妮瑪蕾諾
那天早晨,房東太太敲開我的門,告訴我來了一個新房客,要住在我的隔壁。我穿著睡衣蓬著頭發(fā)把門打開三分之一,透過房東太太寬厚多肉的肩看到客廳里站著一個穿藍色吊帶衫和白裙子的女孩,身材嬌小,曲線玲瓏,白皙的皮膚,微卷的長發(fā),眉清目秀的模樣,算得上是個美女。
這套三室一廳的居室目前只有我租用了其中一間,我跟房東有約在先,其他兩間房只準租給單身的女孩子,不得男人入住。
房東太太打開我隔壁房間的門,把鑰匙交給穿白裙子的女孩,說:“客廳和衛(wèi)生間、廚房是共用的,你的室友很好處,不用擔(dān)心!”
我關(guān)上門重新躺到床上,伸手把窗簾拉得更嚴實一些。我覺得新來的女孩可能住不了多久,因為她帶的行李很少,我記得在一瞥之下只看見她手上的筆記本電腦。
“篤!篤!篤!”輕輕的敲門聲。
開了門,眼前是她溫柔的淺笑:“我叫小菁,由于工作的緣故我可能較晚睡覺,日后請多包涵!”
她的口音告訴我她不是本地人,但溫柔得仿佛可以溶解百年堅冰,令平日里自以為淑女的我也不禁一陣慚愧。我趕快自我介紹,說我也睡得很晚,基本上也是晝伏夜出的“貓貓”。
小菁說:“中午我可以請你吃飯嗎?”
我想了想抽屜里最后的二百塊錢,答應(yīng)了小菁的邀請。
我們一起走到了白蠟蠟的太陽下。小菁撐著一把泛黃的油紙傘,雪白纖細的手指在木制的柄上如游移的蓮瓣那樣的嬌弱。我聞到從她身上傳過來一種淡淡的香味,好像雨后開著小野花的草地那樣的清新。忽然覺得自己很喜歡這個叫小菁的女孩,在一眼望去胖子滿街走的大熱天,她的纖瘦和干凈讓我心里多了一絲清涼的安慰。
我們吃不算太貴的西式燴飯,還喝了一點紅酒。小菁高興地說,等她拿到稿費,她要請我去吃大閘蟹。
我也說,等我手上那組畫出手了,我會請她去最有名的海鮮樓吃醉蝦。
于是,我知道小菁跟我一樣都是靠大腦和兩只手吃飯的人,沒有固定收入,沒有社會保障,都是那種把花種在旱季里等待雨水的“夜生人”。只是她寫字,我畫畫,一文一武,所以我們都有了相見恨晚的驚喜和惆悵。
之后的日子我們都很勤勉,每天晚上我在房間揮動畫筆把汗水和油彩調(diào)和一起的同時,我也聽到小菁房里傳出噼噼啪啪打字的聲音。這種相依相伴一直會持續(xù)到凌晨兩點以后,然后總是小菁的頭探進來,疲憊而溫柔地說:“陪我去吃宵夜?”
于是我們一起披散著頭發(fā),在腰間隨便裹一條絲巾當(dāng)裙子,一扭一扭到夜市攤?cè)ァ?/p>
我們坐在黑夜里,昏暗的燈光照著兩張年輕而蒼白、無畏而疲倦的臉,不馴的談笑總是引來成群異性的目光。
酒盡燈殘,小菁伏在我的肩上說:“你知道我為什么來這個城市嗎?其實在這里,我一個親人都沒有?!?/p>
我說:“是啊,這城市太小,山也不綠水也不清,還整天人來人往擠得要命。你,不是來逃婚的吧?”
小菁低著頭笑了,說:“不是逃婚,是為了結(jié)婚!”
她端著啤酒杯,眼神迷離地望著遠處,輕輕地說:“可他卻暫時不能見我,因為這幾天他太太來了?!闭f著低嘆了一聲,一舉手把啤酒干了,一抹嬌紅立刻飛上她原本蒼白的臉頰。
我說:“愛上了有婦之夫?這游戲可不是很好玩的?!?/p>
小菁垂著眼瞼半晌不說話,電壓不穩(wěn)的燈光忽明忽暗地使她清秀的臉忽然多了幾分風(fēng)塵幾分滄桑。我有些心軟,嘆了口氣說:“好了,別難過了,其實這也不是什么罪過,我只是覺得這對你有些不公平?!?/p>
小菁說:“你心里會不會也覺得我的愛情見不得人?”
