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懷碩
有朋友送我一個來自上海的鳥籠。懸在梁上,我口中冒出兩行“詩”:空鳥籠/囚不住穿透它的空氣。
“哪天該買一只小鳥住進(jìn)來!”心中這樣想。但幾個月過去,鳥籠還是空的。我在想:鳥籠應(yīng)該空著好呢,還是有鳥住里面好?買一只呢,還是買一對?
幾盆花草常常因?yàn)橥洕菜傺僖幌ⅲ杂信笥颜f:“算了吧,烏準(zhǔn)被你餓死。”我說,真的,我連喂養(yǎng)自己都覺得麻煩,每天常常只吃一餐半。但是,鳥籠空著,要鳥籠干什么呢?轉(zhuǎn)念一想,為了讓鳥籠有“用”,便要犧牲烏的自由自在,又有什么道理,再轉(zhuǎn)念想到鳥店并不因?yàn)槟闵儋I一只烏而使天空多了一只自由的鳥。何況,似乎有些討人喜愛的、嬌滴滴的小鳥就喜歡被養(yǎng)在籠里,因?yàn)榭擅庥陲L(fēng)雨與饑饉之苦。
孤獨(dú)的天才卡夫卡在筆記里有一句雋永的話:“一個籠子在找一只鳥?!被\子是靜態(tài)的,被動的物,但它有一個可怕的、侵略性的目標(biāo),它要找一只烏。因?yàn)樗菫榍艚B而造的;只要有一個鳥籠,遲早會有一只烏要被攫獲。
人的世界是一個大鳥籠,里面套著許多中烏籠,中鳥籠再套無數(shù)小鳥籠。從歷史、傳統(tǒng)、制度、風(fēng)俗、族群、意識形態(tài)、社會結(jié)構(gòu)到團(tuán)體、家庭、階級、身份、角色,重重疊疊的大小鳥籠,最后是套住每一個人的一個小鳥籠。固然有少數(shù)人奮力撐開籠柱掙脫外飛,但大多數(shù)人努力的目標(biāo)是尋找一個較大的、較華美的、放置在較佳環(huán)境中的籠子,然后心滿意足度其人生?;\子是他們的依棲與歸屬。沒有籠子,他們將惶惶不可終日。許多人在狹仄不堪的籠子中過一生。有辦法的人尋找較佳的籠子(許多人找到一個富強(qiáng)之國去移民;許多人爭得權(quán)力地位),但籠子總歸是籠子?!盎\中烏”,有人覺得是恐懼、悲哀,有人覺得是安慰、榮幸。
“一個籠子在找一只鳥”這句話,在我覺得是恐懼與悲哀,那情景好似警探執(zhí)手銬在搜捕人犯,要捉拿到案。如果改成“一只鳥在期盼一個籠子”,那便讓人覺得安心與欣慰了。但這個期盼的籠子必定要由自己來建造,而且門鎖的鑰匙在自己的手中。這兩個條件缺一不可。其實(shí),天然自:由的鳥兒都有這個本事,不過,不必建造如監(jiān)獄的,籠子,也不必有門與鎖。那是一個冬暖夏涼的適意的居所,因之也不叫籠,而叫巢,叫窩。
對于漂烏來說,山嶺石隙或高高的樹枝上的鳥巢,相較窗前檐下或玩鳥人手中的鳥籠,那是完全不同的兩樣?xùn)|西。華美舒適的籠子,只是一座小監(jiān)獄;自己建造的巢,是安頓肉體與心靈的自由處所。那是完全不同的境界。
看著我頭上這個空鳥籠,我覺得還是讓它空著好。有情的生物在一切籠子之外,才能做生命的主人而不是奴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