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耀明
傍晚微雨,南霸天弓身瑟縮地攀爬北大武山,他饑餓又寒冷,雙腿還有瘀青的跌傷。對他而言,無論豪雨或晴陽都只是小插曲,攻頂勢在必行,木箱一定要送上山頂。阿寶畢竟是臨時找的工讀生,無法拿捏南霸天的辣脾氣,只能尾隨在后,注意主子氣息的頻率,隨時補上一句:“尹先生,您,可以休息了。”南朝天如果說“再走一會”,一丈之內便可小憩,如果沒回應,就仍是風雨兼行。阿寶自然會調調神秘木箱扣在自己肩上的寬帶子,然后在內心咆哮:“干,這真不是人干的!”
老花眼病又犯了,南霸天的眼珠里蓄滿淚水,流動著飛舞的山色,他立即提個主意:“阿寶,還可以吧?我看山莊快到了。”阿寶躬身,順勢撅起背上的木箱,示禮說:“尹先牛,托您的福,撐得過去?!钡皖^看見主子的腳步踉蹌,提上一句:“尹先生,您,可以休息了?!蹦习蕴爝@次走到百米外,直到凌亂的呼吸浸潤在山川吐納的幽森霧氣里,急忙提起杖子點了兩下,說:“燈,拿燈照照?!?/p>
阿寶卸下木箱,伸手往塞滿衣物、冰飲、高山茶葉包的背包中扯出,頭燈,旋即亮了燈蕊。杖子冥冥中點了兩下是有道理的,那是岔口伸展出去的兩條黑路。不知該選那條路走?南霸天挨著土漬斑斑的木箱嘆氣,佇立在海拔近兩千米的森林里,細微的風吹動林隙,撩動衣袖,拍打木箱上的落葉,它發(fā)出低沉跌宕的呢喃,仿佛木箱對收件者發(fā)出永續(xù)的懸念。正當猶豫難決時,南霸天忽然瞥見黑幕中綻放的一盞燈火,輕盈地遮在紅傘下。發(fā)光的紅傘像老靈魂搖晃前進。南霸天精神一抖,說:“跟著燈光就對了。”他想這也許是木箱主人的冥冥指引,照亮一方山路。
南霸天知曉,燈火是撐傘的男人打亮的。剛才登山口初遇時,撐傘男人直挺如巨木,憑欄眺望北大武山層巒疊翠的余峰。忽然間,年輕人回頭微笑,劍客般俐落地抽出一把傘,“噗”一聲撐開艷紅紅的傘衣。南霸天頓時覺得他妖里妖氣,像白蛇傳里撐紙傘行船的許仙,心想:要撐嘛也要撐一把黑傘,哪有大男人撐大紅傘的?真晦氣。不過,年輕人是有兩下功夫的,撐傘上山,腳下功夫不虛浮,凡是銳巖碎石、棘藤枯枝的惡地形,都化作一團紅影奔騰。不過無論南霸天腳程如何緩亂,撐傘男人總離他兩三個轉彎地的距離。
撐傘男人的燈火搖擺地進入檜谷山莊。梁間獸影憧憧,一瞬間,才人山莊的南霸天驚喊:“馬嘉,是你嗎?”馬嘉是木箱的收件者,也是南霸天這次上山想遇見的人。直到南霸天看清那只是魅影,才欲言又止地后退,波浪般地把自己身子拋起,整個人跌坐通鋪上。如果馬嘉就在眼前,就可以交付木箱了,但行程已經慢半天,馬嘉今夜想必已在山頭等待,而南霸天才走到山腰的山莊。他穩(wěn)住氣息,瞧著山莊破舊的擺設及沖鼻霉腐味,比阿里山或陽明山掛霓虹燈、洋派頭的飯店來說差遠矣,不禁哀嘆退休前一日搞登山這玩意,想著心就涼了半截。
“開個燈火吧!這么暗。”南霸天敦促,摸黑拍去褲管上的草桿。阿寶把登山背包及木箱往通鋪交卸,摸不著頭緒而心虛起來,他為了五千元工讀費胡謅是登山社員,頂下工作。南霸天看阿寶慌了,說:“你不是說登過山嗎?怎么連這個道理都不知道。”阿寶打個噴嚏說:“這比我登的柴山還糟,怕幾年沒人住了,林務局也不管了?!?/p>
“山莊沒電?!睋蝹愕哪腥嗽谟暮诘奈萁腔貞?。
“那,洗澡間在哪?”阿寶問。
“沒有。”
“那總得有個水龍頭取水吧!”