我笑笑說:“什么年代了,誰還說這個?愛是無罪的嘛!”
小菁也笑了一下,笑得有些委屈。過了一會兒,她說:“我們努力過,用了很多方法想離開對方。他甚至放棄原來的工作調(diào)到了這個城市,卻還是不能斬斷情緣……他走后,我像個病人似的不能自己,而他在短短的一個月里就瘦了十公斤。終于他打了電話給我,他說他不能沒有我,他愿意離了婚永遠跟我在一起……”
我說:“所以你就來了?”
小菁點點頭:“是的,我真的很愛他!我辭了職,坐了五個小時的火車,終于又跟他在一個城市了。”
“干杯吧,愛情萬歲!”我舉起了酒杯。
日子一天天過去,小菁和我相處得更坦誠了,她的文章寫好了,總要先拿給我看,我看懂了,然后為她畫插圖。我們的努力終于陸續(xù)得到了回報,各家報刊雜志的匯款單開始頻頻飛到我們的手上。一收到匯款單,我們就高興地跑出去吃一頓飯,或者去買一撂喜歡的CD回來一起欣賞。
無憂無慮的日子持續(xù)了兩個多月,大約在夏天快要結(jié)束的一天,我終于見到了小菁的情人。
那天小菁寫稿一夜沒睡,一大早跑出去寄稿子又淋了場大雨,回來敲開門就暈倒在客廳里。
我把她拖到床上,然后打120求助。
醫(yī)生來了,量了體溫,打了吊針,開了藥。一算錢,四百七十五塊。我沖到我房里拉開抽屜,只有一百多塊錢可憐地躺地那里。我取出來,問小菁還有沒有錢。小菁也拉開抽屜翻騰了一陣,只找出九十多塊。兩個女孩就這樣尷尬地愣在那里。
我對醫(yī)生說:“能不能明天再給你們送去?我們今天沒帶那么多錢?!?/p>
醫(yī)生友好地笑著說:“這公家的錢我們怎么能說什么時候收就什么時候收?又不是裝在我私人口袋里的。”
我一時語塞,小菁說:“把藥都退了吧,我已經(jīng)好了,不用吃藥?!?/p>
醫(yī)生說:“你得了重感冒,高燒還沒退呢,不吃藥怎么行?”
小菁對我說:“我書架上有一張匯款單,昨天收到的,要麻煩你去取了錢來付款了。”
我拿了匯款單正要出門,門鈴響了。開了門,看到一個身材魁偉面目威嚴的中年男人站在門口,挺括的黑色西服,深棕色的襯衫,金色的領(lǐng)帶,很有派頭的樣子。
這個威武的男人見了我,居然有些靦腆和慌亂,用一種很低的聲音問我小菁是不是住在這里。
我的頭暈了一暈,我想,這個場面怎么那么熟悉,像某個電影里的片段?
小菁在里面聽到聲音就跑了出來,男人一見到她就撇開我大步踏了進去,把小菁像一條小魚似的攬進了他寬廣的懷抱,他們互相熱切注視的眼神簡直要把周圍的空氣都燒起來了。良久,男人才啞著嗓子說:“小菁,你怎么又瘦了?”
小菁的眼睛亮亮的,蒼白的臉因為高燒也因為激動而泛著玫瑰色的紅暈,攀在男人肩上的手指像不經(jīng)意飛在他黑衣上的幾片羽毛。
那一刻我覺得她很美,但美得有些凄涼。然而,不管怎么說英雄救美的故事永遠都是那么讓人驚喜交加百看不厭,單憑小菁那陶醉的樣子,我有什么理由不為她高興呢?
小菁的情人叫羅艾,是一家房地產(chǎn)公司的總經(jīng)理,三十九歲。他出現(xiàn)以后,小菁以前那種安靜而勤奮的生活就有了一些改變。她常常晚歸,回來后也不睡覺,來我房里跟我講她的羅艾。
“你不知道我有多愛他!他那么寵我,那么疼我,今天我們?nèi)ス珗@玩,他怕我曬著,就用他的身體擋住太陽……我的鞋帶散了,他為我系好。他知道我愛吃什么,每次都為我準備好……你知道嗎,我是一個沒有父母的人,很小的時候父親就去世了,我媽也不大理我。這一輩子,他是唯一疼愛我的人,我看著他的眼睛,那里面有一個人,那就是我!我是多么幸運呀……容兒,你說是嗎?”
