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貽斌
1
眼下似乎流行一首《?;丶铱纯础?,唱得真是遍地開花,我沒注意這首歌的詞曲作者是誰。說句笑話,我父親如果具有音樂創(chuàng)作天賦,他也完全能夠譜寫出類似的歌曲來,不過時間要往前推四十五年,也就是一九五四年,那年我父親二十九歲。
我父親可惜沒有音樂創(chuàng)作細胞,他是一個會計,打算盤倒稱得上個高手,可以左右開弓,他那細長而靈巧的手指,將閃爍著黑色光澤的珠子噼哩叭啦打出清脆的音樂般的聲音來。父親是科班出身,大學畢業(yè)后在長沙的一個單位工作,一九五四年該單位撤銷,當時擺在我父親面前有兩條路可走,一是去湘潭,一是到下面的廠礦。我父親與我母親一商量,決定到湘中的一個叫牛馬司的煤礦去,這當然不是我父親的思想境界如何的高,丟下繁華的城市到艱苦的礦山去安營扎寨,父親的想法比較實在,一家五口人負擔很重,去礦山每月可以多拿一塊五毛錢的地區(qū)補差,另外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是,那個煤礦離老家不遠,僅二百八十里路,可以經(jīng)?;丶铱纯?。
我父親不愧是個撥打算盤的高手,從這個一石兩鳥的決定中,就可以看出他的精明與務(wù)實。他不是一個浪漫主義者,注定寫不出一首歌來表達?;丶铱纯吹男那?,但他卻用行動舒緩地奏響了常回家看看的旋律。
父親有六兄妹,他排行老三,是唯一讀了大學的,也是唯一在外面工作的。父親自從一九四九年就再也沒有回去,其時親人挨斗,回家當然不合時宜。再者,路途太遠,又要攜帶妻兒,回家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時隔五年之后,也就是一九五四年,我父親若是想回家看看,應(yīng)該說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情了。我家住在二組,不遠處就有一個小小的長途汽車站,站名叫水井頭,馬路邊上立著一塊很舊的站牌,油漆已經(jīng)剝落,白底黑字非常模糊,像一個分辨不出性別的人。我父親可以從這里搭過路車到邵陽(只有四十里),然后轉(zhuǎn)車,坐到一個叫高沙的小鎮(zhèn)(其間二百二十里),然后再走二十里小路,父親就可以回到老家,老家有一個頗有意思的地名,叫對門姜家。
我父親對這條路并不陌生,但他以前去長沙讀書時,居然都是走路(我曾經(jīng)問過他需要走幾天,他說七天),我曉得這完全是我那個吝嗇的爺爺一手造成的,他讓我父親每次帶上七雙草鞋,一罐酸辣椒炒小干魚,一袋子米,沿途在伙鋪煮飯和借宿。老地主根本沒有考慮過我父親的人身安全,如果萬一碰上歹人呢?父親穿著草鞋,一步一步向長沙進發(fā),松軟的灰塵里那一行行由這個年輕知識分子留下的腳印,像五線譜上的豆芽菜,凌亂而有序。
我父親只有從長沙回家時,我爺爺才開恩讓他坐車,至于坐車的路線則由我父親決定,一是可以從長沙坐火車至東安,然后再走百十里山路。
我父親說,有一回人太多,他無法進入車廂,居然爬在車頂上,迎著寒風一路驚心動魄地呼嘯而去。另一條路線是從長沙坐汽車至石下江,然后走路回家(其間四十五里)。我父親這種坐車與步行兼并的狀況,其責任可以不追究我爺爺,因為那時有些路段不通車,當然可以租轎子,但老地主還不會讓他兒子奢侈到那種地步。
我父親舉家來到那個滿目荒涼的礦山之后,他的心情卻一點也不荒涼,他激動地指著那條黃龍般蜿蜒而去的馬路,對我母親說,從這里一直可以通往老家。母親是長沙人,從沒去過對門姜家,她那雙秀眼里有一種茫然,說,不遠吧?父親非常干脆地說,不遠,只有二百八十里。我父親是一個相當細膩的人,回到家里,就在一張十六開的白紙上畫出了一幅美麗的回家路線示意圖。
父親的職業(yè)決定他做什么事情都是一絲不茍的,我們從這張示意圖上也可以看出來,每一段路程的比例是科學而合理的。父親像個成熟穩(wěn)健的軍事指揮家那樣,伸出一根食指在示意圖上像蚯蚓一樣彎彎曲曲地行進著,耐心地對我母親講解。
母親問,我們什么時候回去一趟呢?母親的手撫摸著我們?nèi)值艿哪X殼。
父親說過年吧。他五根指頭活潑地在那琴弦似的線路上彈奏著明快的樂曲,然后興致勃勃地將這張圖小心地貼在墻壁上,歪著腦殼頗為得意地看了一會,叮囑我們說,不要撕它,聽到了沒有?