“得自己到溪邊取水。”
“哎!”南霸天一屁股坐上通鋪,嘆氣說:“分明是鬼屋,哪是人住的!搞不懂,怎么會有這么多人往山上跑,活得不耐煩啦!”說到末尾這句,自知理虧了,自個不就也往這人堆安插一個臭位子?然而,他旋即意識到自己比那無數的登山客強多了,這源自于此次搬運木箱的偉大任務。
那是一個月前的事了。南霸天是南天貨運即將退休的總經理,他坐上賓士巡視一生的霸業(yè),每到一個部門、分公司或連鎖店,他總會吃上半杯水,三天下來,已經有十五杯高山烏龍茶下肚。當他出現在屏東的某間分公司時,一陣喧鬧打斷他啜茶的姿勢,起身看見業(yè)務主任指著門外屋脊交錯的山棱線,回絕道:“就是那座山,車子根本運不上去呀!”老婦人委屈地低下頭,推出木箱走向車馬喧囂的市街。業(yè)務主任聳聳肩,說:“開玩笑,那山頭有三千米,怎么運上去?”以南霸天的角度而言,業(yè)務主任指的不是什么高屏第一大山北大武不北大武的,正是門楣上方楷書勒匾的“可靠、速度、講信用”七字箴言,恰與門楣前方的“南天貨運”招牌一體兩面,是他創(chuàng)業(yè)三十年來搞水路、空運、快遞及貨運扶起來的行業(yè)信條,當下言語批訓:“我要退休,你們就亂來?看看這四個字,”他一字一點,怒道:“南、天、貨、運,哪來一個不字?只有事在人為?!彼忠恍?,杯里水汁亂濺,沖出門接下這樁生意。
幾天后,南霸天才知接下棘手生意。上北大武非得步行不可,一趟下來必定超出成本。不做虧本生意,這也是一生的信條,他親自到老婦人家拜訪,提出五倍價碼,否則拉下臉退還木箱。他還沒開口,竟被老婦人講出的故事撼動:木箱的主人叫尹章,是老婦人的先生。四十多年前,尹章攀登北大武時,半路和一位素昧平生的年輕登山客馬嘉較量誰最快攻頂。兩人快步暴沖,卷風似的殺上山,一路上丟出背包里的東西減輕負重,最后背包也拋了,兩人開始一件件扒除身上衣服,終于像剝了毛的公黑熊在山林狂奔,手腳并用地沖向山頂,幾乎同時到達。清冷的星光下,兩人站在山頂狂唱軍歌擁抱取暖,冷顫的身骨才勉強不在冷風中抖散。不打不相識,兩人誓言每隔十年上山一次,共同做一件瘋狂的事,直到老死,骨頭化為灰才善罷甘休。
十月午后的陽光,從紗窗靜靜地照落,教職員宿舍異常安靜。老婦人從靜謐的房間拿出記事簿,四次的登山軼事全記錄在上面。原本說什么她也不信,每天走同一條路教書,穿同一款式衣服,知識不超出十本教科書的尹章竟會有這么瘋狂的事跡;更瘋狂的是,一生不抽煙的他竟在幾年前驗出肺癌末期,他拒絕化療,比醫(yī)生預期的多活了半年才去世。他死前扛回一個大箱子,交代無論如何都要送上北大武山,馬嘉看了會明白一切。她上個月私自打電話給馬嘉,本想傾訴原委,一聽到電話筒噴出中氣十足的聲音,便情不自禁掛斷,決定木箱還是要運上山,況且這也是尹章最后的遺言。
南霸天一遍又一遍地翻閱記事簿,鐵鉤銀勒的原子筆字跡記載瘋狂行動,細節(jié)歷歷在目,令自己血脈賁張。勉強討一杯水,吃下降高血壓藥丸,才冷卻一身暴竄高熱的血流。他站起身,在客廳內踱步,看著掛墻上放大的尹章黑白遺照,覺得自己身上發(fā)生的怪異荒謬的事情也夠多了,絕大部分發(fā)生在年少輕狂時,最近一次是在十年前,南天貨運不明就里地幫人運尸橫跨八市鎮(zhèn),收件人開箱時嚇昏了,驚動警方查案,雖然刑責不在自己身上,還是花了數十萬元才打通檢調,徹底脫離干系。最后,南霸天掏出三千元運費,夾在記事簿空白處,那也是尹章準備用來記錄第五次登山情形的冊頁,不過壯士未酬身先死。他將記事簿放在尹章遺像下,起身道別。老婦人這時從廚房走出來,抹凈手上水漬,請求一起用餐?!安挥每蜌饬?,我只是來說明,木箱無論如何都會運上山?!蹦习蕴烨飞?,又說:“我有事先走了?!睘橐律贤暌混南愫?,老婦人堅持送客到巷外,南霸天不得不在微風中脫下外套,先行一步打開后車門,用大衣遮掩那只大木箱,迅速離開灰瓦建筑的社區(qū)。
