發(fā)生,有些事情正在結束和消亡。
是不是許多情感原本就在我們體內(nèi)存在著,它只是找一個投射的對象而已。它有時像非洲土著的飛去來器,投出去擊不中目標,它會飛回來,傷著自己。
可是生活還得繼續(xù)下去。
Z的一切都暗合了我當時的心情,我演鳶時的心情。每次,在下午,我穿過這條幽深的巷道,奇怪那么悠長的一條青石路隔世般的竟然還存在著,在這個沸騰的城市一隅。像那些早已消亡了的古典的愛情,像一本線裝書在書店擺滿花團錦簇般熱鬧的暢銷書的角落,見證潮流的變遷和時光的流逝。
也讓一個女子,在整整一個夏天,疊上自己滿含秘密的腳印和與它同樣古典的心情。
想起來了,今天是星期四。我問自己為什么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Z當初要求我星期四不要去他那里,他說那是他的休息日。每個人都有不希望別人打攪的時候,我從未在星期四到過他的房間??山裉煳也幌氚胪径鴱U,如果他在家,我可以把他的鑰匙當面還給他,告訴他我最近很忙,鋼琴暫時不能學下去。
像我以前每次來練琴一樣,一切如故和平常,門依舊緊鎖,要用鑰匙打開。意外的,左邊廂房的門是開著的,很強的光線照進來,屋內(nèi)的陳設裸露在下午的陽光里,空氣中的浮物在光里游動、舞蹈、川流不息,失去了從前的意味,使這曾經(jīng)熟悉的房間變得陌生而空洞。
我聽到了水聲。是從廂房門后拉開一大半的簾子那邊發(fā)出來的。我同時聽到一陣笑聲,是Z,還有一個陌生的、年輕的聲音。那個年輕的聲音說:我們玩兒的叫“命令法”,就是把各種稀奇古怪的命令,只要你想得出來的,寫在紙條上。然后猜令,輸了的抽簽,抽到哪一條命令叫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
他說得高興了,咯咯的笑起來:有一次我抽到一條特損的,叫我到大馬路上躺著,堵下一輛車來,跟司機要一根煙抽,要不著就算輸。Z問:要著了嗎?Z的聲音也很輕快。
我掀開簾子的一角,一個二十來歲的男孩子橫在一張?zhí)梢卫?,腳高高的翹在對面的一只轉(zhuǎn)椅的扶手上,頭仰著,頭發(fā)濕漉漉的滴著水。他嚼著口香糖,手指愉快的敲打著躺椅的扶手。
Z在做什么?他右手拎著一個巨大的冷水杯,往自己的手背上試水的溫度。這雙手近乎完美,它們天生為鋼琴而存在,在琴鍵上疾走、漫步,呻吟、哭泣,滔滔不絕或暗啞無聲。此時這雙手在給男孩子洗頭。
男孩子問,鋼琴上那張照片,是你女朋友嗎?
在我印象中,鋼琴上空無一物,它背靠的墻上安了一排射燈,光線正好打在鍵上。可是我回頭看見了那張照片,那是我,第一次來上課時Z為我照的,我一直沒有見到它。裝照片的框子是沖印店贈送的那種泡沫塑料的,好像隨手插進去的。
Z說不是。這個答復并不讓我驚訝。男孩嚼口香糖的聲音仍然愉快:長相還可以。她看上你了?Z說不知道。那你看上她了?Z沉默著,男孩又問一遍,他依舊沉默。
男孩的問話中沒有提到“愛”字,是他不屑這個字,還是他的字典中沒有這個字。他繼續(xù)問,那你想要什么樣的?Z的聲音突然變得輕佻,想要你這樣的,?。∷钗页泽@地回答男孩。
在網(wǎng)上你說你喜歡男人,是真的?
Z不再說話。他擦干男孩的頭發(fā),然后用他的雙手的中指和無名指夾住男孩的耳垂,輕柔的、一下一下拽著。男孩也沉默了。
空氣變得曖昧、粘稠,我看到Z充滿欲望的眼神,有些痛苦,也有些狂喜。這是我從未見過的表情。和我在一起時,他或者深情和冷漠,或者傷感和自負,他的表情與欲望無關。
想起來了。那一次他見到我時眼睛一亮,是我將長發(fā)剪短,穿上很男性化的衣服,還有第一次去上課時,他為我照相。當我打扮得像一個俊俏的男孩子時,他總是有些情不自禁。
我突然明白了他的隱痛和所有的欲言又止。
當我再一次站在陽光下,我所經(jīng)歷的感情和事件恍若隔世。斜對面的女孩子,她的音響里流瀉出沙拉·布萊曼的歌聲《告別時刻》。能打動我內(nèi)心深處鄉(xiāng)愁般情緒的又一首歌。我想起Z凝視我時的失措和深情,想起他說“我教你”時那一絲牽動嘴角的羞澀。像這首歌的名字一樣,那些打動我的東西它們使我絕望,因為它們都有容易幻滅和稍縱即逝的品質(zhì)。
但是,我們?nèi)匀恍枰?,一個人,一樣東西,一種狀態(tài)。就像我愛Z,又去愛電影。像鳶,愛上憂郁。一個人,她得到的和失去的東西幾乎等量,她失去了現(xiàn)實,得到了回憶。要是她連回憶都失去了,這件事還與她有關嗎?
Z從我生活中消失了,就像他從未出現(xiàn)過。我漸漸搞不清我愛上Z是真的,還是像鳶一樣是一場幻夢。
我有時會心口有些痛,也偶爾為一件小事突然傷慟不已。時間太久了,許多人、事都想不起來。就像鳶,她的病痛至今無法解釋。
也許,所有的愛情和遭遇都是自己事前決定的,是我們體內(nèi)的基因一開始就決定了的。
也是我們無能為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