我們當然不會也不敢撕,父親每天下班回來總要望望那幅杰作,撕掉它無疑等于從父親的心上撕下一塊肉來。
我大哥是個很聰明的人,他教我們玩了一個別出心裁的游戲。
那一天父親一進屋,就看見我們和母親距離不等地站著,每人都舉起一只右手,面含微笑。父親便有些疑惑,說,你們這是做什么?
我們也不回答,這時充當“水井頭”的大哥說,這是水井頭車站,要去邵陽的乘客請趕快上車。
父親這才恍然大悟,樂滋滋地佯裝上車,然后碎步碎步地朝下一站走去。他的那種神態(tài),好像自己真的坐在了車子上,顛顛簸簸地正向老家出發(fā),瘦削而白皙的臉上抑制不住回家的激動。父親走到每一站都要圍著“站牌”轉(zhuǎn)一圈,當他終于來到“對門姜家”的時候,笑呵呵地一下把我抱起來,大叫,到家了!到家了!
我們都叫了起來,到家了!到家了!歡樂的叫喊聲充滿了那簡陋而狹窄的小屋。
我們家遷到牛馬司煤礦的時候,正是八月金秋,路邊盛開著錢幣大的黃色或白色的野菊花,離過年不過五個月了,回老家的日子一天一天朝我們走來。母親暗暗地在做著一些準備,她把全家人冬天所需的衣物鞋襪全部洗刷一遍,將脫落的扣子釘上,破爛的地方補上,她力求把那些補釘補得讓人看不出來。她還告誡我們,回了老家不要吵事,誰若吵事,她將會不客氣。我母親總想讓這一家人出現(xiàn)在對門姜家的時候顯得體面而有禮貌,既不與老家的人拉大距離,又要讓人明顯地感覺到這個城里媳婦的不同凡響之處。
我們都在耐心地等待回老家的那一天。
2
有一天父親下班回來,皺著眉頭,陰沉著臉,一言不發(fā),坐在床邊勾著腦殼。母親問他是不是身體不舒服,父親的肝臟有毛病,一痛起來就用右手抵著,那個姿勢就像后來河南蘭考的焦裕祿一樣,但父親那天好像不是肝臟不舒服,他搖搖腦殼,然后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我母親便從父親的這聲長嘆中預感到了一絲不祥,她焦急地問,發(fā)生了什么事?
父親抬起腦殼,雙目呆呆地望著貼在墻壁上的那張回家路線示意圖,半天才小聲地說,家回不成了。
母親說,為什么?
父親苦笑了一下,說礦里要我們寫自我思想檢查,我就如實地寫了,我說能夠參加煤礦建設(shè)心里十分高興,另外就是這里離老家很近,可以經(jīng)常回家看看,誰料一交上去,礦里就派人找我談話,說,你說可以經(jīng)?;丶铱纯矗词裁??難道說你那地主分子的父母值得去看?還有你大哥二哥,也是戴帽的,你如果不與他們劃清界線,問題就嚴重了。
由我父親用行動奏響的?;丶铱纯吹男桑瑒倓偀o比美妙無比深情地在荒涼的礦區(qū)上空響起,就突然像被一只手粗暴而殘酷地扯斷了琴弦,那種純樸的思鄉(xiāng)之情戛然而止。
父親年輕的眼睛里充滿了惶惑與恐懼,他原以為過幾年回家不遲,形勢會趨于平靜,但父親好像現(xiàn)在才悟出,自己的這種想法是多么的幼稚和不合時宜。
父親那天深夜起了床,扯開電燈,呆呆地望著那張示意圖,然后輕輕地把它剔下來,悄悄地走出屋門,眼睛凄然地看著西南方向,幾粒小星子發(fā)出暗淡的光。父親這時一下一下地撕起來,那張示意圖被他撕得粉碎,細小的碎片像柳絮一般紛紛揚揚飄落,那種細微的撕紙聲似如一曲回家無望的音樂,在寂靜的黑夜里低聲回蕩。
父親流淚了。
我大哥問,爸爸,我們好久回老家?