起先,南霸天以為被某種熱情一時沖昏頭,才免費接下這樁生意,半個月過后,益加陷入焦慮情緒:很難期待自己扛著那個木箱上山,親手交給馬嘉。不過,這種義務性專送,會是自己退休前送給南天貨運最佳的業(yè)務示范,成為員工間的美談,甚至可讓自己下半輩子慢慢咀嚼這件美事。到了十月中,他由專屬司機接送到臺北六張犁附近的宅區(qū),照老婦人給的住址,花了半小時才找到馬嘉的家,靜靜地站在隔巷窺視。一位約七十五歲的老人站在兩坪大的花圃內澆水,耗費整個早晨細心地拔除雜草,然后騎著幾近古董的腳踏車,像一陣逸出花圃的清風,野閑地穿行在廢氣蕭蕭的車陣中,氣煞那些來往的車流。老人走進一家商店,最后拎著一只登山杖出來,尾隨的南霸天才發(fā)現那是一家登山用品店。歸途中,老人一手騎腳踏車,一手揮弄登山杖,回家后從屋內搬出登山工具曬太陽,忙得不可開交。南霸天這才下了決心,惟有將木箱搬上山,才能了卻陰陽兩隔的友情,而自己是最佳的搬運手。他甚至告訴來應征工作的阿寶自己就是尹章,為了圓一段友誼而搬木箱上山。
現今,南霸天坐在通鋪沿揣著一顆不安的心,看著撐傘的男人燒水煮食。遮攔不住的冷風像細針往毛孔鉆,腐蝕老骨頭。他怎么也想不到,出門時身穿呢絨內襯毛里外套、西裝休閑褲,提個旅行背包,頂著考究的呢絨鴨舌帽,一副打算去吝里島度假的打扮上山,如今卻落難似的,羊皮包里的花綠紙鈔沒處花,臉上浮不出一絲快意。在山下氣悶久了,打打小白球、洗洗三溫暖還可打發(fā)余閑,山上找不到個對口,總覺得活像死人。想著便走到撐傘的男人面前打量,看他臉頰鼠瘦,耳大招風,一副不牢靠面相,當下點撥幾句說:“年輕人,這個飯不能這樣煮,快糊了?!睋蝹愕哪腥宋⑿χ?,卻并不聽他的。南霸天一看這年輕人笑時嘴齒透風,說話必然丟三落四,當下又以長輩身份指示:“看看看,吃得這么寒酸,胃怎么受得了?”撐傘的男人開罐頭和飯吃下,微笑答禮,說:“一塊吃吧!我煮了兩人份?!卑毬犃艘荒樝采鲇指目谡f:“尹先生,您吃吧!我?guī)Я烁杉Z?!蹦习蕴煳付欠樟耍槌鲅蚱ぐ锏膸讖埌僭F鈔答禮,說:“寒是寒酸了,兩張嘴吃起來自然豐富,斗得快嘛!”幾張百元大鈔在兩人手里推來推去后,南霸天一臉歉意地收回,心想又占了別人的便宜了,得找機會回禮。
南霸天吃得快,喉嚨噎了一口糊飯團,咽下后,他佯裝思索以掩飾自己的窘態(tài),說:“你的大紅傘呢?”年輕人瞧著背包,說:“收了起來,你要看?”南霸天瞧那背袋的肚腹,猜測傘骨即使折了也收藏不住。他站了起來,感覺身子僵硬氣血不通般一陣暈眩,雙腳在波浪的泥地上暈船起來,喊了一聲:“哎呀!腳麻了。”就像棵朽木倒在登山背包上。阿寶及年輕人順手攙扶卻也滑脫了手。背包癟了氣。他口頭上說:“沒事,沒事,待會兒到那邊坐坐。”勉力起步,心卻想:哎!是空的,哪有傘。覺得年輕人說話不上斤兩,不可信。邊整理,捏出包裹外層羊皮紙的木邊棱角。他擔憂物件在路上顛簸后少說也受損兩成,這一路走來,每當阿寶跌個四腳朝天,木箱就發(fā)出玉石破裂的脆響,然后,南霸天心頭也龜裂出一道聲音:“慘了。”不過,因路途難行,見了馬嘉好歹也有個借口搪塞。忽然,他感到刺人的頻率,翻起眼簾,年輕人沒有動靜地看著這邊,南霸天心悸,嘴邊點綴幾個字:
“天氣冷,膀胱快炸了,你說呢?”
