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萬輝

一

每天早晨蘇小有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到廚房里為母親剛從鎮(zhèn)上買回來的兩頭小豬煮食。約克豬，白花花的，毛皮有些稀疏，皮膚白里透紅，每頭大約有二十來斤左右，剛放進廄里，兩只長嘴就到處亂拱，一副很饞的樣子，小有見了，一下子就喜歡上它們。開始幾天，是媽媽煮的食，小有在一旁看著學煮，更多的時間，媽媽叫小有肩負起喂豬的任務，豬食是小有每天到田邊地頭、野地外，背著大背簍打回來的新鮮野菜，有芭蕉芋、紅薯藤、南瓜葉、豬家菜和木瓜果葉等等，堆得廚房里到處都是。媽媽一再吩咐小有要把豬喂好，她是這樣對小有說的：小有，你只要喂好豬，明年上學的錢就有了，還可以為你買新衣服和新書包。媽媽每天要到街上去賣菜，有時候忙不過來，喂豬的事就交給你了，聽到了嗎？小有聽了，認真地點了幾下頭，注意，不是一下，而是幾下，把小有的頭都點得有些發(fā)酸了。所以，看得出，小有把母親交給他的這項任務看得很重，甚至感覺到喂豬簡直就是一件天大地大的事情，養(yǎng)豬畢竟關系到自己明年能不能上學，媽媽把這樣一件大事交給他做，說明媽媽是很信任他的，所以小有感到肩上的擔子很重，同時也有些驕傲，他還不由自主地朝天空中仰起小臉蛋，翹起朝天鼻，一副得意的樣子。小有有個表哥，叫明明，在鎮(zhèn)上上學，才比小有大幾個月，就上二年級了。上個月，小有才和媽媽到他家去過一次，媽媽是到鎮(zhèn)上賣完菜后，領著小有到姨媽家去的，還送給了姨媽家?guī)卓么蟀撞?，明明還故意背著書包在他面前晃來晃去，那是一個相當漂亮的書包，上面還顯眼地繡著一只唐老鴨，這就讓小有的心里很是有些想法，他既羨慕又向往，連口水都淌了幾遍，甚至都濕到心里去了。當時，小有采取的態(tài)度是視而不見，假裝跑到門外面的墻角下找蟋蟀，后來表哥感到沒趣，自然地也加入到找蟋蟀的行列中去了，倆人玩得很開心，別看小有似乎已經把上學的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其實才不呢。果然，當晚上和媽媽回到家里時，小有就開始又哭又鬧地纏著媽媽要上學，并且還想要一個和表哥一樣的書包，當時哭鬧的下場是媽媽當場給了他一巴掌，打得他臉辣疼辣疼的，但小有干脆忍住痛不哭，好幾天都是死纏著媽媽一定要上學，他采取的一個有效措施就是不吃飯，一個人蹲在門口不說話，一付倔強的模樣。后來媽媽拿他沒辦法，就答應明年讓他上學去。這樣，才哄得小有扭捏作態(tài)地蹭到飯桌邊吃晚飯。上學對于七歲的小有來說真的是一件相當重要的事，他把媽媽交給他的任務看得很神圣，他甚至連睡覺都在想著喂豬的事兒。有幾次，還夢見廄里的豬被他喂得胖嘟嘟的，連轉一下身都很困難，只好躺著呼嚕呼嚕地睡大頭覺，那樣的姿態(tài)讓小有很好笑，夢里還笑出聲來過，還把兩邊的腮幫都笑疼了。每天小有都要忙著喂豬的事。因為，媽媽有更累的活，她每天起早摸黑到街上去等菜賣菜，她要一分錢一分錢地和菜農討價還價，盡量把菜價壓得低些，等到有人來買菜的時候，又要一分一分地討價還價，盡量把菜價講得更高些，好多找?guī)讉€錢。往往要忙到晚上六、七點鐘才能回家，回到家人已經累得夠嗆。小有很體貼媽媽，盡量早早就把飯做好，熱好，他要等到媽媽回來了才肯吃飯。所以，小有是個聽話懂事的孩子。