我二哥問,爸爸,什么時候回老家?
我問,爸爸,我們到底回不回老家?
父親顯然再沒有以前的那種熱情與自信,他不回答,瘦削的臉上呈現(xiàn)出一種淡淡的苦笑,一只手輕輕地撫摸著兒子們的腦殼。我感覺父親的手在顫抖,像輕若游絲般的在空中飄蕩的傷痛的音樂,在兒子們的面前,他無法說出事實的真相。
父親的如意算盤在現(xiàn)實面前簡直不堪一擊,他于是變得沉默起來,滿臉憂郁。每天夜里,他坐在屋外的土坪上,雙手抵著長長的下巴,默默地朝西南方向凝望,他的鼻翼不斷地吸動著,似乎在努力嗅著從老家飄來的那種親切的氣息。我母親忙完了家務(wù),也悄無聲息地坐在我父親的身邊,她害怕似地緊緊抓著我父親冰冷的手。
在星空閃爍的夜色里,我的父母久久地坐著,就像兩個模糊的音符。
父親本來還與老家通信,后來連信也不敢寫了,將思念親人的念頭死死地鎖進設(shè)定的樊籠之中。老家的親人也非常理解我父親的苦衷,他們也不再來信,更沒有提出過什么要求,比如說寄點錢或糧票或布票之類,他們與我父親達成了一個世界上無與倫比的默契。
如果說老家這以后再也沒有給我父親來過信,那絕對不是事實,只是說這種來信必定是噩耗。我父親突然收到這樣的來信是一九五七年七月三十日,信是我姑媽寄來的(姑媽嫁給了離老家三十里路的一個貧農(nóng)),她說母親已于七月二十五日病故,叫我父親不必回家,也不必回信。
父親那天下午收到信之后,像賊一樣躲進廁所里,偷偷地拆開看,臉色蒼白,他慌慌張張地收好信,又若無其事地走進辦公室,仍然將算盤打出音樂般的美妙。
父親那天回家之后一直沒有說,他間或扒一口飯,半天也咽不下,似乎含著滿嘴的沙子。他最終還是放下飯碗,走出門外,突然低低地抽泣起來。我母親隨后趕去,驚詫地說怎么啦你,父親說我娘死了,母親的淚水一下子蹦了出來。
父親說,我像個什么東西呢?連娘死了也看不上一眼。
母親說,如果他們打電報來,你又敢去奔喪么?