“紅傘在這?!蹦贻p人呵著氣,撐開大紅傘,身子挨過來,“那口箱子真大,怕有五十幾斤?”
紅傘像極了濕潮腐木里陰陰綻開的毒菌。“沒這回事,”南霸天把木箱后推,覺得怪別扭,復又推出,弓著指節(jié)敲木殼,說:“再大,也要挺這口氣上山?!蹦鞠淅锘厥庂醯穆曧?,年輕人攢手想安撫木鳴,倒給南霸天趴在木箱上的枯手隔回去。
阿寶這時走來,強調木箱是南霸天的命根子呀!別亂動是好,這關乎一場四十年來的友誼呢。南霸天起先聽得耳根紅熱,但漸漸發(fā)現這些事仿佛真發(fā)生在自己身上,便點頭稱是,最后在兩位年輕人的
央求下,還說出某次登山的瘋狂事跡。那次,他和馬嘉各自帶了一條登山繩,從山頂垂降二十米,解開確保繩,抓牢在九十度的裸巖上,下臨三百米深的絕壁大解,在肌肉緊張、狂風吹拂中,像樹蛙一百八十度張腿,全身重心放在屁眼上,讓腸肚中憋了數天的排泄物暢快沖出。南霸天說到高潮處,還雙手凌空虛抓,兩腿活蹬,仿佛自己此刻正掛在大巖壁上,再一次表演記錄簿上的事跡,說到自己屁股也癢了,忍不住在通鋪上磨蹭起來。末了,還胡謅了自己在無保險情況下,徒手攀回巖頂,毫無疲累。兩位年輕人聽得驚嘆連連,頻頻稱贊南霸天了不得。
南霸天吹完牛,自己膀胱也飽脹了,便走到山莊外小解。檜木及黑松林噴涌水霧,在南霸天眼里泛著微微泡影,逼得他猛眨眼皮。不知走了多遠,他想想也有百來米,解開褲襠小解,輕輕推磨小腹及鼠蹊部,一股熱液才自膀胱突降,雙手就噴滿尿液。蘑菇了一陣,褲子也濕了,膀胱還虛脹著,許是天氣太冷了。
山莊鋁皮門咿呀打開,一盞燈高高地跳了出來??粗鵁艋穑习蕴炜嘈ζ饋?,剛才猜測身離山莊有百來米之遙,現在只縮水到二十余米,難不成冷到步伐也拉不開,還是自己當真老了?便笑笑說:“年輕人,夜里有撐傘的嗎?”啵一聲,傘皮骨劇張的聲音后,年輕人說:“起霧的話,會下森林夜雨,就是樹葉掉下的霧水珠?!彼念^燈光柱尋照幾下后,往南霸天這邊砍來?!澳菗蝹愫谩!蹦习蕴齑_實感受到樹梢砸來冰雪似的冷珠子。
撐傘的男人說:“尹先生,你真是厲害的人,上山還這么猛,像小伙子。如果需要,我可以幫忙?!?/p>
“不用了?!蹦习蕴觳[眼覷著燈光,“你這紅傘真漂亮,女人撐更好?!?/p>
紅傘兀自旋轉,傘膜折射無數的光星。“明早上山還可以吧?”年輕人頓口氣,又說:“沒事問問。我裝些水就回來?!睙艋鸩ɡ藸钸h浮。