我看著她清澈的眼睛認真地想了一下,說,是的,你應(yīng)該是幸運的。
在小菁被快樂淹沒的同時,我?guī)缀跻猜牪坏剿诜坷锎蜃值穆曇袅?,她一心一意撲在了羅艾身上。于是我心里有了一些寂寥,又有些驚奇,愛情真可以改變一個人對生活的追求方向么?正當(dāng)我準備為小菁和羅艾的愛情祝福的時候,小菁忽然不再頻繁地和羅艾約會。常見她失魂落魄地站在窗前,手指絞著發(fā)梢,眼神飄渺。有一天,她終于對我說,羅艾離婚的事擱淺了。
“他說,他太太在近期要競選銀行的行長,他不忍在這個關(guān)鍵時刻提出離婚。他說他想把對太太的傷害程度減至最低。他讓我先離開他一段時間,等他太太當(dāng)上了行長,他就會跟她離婚?!?/p>
我沉默,預(yù)感愛情在世俗和權(quán)勢的壓力面前是很沒有份量的。羅艾的公司需要銀行的支持,這種關(guān)系就是小孩子也看得懂。我想小菁一個冰雪聰明的人,她當(dāng)然也看懂了,只是她不愿承認而已。
冬天來臨了,滿街的梧桐樹清一色只剩下赤裸的蕭條。下雪的時候,瘦弱的小菁終于抵不住相思和憂慮的煎熬,病倒了。她高燒不退,整日整夜咳得好像要把心肺吐出來似的。我只好給羅艾打了電話。羅艾匆匆趕來,雖然還是西裝革履,卻也是掩不住的疲憊和憔悴。他幾乎把所有能帶的營養(yǎng)品都帶來了,一進屋就把小菁抱在懷里,拿滿是胡茬的下巴揉她的頭發(fā)她的臉,痛惜地低嘆。小菁軟軟地依在他的懷里,乖順得像個孩子。這一刻,她發(fā)現(xiàn)他的吻跟她的淚水一樣的滾燙。
羅艾臨走時說,他還會來看她。但是一天兩天地過去,他始終沒有再出現(xiàn),倒是一周后,他太太出現(xiàn)在小菁面前。
那天我出去寫生,晚上才回來,見小菁留了張字條,說是羅艾的太太約她出去談話了,地點就在樓下的咖啡屋。
我坐了一會兒,忽然無端地?zé)┰?,就下了樓。在一盞昏暗的路燈下,我看到小菁跟一個高大的中年女性面對面站著。
此時她們的談話可能已接近尾聲。在夜風(fēng)里我清晰地聽見那女人以一種平靜而自信的口吻說:“我聽說你的家庭也是不健全的,所以我想這可能是導(dǎo)致你心理不正常的原因,為此我很同情你。但你要知道,現(xiàn)實生活可不像你小說里寫的那樣浪漫,羅艾需要的不是一個小可憐,他需要一個能在事業(yè)上支持和幫助他的女人,只有我可以滿足他的這些需要!我們的孩子都十歲了,難道你忍心讓羅艾的孩子以后也變成一個像你這樣沒有完整家庭的畸形兒?你沒有權(quán)力讓一個無辜的人重蹈你的覆轍。好了,前段時間我忙著工作上的事沒有照顧好羅艾,現(xiàn)在我當(dāng)上了行長,一切都理順了,所以羅艾該回家了。我謝謝你在這段時間里替我照顧了羅艾。你說吧,你要多少錢?”
她那一番比刀子還尖銳的話直讓我只聽得目瞪口呆。卻見小菁愣了半晌,說:“對不起,對不起……”然后她朝夜里狂奔而去,在她的耳邊,冬天的風(fēng)呼嘯而過,像是什么人的嘲笑和譴責(zé)。
奔跑,奔跑,這樣或許可以讓靈魂不再疼痛,這樣或許能把揪心的悲傷留在身后……
我追上去,卻聽到了一聲急剎車的聲音。尖銳的摩擦聲在瑟瑟的寒風(fēng)中炸開,我知道故事該結(jié)束了。小菁那一抹溫柔的笑,以及她臉上那一抹酒后放縱的紅,在這里我知道已經(jīng)成了過去。
我沒有更多精彩的語言來講述這個故事,我打字的手是笨拙的,我想起小菁十指飛揚在鍵盤上的靈動,我知道也許我的故事不夠詳盡不夠感人,但我還是把它寫出來了,因為我總不能忘記那一滴關(guān)于愛的淚水,是鮮血的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