母親這句話非常致命,父親無言地張了張嘴,臉上浮現(xiàn)出極為痛苦的神色。
我父親也不敢向同事們透露,甚至連我們兄弟也不曉得,他擔心兒子們少不更事,不小心說了出去,那么人家就會質(zhì)問他,你是怎么曉得的?我父親害怕那種質(zhì)問。父親只有在夜里,在我母親面前,才像一個小孩一樣哭泣,木木地說,我娘走了……我娘走了……他深深地埋下腦殼,瘦長的背脊彎曲著,像一把巨大的弓,在痛苦地抖動著。
礦里有許多老鄉(xiāng),他們?;丶?,父親經(jīng)常以羨慕的目光望著他們的背影,望著汽車拖著一條滾滾黃龍向邵陽方向駛?cè)ィ赣H一站就是半天。他一定是在想象自已也坐在了車子里的那種激動的心情,那漫天的灰塵從窗口撲進來,他也會倍感親切,因為他愈來愈聞到了從家鄉(xiāng)那邊飄來的泥土的氣息。
有些老鄉(xiāng)離對門姜家只有幾里路,所以他們?nèi)羰桥錾衔腋赣H,總是好心地問我父親是否帶東西回去,或者捎什么口信,可他總是平靜地說,謝謝,我沒有什么要帶的,又聲明道,我跟老家已經(jīng)沒有什么聯(lián)系了。
我父親的話總是讓老鄉(xiāng)們略感驚訝。他其實是不想授人以柄,盡管那些老鄉(xiāng)十分質(zhì)樸,但父親還是唯恐惹出什么大禍來。作為噤若寒蟬的父親,他其實并沒有把一切思家的渠道全部死死地堵塞,他運用了一種比較隱蔽的迂回方式來打聽來自家鄉(xiāng)的消息。每當那些老鄉(xiāng)回礦之后,父親就慫恿我母親去打聽,他要求我母親與老鄉(xiāng)們的談話不露聲色。
于是,我母親挽著菜籃子,在供銷社或馬路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表面上是買鹽或買菜,實際上我母親是充當了一個出色的探子,有意識地去碰那些閑逛的老鄉(xiāng)。若碰上了,母親會說,你哪天回來的?家里還好吧?母親不折不扣地按照我父親的叮囑去問話,這種問話的方式非常的藝術(shù)化———絕對不主動去提起對門姜家,對方也根本意識不到問話的最終目的,以為只是出于一種對老鄉(xiāng)的關(guān)心和問候———這時候,有的老鄉(xiāng)便會主動說起對門姜家的事,我母親卻立即裝出漠不關(guān)心的樣子來,只是輕輕地哦著,眼睛的余光不停地瞟四周,看是否有人注意。母親的這種哦也是非常地含糊,幾乎令人感覺不出她到底是關(guān)注還是無所謂,其實她已經(jīng)把有關(guān)對門姜家的消息一字不漏地記在心上了。
然后,她像一個獲取了重大情報的地下交通員,匆匆地往家里走,向我父親一一詳細地匯報。我父親就是通過這種方式獲取來自家鄉(xiāng)的零碎的消息,在一種無奈的生活中,得到有關(guān)親人的片言只語的安慰。若是消息不好,父親的眉毛就緊緊地皺著,一聲一聲地嘆氣。若是平安無事,他的臉就舒展開來,連連說,那就好,那就好。
在一九五四年至一九六九年當中,我父親先后收到了我姑媽的五封來信,告知我奶奶爺爺大伯二伯以及四叔死去的消息,并說我大伯娘二伯娘已經(jīng)改嫁。我姑媽的每封信都極為簡短,像電報一樣,幾乎沒有任何感情色彩。這是因為我那聰明絕頂?shù)墓脣?,以防信件落入他人之手,給我父親帶來莫大的麻煩,而采取的措施。
父親每次收到這樣的來信,總是暗暗地傷心一段日子,他同時有一種深深的無法排遣的自責,作為家里唯一在外工作的人,不但無力關(guān)照親人們,甚至連寫信問候的勇氣都沒有,這使我父親感到了人生的最大悲哀,絲絲縷縷連結(jié)著的血緣之網(wǎng),居然像一根纖細的蛛絲,風一吹,就斷了。父親那個回家看看的念頭,早已隨著那張回家路線示意圖的粉碎煙消云散了。我姑媽的五次來信,就像在由十五年時光譜寫的曲子上落下的五枚定時炸彈,父親不敢保存,他每次看完之后,就一團揉進了灶火里,灰燼像焚燒的紙錢一樣飄飛起來。