南霸天凝視燈光,像條光鞭在黑幕里揮動,“我也去裝水。”他大喊。話講完,那道光大弧度回照著南霸天,他覺得自己虛軟的身子被窺視著,說:“去,你先走。我來過好幾回,還知道路?!睙艄膺€是絞著他的胸口。他惱怒說:“我說還看得到路,你耳聾了呀!”那盞令南霸天深覺傲慢的燈火終于走了,愈走愈微小,他也不敢跟下去了。南霸天想看看水源區(qū),倒不是想去取水,只因想起有一次,尹章和馬嘉夜里泡在6℃的溪水中一小時,用香甜的熱咖啡互為干杯,雙手倚在石壁上數星星,直到牙齒不自主地嘎嘎廝殺,雞皮疙瘩像榴褳尖刺跳滿身才作罷。那是十年前的事了,彼時的尹章、馬嘉都與如今的南霸天差不多歲數,可是,此刻南霸天只能靜坐在樹根板上,苦悶地小喘氣,嘴中吐出的霧氣像夜里旋開即落的壇花。他抬眼望著挺立在霧暈里的荒老巨木,終于承認先前不斷排拒的問題:自己真的老了,有什么比一位六十五歲的人蹲在森林更悲慘呢?一泡尿弄濕兩手、夜行如瞎盲。然而,堅硬巨樹讓他想起運送神秘木箱上山雖然艱苦,卻能安慰一件事:他老了,腦袋卻無比清明,送木箱是花腦力,不是體力。
皎白的燈光回來了,仿佛找人般跳著,撐傘的男人喊著:“尹先生,尹先生,我?guī)湍阊b水了,你在哪?”
南霸天沒回應,慢慢走回檜谷山莊臥眠。他并未迅速人眠,只是躺在木箱邊,平靜而溫和,伸手摸著它堅硬的木質。未就寢的阿寶與撐傘的男人細瑣談論,除了洋洋笑聲,他無法分辨風聲穿過林隙與年輕人說話聲的差別。隱約地,他聽見阿寶談論此行上山,稱許南霸天是至情至性的人,便伸手緊握木箱上的麻繩系線,仿佛他不再是南霸天,而是那叫尹章的人,絕對可以將木箱運上山,不需要外人的幫忙。
第二天清晨,南霸天在炊爨的嘈雜聲中鉆出睡袋。黝黑的泥地泛著晨光,兩位年輕人有說有笑地備妥早餐。南霸天囫圇吞下面條時,瞧見撐傘的男人觸摸木箱,他咣啷甩下鋼杯,抽出羊皮包內的一千元紙鈔,對年輕人說:“這是你煮飯的錢,你什么事都別管。”南霸天心中也有個底了,決定讓撐傘的男人先走,愈遠愈好,他不需要幫忙。撐傘的男人背個大背包走后,南霸天對阿寶說:“少接近那個人,看來怪里怪氣的,沒下雨還撐個大花傘?!卑氄f:“我覺得還好啦!他人不錯,一直說可以幫忙?!蹦习蕴煺f:“不錯?我一個人就可以了。還有,少跟他廢話?!?/p>
秋高氣爽,層層紅楓將大武山點綴為沸騰般的風景,南霸天卻無暇欣賞景致,他背著背包,氣喘吁吁,原因是攻頂山道比第一天上山的道路更加艱辛。一路走來,他的脾胃對輕浮的阿寶醞釀濃重的沼氣,如果是響屁,會回頭掩飾,說:“阿寶,小心點!這貨物摔不得。”有時得說上兩三遍,才得到阿寶回應說:“是,尹先生,這我知道?!辈贿^,讓南霸天更擔心的是,愈來愈覺得阿寶像充氣囊,走路虛虛浮浮不可靠。闖進樹身掛滿松蘿的山陰后,南霸天休憩飲水,卻發(fā)現阿寶不見了,往回邊跑邊扯喉嚨:“阿寶,阿寶,你在哪?別開玩笑?!毖ノ⒌娜寺暎l(fā)現阿寶哭喪著臉掛在懸崖的樹椏間,像馬戲團的猴子背著百寶箱,滑稽荒謬。
“別亂動,會摔下去?!蹦习蕴齑蠛?,估計阿寶如果摔下去,箱子必然被壓扁。
“這箱子很重,我爬不上去?!卑氄f。
“箱子重要,你也重要。我相信你可以爬上來,踩那顆石頭上,對!”