二

小有打開廚房的門，門吱呀吱呀地響了幾下，這讓睡在雞窩里的兩只大母雞很不滿意，表示抗意地咕咕地扇了幾下翅膀，朝著小有叫喚了幾聲，小有可管不著那么多，他打著哈欠，從柴房里抱了幾抱柴火到廚房里，乘著濃濃的晨意，點火洗鍋摻水，把切好的豬菜倒進鍋里去，還故意往鍋里放一點鹽巴和灶窩灰，目的是把豬食煮出味道，讓豬吃得更香。所以看得出，小有盡管年紀小，但做起家務活來，已經很有經驗了。俗話說：農村的孩子早當家，這句話說得一點也不錯，小有在做家務活時，就感覺到自己是一個大人的樣子，動作熟練有序，從容不迫。小有先是蹲在灶窩前，用火鉗往灶里送了幾根干楊梅柴，細心地架好柴火，別小看了燒柴，柴架不好，是燒不好燃不旺的。小有看著灶里燒得旺旺的火苗，心里熱乎乎的，他不時站起身來，繞到鍋灶邊，用大鍋鏟往鍋里鏟幾個回合，鍋鏟的木把又長又重，讓小有鏟得有些費勁，但他鏟得很認真，豬食如果鏟得不好，是會糊在鍋里的，這樣味道就不好了，鏟完鍋，又陸續(xù)加了幾次火，煮豬食火要大些，這樣才煮得快，煮得透，煮得香。逐漸地，鍋里的豬食沸騰起來，味道也出來了，在廚房里繚繞，還別有用心地飄到屋外的豬廄里，弄得豬一陣興奮，扭捏做態(tài)地對著空氣拱了一陣，拱出好一陣響動。小有坐在灶旁的小木凳上，左手托著腮幫，右手拿著火鉗，想著心事，灶口的火光閃動著，把小有的眼睛映得亮亮的，甚至比火光還亮，他湊足火，就到門外的水管處粗粗地洗了一把臉，臉上到處沾滿了水珠，甚至連眼睫毛都沾滿了，這讓他感覺到整個早晨都是清涼的。他覺得如果媽媽說話算數(shù)的話，明年的這個時候，他應該早就背著書包走在上學的路上了。小有要上學的學校就在村公所附近，離家還有兩公里多的路程，學校里有近百名學生呢，小有對學校真的是非常向往，村里有好幾個和他一起玩泥巴的孩子都到那上學去了。平時在一塊兒玩的時候還經常在小有身邊炫耀，其中蘿卜絲就是對小有這樣說的，他說：小有，你格知道一、二、三……是咋個念的嗎？我念給你聽，一棒棒，二鴨子，三耳朵，……。還用一根木棒蹲在地上認真比劃著，動作和神態(tài)讓小有心里很是羨慕，他問道：張凱，那你會寫自己的名字嗎？蘿卜絲吸了吸鼻子，回答說：我當然會寫，我不但會寫自己的名字，我還會寫你的名字，你不是叫蘇小有嗎？我寫給你看。說完，蘿卜絲還真的在地上寫了起來，小有不知道蘿卜絲到底寫的是不是自己的名字，因為蘿卜絲寫完后，也不讓小有看清，就順勢用手抹去了，后來就站起身來，抹抹手，拍了拍屁股，對小有說：小有，我要回家做作業(yè)去了，明天還要上學去呢，哪天再跟你玩，說完就跑開了。盡管小有不識字，但他相信蘿卜絲應該不會騙他，因為蘿卜絲已經上二年級，應該會寫很多字了，想到這里，小有越發(fā)勾起了上學的欲望，他朝灶里加柴，把火燒得旺旺的，希望早點把豬喂飽喂胖了，這樣的豬油多肉香，才會賣得好價錢，明年上學才有希望。小有就是這么想的，他正在用實際行動來一步步地實現(xiàn)著自己的愿望。豬食很快就煮好了，小有用豬盆盛好后，端到豬廄口，嘩啦啦地倒進豬槽里，嘴里還念叨著：花花、八戒，來吃飯啦，吃得飽飽的、胖胖的，多吃點，不夠了，鍋里還有，我再去打，不要餓著肚子啊，你們吃飽了，我明年上學才有希望呢。小有邊喂豬，邊自言自語，說的可都是真心話，他真的把豬看作自己的伙伴。