3
一九七0年三月十二日,那是一個春寒料峭的日子。我父親終于回到了闊別多年的家鄉(xiāng),面對熟悉的山巒田野和村子,四十四歲的父親卻沒有一點喜悅,他甚至不敢抬頭面對那些鄉(xiāng)親,更不敢在那些破爛的屋檐下尋覓親人的面孔。
他沒有想到居然是以這種方式回到了日夜牽掛的家鄉(xiāng)———背著破舊的棉被,由兩個男人押著,被關(guān)進大隊部一間陰暗潮濕的小屋。
一扇小窗漏進一線濕潤清冷的光亮,父親揚起憔悴的胡子拉雜的臉,近乎麻木地望著窗外,一種深深的悲哀像潮霧一般涌來。他看到了山,卻不曉得死去的親人們的墳?zāi)棺湓谀膫€方位,他可以想見的是那些墳前沒有墓碑,也沒有親人敢去掛青培土。父親貼著小窗口,默默地說,我回來了,我回來了。像一曲含糊而又悲傷的音樂,顫顫地飛向空曠而充滿寒意的山野。
我父親本來一直關(guān)在牛棚里的,每天除了勞動批斗就是寫認罪書。父親的謹小慎微使他躲過了一個又一個兇險的風浪,但這一葉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小舟終于在文革中翻船。他的罪名有二,一是“資產(chǎn)階級學術(shù)權(quán)威”,一是“地主分子”,顯然后一個頭銜要可怕得多。至于前者,你只要將我父親搞到井下去挖煤炭,他肯定就不再學術(shù)也不再權(quán)威了,但是后者則不同,無論我父親戰(zhàn)斗在哪個光榮的崗位,它都會像泰山壓頂,把我父親這棵小青松壓得出氣不贏。所以,我父親居然有勇氣一直不承認替老地主收過租,他不厭其煩地寫這么一段語錄,我們應(yīng)該相信群眾,我們應(yīng)該相信黨,這是兩條根本的原理……不厭其煩地交待自己以前一直在外面讀書,從沒有插手過家里的事情。父親的書寫能力經(jīng)過多年的強化訓練,可以把每一份洋洋萬言的認罪書寫得一字不差,就像一臺標準的國產(chǎn)復印機。造反派見他死不認罪,便將我父親押回老家,讓貧下中農(nóng)來檢舉揭發(fā)。
我父親在第二天夜里正式與村里人見面,在汽燈的照耀下,父親低下腦殼,彎著腰,站在一張搖搖晃晃的八角桌上,像宴席上一只立著的巨大的龍蝦,被饞涎欲滴的美食家團團圍住。父親不曉得親人們是否也來了,他希望最好不要來,不要看到他這副可憐而狼狽的樣子。不過他又想,即使來了又有什么要緊的呢?這種場合想必他們也已司空見慣。其實這只是我父親最初的想法,他最為擔心的還是有人不顧事實,指控他曾經(jīng)收過租子。
押送我父親回老家的一個姓金,一個姓李,那個金非常粗暴,他說話時老喜歡用翻毛皮鞋踢我父親,把我父親當做一只牛皮大鼓,而他則像是一個技藝高超的打擊樂樂手。那個李不愛說話,一雙眼睛總是陰陰地盯著我父親,像墳頭上那跳來跳去的鬼火。這兩個人配合得相當默契,把我父親像揉糯米一樣揉回了老家。
那天晚上首先由大隊革委會主任說話,這是一個下巴刮得精光的中年男人,他說,老話講一筆難寫兩個姜,那邊錯誤的,只有用階級來劃分,才是正確的。他一連說了八個錯誤的與正確的之后,那個金便接著說,金還是改不了那個老毛病,一邊說一只腳一邊踢,似乎有一只牛皮大鼓擺在他跟前。會場哄然大笑起來。金這下才意識到,但一時又改不了,就朝八角桌的腿發(fā)泄。那張桌子本來就上了年紀,于是就劇烈地搖晃起來。
我父親此刻像一個高空表演的雜技演員,兩手伸展,雙腳不停地移動著,生怕摔了下來。那個金粗聲大嗓,要大家檢舉揭發(fā),他儼然是一個經(jīng)驗豐富的漁夫,貧下中農(nóng)就是一張大網(wǎng),我父親當然就是一條無處可逃的魚了。
奇怪得是,一直交頭接耳的農(nóng)民們突然停止了議論,會場上頓時安靜起來。這時,那個李就用陰陰的眼睛掃來掃去,像一臺性能極好的雷達,他突然說,姜方成,你來揭發(fā)!