阿寶猛地掙扎,木箱撞上巖崖,發(fā)出清脆的玉石碎裂聲。南霸天胸口猝然抽搐,仿佛撞上堅巖的是他的胸膛而非木箱。阿寶爬上山道后,蒼白失血的臉龐露出嘴窟窿,聳著肩抽泣,木箱也跟著跳,他說:“嗚,我差點死掉?!蹦习蕴炫娜グ毶砩系膲m泥,再三檢查木箱的外觀后,發(fā)現木質龜裂,嘆氣說:“不要內傷才好,這很重要?!卑毣仡^說:“我還好啦!”南霸天的眼神從木箱緩慢地移向阿寶微潤的雙眼,耳根頓時臊熱,連忙說:“那好,那好,你很辛苦,我回去會給你加薪?!币姲氂蓱n轉喜,又說:“趕快上路,你走前面?!?/p>
阿寶走前頭,讓南霸天安了心,至少他看到的是一個長腳走路、具有生命的木箱,而不必回頭看到阿寶幾乎報廢的苦瓜臉。路途迢遠,南霸天的脊骨如附生蘭的葉片彎溜溜,雙手自然下垂擺動,張口吐舌又喘氣。當然,他抬頭時,也看見那口木箱下蹲著一張屁股,對他聒噪私語,發(fā)出的口臭正是昨夜面團腐化后的爛屁味。不過,當他視線稍稍上移幾寸,那安然躺臥的木箱才讓他釋懷。
當南霸天自嘆累得像一條狗時,隱約聽到前方傳來一種熟悉的聲音,類似傘骨怒張,自己脊骨倏忽間也撐直了。他看見年輕人把著紅傘走出來,紅艷艷的傘膜反射陽光,照著南霸天怒氣沖沖的臉膛。長腳的木箱竟輕盈地奔向年輕人,高喊:“又是你,真高興。我快不行了?!比缓蠓乓活w中氣十足的響屁。這讓南霸天看來更是火上添油,先前諄諄告誡阿寶別接近那男人的事被當屁放,大喊:“阿寶,木箱我背!”他覺得阿寶叛變了,至少得確定木箱不是輸誠的物品。
“這,我還可以背?!?/p>
“這你個頭,我是尹章‘這,不是你叫‘那?!?/p>
“是,尹先生。”
南霸天一逞口快,拿回木箱,命令阿寶走后頭,好好看緊木箱免得有閃失,心中也決定對阿寶加薪的價碼打對折。不過,才走百米之遙,南霸天漸漸淡忘這碼事,木箱宛如騎在他身上的大漢,壓得他生疼。阿寶與撐傘男人在后頭說話,并不時發(fā)出笑聲,讓南霸天更覺羞辱,笑聲宛如出自背上的大漢,即使尹章在世也會活活氣死。他刻意地大氣一喘,完全不理會阿寶那句“尹先生,您,可以休息了”的勸說,怒言:“阿寶,你們走前頭,不要老是我?guī)??!?/p>
一路上,撐傘的男人巨細靡遺地說明植物的名稱:這是瓊楠、木姜子、長尾柯、尾葉越橘,那是曲莖馬藍、紫花風仙花、角桐草、巒大秋海棠……剛開始時,南霸天昂頭瞅著植叢或喬木,漸漸地木箱把他的龍骨壓彎,偶爾翻眼,也只看見撐傘男人的褲子及陽光砍落的斗大傘影。更讓南霸天抬不起頭的是,阿寶會趁年輕人語氣稍停頓時,插上一句:“喔!你真厲害,知道這么多?!薄皡柡Φ牟攀俏?,用老命背那么重?!蹦习蕴鞖庠谛睦镎f,刻意撥開兩位年輕人的縫隙前去,拍拍木殼,發(fā)出嘟嘟響聲。他足足快行了百來米,一棵二十余人合圍的檜樹神木矗立眼前?!斑@才叫樹,愈老愈中看?!蹦习蕴鞂ψ约赫f。對他而言,撐傘男人眼里的植物全是小氣巴拉,太年輕了,不成才,眼前神木才是老大偉岸,少說也稱得出價錢。
南霸天退幾步,瞧瞧這老木,益發(fā)覺得自己想法是對的。不經意地,右腳虛踩,一聲喊叫,栽落土崖下。驚魂甫定,他腿肚傳來燒灼的痛楚,蹬了土坡幾下,滑得更深,雙手連忙抓牢矮樹莖。這時,陽光將巨木的身影大塊地罩在他身上,空氣中塵土飄揚,阿寶及撐傘男人的笑聲漸行漸近。他想高聲呼救,隨即被體內的另一股力量壓抑下來,怕年輕人的嘴不牢靠,傳了出去有損自己顏面。