他就這樣趴在豬廄欄上，看著豬進食，看著看著，他又生氣了，朝著其中一頭豬吼起來：八戒，你又欺負花花了，就你吃得最多，你這個貪吃鬼。小有一生氣，就用木棒去敲八戒，樣子顯得很氣憤，小有把左耳上有斑點的那頭豬取名叫八戒，因為在他看來，這頭豬平時有些狡猾，只要一端上豬食，它就馬上搶在前面，占據最好的位置吃食，一邊吃一邊還用肥肥的屁股把花花擠到一邊去，一副日本鬼子進村橫行霸道的樣子，平時也是最貪睡的，吃飽后就旁若無人地到一邊躺著去了，對這種只顧自己吃飽喝足，而不顧他人死活德性的東西，小有是最痛恨的。另外的一頭，小有管它叫花花，因為它全身的毛色白花花的，吃食的時候又總比八戒慢半拍，像個小姑娘似的，顯得很秀氣，當然秀氣是要付出代價的，那就是沒有八戒吃得飽，所以小有平時喂豬也比較照顧花花一些，喂食的時候，小有就跟兩頭豬玩起游戲來，八戒要是先跑到右邊來搶食，小有就故意把食端到花花在的左邊去喂食，如果八戒跑到左邊來，那么小有就又把食端到右邊去喂，總而言之，小有是跟八戒較上勁了，誰讓他橫行霸道的，看著八戒在廄里跑來跑去的，有些狼狽，小有又不忍心了，他打了一大瓢豬食倒在八戒嘴邊的木槽里，看著八戒和花花吃得很香的樣子，他心里開心極了，靠在豬欄邊，看著兩頭豬吃飽了才回屋休息。小有平時總是一個人在家，媽媽總是老早就背著菜去街上去賣，忙不過來領小有，以前小有總是和媽媽一起去賣菜，現(xiàn)在要喂豬，小有就在家里當喂豬匠了。小有是有爸爸的，他的名字叫蘇有福，但命卻很苦，幾年前爸爸為了養(yǎng)家糊口，買了一輛三輪車，跑運輸，拉點磚呀瓦呀什么的，開始還跑得點錢，但沒想到，有一次開車時喝多了酒，就把車開到路坎下去了，白白丟掉一條性命，拋下小有和媽媽倆人相依為命，還留下一屁股債。那時候，小有還小，記不得爸爸出車禍的事情。爸爸死后，媽媽一個人干不了田里的活，就把田租給別人種，自己靠賣菜謀生，自家也種，有時也等別處菜農的一些菜來賣，幾年下來，爸爸欠的債已經還得差不多了，現(xiàn)在又要考慮小有讀書的事了，所以，小有的媽媽真的很苦，才過四十歲的女人，看起來跟個五、六十歲的女人差不多。但小有的媽媽是一個堅強自立的女人，村子里許多人都勸她，重新找男人來養(yǎng)家糊口，她雖然開始也考慮過，但因為一直沒有找到合意的，最后就打消了重新成家的念頭，母子倆相依為命，日子雖然很苦，但已經習慣了。

三

時間過得真快，很快就到了七月份，小有喂養(yǎng)的豬也長大了。小有也長大了一截，只是不見發(fā)胖，但人更懂事，也更向往上學了。每次媽媽回家，他總是拉著媽媽的手問：媽媽，什么時候才把豬殺了賣了，我才可以去念書呢？小有的話里充滿了期盼，媽媽看著小有，慈愛地伏下身來撫摸著小有的頭，說：快了，再過一、兩個月就可以殺了，賣了，等有了錢，就可以送我的寶貝兒子去上學了。小有心里多高興呀，每天都要到豬廄旁去看一看他的兩頭寶貝豬，八戒看上去更胖了，貪嘴的脾性總是改不掉，也許是肥多了，也不跟花花搶吃啦，花花雖然仍舊性情有些軟弱，羞羞的，但長得也不比八戒差，也肥得動彈一下也困難，見到主人到來，八戒和花花馬上爬起身來，搖頭晃尾的，嘴里哼哼地表示歡迎，小有每天都會心地趴在欄桿上，跟豬談知心話，他說：八戒、花花，你們要多吃點，再過幾天，就無法吃到我煮的食了，因為媽媽要把你們殺了，賣了，好找錢來送我上學。八戒、花花，雖然我們是朋友，但沒辦法，為了能上學，只好委屈你們了。