人群里半天才站起一個矮小的男人來,他似乎怕冷,渾身哆嗦。那個金便大步擠進人群,一把將他拖了出來,說,不要怕。
姜方成始終也不敢看我父親一眼,臉上充滿著猶豫,他的背很駝,像一個陪斗的人。
金重重地一拍,說,怕什么卵?大膽一點! 姜方成揩了一把鼻涕,雙手一搓,膽子突然就大了起來。他說,天下烏鴉一般黑,一九四八年暑假,姜方然回來收過一回租子,那天我正站在路邊屙尿,他走過來說,狗伢子,屙尿到茅室里去嘛。我說屙尿莫看人,看人屙不成。我問他去哪里,他說去收租子。看看,他不但幫著家里剝削窮人,就連窮人屙尿也要管……
人們?nèi)滩蛔」笮ζ饋?,我父親卻暗暗叫苦,狗伢子呀狗伢子,那年我連門都沒有出過,你怎能憑空亂說呢?
4
那天晚上我父親一夜無眠,他已經(jīng)絕望了。窗外一片漆黑,只有寒冷不斷地涌進來,充滿著死亡的氣息,這與我父親的內(nèi)心十分吻合,因為他準備死。他萬念俱灰,呆呆地望著那盞昏黃的油燈。父親當時有過一絲猶豫,他想到了我們,可是他又實在不愿意讓我們看著他戴著一頂?shù)刂鞣肿拥拿弊踊貋?。他早已想到了自殺的武器,他可以用那盞油燈的玻璃罩子朝手上優(yōu)雅地一劃。
或許是我父親命中注定不死,就在他起身去摘油燈罩子的時候,窗外響起輕微的聲音,接著出現(xiàn)一張黑瘦的臉。我父親一看,居然是姜方成。他一只枯瘦的手抓住窗口的木格子,含著哭聲說,方然,我對不起你呀,是他們逼我說的,還答應(yīng)給我十斤谷,我,我沒有辦法呀,你千萬要想開點啊……說罷,丟進一只黑乎乎的東西,就立即消失了。
父親的眼淚突然刷刷地流了下來,他怎么也沒想到,讓他想到死的是姜方成,讓他活下來的也是姜方成。他撿起地上那只黑乎乎的東西,原來是一坨熟紅薯,還有一絲溫熱。父親連灰塵也來不及拍,便就著淚水大口大口地吞起來,他吞下的是活下去的勇氣。
后來我父親無論怎樣挨批斗甚至遭毒打,他都沒有想到死,姜方成說的那句話一直回響在我父親的心頭。父親在最痛苦的時候,總是看見姜方成貼在窗口的那張黑瘦的臉,以及那坨溫熱的紅薯。我父親那次回家沒有看見一個親人(不知親人是否看見了他),他想只要不死,他必定還有機會回家的,他要去看看那些活著或死去的親人們,他要帶上祭品,獨自去墳山,靜靜地坐上幾天,以此來彌補過去的遺憾。面對長眠的親人們,父親會喃喃訴說他多年的思念,那訴說猶如慢板,從容不迫之中隱隱透出一種滄桑感。
我母親原來最擔心肝病會奪去我父親的生命,加上那種非人的折磨,肝病肯定惡化。但恰恰相反,肝病幾十年如一日地陪伴著我父親,并沒有出現(xiàn)要他生命的跡象。卻是在后來的一次批斗中,殘酷的毒打?qū)е铝四X溢血,我父親全身癱瘓,連話也說不出來了,唯有一雙眼睛還能夠表達他的意思。
父親的癱瘓使他免去了批斗,造反派也不再光顧我家了,不再響起兇狠的踢門聲以及粗暴的呵斥聲了。父親自從癱瘓之后,竟不再流過淚,每天呆呆地躺著,或者由我們扶他斜靠在床頭。
我母親在很長的一段日子里,一邊努力地揩著淚水,一邊執(zhí)著地在附近的農(nóng)村尋找民間藥方。我看見母親每次像找到了寶貝似的將藥方拿回來,然后如法炮制。母親真是這個世界上第一流的喂藥高手,沒有浪費過一滴藥水。她每次喂藥時,先將我父親斜靠在床頭,然后一調(diào)羹一調(diào)羹地喂,那只藥碗?yún)s絲紋不動地端在我父親的下巴處,即使有藥水流下來,也一滴不灑。