“哇!這樹真大,怕有上千年吧!”阿寶說。
“來,我?guī)湍阏諒埾?,會寄給你?!蹦贻p人說。
“要是尹章在就好了,一起照相一定不錯?!?/p>
“哎呀!他走太快啦!錯過太多東西了。我們照完,趕快去幫他。”
走太快?南霸天又下滑一尺,心想:快個屁,已經夠慢了,即使快,每一步也是夠踏實。兩位年輕人談笑離開,接下來幾秒,南霸天又快速下滑,一張臉貼上土坡,牙齒像犁耙扒開爛葉、腐土及枯枝條,他干惡幾下,順著土石翻新的滑痕上爬,然而,木箱仿佛是系身的沉江大石般,他手腳愈是掙扎就愈沉沉下滑,木箱更是發(fā)出碎冰塊擠壓的聲響。他不禁老淚縱橫地抱著木箱,了解到運木箱對自己而言確實是難了,是莫大的累贅,比他初人行時窩在高雄拆船廠的廢五金里干毒品、槍枝走私難上百倍。一時間,南霸天甚至萌生拆開木箱一窺究竟的念頭,是什么東西值得尹章在死前托付,還用如此大的木箱裝封?南霸天一輩子搞貨運,向來遵守職業(yè)道德,從不過問什么,這次卻惱羞成怒。才動手扯開牛皮紙,又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會不會是尹章的尸體?”那重量不像一具尸體,倒像一縷陳年的精魂飄蕩在木箱內,沿路隨風不斷哀唱一首悲沉的懷友曲。
想到此,南霸天鼓起全身氣力,漲紅了臉,氣喘吁吁地爬上山道。這時,前方布滿巨巖的山道撲閃出兩個人影,南霸天怒在心頭,眼神卻佯裝打量神木,說:“活到這么老,少說也有幾兩經驗。”阿寶急忙跑來,整理木箱上的破紙皮:“什么?你跑去哪?沒事吧!”“我說他媽的這樹大有神,夠神氣?!蹦习蕴煺f罷,神氣上路。
他走了數米,回頭對撐傘的男人說:“來,這個箱子你背。”年輕人臉上露出突發(fā)的喜悅。南霸天停頓一會后,從羊皮夾抽出一疊嶄新的紙鈔,說:“這些錢算是雇工費?!?/p>
“我可以幫你背,絕不收錢?!?/p>
“幫你背?!蹦习蕴旒又亍澳恪弊值目谝粲彩菍㈠X塞到年輕人衣袋,拍拍說:“叫我尹章?!?/p>
“是,尹先生?!?/p>
“很好,現在木箱你背。傘,我拿?!?/p>
握著油亮的紙傘柄,一股力量傳遞到南霸天掌間,溫潤如玉。這是美濃的手工紙傘。當地的外銷紙傘泰半由南天貨運自高雄港轉運,三十年來,紙傘頭一次與他神秘地接觸,龜裂細紋的傘膜更加深他的猜測,便不由自主地蓬轉紅傘。
接下來的路程,南霸天有更多的時間欣賞箭竹折射的俐落光痕、冷杉扎人土腔的偉勢,或者多層輾轉的雀鳴。特別是,他可以隨心如意地玩弄紅傘,可如艷陽下的菌褶枯縮,亦可如火傘高張。這不得不讓他頻頻咧嘴笑,心想:“遲來的勝利。”早先跌落山谷,抹去眼眶一窩淚水時,南霸》
就打定這個主意,要撐傘的男人成為南天霸業(yè)的一分子,或者是臨時的小角色,那樣的話,木箱無論在誰的手中都是一樣的,他只負責就近管理,有更多的自主權持傘骨頤指氣使,說:“喔,辛苦了,給阿寶背一段。”或者更露骨地說:“邪門,這紅傘會嚇死人?!边@些話,讓他感受到陽光在頭頂罩下無數的光環(huán)。