所以，這幾天，你們要好好地吃東西，我會煮許多好吃的東西來喂你們，讓你們吃得飽飽的，這樣，等你們被殺的時候，也就不會怪我了，是不是這樣，八戒、花花。小有說話的口氣很溫柔，因為他明白，再過不久，兩頭和他相伴許久的豬就要和他永別了，而這其中的原因，主要是為了能夠讓他上學。所以，小有每次煮豬食的時候，總是找最好最肥的豬菜來精心地煮給他們吃。量也比平時多了許多，讓豬吃得高興。他和豬交流的那些知心話，估計連豬都背熟了?？雌饋恚呀涀骱秒S時和豬告別的準備，顯得依依不舍的樣子。有幾次，媽媽見了，心里也笑起兒子的癡樣來，她朝小有說：小有，是不是舍不得殺呀，如果這樣的話，我們就不殺算了。小有急了，他扭過頭來說：不行，那樣我就上不了學啦。媽媽走過來，摸了摸他的頭，笑著說，媽媽是跟你開玩笑的，你還當真了。媽媽看著兒子著急的樣子，心里酸酸的，兒子也真可憐，如果他爸不是出車禍，差了一屁股債；如果她重新嫁人，有了依靠，兒子也早就可以上學了，眼里不覺地有了眼淚，她把兒子摟得更緊了。兒子見了，問她，媽媽，你怎么哭了，媽媽連忙用衣襟揩了揩眼角，說：沒什么，剛才有一粒沙子落在眼里了。兒子也不過多在意，又轉過頭去和豬講話了。就在這時，媽媽下了決心，是到了該讓兒子上學的時候了。她回到家里，就開始盤算著殺豬的日子，她決定去找街頭常年殺豬的劉二，劉二殺豬的手藝好，是街上最有名的，她心里是這樣盤算的，豬是兒子辛辛苦苦養(yǎng)大的，跟兒子有著很深的感情呢，所以殺豬也要殺得好好的，殺得干脆利索，讓豬死得沒有一點痛苦，死得幸福，死得心甘情愿，讓他們覺得為兒子去死，是應該的，是它們跟兒子相識一場的緣份。畢竟，兒子跟他們相處了好久，他們應該明白兒子的心思。并且，殺豬的日子也算好了，就在八月十三日，農村講究看單不看雙，媽媽看了日歷，那天是個好日子，別看是殺豬，也要看個好日子，圖個吉利，媽媽就這樣在心里把事先定好了。第二天一早，她一大早先是到街頭劉二家去了一趟，找到了劉二，談了殺豬的事情，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何況還是孤母寡兒的，劉二很爽快地應了下來。離開劉二家后，小有媽媽又到學校去找一位教書的遠房親戚談小有上學的事，這位遠房親戚也很爽快地答應下來了，上學是沒有問題的，他說到時領小有來的時候，他還可以領著小有找校長，求求可不可以少收些學費，親戚了解小有家的情況，很是同情小有媽媽，事情就這樣辦妥了，小有媽媽心里非常高興，那天她早早就收了攤，還特意到隔壁肉攤上買了斤把肉，想讓小有好好吃一頓肉，另外就是到街心的百貨商店去為兒子買了一個漂亮的書包，上面也繡著一個唐老鴨，跟小有表哥明明一模一樣，小有媽媽清楚地記得，小有為了上學，為了有一個書包，跟她鬧了好幾天的別扭，現(xiàn)在，小有的愿望可以說就要實現(xiàn)了，媽媽邊走邊高興地想著小有上學的事，遠遠地，她看到了自己家的屋頂上冒出的炊煙，小有已經在做晚飯了，她心里一熱，多聽話的孩子呀，她想，回到家就跟小有說上學的事。讓小有高興高興，等上學的那一天，她要親自把書包掛在小有的身上，送小有到學校去，小有媽媽這樣想著，加快了回家的腳步，路邊有三兩成群的放學的孩子走過，學校也快放假了，他們是多么的快樂呀，小有媽媽看著，想著，她仿佛看到小有也融在放學的孩子中間，臉上不由得蕩漾起會心的笑容……