我父親開始也積極地配合,他可能還抱以希望,不相信自己會永遠地癱在床上。有一天,他唔唔咿咿地想說什么,眼睛卻老是望著墻壁的某一處,那里曾經(jīng)是貼過那幅回家路線示意圖的地方,這么多年了,居然還殘存著紙的痕跡,看上去像幾粒發(fā)黑的小小瓜子殼。
于是我們都明白了他的意思,我憑著天才的記憶,動手繪制了一幅回家路線圖,我相信與父親早年的那一幅一模一樣。但我在兩處有所變動,一是制圖時間,我注上了一九七二年五月八日,另一個是制圖人,我聰明地在父親的名字后面打了括號,里面寫上“老三代制”四個字。
我把圖紙貼在原處,父親的臉上露出幾許高興的神色來,眼睛里流溢著少有的激動的光彩。我曉得,在父親的心底深處,想回家看看的念頭一直沒有熄滅,他堅信有一天必定會重新站起來,沿著回家的路線一步一步向?qū)﹂T姜家走去。
我母親歷來相信精誠所至金石為開這句古訓,她不相信我父親永遠地癱在床上,仍然以一種罕見的韌性穿梭在那些田野和農(nóng)舍之間。但漸漸地,我父親對自已的身體完全失去了信心,他開始拒絕吃藥,任憑我母親怎樣勸說也不張口。母親邊勸邊流淚,這時我父親干脆緊閉雙眼,默默地靠在床頭,他以這種方式讓我母親也死了這條心。他那天還示意我將那幅圖紙也撕下來,我不肯,父親便狠狠地瞪著我,并且唔唔咿咿地一大串,那樣子十分生氣。我最終撕下了圖紙,并當著父親的面將它撕得粉碎。
我們都流淚了。
5
直到一九八0年,老家的親戚們才陸陸續(xù)續(xù)地來我家,但他們見到的卻是一個再也無法說話的人了。父親只是唔唔咿咿地說一陣,然后就直直地盯著他們,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父親肯定有一肚子話要跟他們說,可是他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
父親原本是一個瘦瘦的人,自從癱瘓之后,有一段時間他的身子顯得臃腫起來,簡直像一截在水中浸泡了許久的木頭,后來又慢慢地消瘦。無論臃腫或是消瘦,他老人家居然能活到今天,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
在后來這么一大堆日子里,父親再沒有流過淚,那渾濁的眼睛似乎已枯干,無論家中發(fā)生了什么喜事或不愉快的事,父親皺紋滿布的臉上幾乎毫無表情,像一個木乃伊。為了給他解悶,我們將一臺電視機擺在桌子上,他也只是呆呆地看著,那些悲喜劇居然也無法打動他,父親果真早已心如枯井了嗎?
那天電視里放《?;丶铱纯础愤@首歌曲,我們兄弟的幾個孩子都跟著輕輕地唱起來,父親本來微閉著眼睛斜靠在床頭的,突然雙眼一張,放出光來,一掃滿臉倦色,激動地盯著電視,嘴唇不停地顫動,似乎也想跟著一起唱。
找點空閑找點時間
領(lǐng)著孩子?;丶铱纯?/p>
帶上笑容帶上祝愿
陪同愛人回家看看
媽媽準備了一些嘮叨
爸爸張羅了一桌好飯
生活的煩惱跟媽媽說說
工作的事情向爸爸談?wù)?/p>
?;丶铱纯椿丶铱纯?/p>
哪怕幫媽媽刷刷筷子洗洗碗
老人不圖兒女為家做多大貢獻
一輩子不容易就圖個團團圓圓
常回家看看回家看看
哪怕給爸爸捶捶后背揉揉肩
老人不圖兒女為家做多大貢獻
一輩子總操心就奔個平平安安
再看父親,已是老淚縱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