日頭罩在腦門正上方時,南霸天已經來到海拔近兩千九百米的北大武祠,堪舊的鳥居牌坊、贊誄石碑、神龕柜歷歷在目這是日據時期為了紀念南洋征戰(zhàn)的高砂義勇軍所建的。他站在頹圮的鳥居下,覷覽花東、高屏及嘉南平原路網構筑的南天貨運地盤。當他埋怨眼前的南大武山余脈擋住一部分視角時,突然想到自己的霸業(yè)還沒有畫下句點,回頭對撐傘的男人說:“這是山頂嗎?我們木箱要送到那耶!”紅傘一路來折損不少,像怒風吹翻的船帆,它的主人被指得臉頰冒汗,說:“快到了。”南霸天見狀,喜悅說:“很好,我們要做到可靠、速度、講信用,走?!?/p>
接下來一公里的攻頂路途,南霸天心里不斷揣想馬嘉驚喜的容貌。他遂行尹章的遺愿,或者尹章就是他了,必然令另一位老人驚訝。南霸天腳步于是較后頭的年輕人邁得更闊更快速。他爬上巖堡上的三角點時,眼神遠視,連混濁的呼吸也澄明了,遼闊的云海潛移變化,風自遙遠的天際吹來了,一一平撫云絮、巖銳、葉脈乃至南霸天緊抿的嘴角弧度,呈現安詳的波浪律動。南霸天呀,南霸天!總算登了北大武山君臨天下,臨覷霸業(yè)。然而,他心中仍別有懷抱,不免對山頭空蕩的人影失望。阿寶蹲在后頭喘氣,順道幫著把木箱拉上巖塊頂。風穿過木箱隙縫,發(fā)出類似老人吹口哨的低吟。
直到夕陽晚斜,南霸天滿肚子已裝滿高山烏龍茶,他終于按捺不住性子,要阿寶仔細拆開對折且皺巴巴的委托信。南霸天皺著眉頭,瞅著刺眼的落日,撐開紅傘,赤紅光線自傘衣散發(fā)層層漣漪。信中寫下尹章臨終前對馬嘉的思念,阿寶念到每句或段落終了時,南霸天總會點頭,仿佛這些話是對他說的?!啊R嘉,此生已不能上山,念及你的紅傘,今日以你最愛的大提琴會友、贈友……”南霸天忽然大驚。
“我就知道,我早就知道那是一把大提琴?!蹦贻p人大喊,迅速地拆開木箱。
“你是馬嘉的誰?”
“我是他的外孫?!蹦贻p人讓大提琴嶄新地露出,它閃著紅艷的落日余光。久久,他才平息激動,解釋來龍去脈:一星期前,外祖父騎車過馬路時,被來車撞成重傷,臨終前交代他,必定要撐一把紅傘上山,尹章看了就會了解。
風又來了,這回強烈吹翻每一片針葉。南霸天背風抓著傘柄,隱隱聽到風在琴弦上奔出古老的樂曲。放手吧!他似乎聽見琴弦傳訴一股蒼勁的聲音,傘就兀自旋飛了起來,拔向鷹隼之上的青空,像一枚凋零逝去的楓葉。風停了,年輕人仍演奏大提琴,紅傘卻落在皎白無垠的云堆上,淡淡反射夕陽。南霸天感覺到紅傘已被尹章拿走了,那位逝去的老人,持傘奔馳在廣袤的云堡上。
星光落滿山頭的夜晚,南霸天在帳棚里夢見兩位年輕人相遇山頭,一位撐著閃亮寶石般的紅傘,一位演奏赭紅水袖般身腰的大提琴,風景無異于白天的景致,萬物隨風款擺。夢醒時,撐傘男人不見了,南霸天奪出帳門,天色吐出珍珠白,晨曦瞬時放大,像橙色洪水沖擊每一片焦灼的暗影。撐傘的男人背著大提琴下山,如背負一位老人,跑過另一座山頭,穿過面向晨曦歡呼的夜里攻山頭的男女,頭也不回地離去了。南霸天嘆了一口氣,昨夜臨睡前,從撐傘的男人那兒獲知,他雖然一路偽裝成尹章,卻早在登山口就因是外行裝內行冒充登山客而被識破身份,但撐傘的男人卻不忍拆穿。自從失去紅傘的那一刻起,尹章已真正死去,他恢復南霸天身份,但仍然對失去大提琴微微悵然,畢竟是他一路小心運上來的。他隱約聽到阿寶睡囈喃喃加薪多少,躲回帳子,看見琴弓壓著一疊嶄新的千元大鈔,放置撐傘男人先前的睡位上。拿起琴弓,剛透過帳棚的陽光瞬時把南霸天的眼眶照出一洼朦朧,他微笑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